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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情有宅,置言有位:《文心雕龙》语句间主要关系及其结构方式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文论 热度: 16182
王毓红

  ●剖情析采

  设情有宅,置言有位:《文心雕龙》语句间主要关系及其结构方式

  王毓红

  分析阐释《文心雕龙》语句之间结构的特点,有助于人们对刘勰文论思想的深入理解。《文心雕龙》里存在着一些几乎完全由地位相同的大语句结构的语段。各个语句之间主要存在着顺序、并列、对比三种关系。而比较普遍存在的语段则是两个或两个以上地位不平等的语句结构,中心语句提出一般性话题,边缘语句则从各个方面论述它,或对其中的某一点进行阐述。它们之间是一般与特殊、整体与部分、抽象与具体的区别。我们之所以能找到在语段核心的意义方面起着更为重要主导作用的中心语句,是由于大量边缘语句的存在。我们对中心语句乃至整个语段的理解都离不开它。事实上,很多时候,中心语句和整个语段的意义往往是借助于边缘语句实现的。不同上下文形成了众多复杂的关系,它们往往是语句之间的深层语义关系,需经过剖裂玄微方能看出。就句式而言,《文心雕龙》诸种语句之间的结构方式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即喻言或比兴句在其中具有核心地位。

  文心雕龙;章句;语句结构

  刘勰丰富的文学理论是借助于一定的语言形式呈现给我们的。“而语言行为的研究,可以从研究合乎语法的句子中最简单的形式结构的可接受性开始。”从语义相对完整、连缀成篇的句子分析入手,我们不仅可以发现刘勰造句、论证之妙,而且可以深入探析《文心雕龙》批评话语的特质。本文拟结合刘勰章句理论,主要通过描述和分析《文心雕龙》篇章中各个语句之间的主要关系及其结构方式,动态考察刘勰的表义方式,并在此基础上分析阐释《文心雕龙》语句之间结构的特点,以期有助于人们对刘勰文论思想的深入理解。

一、章总一义,意穷而成体

虽然我们可以把句子从文本中摘出来分析,然而,且不说单个、孤立的句子是构不成文本的,对它的理解也离不开文本中语言使用的具体上下语境,诚如刘勰所言:“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章句》)句子只是结构《文心雕龙》篇章大厦的一砖一瓦,我们必须把对它的理解作为更大一级的语言单位——语篇内部的语法——语义关系来研究。而从系统功能语法角度来看,“夫人之立言,因字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章句》)文本中大于语句(以表达一个相对完整的意义为准)的一个相对独立的语言片段就是语段。它的功能包含于组成语段的话语的结构之中。小句是其基本单位。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句通过一定的组合关系结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语段,成就了它的意义。而两个或两个以上相对独立的语段又通过多种关系结构出了另一个更大的语言单位——语篇。从表义出发,就某一特定语境中、相对独立完整的语段的语义结构(而不是汉语里句子的长短、多少)而言,我们可以把组成它的众多小句子划分为两个或两个以上比较大的语义单位,也即大语句或语句,并依此确定它们之间的关系,分析整个语段的意义。《文心雕龙》里存在着一些几乎完全由地位相同的大语句结构的语段。各个语句之间主要存在着下列三种关系:

  1.顺序关系:在有着鲜明时序性的历史性叙事话语里,组成语段的各个语句所表达的内容之间是一种顺序关系。例如:

  ①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后年世渺邈,声采靡追。②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③夏后世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④逮至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艰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⑤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原道》)

  此段在语义上由五个比较大的语句组成,它们按照事件发展的历史顺序依次论述了“鸟迹代绳、文字始炳”、“唐虞”、“夏后”、“商周”、“至夫子继圣”时期的文学创作。

  2.并列关系:指组成语段的各个语句所表达的内容之间是一种并列关系。在具体表述上,语句之间一般没有连接词,只是简单的并置。有时,刘勰也用“至于”、“至如”等词连接。例如:

  ①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②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知音》)

  此例是两个比较大的语句结构。尽管两句陈述的事发生的时间不同(例①为先秦时期,例②为两汉时期),但是,它们都是有关历史上文人贵古贱今的事。

  3.对比关系:某些语言片段里的语句所陈述的内容在一个或几个不同的方面形成对比。例如:

