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丧葬文化与《文心雕龙》之《诔碑》、《哀吊》解读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文论 热度: 15509
吴中胜

  ?

  丧葬文化与《文心雕龙》之《诔碑》、《哀吊》解读

  吴中胜

  中国文化重视生养死葬,在丧葬礼仪的一系列繁文缛节背后,渗透着中国人沟通人神、穿越生死两界的诗性观念,彰显出中国文化注重人文关怀和人伦温情的文化品格,同时也体现出中国人生荣死贵、生卑死贱的伦常等级观念。刘勰的《文心雕龙》秉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其中《诔碑篇》、《哀吊篇》就体现了刘勰对传统中国丧葬文化基本精神的理解,以及对悼念类文章语言形式的基本要求。

  文心雕龙;丧葬文化;人文关怀

  《论语·尧曰》云:“所重: 民、食、丧、祭。”四事之中,丧葬居其一。又《论语·为政》曰:“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把“丧葬”提到礼的层面来要求。孟子也说,百姓“养生丧死无憾”是“王道之始”。他把丧葬礼仪作为王道政治的基础来看待。可见中国儒家文化对生养死葬的重视,生要有礼仪,死也要有尊严。在丧葬文化一系列繁缛礼仪制度背后,渗透着中国人打通生死两界、沟通人神的诗性观念,彰显出中国文化注重人文关怀和人伦温情的文化品格,同时也体现出中国人生荣死贵、生卑死贱的伦常等级观念。刘勰志在秉承儒家文化,自然认同儒家生养死葬的文化传统,《文心雕龙》通过对历代丧葬文章的评述,就体现出刘勰对丧葬礼仪制度及人文精神内涵的理解。下面,我们通过对《诔碑篇》、《哀吊篇》的解读来理解刘勰的相关思想。

一、 穿越生死两界

维柯认为,宗教、结婚和埋葬是人类的“三种制度”,他说:“一切民族,无论是野蛮的还是文明的,尽管是各自分别创建起来的,彼此在时间和空间上都隔很远,却都保持住下列一种习俗: (1) 它们都有某种宗教;(2) 都举行隆重的结婚仪式;(3) 都埋葬死者。”埋葬逝者是人道的起源,维柯说:“人道(humanity)的起源在于humare,即埋葬。”中国的先民们也很早就埋葬逝者,《周易·系辞下》云:“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先民们不仅要埋葬逝者,而且要举行一系列繁缛复杂的仪式,这一点在任何社会中都普遍存在。列维-布留尔就指出,几乎在任何社会集体中,“在人死的时刻和在死后或短或长的一段时期中必须遵行的风俗、禁忌、仪式。”他进一步指出,在中国又尤其复杂,“自远古以来,在中国社会中,为死人操心,给活人带来了多么沉重的负担”。列维-布留尔所说的确是事实,据《仪礼·丧服》所记,光丧服制度就包括斩衰、齐衰三年、齐衰杖期、齐衰不杖期、齐衰三月、殇大功、成人大功、繐衰、殇小功、成人小功、缌麻等十一种。而丧服仅仅是《仪礼》关于丧葬制度的一个环节,可见其仪礼之繁杂。这里我们当然不必去详说其细节,我们想探讨的是,在这一系列繁缛复杂的仪礼背后,是一种什么样的观念和思想在支撑呢?说到底,这其中渗透着中国人穿越生死两界、沟通人神的诗性观念。

