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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美吟》看林黛玉的“红拂精神”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下半月 热度: 20808
张 涵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学界对于《五美吟》的研究,重点关注的是黛玉的诗词风格和这组诗的寓意以及黛玉的内心世界,至于《五美吟》与红楼人物之间的对应关系研究,目前仅有一篇论文有完整系统的论述。这些研究主要是从《五美吟》整体而论,没有把红拂单独从《五美吟》中拿出来深入分析,仅仅在分析《五美吟》的寓意时提到一笔。《红楼梦》塑造了经典的林黛玉形象,她的多愁善感、诗情横溢是显著特征,我们说起林妹妹就会想到瘦弱多病、伤春悲秋的弱女子形象。然而,曹雪芹倾尽笔力刻画的这个女性,她不是一个单一性格的人。我们从她创作的《五美吟》这组诗切入,以《红拂》为突破口,就可以看到林黛玉复杂的精神人格以及她那长期被忽略的隐而不显的“红拂精神”。本文所谓的“红拂精神”,其实就是指一个人的胆识与真性情。

一、《五美吟》与红楼人物的对应关系

《五美吟》与红楼人物有什么对应关系呢?我们先将这五首诗录于下: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廖。

  红拂

  长楫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①692

  “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①691这是黛玉创作《五美吟》的缘由。蔡义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这样认为:“诗中所咏是否与小说情节有某种照应呢?这是可以研究的问题。五首诗写的都是死亡或离别的内容,有的还涉及事败或者获罪被拘系。这就好像不是偶然的。”②借诗喻人的确是曹雪芹惯用的一种手法,《红楼梦》里的诗歌或表现人物性格,或暗示人物命运,往往有所寄托。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目前看到有完整表述的仅一篇论文,该文给出的对应关系为:西施——黛玉,虞姬——元春,明妃——探春,绿珠——迎春,红拂——巧姐。③其中,西施、明妃、绿珠的人物对应关系,我是赞同的,《红楼梦》中最像西施的当属黛玉,她的容貌、多病之躯、“颦儿”的小名都与西施建立了显然的联系。探春远嫁与昭君出塞确有相似之处。绿珠对应迎春,是因为她二人皆所托非人,绿珠所托之人是残酷无情的富豪石崇,迎春则嫁给了骄奢淫逸的孙绍祖。但是,我们对该文中的虞姬、红拂对应的红楼人物却不敢苟同,非要对应的话,虞姬对应尤三姐,红拂对应史湘云更为合理。虞姬对应尤三姐是从饮剑而亡这个角度考量的,二人为爱殉情,深情又决绝。史湘云平日喜欢打扮成一个小子的样子,性情上自有一段天真,说话行事绝不墨守成规,常出其不意,确有“女丈夫”风范。

  事实上,这样的对应是截取了其中最相近的一个点来与红楼人物相比对的,截取的或是历史故事里的一个片段,或是诗中的一句,不是也不可能是全方位的对应。这样的对应一方面用到了借诗喻人的手法,预示了人物命运,一方面又集中反映了黛玉的精神世界。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五美吟》这组诗是黛玉诗作中一个特别的存在,区别于其他自怜自叹自伤的诗篇,这一组诗转换了角度,写作关注点从自己转向历史人物,但是《五美吟》所表达的核心仍然是黛玉的内心,从另一个侧面让我们看到立体的黛玉形象。“于是你不得不刮目重看林黛玉,注意到她那如同照水娇花、弱柳扶风的躯体里,还蕴藏着一股如此不同凡响的脂粉英雄气。”④

二、《红楼梦》中的红拂身影

《红拂》是《五美吟》中的最后一首诗,红拂她是谁?她又与《红楼梦》里的女儿们有什么关系呢?