  ①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②战代枝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养气》)

  例①通过对三皇(伏羲、神农、黄帝)、帝世(少昊、颛顼、高辛、尧、舜五帝时代)、三代(夏、商、周)时期文学创作情况的分析,认为其文辞虽有所不同,但总的来说还是淳朴。作者修辞达意都能适合自己的天赋,因而不致损伤神气。例②则通过对战国、“汉世迄今”文学创作上一味追逐文辞新奇现象的分析,认为作者竭虑劳情地“辞务日新,争光鬻采”,不仅使文辞诡巧,而且损伤神气。

  尽管存在着顺序、并列和对比关系,但是,各个语句在整个语段中的地位是平等的。它们或者一前一后描述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创作;或者一先一后分析不同历史时期文人贵古贱今的现象;或者从两个不同历史时期评论文人遣词造句的两种态度。由于总体上都是历史顺序关系(如并列和对比关系里的两大语句分别按先秦、两汉和战代之前、之后顺序排列),语句之间没有主次只有前后或先后、正反之别,因此,上述语段整体上都具有“章总一义”、“意穷而成体”(《章句》)的特点。

  此外,《文心雕龙》里也存在着由两个地位平等的语句结构的、总体上没有历史顺序的语段。例如:

  ①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②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宗经》)例①句论述了圣人道义及其辞采的巨大作用,例②句则话题一转,叹息道义沦丧,作者道心不存,不能宗经。两个所陈述的内容之间存在着不一致性的语句,在语义结构上存在着转折关系。

二、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然而,《文心雕龙》里比较普遍存在的语段则是两个或两个以上地位不平等的语句结构。譬如:

  ①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②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③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④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余家。⑤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⑥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体,艳辞动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⑦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杂文》)

  以一个比较大的相对独立完满的意义为单位,我们把此段划分为七个语句。其中例①具有高度概括性,它明确提出此段的论点,即自枚乘《七发》以后,步其后尘的作家前后相承,后面六个语句分别从不同方面论证它。其中③句从数量上例举说明了追随作家之多,其“枝附影从,十有余家”;例④至例⑦句则依次从内容与形式两方面,对这些作家、作品进行了对比分析,指出其“大抵所归”与枚乘《七发》没有大的差别,只有崔瑗的《七厉》在意义上超拔。可见,例①让我们明白了该语段的主旨,其他语句则大大提高了我们对例①的理解程度。如果我们把例①这样的语句称为中心语句的话,那么,其他六个语句就是边缘语句。两者之间是证明关系。

  有时,在结构语言片段的各个语句之间,中心语句提出一般性话题,边缘语句则从各个方面论述它,或对其中的某一点进行阐述。它们之间是一般与特殊、整体与部分、抽象与具体的区别。例如:

  ①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惟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官,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弛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炜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时序》)

  ②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总术》)

  这两例中心语句与边缘语句之间形成的是阐述关系。例①语段论述的话题是战国文学。第一句“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是中心语句,以下都是边缘语句,它们多方面展开论述了中心语句提出的思想。例②比较特殊。开头的“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是一个中心语句。它开宗明义提出论点,后面都是分别对中心语句里的“善弈”与“博塞”作进一步深入解释的边缘语句。

  通常,在阐述某些事理时,刘勰都引用大量的事例,尤其是作家、作品。例如:

  ①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②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③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④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⑤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征圣》)

  此语段里的第一句是提出论点的中心语句,其余则是一一举例对此加以说明的边缘语句,两者之间形成的是例举关系。

  不论是在证明、阐述和例举关系里,中心语句与边缘语句所论述的问题都是一致的。然而,有时,它们提出的情况是相对的,所述内容也完全不同。例如:

  ①《周书》论士,方之梓材,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朴斵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杇附。②而近代辞人,务华弃实。故魏文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韦诞所评,又历诋群才。后人雷同,混之一贯,吁可悲矣。(《程器》)

  结构该语段的两个语句之间是对照关系。例①句引成辞说明作者应文质兼备,例②句说明近代辞人只注重外表的修饰而忽略了内在德行的修养。两者互文见义:读者对第①的理解以及两句内容的不一致性的对照,增强了读者对例②句中内容的肯定。尽管都涉及比较,但语句之间的这种关系与对比关系不同。对比关系里各语句之间地位平等且同时存在着顺序关系。而在此对照关系里,语句之间有主次之分:我们能明显地感到作者此段论述的重心是放在例②句上,例①句只不过是用来更好地说明例②句的。因此,准确地说,例①是边缘语句,例②是中心语句。