  列维-布留尔指出,对诗性思维来说,“没有不可逾越的深渊把死人与活人隔开。相反的,活人经常与死人接触”,“这个‘彼世’和现世只是构成了同时被他们想象到、感觉到和体验到的同一个实在。”在先民们看来,人去世并不意味着消失,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去了彼世的人,时时都看着和关注此世,他们“处处混在活人的社会的生活中”,“人尽管死了,也以某种方式活着。”列维-布留尔特别引述了中国古代文献资料以资说明,在古代中国人心中,“人们相信死人在自己的坟墓里是活着的。‘在从古至今的全部中国文献中,装尸体的棺材是用‘寿材’或‘灵柩’的名称来称呼的。’”《礼记·檀弓上》就说:“夫古之人胡为而死其亲乎?”即中国人不忍心认定去世的亲人毫无知觉。在生者看来,逝者音容笑貌仍在,正如《礼记·祭义》:“入室,僾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写成文字也应把这种情形表现出来,所以《文心雕龙·诔碑篇》说:“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又云:“观风似面,听辞如泣”,即此意。如潘岳《泽兰哀辞》云:“耳存遗响,目想馀颜。”就把这种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情状写出来了。既然辞世的人灵魂还在,所以要通过一定仪式来送别死者和抚慰生者(死者亲人)。哀吊死者的过程就是跟他(她)的灵魂对话的过程,目的是要让两者世界(此世和彼世)的人满意。《文心雕龙·哀吊篇》:“吊者,至也。诗云: 神之吊矣,言神至也。”吊即至也,即把送别和抚慰传达至神灵。《尔雅·释诂》:“迄、臻、极、到、赴、来、吊、艐、格、戾、怀、摧、詹,至也。”《说文解字》人部:“吊,问终也。从人弓,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故人持弓,会殴禽也。”辵部:“吊,至也,从辵,吊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吊,至也。至者,吊中引申之义。加辵乃后人为之。”要抚慰好了死者的灵魂能给世人带来祥瑞,相反则会给世人招来灾难。列维-布留尔指出,“死人能够使活人得福或受祸,活人也可以给死人善待或恶报”。《诗经》中多有此用例,如《诗经·小雅·天保》:“神之吊矣,诒尔多福。”《笺》:“神至者,宗庙致敬,鬼神著矣。”《诗经·大雅·瞻卬》:“不吊不祥。”所以,哀吊死者也是一个诚惶诚恐的过程,生怕哪里不妥而得罪死者。列维-布留尔指出:“人刚一死以后绝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是怜悯、恐惧、尊敬以及复杂多样的情感的对象。葬仪向我们提示了与这些情感密切联系着的集体表象。”当然,只有“善终”的人才能去哀吊,“凶死”即横死的人是不能哀吊的,只怕“横死鬼”回来报复世人。“在极多的社会集体中,葬礼和葬仪的形式得视死亡的性质和原因,是‘善’终还是‘凶’死,而又有所不同。”儒家认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所以,因“立乎岩墙之下”之类飞来横祸而死即横死,而“尽其道而死者”,则是“正命”也即“善终”。《礼记》认为,死而不吊的情况有三种:“死而不吊者三: 畏、厌、溺。”所以《文心雕龙·哀吊篇》云:“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

  不朽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先民们之所以要埋葬尸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追求不朽。维柯把埋葬当作“第二项人间制度”,“要认识到埋葬是多么重大的一个人类原则,只消想象一下人的尸骨留在地面上不埋葬,让乌鸦和狼狗去吞食的那些野蛮情况,这种野兽般的习俗会带来不种庄稼的土地和不住人的城市,人们到处奔窜,像猪一样去吃臭尸体中找到的橡栗。所以古人有很好的理由把埋葬描绘为‘人类的契约’”,人们“确实都相信没有埋葬的死人的灵魂在地面上徬徨不安,围着尸体荡来荡去。因此,他们相信灵魂并不知道和肉体一起死,而是不朽的”。世人给逝者的纪念性文字也意在希望逝者的灵魂抑或精神永恒。《文心雕龙·诔碑篇》云:“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东汉刘熙《释名》:“诔,累也,累列其事而称之也。”郑玄注《周礼》云:“诔,谓积累生时德行以锡之命,主为其辞也。”给逝者树碑,也同此意。《文心雕龙·诔碑篇》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如东汉以后,碑文兴盛,所谓“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究其原因有很多,其中也与当时追求生命永恒的习俗有关。理智上明知逝者已去,情感上却不能接受,希望其灵魂永恒,李安宅认为,这是一种“诗的态度”:“然若专重感情,而固结迷信,又为理智之要求所不许。那么,兼顾感情和理智两方面的,明知其非而姑且为之,便是诗的态度。”“人已死矣,欲使复生,是感情之不得已,故曰‘复,尽爱之道也’。(《礼记·檀弓下》)人已死矣,仍在口中实饭,而‘饭用米贝,弗忍虚也’。‘铭,明旌也;以死者为不可别已,故以其旗识之,爱之斯录之矣,敬之斯尽其道焉耳’。”(《礼记·檀弓下》)

