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是虹影的自传体小说,在小说中她以自身经历为蓝本,用非虚构的方式描写了自己的母亲,并且对母亲投以审视的目光。论文尝试从被审视的母亲形象出发、分析六六从“审视母亲”到“自我审视”的心态变迁,进而探讨这种“母亲审视”的意义内涵。
关键词:虹影 自传体小说 审视母亲
虹影是近年来活跃于文坛的海外华人女作家中很特殊的一个,她的作品中包含着身份认同、漂泊心态、文化失根、价值迷惘等海外华人创作中共同的内蕴,又带有强烈的个人经验色彩和鲜明的女性意识。虹影的小说常常将时代历史的广度与个人精神世界探索的深度相结合,在个人的私语中体现出对某些群体共同困境的诉说,以普通女性的私人经验和个人视角去观照大时代的发展与变动,审视现实困境和道德伦理矛盾下艰难的人性抉择。
在《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这两部自传体小说中,虹影将自己真实的秘密与隐私、母女、姊妹、家族、邻里之间的恩怨纠葛,乃至在历史中失语的重庆长江南岸的混乱、肮脏、破败的社会暗色,都大胆地袒露了出来。在六六对母亲行为与选择的价值判断中,小说体现出一种对母亲的“审视”。六六在这种“审视”中成长,又在成长中愈发理解到母亲的不幸和艰难,这个审视的目光最终从母亲身上再次反射到自身。
一、审视的对象:“反传统”的母亲形象
非虚构是《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这两部小说能够突破一般的女性私语体写作窠臼,继而体现出一种厚重感的一个基础。虹影这样一种笔法下,塑造出了一个独特而真实的母亲形象。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母亲形象往往是一种符号化和象征性的存在,要么是“圣母”,要么是“恶母”。但是在《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中的母亲既不是“五四”以来“超贤妻良母”的完美女性,也不是革命文学中为了革命斗争而义无反顾甚至放弃母职的政治脸谱化的女性,亦不是像《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玫瑰门》中的司琦纹一般狠毒的“恶母”,而是一个完全真实、充满着矛盾的女性形象——既自私又无私、既狠心又善良、既刚烈又隐忍。这个母亲不再是非黑即白的象征与能指,而是一个具有深刻时代烙印的,“反传统”的普通而真实的母亲。
同时这个母亲也是一个对传统观念中母亲的反叛者,她有强烈独立意识和坚忍的抗争精神,家庭角色并没有占据她的全部生命,让她彻底依附于男性并沦为男性的“他者”。她不够温柔、不愿意让六六上大学、对六六刻意冷淡,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相夫教子的“慈母”标准;她有过两任丈夫,还多次偷情、甚至与别人生下私生子,严重违背了传统道德伦理对女性贞洁的要求。但她对子女的爱依然深沉而弥足伟大,为了子女幸福,她不顾形象、含辛茹苦、默默隐忍;为了六六能够活下去,“自私”地留下了余钱,使得自己最亲的三姨夫饿死在了街头。
如何评价这样一个母亲,无疑是相当困难的。这个母亲形象同时解构了传统的社会价值标准下的“圣母”和“恶母”,而对“母亲”和“母性”进行了重构。生育是女性自然生理的,母性也是这种自然生理的衍生品,是自然的恩赐,母性与人的天性从来就应该是包融而不是对立的,对母性进行了重构是将母性从男权主义价值上解放出来,回归为人的自然天性。
母亲和女儿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镜像关系,而这个母亲形象就具有这样一个镜像的作用。波伏娃说:“母亲不是把女儿看做优越等级的成员致意的:他在女儿身上寻找自己的分身。她把自我关系的一切暧昧之处投射到女儿身上。”母亲看女儿或者女儿看母亲都像是在看一面镜子,只不过母亲在女儿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女儿在母亲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未来。但是六六和母亲之间交流的严重缺乏也使得二人之间被岁月砌起了一堵墙。自我意识觉醒的六六在不自觉的开始审视母亲的同时,开始想越过这堵岁月之墙去发掘母亲生命秘密,也解开自己的命运之谜。
二、从审视的过程:“审视母亲”到“审视自我”
青春期的叛逆和迷惘,食物和爱的缺乏都让六六变得病态,她渴望得到爱,但那时母亲却并没有给六六所渴望的爱与关怀。小说中六六眼中的母亲有着这样的描写:
她左右肩膀抬杠子生起肉疱,像驼背,两头高,中间低,正好稳当放杠子。擦到正面,乳房如两个干瘪的布袋垂挂在胸前,无用该扔掉的皮叠在肚子上。等不到我重新拧一把毛巾,她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的右手垂落床头,双腿不雅观地张开。房间里响着她的鼾声,跟猪一样,还流口水。
在六六眼中的母亲是一个粗野甚至有些丑陋的女人,形象上绝无女性的阴柔之美,而且脾气秉性上也不是一个好母亲。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少女时期的六六不自觉得开始用“审视”的眼光看待她的母亲。在那时的她看来,母亲对她毫无温存,无论是生活还是心灵上都无法给予她所希望的爱和温暖,甚至表现得不像一个正常意义上的母亲。在那时六六的价值评判下,她的母亲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她不仅不爱她的母亲,甚至带有一丝厌恶。