  《章句》云:“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在拥有证明与阐述、例举与对照关系的语段内部,总有一个语句不仅传达出了语段的中心思想,而且具有很强的统摄力和凝聚力,能与其他语句形成一系列的联系。

三、句司字数,待相接以为用

我们之所以能找到在语段核心的意义方面起着更为重要主导作用的中心语句,是由于大量边缘语句的存在。我们对中心语句乃至整个语段的理解都离不开它。事实上,很多时候,中心语句和整个语段的意义往往是借助于边缘语句实现的。例如:

  ①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两难得而俱售也。②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定势》)

  此段由两个语句组成。例①是两个引喻,它用“夏人争弓矢”和“楚人鬻矛誉楯”两个典故说明“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和“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的道理。例②以“宫商朱紫,随势各配”比喻文学创作要对各种体裁进行鉴别。虽然此段开头部分没有类似“因为”这样的语词,但读者很容易把例①里的内容看作是例②的原因。尤其是“是以”一词既把例①、例②联结成为一个意义相对完满的统一整体,又昭明了两者之间所形成的因果关系。所以,直接明确标明其与前面语句(也即例①)关系的例②是中心语句,例①则是边缘语句。但这并不意味着例①可有可无,恰恰相反,正是例①里的内容引起了例②里的结论。换言之,如果缺少边缘语句的内容,读者可能不会理解中心语句的结论。

  有时,借助于连接词,语段明确标明了边缘语句与中心语句之间所形成的是条件关系。边缘语句提出某种假设的、将来的或未实现的情况,中心语句则说明在这些条件下可能出现的结果。例如:

  ①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②则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辨骚》)

  “若……则”在语义结构上串起了两个语句,前一句是边缘语句,后一个是中心语句。边缘语句与中心语句在语义上相互依赖,即要实现中心语句中的内容,必须依赖边缘语句中情况的实现。

  有些语段里的边缘语句与中心语句之间联系得不十分紧密,它所提供的信息或者内容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中心语句。例如:

  ①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燕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②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馀采,莫与比盛。(《时序》)

  汉武帝崇尚儒术,以之润泽帝王事业,儒术之礼、乐竞相争辉。尤其是他爱好文学,网罗文人,以辞赋取士。此处提及的“枚乘”、“司马相如”等都是当时卓越的文人。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我们才不难理解“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馀采,莫与比盛”。因此,读完例①这个边缘语句,我们能充分理解例②这个中心语句的内容。边缘语句提高了我们对中心语句中的某些成分的理解,它与中心语句之间构成背景关系。语句之间的这种背景关系与因果、条件关系不同,尽管其中的边缘语句在帮助读者理解中心语句方面都起着重要作用,但在因果、条件关系里,边缘语句中的内容能引起中心语句中的施事者去实施某种行为,而背景关系里的边缘语句则没有这一功能。

  边缘语句在语段里的辅助功能还体现在它对中心语句内容或思想所作的肯定评价上。例如:

  ①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漫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②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诸子》)

  这里,例①是分别概述了战国及其之前和两汉及其之后诸子散文创作的中心语句,例②则是把中心语句的内容跟作者对中心语句肯定的程度联系起来,并从正面对中心语句所说的内容(即诸子百家及其创作)作了肯定性评价的边缘语句,两者之间形成的是评估关系。

  总之,因果与背景、条件与评估关系的存在表明:就某个特定语段的意义而言,其实,所有语句之于语段都是不可或缺的。诚如刘勰所言:“句司字数,待相接以为用。”(《章句》)语句之间所形成的以下总结与归纳关系更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四、喻言结体,原始要终

以上,我们主要依据语句在传达整个语段意义过程中的地位,把它们划分为中心语句和边缘语句,也即主要语句和次要语句。这种划分当然是相对的。实际上,若同时考虑到结构某一特定语段语句的数量及其在语段上下文中的位置,我们能更好地透析语句之间深层的语义关系。例如:

  ①然逐末之俦,篾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②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③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铨赋》)