二、 生平地位的复制

列维-布留尔指出:“供给死者所需要的一切,使他在新环境中不致成为不幸者,如果死者是某种重要人物,则必须供给他为维持其等级而需要的一切。”《礼记·檀弓上》引子思的话也说:“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心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即死者生前的器物用度都要随他而去。这必然的结果是,葬礼的级别要根据死者的生平地位确定,要让死者到彼世也要享受与此世一样的“生活待遇”。也就是说,死后的荣辱尊卑实际上是生前地位的复制,所谓“丧从死者,祭从生者”。李安宅也说:“葬的时候仪制依死者的身份而定,与生者的身份无关。”这一点,在中国古代的丧葬文化中体现尤其明显。生前有皇宫,死后要有地宫;生前有万乘护驾,死后要有兵马俑无数;生前有三宫六院,死后要有侍妾无数,等等。当然,如果生前家无片瓦,死后也就只有草席一张,甚至暴尸荒野。这充分体现出中国人生荣死贵、生卑死贱的伦常等差观念。《礼记·檀弓上》云:“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当然,也有因子女显贵而父母得以显尊荣的,这也认为是合乎礼数的。如孟子前丧父约,后丧母奢,所谓“后丧逾前丧”,乐正子解释说:“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后以五鼎”,故合乎礼义。但无论如何,中国的丧葬文化存在严格的等差观念,这种等差观念体现在诸多方面。

  首先,去世的称呼上就尊卑有别,《尔雅·释诂》云:“崩、薨、无禄、卒、徂落、殪,死也。”这些都是表示去世,但却是用在不同的人身上。《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随之而来的礼仪也是千差万别的,《仪礼·士丧礼》就有这方面的详细表述。《礼记·杂记》也分别谈到君薨、士大夫之丧、父母之丧、兄弟之丧及其相应的礼数,体现人死后礼仪等级之差异。

  体现在纪念性的文体观念上,也有严格的等级差别。挚虞《文章流别论》:“哀辞者,诔之流也。……率以施于童殇夭折,不以寿终者。”这里已有诔文尊而哀文卑的文体观念在。李曰刚著《文心雕龙斟诠》进一步指出:“诔,初本行状,后世以为哀祭文之一种,用于德高望重之死者,累列其生时功业,以致悼念,与施于卑幼夭折之‘哀吊’有异。”如前所说,善终者可以吊,横死如“压溺乖道”者是不吊的,说明“施于卑幼夭折者”的哀吊文章有严格的礼仪等级差异。至于“用于德高望重之死者”的诔碑文章,更有礼仪等级之差异的讲究,下面我们有必要作详细解读。《文心雕龙·诔碑篇》曰: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大夫之材,临丧能诔。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夏商已前,其详靡闻。周虽有诔,未被于士。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切,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

