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师范大学
70后作家创作日趋成熟,其中戴来的创作尤为引人注目。与同一时期“美女作家”们局限于私人写作和身体写作不同,从1998年就开始文学创作并获得过春天文学奖和庄重文学奖的戴来,其创作的视野更广,内涵更丰富。她的小说涵括了对中老年男性精神困境的关注、对生存意义的反诘、对消极逃避人生状态的展示等主题,其中“偷窥”是她创作中虽着笔不多但很有特色,并且能显现其艺术魅力的一部分。而且从“偷窥”着眼,以小见大,也反映了戴来对都市情感生活和精神困境的思考。
一、偷窥现象的揭示
(一)无处安放的力比多——性压抑
戴来小说中构建的都市是一个人际关系比较淡漠,自我封锁严重的地方。人们带着对伴侣的厌倦对子女的隔阂压抑的生活着。但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人类生命的一切本源之力都是来自自身的欲望潜能。”[1]这些刻意压抑自己的困兽内心无不经历着欲望的叫嚣,而那些无处安放的力比多促成了偷窥行为的发生。《外面起风了》中的老王年轻时在战场上丢掉了命根,结婚四十多年老婆给他戴尽了绿帽,而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涌动着正常的性欲。于是退休后的老王把无处安放的性压抑转换为去黄色录像厅的热情。直到有一次去看录像的途中顺道经过侄子家,无意间窥听到侄子的“房事”,他又想起了年少健全的自己,便一发不可收拾,把去侄子家蹲墙角变为风雨无阻的“任务”。直到有一次把侄子激怒,被彻底地轰走。这实际上也反映了老王人生的异化和扭曲,他那蹑手蹑脚蹲在窗户下的佝偻身影象征着中老年男性性压抑和性无能的可悲。《顺便吃顿饭》中的安天三十好几才在父母的撮合下结了婚,如果说单身的安天还能每天准时下班回家,但结婚后的他更宁愿在街上闲荡。因为家里坐着一个等他回去汇报思想工作的可敬的班主任老婆,她延续着对待学生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丈夫,要求他如实上报有过的恋爱史、性史甚至是手淫史。每天晚上安天在陌生的呼吸和体味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那残留的一点点“性趣”也消失殆尽。直到一次安天在小排档遇见了一对学生情侣,他们是那么的甜蜜充满活力,而那个少女是那样的青春水灵。“你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年轻,你的皮肤,你的笑容,你的身体,你的思想,天哪,这有多好,而有些人,你就会觉得他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比如他的妻子。”[2]160年轻活泼的肉体和思想与妻子呆板僵化的形象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也借着酒劲给安天强烈的冲击。他一路跟踪窥视着小情侣,看他们逛路边摊,看他们走进公园,躲在雪松后面偷窥他们接吻……他问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窥视?侦察?”[2]163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这是他被压抑的性欲的潜意识流露。《还不到时候》中的男主在元旦的最后一天踏上了离家的火车,因为他不想回到那个假借值班名义或许正在出轨的老婆的家。这个家是安天的第二任妻子和前夫的家,她曾当着安天的面细数和前夫共住的房子里的种种回忆——她指着床头的蓝色灯泡向安天解释道她的前夫喜欢在蓝光下做爱,而且提出要和男人在精神上交合,而一般在这种时候,安天都是被排除在外的。妻子的言行不仅是对安天生理能力的嘲弄也是对他精神世界的打击,安天对此不满却只能选择逃避。在另一座城市的公车上安天注意到了两个旁若无人叽叽喳喳的女孩,并且鬼使神差地跟踪两人来到商场,窥视着她们在商场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伸长脖子,好让目光越过一层层活动着的人头。”[3]241“安天站在她俩身后,几乎要把脑袋放到她们肩膀上去了。”[3]242如果说这种窥视还停留在一种久违的对青春生命力的向往上,那么当安天的眼睛落在女孩弯腰俯看柜台而撅起的紧致浑圆的屁股时,平时生活中被压抑的性冲动终于爆发了。在一瞬的幻觉中安天仿佛感到那具年轻的肉,体向他发出诱惑的邀请和召唤,他的男子气终于鲜明“安天一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一边向发出召唤的地方走去。