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女性作为父权文化下的“他者”,其身体历来被看做权力的焦点。本文借鉴福柯的权力理论并结合女性主义思想,探析《白雪公主后传》中女性由他者到自我的嬗变历程:女性虽因身体被父权规训驯服,丧失了对身体的主体性不幸沦为“他者”,但随着自我意识的渐渐复苏,女性选择以身体为战场与父权相抗衡、较量,从而建构起女性话语以达到重获自我的目的。
关键词:《白雪公主后传》 女性身体 福柯 权力理论 女性话语
作为当代美国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之一,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 1931-1989)以颠覆性的写作手法重构了格林兄弟的经典童话《白雪公主》,著成了其代表作《白雪公主后传》。在巴塞尔姆戏仿的后现代童话中,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穿越来到了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大都市——纽约,组成了一个现代大“家庭”。20世纪80年代后,后结构主义哲学开始介入文学批评,女性主义吸收并利用福柯的哲学理论,形成了“福柯式女性主义”。本文借鉴福柯的权力理论并结合女性主义思想探析《白雪公主后传》中女性由他者到自我的嬗变历程:女性虽因身体被父权规训驯服,丧失对身体的主体性,不幸沦为“他者”,但随着自我意识的渐渐复苏,女性选择以身体为战场与父权相抗衡、较量,从而建构起女性话语、达到重获自我的目的。
一、父权规训下驯服的女性身体
身体不仅是个人参与到社会结构之中的载体,作为一种社会符号,它也是社会阐释的结果[1]17。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家福柯认为 :“我们的社会不是一个公开场面的社会,而是一个监视社会”[2]243。在监视社会中,权力采用一种表象技术学,把“精神当作可供铭写的物体表面” [2]113 同时“通过控制思想来征服肉体”[2]113。
在福柯眼中,“全敞景式监狱”①是对这个监视社会的一个绝佳隐喻。它对公民的监视与规训是“无声的、神秘的、不易察觉的” [2]316,它“不分轩轾地盯着所有公民,但又不用任何强制手段来迫使他们就范”[2]316 。《白雪公主后传》中的女性虽然生活在现代化社会却同样难逃父权统治的魔爪,成为被规训的对象。以保尔和霍戈为代表的男性采用“凝视”这一“全敞景监视”规训权力技术以达到监视、训诫女性的目的。发如乌檀、肤白似雪的白雪公主,则常常在闺房内赤裸着身体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这对乳房,我自己的,依然远离躯干,亭亭玉立,那是本该如此的。躯干本身也充满魅力,但事实上躯干一词用来指这一精妙组合的主干部分过于粗俗了。凝脂般的肚皮!出现在装饰过度的镜子中令人瞠目的屁股!还有两条特别秀美的大腿,包括膝盖这一重要部分。对这样怡人的合成我唯有赞美!”[3]120
与此同时,保尔和霍戈也在她窗外的树下肆意窥视着她充满女性魅力的身体。“透过那扇窗子,保尔品味着人类交往的美妙体验”[3]123而霍戈则认为光着身子的白雪公主是他“这一辈子见到过的最漂亮最有吸引力的一个”[3](125)姑娘,“只要通过把目光投进窗子这一途径,我好像感到获得了新的活力,新的乐观精神和希望。”[3]125
女性在自我认同过程中,建立在外表以及与外表相关的符号系统上的身份认知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拉康提出“镜像阶段”理论时谈到,自我的构建既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即来自于镜中的自我影像)。然而,当人们看到镜中之像,以为找到自我时,其实已犯下错把“他者”当成自我的谬误[4]24。小说中男性的“凝视”是父权权力的体现,目的在于无声地宣告男权社会对于美丽女性的标准,同时,或隐秘或公开地监督女性服从这一规训。而白雪公主自醉于镜前的自我审视也恰恰反映出:通过“凝视”这一无声的规训手段,女性被所处环境中父权话语所传达的“何为美丽女性”这一概念洗脑。当她误以为镜中那符合男性审美标准的“他者”就是自我并开始自我赞叹甚至是迷恋时,父权文化对她身体的控制与操纵已成为一种思维习惯内化于其思想之中。