  刘勰认为,诔文产生于西周,《周礼·大宗伯·大祝》作六辞,其六曰诔。又《逸周书·谥法解》:“维周公旦、太公望开嗣王业,攻于牧野之中,终葬,乃制谥叙法。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车服,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小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所谓“大行受大名,细行受小名”,即死后礼仪要根据生前名位来定。西周以前不曾见有诔文,且诔文只适用于大夫去世,士以下的人不用诔文,即所谓“周虽有诔,未被于士。”这是文体使用的尊卑有别,这是诔文礼仪的等级差异表现之一。另一方面,作诔文的人也有要求,即所谓“贱不诔贵,幼不诔长。”这是礼仪制度的对等要求,这句话出自《礼记·曾子问》:“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礼也。”普通人能找到对等的人,那么作为天下独尊的天子驾崩又谁给他作诔呢?只好假天命以为之了,刘勰说:“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诔文关系到对一个人的盖棺论定,所以责任重大。许慎《说文解字》:“诔,谥也。”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当云所以为谥也。”《礼记·檀弓》称鲁哀公诔孔子,郑玄注:“诔其行以为谥也。”又《礼记·曾子问》郑玄注:“诔者累也,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作谥。”范文澜认为:“诔与谥相因者也。”吴林伯也说:“诔、谥皆以陈述死者功德,惟作有先后,盖先作诔,而后读诔,因以制谥,则诔乃谥之底本。”正因为作诔文关系要紧,所以刘勰说:“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从诔文不下士,到作诔的身份对等,都足见诔文主要关涉上层人士。后世也有打破这一文体惯例的事情。刘勰举了两个事例,一是鲁庄公为县贲父作诔,这是诔文下及于士的开端,所谓“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事见《礼记·檀弓上》:“鲁庄公及宋人战于乘丘,县贲父御,卜国为右。马惊,败绩,公队,佐车授绥,公曰:‘末之卜也。’县贲父曰:‘他日不败绩,而今败绩,是无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马,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遂诔之。士之有诔,自此始也。”另一件事是鲁哀公为孔子作诔,“逮尼父卒,哀公作诔。”据《左传》哀公十六年:“孔子卒,哀公诔之曰: 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予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又《礼记·檀弓上》:“鲁哀公诔孔丘曰:‘天不遗耆老,莫相予位焉。呜呼哀哉!尼父!’”刘勰认为,这两篇下及于士的诔文,从其感情真切来说,可谓“古式存焉”,即保存了诔文的典制和仪范,但终“非睿作”,即终究还是有违诔不下士和作诔身份对等的文体传统。也就是说,刘勰还是很看重诔文的伦常等差的。

三、 情感要真情悲痛

刘勰之所以认为鲁庄公为县贲父作诔和鲁哀公为孔子作诔是“古式存焉”,是因为这两篇诔文都是“慭遗之切,呜呼之叹”。也就是说,在刘勰看来,悼念逝者的文章在情感表达上要真情真切悲痛。悼念性文章之所以要求情感真切,除了任何文章都要求真实感人的一般性要求之外,还与前述中国丧葬文化穿越生死的观念有关。

  

  作为悼念逝者的文字,就要把这种痛苦的情状渲染表现出来,这类文章一般都有“呜呼哀哉”四字,就具体作品而言,如苏顺《和帝诔》云:“歔欷成云,泣涕成雨”,这些都是痛苦至极的表述。刘勰就反复强调这类文字的情感要真情悲痛。我们先说诔文。《文心雕龙·诔碑篇》:“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 此其旨也。”“诔要真实,与下文‘观风似面,听辞如泣’相发明。”刘勰认为,相传柳妻为柳下惠作的诔文就“辞哀而韵长”。事见西汉《说苑·列女传》:

  柳下惠死,门人将诔之。妻曰: 将诔夫子之德耶?则二三子不如妾知之也。乃诔曰: 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诚而与人无害兮。柔屈从俗,不强察兮。蒙耻救民,德弥大兮。虽遇三黜,终不弊兮。恺悌君子,永能厉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呜呼哀哉,神魂泄兮。夫子之谥,宜为惠兮。

  “嗟乎惜哉”、“呜呼哀哉”即痛苦之至的表现。刘勰认为,潘岳所作诔文就“巧于序悲”,如《艺文类聚》卷十六录有潘岳《皇女诔》:

  厥初在鞠,玉质华繁;玄发儵曜,蛾眉连娟;清颅横流,明眸朗鲜;迎时夙智,望岁能言。亦既免怀,提携紫庭;聪惠机警,授色应声;亹亹其进,好日之经;辞合容止,闲于幼龄。猗猗春兰,柔条含芳;落英凋矣,从风飘扬;妙好弱媛,窈窕淑良;孰是人斯,而罹斯殃!灵殡既祖,次此暴庐;披览遗物,徘徊旧居;手泽未改,领腻如初;孤魂遐逝,存亡永殊。呜呼哀哉!”