我要让你知道,我虽然只是你欲望的一部分,但却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去你妈的前任丈夫,去你妈的精神性交。激昂的情绪使得安天的那东西意外地比平常大了许多,它高昂着头向那个方向冲去……”[3]244这场由偷窥升级的猥亵就是安天心中的困兽突破牢笼的结果,正是因为妻子言语间对安天性能力的嘲弄和堂而皇之的出轨行为让安天的性欲和愤懑痛苦的压抑着,直到遇见这两个青春美少女,安天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管道疏通工”,这不仅是一次力比多的释放也是一次情绪的宣泄。
(二)寻找庸常生活的兴奋点
戴来笔下的都市不是一个确定的地理坐标而是由其个性化的世界观营造的内在疆域,所以比起“美女作家”们流连的五光十色的迪厅、酒吧,戴来更多地把目光聚焦于普通居民楼里的小人物们,写尽他们在庸常生活里的挣扎和琐碎。而他们往往也不甘于平庸的生活,总要弄出一些波澜,寻找一些兴奋。《练习生活练习爱》中的范典典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坐家”,她每天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卧室,而几乎足不出户的沉闷生活在一次意外的偷窥事件中被打破。她看到对面楼301室的一对男女在激烈的厮打着,“范典典奔回房间,”[4]9拿出望远镜,“快速地调好了焦距”[4]9……“范典典的心狂跳了起来,举着望远镜的双手由于紧张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4]10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和刺激让范典典手足无措,等到她平复下来,疑惑和好奇将她的窥视生活从此拉开了帷幕。举着望远镜偷窥对面窗口的一举一动已代替写作成了范典典生活的重心,尽管举着望远镜的手很酸,眼睛很酸,但她依然坚持着,甚至已经从中体会到意外的快感——属于偷窥的隐秘快感。“她知道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了,但她喜欢这样……她需要刺激,需要一点情感的慰藉。”“眼下范典典庸常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个兴奋点。”[4]30范典典的偷窥追究起来还是源于都市分隔化空间带给生活的空虚寂寞。都市栅栏式的生活空间划分出大小不一许许多多的窗口,每扇窗口挨得很近却互不相识,每一个窗口都活着一个故事,每一张窗口都隐含着一双眼睛,用窥视去猜测和想象他人的生活,以此填充自己的平庸和空虚。《后来》中的“我”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每天家、单位、幼儿园三点一线地生活着。因为太过平庸甚至连儿子的语气中也浸透了和他妈妈一样的鄙睨,“我对豆豆说我们得快点了,因为爸爸晚上有事。你能有什么事,他的语气是轻蔑的不屑的,完全就是他妈平常对我说话的语气。”[5]118但就这样,“我”仍对小舅子的私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和窥私欲,因为在接儿子放学的途中,“我”看到素来独来独往古怪的小舅子和一个男人并排走着,似乎在争执着什么。如果说一开始“我”的偷窥还带着一点不咸不淡的好奇,直到“我”看到小舅子和那个男人当街搂抱亲吻时,一下就燃起了浓浓的兴奋和不可抑制的激动,“真没想到,小弟原来是个‘同志’。”[5]125庸常生活出现的兴奋点刺激着“我”的神经,顾不上淅沥的小雨和想尿尿的冲动,“我”一路跟踪窥视着他们,在餐厅外看他们交头接耳的暧昧。正当“我”想进去方便一下然后把这个重大发现汇报给老婆时,却意外发现从女厕走出来的那个“同志”不过是一个留着极短头发的女孩罢了。戴来笔下的庸庸大众每日重复生活的轨迹单调且乏味,而“偷窥”事件则会成为他们灰调生活中的一丝光亮,擦出一些不寻常的火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我”事后在电话中和老婆滔滔不绝讲着这次意外的偷窥事件时,老婆正在和另一个男人偷情。这强有力地反讽了“我”自顾不暇的偷窥,也更深化了“我”小人物生活的可悲。《潘叔叔,你出汗了》中的潘蒙是一个被妻子嫌弃而离婚,又被女儿冷言冷语相待的中年大叔。他讨好女儿的唯一办法就是烧各种好吃的,同时他也十分欢迎女儿的同学钟馨来家里做客。