  这里,例、例②直接正面论证说明作家追逐文辞华丽的舍本逐末行为,不仅有害文章,而且不利于教化。例③是一个引喻,它以一“此”字援引成辞总结前文。显然,数量最多且所叙述的内容涉及话题的众多方面的前两句是中心语句,数量较少且只是以比较简短的语言重述中心语句内容的例③是边缘语句。两者之间形成的是总结关系。

  有时,在某些特定语段里,边缘语句的数量是多于中心语句的。例如:边缘语句在数量上比中心语句多,中心语句数量少却具有高度概括性。如:

  ①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②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③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时序》)

  相比较而言,此段里的例①、例②陈述的都是个别事实或现象,例③则从这些特殊的、单一的事物或现象的性质、特点和关系中概括出了一般原理。因此,数量多且陈述具体事实的前两例是边缘语句,而数量少却具有高度概括性的例③是中心语句。由于例③的内容是从前两个边缘语句里归纳出来的。因此,边缘语句与中心语句之间形成的是归纳关系。它与前面所说的总结、阐述关系不同。在总结关系里,中心语句在数量上多于边缘语句,而且就内容而言,边缘语句基本上是中心语句的翻版。在归纳关系和阐述关系里,虽然边缘语句的数量都超过了中心语句,但是在阐述关系里,中心语句位于整个语段的最前面,它一般提出论点。相反,在归纳关系里,中心语句位于整个语段的最后面,它能对边缘语句的内容作出更高的概括:由不深刻的个别到更为深刻的一般,由范围不太大的类到范围更为广大的类。

  至此,我们已经知道《文心雕龙》批评话语里中心语句和边缘语句之间因不同语段、不同上下文形成了众多复杂的关系,它们往往是语句之间的深层语义关系,需经过剖裂玄微方能看出。就句式而言,以上诸种语句之间的结构方式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即喻言或比兴句在其中的核心地位。如我们在分析总结、因果、条件、评估、对照五种关系时所举的例子都是由喻言式的中心语句组成的语段,我们在分析证明和阐述关系时所例举的都是中心语句统领的语段,其中的中心语句都是以比兴句的形式出现的。比兴句是刘勰结构语段的重要方式。因为在语句与语句之间以某种特定关系结构的语段中,中心语句在这种关系中占据中心的地位,边缘语句居于外围的地位。这意味着一个语段可以没有边缘语句,但它决不会没有中心语句。我们在分析地位平等的句子之间所形成的顺序、对比、并列和转折四种关系时所例举的语段表明:所有的语句都是中心语句,中心语句本身就能组成一个意义连贯的语言片段。而不是中心语句统帅或构成的语段,也并不意味着它与比兴或喻言无关。如我们在分析归纳关系时所例举的语段,即“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尽管其中的中心语句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比兴句,但由于其中的第二句是引喻,上下句亦因此而来(“是以”一词把它们结合得十分紧密),因此,从整体上看此段仍是与比兴相关的语段。因为任何一个相对独立的语言片段都具有整体性和连续性。整体性是指其内部的各个组成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连续性是指其外部各个组成部分之间是延续的、连贯的。诚如刘勰所说:“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章句》)

  事实上,若就整个《文心雕龙》而言,我们单独拿出来的每一个相对独立的语言片段都是更大一个语言片段的一部分,都与更大的一个语言片段相联系。因此,有些语言片段虽然看似与喻言无关,但若把它们延伸、放在更大一级的语言片段里,它们就是另一种形态了。例如,我们在分析例举关系时所举的语段,即“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征圣》),基本上是一个无比兴句的语段,但当我们把它放回原文,发现这个语段的开头是这样一句话:“夫鉴周日月,妙极机神;文成规矩,思合符契。”这是一个由隔句对构成的比兴句。《孟子·离娄》曰:“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规,正圆之器。矩,正方之器。刘勰此处以“规矩”喻创作基本原则,以“日月”喻圣人对事物的洞察力。可见,在更大一级的单位里,上述例子仍然是一个由喻言式的中心语句统领的语言片段。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以上我们在分析《文心雕龙》语段结构模式时所选取的一个个语言片段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和任意性,但如果考虑到它们都具有延续性,都是更大的语言片段的一部分,那么,选择哪个片段,怎么选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王毓红,女,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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