  范文澜认为,此篇诔“亦彦和所谓巧于序悲者也”。多少年后,我们仍然为其悲苦痛伤之情所感动,正如刘勰所说:“隔代相望,能征厥声者也。”刘勰认为,历史上无论是“殷臣诔汤”,还是“周史歌文”,都是“序述哀情”,强调的是一个“哀”字。至于“傅毅之诔北海”,也是“始序致感”,堪称后世楷式。当然,也有一些诔文不令人心悲感动,如曹植才华横溢,作《文帝诔》却重在“叨名”,“旨言自陈”,范文澜说:“陈思王所作《文帝诔》,全文凡千余言。诔末自‘咨远臣之渺渺兮,感凶讳以怛惊’以下百余言,均自陈之辞。”这违反了居丧者“言而不语(自言己事,不为人论说)”的礼制要求,刘勰认为,其体“乖甚”矣!总之,刘勰认为,诔文的体制在情感上要求就是“荣始而哀终”,最终要落实在“哀”字上。

  至于哀吊文章,因为是短折曰哀,所以更是要令人悲痛。刘勰说: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不泪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横,《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暨汉武封禅,而霍子侯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及后汉汝阳王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至于苏慎、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心实。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及潘岳继作,实踵其美。观其虑善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逸周书·谥法解》云:“恭仁短折曰哀。”天不假年,英年早逝,更令人悲痛,所以哀文是“悲实依心”、“不泪之悼”。《诗经·秦风·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毛诗序》云:“《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毛诗正义》云:“文六年《左传》云:‘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天歼良人,《黄鸟》赋哀。霍去病暴灭,汉武帝曾作《伤霍嬗诗》,今佚。《汉书》卷五十五《霍去病传》云:“去病自四年军后三岁,元狩六年薨。上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谥之,并武与广地曰景桓侯。子嬗嗣。嬗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为奉车都尉,从封泰山而薨。”霍去病是汉武帝的得力爱将,正处壮而夭折,着实令人心痛,可以想见汉武帝《伤霍嬗诗》之哀状。潘岳的《金鹿》、《泽兰》是文学史上有名的悼辞。《金鹿哀辞》曰:

  嗟我金鹿,天资特挺。鬒发凝肤,蛾眉蛴领。柔情和泰,朗心聪警。呜呼上天,胡忍我门。良嫔短世,令子夭昏。既披我干,又剪我根。块如瘣木,枯荄独存。捐子中野,遵我归路。将反如疑,回首长顾。

  《泽兰哀辞》云:

  泽兰者,任子咸之女也。涉三龄,未没衰而殒。余闻而悲之,遂为其母辞: 茫茫造化,爰启英淑。猗猗泽兰,应灵诞育。鬒发蛾眉,巧笑美目。颜耀荣苕,华茂时菊。如金之精,如兰之馥。淑质弥畅,聪惠日新。朝夕顾复,夙夜尽勤。彼苍者天,哀此矜人。胡宁不惠,忍予眇身。俾尔婴孺,微命弗振。俯览衾襚,仰诉穹旻。弱子在怀,既生不遂。存靡托躬,没无遗类。耳存遗响,目想馀颜。寝蓆伏枕,摧心剖肝。相彼鸟矣,和鸣嘤嘤。矧伊兰子,音影冥冥。彷徨丘陇,徒倚坟茔。