与女儿的一脸阴郁不同,钟馨开朗、外向,青春洋溢,当她和潘蒙的女儿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对青春这个语词的两种风格迥异的注解。“这个女孩的出现,给这个阴沉的家投射进了一束阳光。”[5]201一来二去,潘蒙开始不自主地偷看钟馨,偶尔被钟馨发现,就立马紧张地低下头去。这种偷窥并不带有往常戴来笔下猥琐变态的含义,更多的是出于对美好青春的一种渴望。钟馨的开朗和潘蒙的木讷,钟馨的活力与潘蒙的笨拙,无一不构成鲜明的对比。钟馨于潘蒙而言,是他庸常生活的一道光亮,一包解药,一剂调味。与其说他偷看的是钟馨,不如说他看的是青春的投影和生命力。
二、偷窥的视角
(一)女性偷窥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传统中,“看”是男人的权力,“被看”则是女人的命运。《肥皂》中被围观的孝女,被打趣道洗一洗还是“好货色”;《子夜》中的徐曼丽故作姿态的站在弹子桌上跳舞,围观的孙吉人他们纷纷拍手叫好……而在戴来的小说中,可以找到一种新的观察视角——即男女二元视角互换,女性看男性,女性窥视男性。《练习生活练习爱》中的窥视自始至终都是范典典对马力的偷窥,如果说刚开始的偷窥只是出于对一场男女打斗的好奇,那之后的偷窥则更多的关注了马力的外貌、身材,甚至在现实生活需要练习爱的范典典意外的通过窥视镜爱上了马力。“他新换了一个发型,头顶是板寸,留着连鬓胡子,很酷,加上他的宽肩膀,看起来十分性感”[4]20“在范典典眼里,他肌肉发达的胳膊和走动起来隐现的腹肌比他要展示的服装更抢眼更令人心动”[4]21然而,偷窥被发现后寻求和范典典对峙的马力是那么的疲惫甚至愤怒,作为被看的对象,马力眼里含泪地指责范典典毁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并在随后选择了搬家逃离。《对面有人》中的安天一直自以为和女友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女友的不告而别和家里那被拆除摄像头而留下的窟窿,安天才如梦方醒一切都是骗局。他的日常生活早已被暗中偷拍成影片放在网上供人浏览,而偷拍他的人就是女友。安天为了对抗眼下的混沌,努力地摆正自己的生活,他去找工作,甚至去相亲。相亲时约见了许晟,一个自称是作家的女人。他们共同爱好足球,便约定组成临时夫妻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一起看球。这种快餐式的恋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世界杯结束,两人各奔东西。本以为再无牵连的安天,偶然间在书摊上发现了许晟的大作,一个带有自传性质的文本。“主人公通过婚介所陆续结识了23个不同的男人,这些男人的年龄、身份、性情各不相同,但她最终都在床上摆平了他们。”[6]151而安天在第二十小节里找到了自己。原来和许晟的相亲不过就是为了方便她观察自己,好成为书中众多男主的一个。这些和他曾经十分亲密的女人总是带着某种自私的目的介入安天的生活,一旦目的达成就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安天的生活就是一场偷窥接着一场偷窥,一次欺骗迎来另一个骗局,他的私人生活在不被个人允许的情况下成为公开的谈资。
这种突破传统的女窥男模式,不仅仅代表着观察视角的转变,更在于对男性的解构和女性的重新定义。男性由原来高高在上的看客变成了女性的观赏物,变成了被偷窥的“他者”,他们的样貌、身材和私生活成为了女性感兴趣的对象。而且往往被偷窥的男性是无奈的、弱势的。马力指责范典典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安天被偷拍成影片的私生活成了大家的笑料。更要命的是,女性形象被偷窥时尚会有一部分人愿意站出来掬一捧泪或呼号几声,而男性形象遭遇偷窥则多半被理解为自愿为之,有苦而无处可诉,这无疑完成了对男性形象的解构和去势。同时这也是对女性的一次重新定义,以往女性的身体、心理总是习惯性的被拿到显微镜下放大、解剖,供无数看客窥视、消遣。而戴来笔下的范典典和许晟她们,虽然带着消弭道德的可疑性,但是摇身一变成为看者、窥视者,以女性自己的标准衡量、观察男性,并从中获得了快感和利益。
(二)读者偷窥