  红拂女在唐传奇《虬髯客传》中是一位大放异彩的侠女形象,她本是越国公杨素身边的一位侍妾,偶然见识了正值落魄却颇有气度的李靖,她不惧位高权重的越国公,夜奔李靖,用“尸居余气”回应李靖的犹豫,凭借过人的见识和大胆的举动私订终身,协助李靖成就了一番事业。

  通读八十回《红楼梦》,有两处直接提到红拂,除了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有《红拂》一诗外,在第二回,贾雨村将红拂与卓文君、薛涛、崔莺莺等并归为“奇优名倡”之列,称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①25。曹雪芹这里借贾雨村之口称颂了这类女性的真性情与见识,这种特质在《红楼梦》中还体现在众多女儿身上,比如王熙凤的精明能干,宝钗的阅尽诗书而选择守拙的人格,湘云的豪爽,探春的果断,尤三姐的刚烈,晴雯的反抗等等。

  事实上,《红楼梦》里还有一个小人物的故事间接与红拂故事在情节和结局上都颇为相似,即娇杏与贾雨村的一段姻缘。娇杏是甄士隐家的一位丫头,当贾雨村还是一位穷困书生的时候,娇杏在一个际遇下回望了他两次,于是贾雨村便认定这女子“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贾雨村后来做了官,娇杏的人生也因为那一回望发生了巨大的转折。这个转折与红拂故事非常相似,是“美人巨眼识穷途”的另一写照,可以看做红拂故事在《红楼梦》中的缩影。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林黛玉身上的红拂影子。表面上,林黛玉弱不禁风,只知风花雪月,实际上,《红楼梦》还刻画了林黛玉侠肝义胆的另一面。

三、林黛玉的精神人格分析

我们认为简单地在《五美吟》中寻求所咏之人与红楼人物的对应关系,其实并未把握作者的深意。《五美吟》这一组诗不仅有影射人物命运关系的作用,它真正的目的是反映林黛玉的精神世界,尤其是最后一首《红拂》,展示了林黛玉隐藏起来的英雄气。

  运用心理学理论解剖林黛玉精神世界的文章不少,它们大多关注黛玉的心理健康状况,分析她抑郁的病态人格。如有文章从异常心理学角度重新审视林黛玉的死亡,认为抑郁症是死亡的一个重要原因⑤,有文章考察林黛玉病态人格的表现和成因,认为偏执性人格障碍和自恋型人格障碍是集中体现在黛玉身上的两种人格障碍⑥,还有文章用人本主义心理学观照《红楼梦》,观察艺术形象复杂矛盾的审美构成。⑦上述文章分析林黛玉形象的时候,基本没有联系到书中林黛玉的自作诗。曹雪芹惯用书中人自作诗来诠释和揭示人物性格和命运,如果不考虑林黛玉的自作诗,就很难走入林黛玉的精神世界。另有一些论文注意到这一点,从黛玉诗词来分析黛玉的心理,不过基本集中在一些代表作中,如《从林黛玉诗词看其心理流程》⑧,仅仅将视角放在《葬花吟》《哭花阴》《题帕三绝》《秋窗风雨夕》《桃花行》这类典型诗歌上,忽略了黛玉的《五美吟》也是一个重要的观察场。这一组诗不像上述诗作那般直观地表现着黛玉自己本身的处境或心情,而是借助历史上五位有才貌的女子间接地表明心迹。