  挚虞《文章流别论》:“哀辞之体,以哀痛为主。”刘勰也强调“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观上述两篇哀辞,“良嫔短世,令子夭昏”,“弱子在怀,既生不遂”,确是“幼未成德”、“弱不胜务”,而“呜呼上天,胡忍我门”,“寝蓆伏枕,摧心剖肝”,确是伤痛至极,读之令人心悲,真可谓“情往会悲,文来引泣”。刘勰说,还有几种情况,“或骄贵而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后人“追而慰之”,也是哀吊之文。至于贾谊以谗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渡湘水、汨罗江时作《吊屈原文》,感伤“谗谀得志”、“方正倒植”,实以自喻,终究是情理哀伤。他如“相如之吊二世”,“其言恻怆”,令读者叹息,最后一章尤其令人心悲。总之,刘勰认为“苗而不秀,自古斯恸”,所以哀辞应把这层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要使千载之下读之令人心伤,所谓“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四、 叙事该要与缀采雅泽

《文心雕龙·诔碑篇》云:“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这是刘勰关于悼念类文章的语言形式的基本要求。纪昀早已点出这一层意思:“所讥者烦秽繁缓,所取者伦序简要新切,评文之中,已全见大意。”

  “该而要”就是叙事完备又要言不繁。我们先说叙事完备。纪念性的文体要叙述死者的生平事迹,内容完备,不能有疏漏之处,所以要有史传才能,所谓“资乎史才”是也。刘勰说:“杜笃之诔,有誉前代。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体伦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参: 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刘勰认为,杜笃的诔文史上有美誉,但除了《大司马吴汉诔》工致,但其他文章颇有疏失之处,我们不能因为《大司马吴汉诔》受到光武帝的称赞就认为他所有诔文都很有价值。傅毅的诔文,如《明帝诔》及《北海王诔》,“文体伦序”,而苏顺(顺字孝山)的《和帝诔》“辨絜相参”。这些诔文“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然是诔文之高才所写。所谓“伦序”、“如传”,就是叙事方面有史才之意。其次,叙事完备的同时又要求言辞简要。比如扬雄之《诔元后》,刘勰认为其有“文实烦秽”的毛病。据东汉班固《汉书·元后传》称,王莽命扬雄给西汉元帝皇后作诔,其辞曰:“太阴之精,沙麓之灵,作合于汉,配元生成。”而据严可均《全汉文》校录《元后诔》如下:“惟我有新室文母圣明皇太后,姓出黄帝西陵,昌意实生高阳。纯德虞帝,孝闻四方,登陟帝位,禅受伊唐。爰初胙土,陈田至王;营相厥宇,度河济旁。沙麓之灵,太阴之精,天生圣姿,豫有祥祯,作合于汉,配元生成。孝顺皇姑,圣敬齐庄;内则纯备,后烈丕光。肇初配元,天命是将;兆征显见,新都黄龙。汉成既终,胤嗣匪生。”诔文主要累述死者的功德,但此文却从远祖黄帝谈起,实在因为是“命笔”而死者乏善可陈的缘故。另曹植所作《诔文帝》除了“旨言自陈”而“乖甚”外,其言辞也繁杂冗长。范文澜说:“陈思王所作《文帝诔》,全文凡千余言。诔末自‘咨远臣之渺渺兮,感凶讳以怛惊’以下百余言,均自陈之辞。”今人吴林伯云:“植能诗赋,诔非所长,但亦有名,故彦和谓之‘叨’。今存植诔之‘繁缓’者,以《文帝诔》为代表。盖文帝死时,植仍流滞不乐,实无颂德、序哀之情,惟基于君臣之义而为之诔,虽仿《雅》《颂》,而辞尤铺张。全文千余言,莫不泛美功德,不若潘诔之‘新切’,故辞繁冗迟缓。至于篇末,叙己远役,孤绝无告,可谓‘为情造文’。但就诔言,则为节外生枝,故曰‘乖甚’也。”刘勰称曹植的《文帝诔》“体实繁缓”,自然是很不满意的。其他如刘勰批评孙绰所作《温峤碑》、《丞相王导碑》、《太宰郤鉴碑》、《太尉庾亮碑》“辞多枝杂”,批评祢衡所作《吊张衡文》“缛丽”,批评陆机《吊魏武帝文》“文繁”,另一方面,刘勰表扬崔骃的《诔赵》、刘陶的《诔黄》两篇诔文“并得宪章,工在简要”,说孙绰的《桓彜碑》一篇,“最为辨裁”,又称贾谊《吊屈原文》“辞清”。这一反一正,可见在刘勰看来,纪念性文体要言辞简要。