在巴塞尔姆笔下,男性对女性的“规训”依靠“凝视”悄无声息地有效运作。正是凝视这“无声的眼睛”监督女性遵从父权社会的规范,安分守己地做一个被父权文化所同化、殖民化的“他者”,从而捍卫父权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
二、反抗父权的自由女性身体
正如福柯所说:“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权力与反抗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对立。在父权社会中,女性作为父权文化下的“他者”,其身体历来被看作权力的焦点。换言之,女性的身体即是反抗父权的战场。巴塞尔姆刻画的白雪公主虽然生活在父权的规训下,但她却不愿继续屈服于父权统治。作为一个在比佛学院修习过一系列现代课程的现代“高知女性”,她既懂得有关人类心理学的基础常识,也明白女性的权利及义务。因此,她选择通过放纵身体来抵抗父权的规训,以期摆脱“他者”的弱势地位从而“重获自我”。
“现在她爱穿宽大笨重没有体型的人民志愿军蓝棉裤,而不爱穿从前穿的那种极漂亮的‘征服西方式紧身裤子。从前的裤子令我们赞叹不已。我敢说她这样做显然是故意冒犯。这一切真他妈的让我们都快受够了,她这种马上要开始干什么一番事业的神态。” [3]P11
从小矮人的口中我们得知白雪公主拒绝穿紧身裤子以凸显女性身材魅力,相反地,她现在更爱穿“宽大笨重没有体型的人民志愿军蓝棉裤”。在这里,白雪公主穿着习惯的改变暗示着她思想上的转变。后现代女性主义者认为将身体作为被装饰的表面是男性权力针对女性身体的三种规训技术之一[5]180。因此,白雪公主改穿臃肿肥笨的蓝棉裤这一行为恰恰隐喻了她不愿继续屈从父权规训将自己的身体变成权力实施的场所,她想要与父权统治相抗争,从而重获自我。于是,她的行为举止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令小矮人们厌烦的“要干出一番事业的神态”。
在父权文化中,性是父权规范女性身体的一种形式。男性是主体,而女性则是体现男性性欲望的客体。作为一名在两性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为了实现自己“重获自我”的事业,白雪公主“写下了一首四页长的伟大的下流诗”[3]7连小矮人们都感叹那是“鸿篇巨制”[3]7 。不仅如此,她还在独自淋浴时暗自思忖,“为什么当头儿的比尔最近几个星期没来敲过我浴室的门?……克兰你是彻头彻尾的禁欲主义者,穿着这身牛仔裤,戴着皮护腿!人工授精还更有点趣味。”[3]26
这一切都表明, 白雪公主在两性关系中享有对性的主动权,她并不以谈论或者思考性为耻,恰恰相反,关于性这个禁忌话题,她有诸多自己的想法,譬如她已经厌倦在家中当七个小矮人们的“家庭煮妇”,“内心充满改变现状的渴求。绝望中她甚至盼望着能有一次带性丑闻的冒险,来打破单调乏味的生活”[6]7她“将长发从高高的窗子飘落”,以期吸引异性的注意,让自己的“性生活恢复活力”[3]64。白雪公主的性观念显然违背了父权文明对于女性性道德观的底线,颠覆了父权文明所推崇的温婉娇羞的女性形象。其实,女性追求性快感是对父权的一种反拨。“权力机构煽动人们去谈性,并且谈得愈多愈好,权力当局还坚持要听到人们谈性,并且让性现身说法,发音准确,事无巨细”[7]18。根据福柯的观点,对性话语的一味压制则会过犹不及,导致性话语的增殖、爆炸。由于父权社会要求女性对性三缄其口,这一违反人类生物本能的禁忌反而诱发了女性谈论性甚至是探索性的好奇心,随着女性对性的了解与实践不断深入,女性的性话语得以扩展。因此,白雪公主的上述行为不仅挑战了父权文化所推崇的性道德观念,更重新定义了现代女性的性观念。
三、建构女性话语
巴塞尔姆笔下的白雪公主敢于挑战父权的统治,以身体为武器反抗父权的训诫。张扬女性身体的写作策略不仅颠覆了经典童话中将女性塑造为“天使”或“魔鬼”的两极分化现象,更使白雪公主的形象臻于丰满、真实,帮助她挣脱了男性傀儡这一“他者”身份,重获了对身体的自主权,进而为建构女性话语提供了可能。
在福柯眼中,“有话语的地方就有权力,权力是话语运作的无所不在的支配力量,社会性的和政治性的权力总是通过话语去运作”[8]241。因此,在《性经验史》中他谈到,“话语可能既是权力的工具和后果,又是阻碍、阻力、抵抗和一个相反的战略的出发点”[7]75。进一步来说,权力与话语相辅相成,相得益彰。那么,巴塞尔姆是怎样突破男性话语的绝对权力,建构女性话语的呢?