  《五美吟》非常独特,林黛玉不再为自己抒发情性而写,而是拈出历史上使她印象深刻的美女,借诗歌表达了自己对她们的认识和感慨。虽是旁观者的视角,但也流露了黛玉平日隐藏不露的另一面。在这五首诗中,她悲叹西施美人薄命,不如东施享有平凡简单的生活,而虞姬为爱殉情值得赞叹,她痛恨石崇无情,同情绿珠遭际,认为毛延寿不是造成昭君出塞的原因,对红拂大加赞美。这样看来,《五美吟》并非单单是怀古之幽情,而且还是林黛玉在这个想逃离却又逃离不得的现实中借助诗歌而表现的来自生命的一种呐喊,这五个女子身上都有黛玉的影子,是她的一个侧面。西施是黛玉自怜自叹的一面镜子,西施的美丽与多病不正是黛玉的自身情况吗?而“吴宫空自忆儿家”也恰好是黛玉的现实写照。虞姬与绿珠的重情重义,是黛玉生命存在的原因,她最初正是受了神瑛侍者的灌溉,才有了到人间还泪的故事。王昭君逃脱不了红颜薄命的宿命,而不能归咎于别人,这是黛玉对于自己乃至对于大观园女儿命运的预判。红拂则可以说是黛玉的精神偶像,她卓越的见识,大胆的举动令人可欣可羡。红拂在五美中是唯一一位在爱情中获得主动权并且得到圆满结局的女性,这是黛玉无法拥有因此无比向往的,是她在命运不能自主的生存环境下的深切渴望。她何尝不是希望能有红拂的胆识,为自己选择夫婿,尽管宝玉待她与寻常人不同,尽管“素日里认他是个知己,果真是个知己”,尽管第三十二回宝玉向她诉诸衷肠,叫她“放心”,然而黛玉在那个森严的社会家庭中终究还是处于被动无奈的地位,父母双亡,无人可以为她的婚姻做主。尽管她有贾母爱护,也知宝玉情意,但始终处于焦虑中,在婚姻上不能得到肯定的答案。因此,面对红拂女的主动、果断,难怪黛玉会感到可欣可羡,然而回到现实,却又是可悲可叹了。

  现实生活中的黛玉虽然说话刻薄,但是行为举止完全符合贵族小姐的身份,面对长辈,一向小心行事,没有逾矩的行为。但在诗歌中,尤其是对他人的评判中,黛玉隐藏了自己的形象,借诗歌大赞红拂,婉转地流露出对能够把控自己的爱情和命运的向往。如果我们从人格心理学的视角去思考这个问题,这个现象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人格可以定义为源于个体身上的稳定行为方式和内部过程。”⑨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把人格划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采取的行为遵循快乐原则,自我遵循现实原则,以合理的方式满足本我的需求。超我是道德化了的自我,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内化而来,遵循道德原则。本我、自我、超我相互补充、相互对立,构成人格整体。

  黛玉人格中遵循快乐原则的本我始终是被压抑着的,因此她的生活里只有泪水与叹息,我们很难从黛玉身上看到她的快乐,她的欢喜也是伴着惊讶或者伤心。与黛玉相反,湘云是快乐的代表,她胸无挂碍,不拘说话行事,和宝玉划拳,三五乱叫,喝醉了酒在石凳上睡着的情景更是令人称奇。应该说,湘云的本我释放受自我和超我的束缚相较于黛玉要明显弱很多。而黛玉的本我被她贵族小姐的身份以及寄人篱下的处境深深地压抑着,只能以自我的形式表现出来,黛玉的自我是她人格结构中最稳定也是最极致的。她人格中的超我没有宝钗体现得充分,宝钗的为人处世严格遵守当时的社会规范与伦理道德,她反对黛玉看禁书,认为像她们这样的女儿家才华诗情是次要的,她督促宝玉应该顺应时代的要求去学习经世学问。黛玉恰恰相反,强大的自我不允许本我或超我过分地掌管人格,她对本我的压抑与对超我的不屑集中体现在她的自我上,这保证了她人格的独立。

  同时我们也看到,一个人的本我冲动不会消失,以黛玉为例,她现实中越约束,诗歌里就越自由,这种反弹力量非常明显又强大。黛玉的诗歌往往以新取胜,最有警句,最为大胆,所以在红拂本事不容于传统礼教的当时,黛玉会写出《红拂》这样的诗篇,对红拂的大胆选择婚姻对象的行为进行歌颂与赞美,这实则也是黛玉的本我透过诗歌大力彰显与释放的力证,体现了黛玉精神人格的复杂性。