窥视是作家的一种叙事手法和表现方式,同时也是读者假想生活可能性的一种手段。读者的阅读其实就隐含着一种偷窥,他们透过纸张观察着主人公的一举一动,咀嚼揣摩他人的生理、心理,借此寻求生活中所遇问题的回答和自我经验的认证,“希望能在文字中找到与自己的经验发生碰撞的感受,并且带给自己新的认知。”[7]有失眠症的读者看到《在床上》的老张,一定会和他为失眠做出的种种努力产生共鸣并得到心理安慰,仿佛已经结交了一位有共同烦恼的好友。围城中的读者看到《半支烟》中争执不休闹得鸡飞狗跳的华天宇夫妇说不定能暂且宽慰自己平庸的婚姻还算过得去。走入中年困局的读者看到《还不到时候》中描写安天偷窥少女浑圆紧致的臀部的情节,也许会想到自己对青春少女的喜爱,拥有一丝脱罪的轻松。除此以外,读者的窥视还带着一种猎奇心理,他们乐于怀着好奇、冒险的心情翻阅他人的生活,阅读也成了释放焦虑释放无聊的渠道。当读者阅读《茄子》时,经不住也会有层层好奇,那个迟迟未来取走胶卷的女孩到底和这个中年男人是什么样的关系,是狗血的婚外情戏码还是又一起贪官包养事件?当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阅读《练习生活练习爱》时,也会不自觉地跟着作家的视角流连于马力性感的胡渣和腹肌。当阅读《后来》时也会随着“我”的跟踪偷窥,对小舅子是否是同性恋的身份产生好奇和怀疑,由此加强了阅读的兴趣和刺激感。总而言之,戴来小说中的一个隐含偷窥视角就是读者的偷窥视角,读者在“偷窥”的过程中和文本产生共鸣、产生好奇,其实都是对作品的一种肯定。三、偷窥的反思
现代都市生活中的偷窥实质上源于沟通的匮乏,《练习生活练习爱》中的范典典从一次意外看到邻居的打斗开始了她的偷窥生活,她是那么好奇对面301室那对男女的关系,可就算是长时间举着望远镜沉默的窥视,她也不愿意假装出于对邻居的热情开口问一问。通过小小的望远镜她对马力的生活作息、饮食习惯都了如指掌甚至爱上了这个神秘的男人。她也曾鼓起告白的冲动但却哑口于面对面沟通——当马力登门对峙时,范典典慌张又怯懦地借口自己的窥视只是出于对天文观察的爱好。《别敲我的门,我不在》中的安天在阳台意外地偷看到对面的女孩穿着紧身吊带下身未着片寸在晾晒一条小裤头,那下身的一抹白在午后的阳光下晃得安天眼睛生疼地并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一次的主人公安天没有像范典典那样举着望远镜徒劳的等待,而是鬼使神差地主动去敲了女孩的门。然而幻想中情意绵绵的对话和羞涩的搭讪并没有出现,安天反而先是在猫眼中看见一只同样在向外张望的眼睛,继而又听到一句冷漠的回应:“别敲我的门,我不在。”这种直接的拒绝交流拒绝沟通的姿态强有力地讽刺了都市人际交流的悲哀。当安天一脸丧气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发呆时,门被敲响了,安天“‘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冲着大门的方向大吼了一声:别敲我的门,我不在。”[2]29这是刚刚那场失败沟通积累的愤怒的爆发,却无疑又伤害了门口的另一个“安天”,陷入了一种拒绝沟通的死循环。《顺便吃顿饭》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在家中被扼杀话语权的男人。如果说刚开始他对这桩由父母撮合而成的婚姻只是不咸不淡的话,妻子那板起一张班主任式的面孔对安天日常生活进行“拷问”的行为,摧毁了安天对婚姻的最后一丝幻想。他开始逃避和妻子沟通甚至逃避回家,借偷窥小情侣的亲热释放自己无处安放的力比多。安天的可悲正在于无法和妻子平等、真诚的交流,只能眼看着婚姻濒临破碎。通过戴来笔下所描写的偷窥百态,从中可以窥见都市生活的沉闷,无奈和疏离,不论是邻居还是夫妻,很少能看到真诚、和谐的沟通,人际关系总是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之中。如果说偷窥是戴来创作中的一个着眼点,她更具有深层意义铺展开的是对都市人情感生活状态的思考。戴来小说中呈现出的沟通的匮乏和疏离其实折射了当下人们的精神困境。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同时,人与人之间的精神距离却被无限拉长。人们渴望沟通又害怕受伤,成为“失语者”,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正常地进行人际交流,只能借助偷窥将压抑的欲望、异化的渴望释放出来。戴来用冷静的笔调、简练的语言,犹如医生的“手术刀”,深入人物心理,揭示了现代都市人病态的心理、情感和生存状态,表现了对现代都市人精神困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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