慢慢的,六六开始从母亲、从大姐、从历史老师等人口中渐渐了解到自己出生的那个时代,了解到自己的身世,也了解到了母亲的生命经历。六六才知道母亲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六六,狠心让三姨夫饿死在街头的公共厕所;知道母亲也曾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为了逃婚从乡下出来,遇到了一个袍哥头子,结婚生下了大姐;后来母亲又因袍哥头子变心,逃出来后又和六六现在的父亲生下了几个儿女;最重要的是六六知道了自己原来是一个私生女,怀上六六后母亲本已决定流产,可是最后又把她生了下来。在那样一个女性贞洁高于一切的时代,当时已经有了五个孩子的母亲,还要把她这样一个众人皆知的私生女抚养长大,要承担的不仅仅是每天超负荷的体力活带来的肉体的辛苦和病痛,更有无数鄙夷的目光和恶毒的言辞。这时的六六,在道德和伦理的角度上对母亲曾经的行为产生质疑,但是母亲背负的沉重负担又让她对母亲多了一种同情。
更重要的是,六六在发现母亲生命经历的同时,自己也在经历着一段痛苦的挣扎——饥饿——不仅仅是食物的匮乏,更是对爱的渴求。她爱上了自己的历史老师,最终两人发生了关系,六六本以为找到了一个爱的怀抱,结果不久历史老师就自杀了。母亲的命运悲剧几乎又成了对六六命运的预言,她在母亲身上看到了作为一个有着独立意识和反抗精神的女性在男權社会下的种种不幸,而这种不幸也将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个预言让六六一方面努力地去逃离自己的宿命,另一方面又像母亲一样反抗这个男权社会的种种不公,展现出作为一个女性的精神独立性,对母亲的同情也渐渐变成了理解。
在《好儿女花》中,年迈的母亲早已不是那个对六六冷漠、蛮横的中年妇女,处处表现出对六妹的依恋和想念。母亲临终时渴望见到六六,但是闻讯乘飞机从北京火速赶回重庆的六妹最终还是没能与母亲见最后一面。此时的六妹已成为一个著名作家,她带着对母亲的怀念和忏悔去探查母亲生前的种种遭遇,当她审视母亲的一生时,其实更是在审视着自己:
母亲爱我的方式,一向被压抑,一向被曲解。我呢,本应与母亲走得更近一些,可以却不,如同她的其他孩子一样。
她懂得母亲其实是一个坚强而且伟大的女人,一个反抗者,哪怕每一次对命运的抗争都给自己带来了更多的苦难也绝不屈服于宿命的安排。
《饥饿的女儿》中的母亲展现出的是特殊时代下女性对既定命运的反抗,六六以一个青春期少女的视角,体现出对母亲的审视和逃离(也是对自己的宿命预言的反叛和逃离);《好儿女花》则是对母亲的一生的重新解读,六妹从自然人性的高度和自由女性的价值观重新审视和理解母亲的一生,带有一种怀念和忏悔。对母亲一生经历的审视过程,构成了一个从“审视母亲”到“自我审视”的过程。
三、审视的结果: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
从虹影的小说中可以看到一种女性意识的觉醒,她的小說中的很多女性角色都在试图摆脱女性的“第二性”地位:《饥饿的女儿》中六六、母亲和大姐勇于反抗的执着;《英国情人》中闵那种带着东方情调的含而不露的女性主义;和《上海王》中筱月桂那样强悍的女权主义。她在重写笔记小说系列中《我们互相消失》一篇,借尹修竹之口所说的那样:“别以为我是你们可以切幵,可以分的财产,错了我早就明白我应该成为自己!”
六六对母亲的审视和态度的转变,体现出的就是一种女性主义视角下对母亲这一家庭角色的重新思考。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认为女性成为母亲,并不代表就此具有了家庭角色的价值,相反,“母亲身份”是男性对女性的一种欺骗。波伏瓦认为正是因为怀孕,女性才成为了“第二性”和男性的“他者”:
工匠、行动的男子的超越性含有主体性,而在未来的母亲身上,主客体的对立消失了……她落入了自然的圈套,既是植物又是动物,是胶质的储备、孵化器、卵子……因为她是一个人,是意识和自由,却成为生命的被动工具。
对母职和生育问题的讨论自“五四”以来就相当激烈,如果略作梳理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演进过程:从五四时期的“超贤妻良母”,到年代集激进与保守与一身的复杂的母亲形象,再到革命文学中女性的男性化描写和对母职的拒绝,最后到新时期“后现代女性主义”视野和多元视角下的母亲。这些都体现出不同时代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生育这一女性的自然属性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呈现出不同的生命际遇,由于个人所处的环境不同,生育有可能是节日的庆典、也有可能是命运的诅咒。”
六六的母亲有自己的欲望,有性格上的缺点,有选择命运和承担责任的勇气,这样的母亲并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慈母”标准,但在最终在六六眼中,她依然是一个伟大的母亲,这就与男性价值标准下对女性的“圣母”期待产生了分歧,而将母亲作为一个人的权利与自由放在了第一位。虹影通过这种“母亲审视”的最终结果展示了自己的立场:母性与人的天性从来就应该是包融而不是对立的,让母亲角色也不应该是男权意识用来禁锢女性的自然欲望和人格自由的枷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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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虹影.好儿女花[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123.
[4] 虹影.虹影中短篇集[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11.
[5] 张凌江.扭曲的母神——现代女作家“拒绝母职”的革命书写探微》[J].中国现代文学文化现象与性别》,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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