  “雅而泽”就是词采雅正而润泽,这跟纪念性文体的对象有关。诔碑是纪念德高望重的人,所谓“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所以自然“体制于弘深”。就是哀吊位卑夭折之人,毕竟是哀吊去世的人,涉及对死者的正确评价问题,也要注意用词准确。《文心雕龙·哀吊篇》说:“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割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就具体用词方面来说,要力避用奇字。如《文心雕龙·练字篇》说,傅毅制诔用伪文“淮雨”,刘勰认为,这是古今文人“爱奇之心”在作怪。用词还要符合对象的身份地位,不能尊卑混淆。如《文心雕龙·指瑕篇》说:

  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胡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

  刘勰认为,虽然曹植才华横溢,但他写的诔文也有用词不当之处,其《武帝诔》:“幽闼一扃,尊灵永蛰。”又其《冬至献袜颂》:“翱翔万域,圣体浮轻。”“圣体”指魏明帝。刘勰认为,“永蛰”原义是写虫子,而“浮轻”则像是在形容蝴蝶,这种词用于帝王,是很不恰当的。潘岳的哀文写得很好,但也尊卑颠倒之误,其悲内兄文已佚,其《金鹿哀辞》云:“将反如疑,回首长顾。”《礼记·玉藻》:“母没而杯圈不能饮焉,口泽之气存焉尔。”《礼记》之《檀弓》、《问丧》都有“其反也如疑”的话。刘勰认为,“口泽”、“如疑”这些词在《礼记》中本来是用于长辈,而潘岳却用于晚辈了。言辞虽然十分哀苦,但尊卑秩序颠倒了。又如崔瑗之《诔李公》(已佚),比李公于黄帝、虞舜,太不伦不类了,所以刘勰强调“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也就是说,具体到文章的遣词造句上,尊卑秩序也是绝对不能混淆的。

  至于对同一件事情,后人的评价会有截然相反的意见,刘勰认为,这是因为站在不同立场看待问题的缘故。如“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闻;仲宣所制,讥呵实工。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周武诛纣灭商建周,商纣臣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终于饿死,并作歌以斥周“以暴易暴”。对此,胡广《吊夷齐文》,称赞夷、齐“耻降志于污君,抗浮云之妙志”;阮瑀《吊伯夷文》,则称夷“重德轻身,隐景潜晖”。胡、阮两人都“嘉其清”,他们的态度都是“褒”。而王粲《吊夷齐文》则说夷、齐“忘除暴之为念”、“不同于大道”,则是“伤其隘”,他的态度是“讥呵”。之所以如此,刘勰认为是“各其志”的原因,胡、阮两人无意用世,所以赞扬夷、齐,而王粲主张积极用世,所以不认同退隐社会。就是不认同死者的人生观念,王粲在用词上也是雅正润泽的。

  文体学专家指出:“时代和群体选择了一种文体,实际上就是选择了一种感受世界、阐释世界的工具。”中国人选择碑诔哀吊文章来纪念逝者,体现了古代中国丧葬文化的独特的生死观念和人伦观念。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诗性文化与〈文心雕龙〉的诗性遗存研究》(项目批准号: 12BZW01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文化关键词研究》(项目批准号: 12&ZD153)阶段性成果,“江西省高校高水平建设项目资助”、“江西省高等学校重点学科建设项目资助”。

  吴中胜,现为赣南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