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诗歌,一般被认为是抒情文体;戏剧重情节与个性语言的塑造,二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唐诗却为杂剧提供了丰富的题材和鲜活的原型。对意境的营造,对抒情的重视,使中国古典戏剧呈现出独特的抒情诗化风格。
关键词:长幼 人际 事理 本性 理性
一、引言
唐诗,作为有唐来占主导地位的文学形式,不仅成为时代的呼声,更远扩后代,千百年后仍鲜活存在于文章案头、街谈巷议间;其影响不仅拘于诗歌这一类文体,更渗透进小说、戏剧等灵活自由的文体中,获得了新生。本文以元明戏剧为例,寻求其与唐诗的渊源。
二、立足点:唐诗的潜质
诗歌,一般认为是一种抒情文体;戏剧则重在讲述一个故事,重在情节的展开。要寻求这两者的渊源,就必须为它们搭一座桥梁,即唐诗有没有影响古典戏剧的潜质?诗歌的主要功能虽然重在“言志”与“缘情”,但唐诗极大地发展了诗歌,开拓了诗歌的题材、丰富了诗歌的功用——唐诗已不仅仅满足于言志缘情,它走进了宫廷、闾巷、边塞、名山,成为全景式展现唐人精神风貌的广阔画卷,某种程度上已具有“史”的性质;唐诗篇幅不断扩大,足以做到讲述一段故事甚至勾勒一两个特点突出的人物;此外,元明戏剧虽是叙事文体,但情节相对简单,语言极具抒情性且重意境的营造,使得它具有抒情诗的特质。
三、题材:为有源头活水来
戏剧作为叙事文体,直观呈现出来的是故事情节。中国古典小说、戏剧具有素材因袭性,其故事虽经过作家的个人创作,往往都能在以往文本中找出原型。作家们最青睐史书的记载,宋元以后,唐诗也成为他们重要的素材库。
杜甫的诗被誉为“诗史”,他的诗展现了安史之乱前后广阔的社会现实,具有“史料”价值。他的一组咏史怀古诗具有深刻独到的思考,其中一首咏汉明妃王昭君事:“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凝练含蓄的语言,唱出王昭君空有美貌却无缘得见君面最终远赴大漠的可叹经历。“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揭示了昭君的悲剧命运,黄昏夕阳下独立大漠的一座青冢成了美人最后的叹息。这首诗的选材就具有传奇性和典型性,自然成为后代剧作家取之不尽的源泉。马致远的杂剧《汉宫秋》便是代表。
《汉宫秋》在人物身份、故事背景上是尊重史实的,和杜诗的内容相吻合。对于昭君的结局二者却有分歧:《汉宫秋》将昭君塑造成一位具有悲壮的英雄主义情怀的贞洁烈女,其跳江行为带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大气磅礴;这一举动也并未影响触手可及的民族团结,且达到了“两国长存”的政治目标——昭君的形象由一个远嫁他乡的弱女子一跃成为维护团结的民族英雄,汉元帝的梦更衬托得昭君浩气长存。杜诗中王昭君的形象落在一个怨字上,琵琶意象使这层怨绵绵无绝期。虽是同一悲剧人物,杜诗的“悲”呈现出悲凉的意境,马剧的“悲”歌颂了悲壮的情怀。
白居易是最受元杂剧青睐的唐代诗人,其很多长篇叙事诗都曾为元杂剧提供过素材,最炙手可热的要算《长恨歌》。《长恨歌》所咏是唐玄宗与杨玉环的爱情,叙写了二人的相识、爱恋与生离死别,为他们打造了一个天上人间再相见的唯美结局,唱出绵绵无绝期的恨。这首诗具有相对完整的情节,加上细致的描绘,成为后人改编与再创作的摹本。元人白朴的《梧桐雨》就受其影响。
“梧桐雨”直接借用了《长恨歌》秋雨梧桐的意象。整剧的情节推进,可以从《长恨歌》中找出对应诗句:楔子中安禄山升为渔阳节度使,明升暗貶,为第二折反叛朝廷埋了伏笔,即白诗所写“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第一折中加入杨妃与明皇七夕夜语的情节,是对《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想象与细化,也受到李商隐“当时七夕笑牵牛”的启发。第二折写明皇幸蜀,既尊重史实,更是对白诗“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的情节化。依次,《梧桐雨》中的六军逼宫、明皇忆旧及梦中相见等情节都可从《长恨歌》中找到相应的诗句。
或许有人会说,《梧桐雨》选材本是史实,《长恨歌》所咏又是时事,情节相似甚至相同无可厚非,不可做唐诗影响元剧的可靠证据,此说有一定道理。不过,白居易为我们提供了更充分的证据。
白居易的中篇叙事诗《井底引银瓶》叙述了大胆的淫奔行为,讲述一段“墙头马上遥相顾”的爱情;白朴则依白诗作了名为《墙头马上》的剧。
剧名墙头马上便直接取自《井底引银瓶》“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可将白诗中“井底引银瓶”和“石上磨玉簪”理解为确实发生的行为,就像《墙头马上》将此二句敷演为极具戏剧性的情节一样;但如考虑古典诗歌的比兴传统,此二句又何尝不可看作“妾与君别”的象征呢?“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表明它们更倾向于象征的比兴,而非叙事诗的情节。
《墙头马上》充分运用了白诗一切可辅助情节的道具,达到巧妙的效果,使剧本充满戏剧的情节和喜剧的效果。白诗用意显然不在喜剧性,带着诗教的旨意,这从序言“止淫奔也”便可见端倪。白诗以女子口吻唱出,讲述难忘的婚姻经历,最后“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像传统的弃妇诗,虽用女性口吻抒情,却从男性视角关照,诗中女子成了作茧自缚的代表。《墙头马上》中的李千金要比白诗中这个妾更生动、更富反抗性、更自我一些:裴尚书说她败坏风俗、女嫁三夫,她反驳“我则是裴少俊一个”;裴尚书逼其归家,她称“这姻缘也是天赐的”;裴家赶走她后,她也表现出了对男方的怨恨。但当她的自我撞上骨肉亲情时,也只好收住锋芒接受门当户对的婚姻,喜剧性结尾极大削弱了李千金的反抗。所以,《墙头马上》的反封建性反倒不及《井底引银瓶》那句“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直接彻底。