  黛玉的“红拂精神”除了蕴涵在《红拂》诗里,在《红楼梦》中还有多方面多层次的表现。

  初进贾府,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①25拜见,坐位,吃饭,吃茶,这些细节都是按照礼节行事,但唯独在宝玉面前是另一幅任性的模样,拌嘴生气是常有的事。宝玉挨打,众人带着药膏或者保养品来慰问,黛玉只带了哭肿得像桃一样的眼睛,这一份真情流露不避嫌疑,大胆真切。在对待宝玉人生的态度上,不关心宝玉仕途,从没有说过“混账话”,与宝钗袭人湘云劝诫宝玉读书的一派截然不同,这种不切实际的态度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实属异端,这正也说明了宝黛之间的爱情没有建立在功名富贵上,是至真至纯的情感。这些情节反映出黛玉和红拂一样,能看到人的本质,不在乎功名等现实利益,而看重情性相投,是对情感的自觉追求,并不屑作假,于是不自觉地呈现出大胆的一面。

  黛玉看似是一位对人间凡事不管不问的人物,但是她的见识在许多不经意之间有所显露。如第二十五回,王熙凤在与黛玉的闲谈中,曾请黛玉帮忙:“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①266从王熙凤的话里能看出黛玉对贾府事务有一定的参与,并且应当是精通某一类事物,这或许同她的成长背景有关系,否则王熙凤也不会特意请黛玉帮忙。再如第六十二回,见过探春管理家务后,黛玉对宝玉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到也一步儿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①666黛玉在此处肯定了探春行事妥当,在与宝玉的对话中流露出对人情的细致体察。宝玉听黛玉如此说,便回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是乖而已。”①666宝玉如此回应黛玉,只见黛玉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思想,替你们算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①661从黛玉的这番话我们可以看出黛玉并不是不通经济的人,只是由于身份的限制,她没有参与管理,但是她从来没有将自己置身于事物之外,反而对于外部事物的发展常常留心,这才能指出贾府收支不平衡的经济大问题,并对“后手不接”的后果感到忧虑。这恰是表明黛玉在思想上与探春、宝钗具体的行事是保持一致的。探春是贾家的女儿,宝钗家是经商的,唯有黛玉是书香出身,她既能透过现象看到事物的本质,又能对探春和宝钗大刀阔斧的改革加以赞叹,极为难得,正与红拂一样独具慧眼。第七十回,黛玉重建桃花社,大家议定黛玉为社主,这除了是对黛玉诗才的认可,同样也是对她组织才能的肯定。在大观园往常的闺阁游戏中,黛玉就是极有主意的一个人,她能把古人道尽的诗题翻出新意,也能把俗套的游戏玩出花样,在众说纷纭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黛玉常常提出合理的建议,如众人在对行哪个令意见不统一的时候,黛玉便说道:“依我说,拿过笔砚来,将各色令名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那个来就是那个。”①666由此可见黛玉的气魄。不仅如此,从各房丫头的事迹表现上来看,黛玉房里的丫头从没有招惹是非,一向安静本分,这应当也是黛玉对她们管理有方的结果。黛玉虽然说话刻薄,嘴上不饶人,但是她从不为难责骂下人,与丫头们相处没有主子身份,与紫鹃情同姐妹,教香菱作诗等等。

  综上,林黛玉的精神人格是复杂多面的,多愁善感与敏感任性只是较为显露的一面,而她精神人格中隐藏着的卓越胆识与她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则彰显了她的“红拂精神”,这让我们见识了一个更加完整丰富的黛玉形象。

  注释

  ① (清)曹雪芹,脂砚斋.脂砚斋评石头记[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

  ②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北京:中华书局,2001:345.

  ③庞云洲.五美吟寓意探微[J].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1):95-97.

  ④ 季学原.五美吟——林黛玉的历史指向[J].红楼梦学刊,1997(3):25-39.

  ⑤王子溪.红消香断有谁怜——从异常心理学角度重新审视林黛玉的死亡[J].红楼梦学刊,2008(2):54-65.

  ⑥黄锦秋.林黛玉病态人格及其文化意蕴[J].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2001(4):88-96.

  ⑦计文君.黛玉“心证”——试论林黛玉形象的精神优美与精神病态[J].红楼梦学刊,2007(2):185-203.

  ⑧邹自振.从林黛玉的诗词看其心理流程[J].南都学坛,2006(5):47-50.

  ⑨ (美)Jerry M.Burger 著,陈会昌译.人格心理学[M].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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