作为一名后现代主义作家,巴塞尔姆更被称为“文字画家”,他将故事进行语言绘画,支离破碎的“文字便是他那幅‘现代画的色块和线条” [6]18。在创作《白雪公主后传》时,巴塞尔姆摈弃了传统童话热衷于采用的线性叙事文本结构,打破了男性对话语的控制,从而建构起了女性话语。逻辑性和连贯性是传统线性叙事文本的特征,但“《白雪公主后传》没有章节序列和标题,不到200页的篇幅被切割为100余块类似章节的片段”[6]23,“每个片段有它自己的中心:一个特殊的行为,一个场景,或人物的一番表白”[6]23。不同的叙事视角是这些凌乱不堪的片段之间的主要区别,更赋予了小说多声部的特征。
女性主义叙事学的开创者苏珊·S·兰瑟(Susan. S. Lancer)创造性地通过“作者型、个人型和集体型三种叙述声音模式总结女性叙事声音实现话语权威的策略”[9]17-23。《白雪公主后传》便是一部由男性作家书写的采用“作者型、个人型和集体型三种叙述声音模式”叙述的后现代作品。在小说开篇,第一人称的“我们”向读者交代了白雪公主的美貌以及小矮人们的职业和生活状态。值得一提的是,开篇的第一人称 “我们”并不代表小矮人中的任何一个,只是充当了集体代言人的角色。关于七个小矮人相关的叙述声音问题,巴塞尔姆曾作出回应:“七个能言善辩的小矮人作为一组集体叙述者而存在,可以是七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10]43。此外,除了七个小矮人,白雪公主、简、保尔等人物也在作品中相继发声,聚焦人物随叙述者的改变而不断切换。
由于巴塞尔姆是一名男性作家,其话语的生产、流通所受到的父权阻碍不及女性作家所受之强大。因此,生活在20世纪60年代美国现代社会的白雪公主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她个性张扬,不受父权的管束,尽情释放女性的活力和欲望。她的语言大胆直白,丝毫不会在乎男性的感受。例如,她向小矮人们大声感叹:“哎呀,除了我听厌的那些话,但愿世界上还有些其他的词语!”[3]5这番话吓得小矮人们绞尽脑汁地创造新词汇来哄她开心。她痛苦并抱怨:“只当个家庭主妇我已经感到厌烦!”[3]34她在回绝霍戈的求爱时说道:
“我不怀疑你,我相信你的真诚和热情。我必须承认你过分的蛮横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妄自尊大的仪态,你摩托车紧身马夹上悬挂的镀铬链条,你左边和右边面颊上风雅的刀疤也打动了我。但这种‘爱却万万不能,因为你的血统。晚安,霍戈。把你的黑色请求收回吧。你那精心编织的黑色请求。”[3]141-142
《白雪公主后传》中的女性话语并没有因为巴塞尔姆的男性作家身份而备受禁锢乃至消亡,相反,它已经初具雏形且渐渐成熟。碎片化的叙事文本结构与多元化的叙事声音赋予了不同的叙事主体同等的话语权。在一场“百花齐放”的话语狂欢中,男性话语权威被戏谑消解,女性话语权得以建构。
四、结语
父权文明为巩固统治地位,通过规训技巧不断侵蚀女性的“自我意识”,即便是巴塞尔姆笔下的现代女性也未能幸免。在父权为女性特设的另类“全敞景视监狱”中,女性接受并内化父权的规训,心甘情愿地成为两性关系中的“他者”。然而,巴塞尔姆的写作意图并不止步于此,他塑造出一个大胆前卫的现代白雪公主,给父权统治一记当头棒喝:女性沉睡的自我意识开始渐渐苏醒,并借助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来对父权进行反抗。她们用身体书写的欲望颠覆了女性作为“他者”的命运,而宣泄出欲望的女性话语便是她们关于“重获自我”所发表的铿锵有力的宣言。因此,《白雪公主后传》不仅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对福柯权力理论同女性主义思想的融合研究也有着不可忽视的里程碑意义。
注释
① “全敞景式监狱”:由英国功利主义思想家边沁设计,其概念为:监狱的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环瞭望塔一圈的大窗户面向环形建筑,而环形建筑则被分成许多个小囚室,每个囚室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且各有一个面向里面和外面的窗户.在中心瞭望塔,监督者对囚室内一览无余,但从囚室却看不到监督者.(米歇尔·福柯, 2003:230).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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