四、语言:他山之石可攻玉
中唐以后逐渐形成了浅白如话的元白诗派,和初盛唐那种典雅含蓄的语言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元明戏剧的语言也是风格多样,无论是关汉卿的本色当行,还是王实甫的书卷气息,都自成一脉、独具风味。
或许以唐诗的元白诗派、韩孟诗派对应关、王二人创作有些鲁莽欠考虑,但也并非完全牵强附会,二者在精神上还是有共通处的。元白诗派创作上主张语言浅显易懂,白居易也身体力行做到了这一点,唐宣宗李忱曾称赏白诗:“童子解吟长恨曲,牧儿能唱琵琶篇。”关汉卿的戏剧语言,向以本色当行著称,宜雅宜俗,通俗易懂、朴实生动。他们的创作贴近下层人民。而韩孟诗派又被称为险怪诗派,他们语言奇险,尚用奇字、押险韵,更像是文人的自娱自乐。与之相似,王实甫的语言更典雅、富有文采,结构也更宏大精巧。这表明,唐诗风格多样性也被承续到后世文学中,而俗与雅的并立一直不曾中断。
唐诗对戏剧语言最直接的影响,是剧作者在剧中引用或化用前人诗句,且做到与剧本融为一体。《梧桐雨》中,白朴直接用《长恨歌》的成句,还化用李白的《清平调》,更让使臣直接唱出杜牧《过华清宫》。这些引用,增强了语言的诗意,与情节两相呼应,产生出独特的戏剧效果。
有一种特别的引用,就是开场诗与定场诗。它们出现在一场的开头和结尾,有交代情节的作用;其形成就像集杜诗,收集前人不同诗作中的诗句合成新诗——这些诗句大多来自唐诗。可见,唐诗不仅参与到剧作内容中去,还作为场与场的点缀活跃其中。诗歌创作的技巧也被运用于剧本唱词的创作。《西厢记》中有这样一段唱词:“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厣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其中重叠、复沓手法的运用与排比句式,突现出崔莺莺焦急的心情。这些手法自《诗经》时代始,经过后代诗歌创作实践不断丰富成熟,进入戏剧中更显出表情达意的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戏剧中所引唐诗,主要是抒情诗,是由抒情诗的特点决定的,这就涉及到中国古典戏剧自身的独特性。
五、风格:卓然而立一枝秀
与外国传统相比,中国古典文学不太注重叙事,中国叙事文学的勃兴恐要迟至元代,其上一千多年的抒情传统不会不对元以后的叙事文学产生影响。使得元明戏剧注重营造意境而不太追求情节的跌宕起伏,呈现一种抒情诗化风格。
以《西厢记》为例,其中大量措辞优雅、音韵和谐的唱词对戏剧冲突不产生质的影响,它们适时出现使剧本在戏剧冲突外呈现出优美典雅的情调。如“[幺篇]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这段咏崔莺莺美貌,以黄莺鸣啭喻莺莺声音甜美,以扶风弱柳的千娇百媚喻莺莺身段可人怜,充满诗情画意。再如人所称道的[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曉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段词情景交融、语言优美、构思独特,表达离愁别绪,意境幽远、凄美,使人想起范仲淹《苏幕遮》:范词中“碧云天,黄叶地”上是连绵无尽的芳草,王词中“碧云天,黄花地”上是西风紧催雁南飞;王词的离人泪染红了枫林,范词的相思泪是旅人饮下的酒滴。元明戏剧注重意境的营造不得不说受了诗歌抒情的影响。
《汉宫秋》中汉元帝与昭君分别有一段唱词,运用排比、复沓、顶真、回文的诗词技法,唱出汉元帝心中不舍、不甘与无奈,体现君王的“不自由”。“返咸阳”之后的一系列动作描写流露出物是人非的酸楚,很像《长恨歌》“归来池苑皆依旧”一节对玄宗心理的刻画。《梧桐雨》在李杨梦会之后让玄宗面对秋雨梧桐尽情抒发情感。叙事中兼及抒情,甚至以情为主的戏剧特色无疑与中国古典诗歌重情的传统有关。
对意境的营造,对抒情的重视,使中国古典戏剧呈现出独特的抒情诗化风格。这种抒情诗化来自古典诗学传统,成为中国古典戏剧有别于西方戏剧的基因标志。
六、结语
唐诗达到了古典诗歌的高峰,后代诗歌无论模仿,还是创新,都无出其右者。她以包容的心态、灵活的姿态渗透进后代文学中。中国古典戏剧,这一本以叙事为主的文学体裁,因唐诗的参与,也焕发出独特的光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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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王实甫.西厢记[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
[4] 白朴.墙头马上[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
[5] 白朴.梧桐雨[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
[6] 马致远.汉宫秋[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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