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的寂寞明丽的忧伤
——论萧红散文化小说的生命意识
李奕霏
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摘要:萧红作为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女性作家,她以诗意的笔致描绘了一幅属于那个时代的人们“生”与“死”的画卷,同时也寄寓了作者自己对于“生”与“死”的探讨。她诗意的语言、寓情于景的文字以及其所营造的整体氛围与意境,无不体现着她对于生命的理解。
关键词:萧红小说生命意识散文化
萧红是一个寂寞而敏感的女作家,她在那个动荡的时代没有因自己身为女性而屈服,而是以柔弱的身躯反抗着,用焦灼的双眸追寻着,以细腻的笔体呐喊着。她以抒情化、散文化的笔调探寻着生命的意义,她将自己对生命的思考融入景物的描写、氛围的营造中,以蕴藉清新的诗的笔调表达出自己独特的生命意识。
一
萧红是凭借天赋和敏锐的艺术感觉进行创作的杰出作家。她的文字如行云流水,注重环境因素的作用,把抒情散文的语言和“形散神不散”的散文结构特点揉进小说创作中,她的小说是反完整的,具有很大的随意性。例如《生死场》第十章只有三行;《呼兰河传》每章相当于一个独立的房间,而彼此间并没有廊庑相连。故事无中心,无主角,甚至无情节。没有一个人物是支配性的,支配的力量唯在命运的逻辑本身。正如萧红自己所说:“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要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1]萧红建立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她追求的不是小说的结构均整,而是小说的散文化,她的行文简洁、不雕琢,自然流畅,真挚感人。小说家昆德拉曾说:“只有散文,才是生活的真实面孔。”萧红将小说散文化,娓娓道来,无边伸展,忠于个人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她摆脱了情节一类沉重的外壳,赢得了写作的自由。她让写作回归本原,让心灵和生活面对面呼吸、对话、吟唱。在这散文化、抒情化的文字中流露出来的是她对于人生的思考,对“生”与“死”的理解。有时,她不直接描写“生”与“死”,而是将自己充沛的感情融入景物的描写,做到情景交融;她还常常以蕴藉清新的诗的笔调来营造一种独特的意境与氛围,使景物有了灵气,有了深意,有了生命,平添了美感。
例如,《小城三月》中的主人公翠姨原本是一个端庄、美丽、温柔的姑娘,她像春天的使者,给人间带来了爱的希望与欢欣。作品中描写“我”和翠姨一起玩耍、倾谈时,是非常愉悦的,所以在写小城春景时,作者便带着一种喜悦的心情来描绘:“三月的原野已经绿了,像地衣那样绿,透出在这里、那里。”[1]春天充满了生机与希望,“春来了。人人像久久等待着一个大暴动,今天夜里就要举行,人人带着犯罪的心情,想参加到解放的尝试……春吹到每个人的心坎,带着呼唤,带着蛊惑”。[2]这样的一种生意盎然、想要冲破一切束缚的生命力,就像翠姨这个充满希望的姑娘,生命的乐观和喜悦与春天的精致浑然一体,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充满力量。可是随着情节的一步步发展,翠姨还是无法逃脱悲剧的命运,成为了礼教束缚下的牺牲品。翠姨去世之后的那个春天,和以往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为何又是那么的悲凉?“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地和黏土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纯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仍然是春天的景色,文字中没有一个“悲”字,但是那种人生的怅惘与物是人非的无奈尽在其中。“春天为什么它不早一点来,来到我们这城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地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些日子。但那是不可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萧红似乎略带残忍地在小说的结尾敲碎了读者对于“春天”的梦,春天曾是那样美,可是却逃脱不掉“短命”的宿命,这是带血的文字,是萧红内心的悲歌。景物的描写因翠姨的生死而渲染出不同的氛围,前者的生机勃勃与后者的凄清哀怨使得文字更富有张力。
《生死场》中王婆被生活所迫服毒自尽,在此之前有一处令人难忘的景物描写:“弯月相同弯刀刺上林端,王婆散开头发,她走向房后柴栏,在那儿她轻开篱
门。柴栏外是墨沉沉恬静的,微风不敢惊动这黑色的夜昼;黄瓜爬上架了!玉米响着雄宽的叶子,没有蛙鸣,也少虫叫。”这段景物描写富有意境美,充斥一种凝重的悲剧氛围,像是一幅作者泼墨而成的“暗夜之画”。“弯月”不是以往诗歌中常见的象征寓意,而是一把“弯刀”,一上来就给读者一种尖锐的痛感。夜是“墨沉沉”的,“微风也不敢惊动这黑色的夜昼”,夜好像严肃得甚至令人感到恐怖的宇宙之神,他笼罩了万物。在他的遮蔽之下,“生”是那么的常见,“黄瓜爬上架了”,玉米那雄宽的叶子也在风中色色作响。而“死”似乎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王婆就在这夜的遮蔽下凄惨地死去。不仅这“夜”是“墨沉沉”的,社会的现实也如这“夜”一般黑得让人窒息,静得让人窒息!在这幅“暗夜之画”上,我们期待看到光,可是唯一的光亮却是那“弯月”,它又是一把“弯刀”,直接刺向林端,也刺向读者的心。
我们不难看出萧红作品中所营造的整体氛围和意境与她的“生”“死”意识紧密交织。她的文字底色是清冷的,氛围是荒凉的,读来有着微微的寒意。
在萧红的笔下,一切的生死都是那么的无关紧要,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人生的荒凉也许无过于此吧。然而萧红她对于这样的“荒凉”更有着深刻的体会。从始至终她都在人生荒凉的旷野上孤独前行,她感慨“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一生追求幸福而不得,三十一岁便香消玉殒,临死前也只能哀叹“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萧红的悲剧对于她个人固然显得残酷,我们却仍然不妨说,萧红的透骨的“寂寞”,在某种意义上也“成全”了她,使她浸透着个人身世的悲剧感,能与生活中弥漫着、浮荡着的悲剧气氛相通,那种个人的身世之感也经由更广阔的悲剧感受而达于深远。
二
在萧红的作品中我们恍惚感到了她作品潜藏最深的悲观,关于生命的悲观。但是我们读萧红的作品,却不觉得压抑与沉闷,她面对着人间的悲剧却能安静地表达着对生命的挚爱与向往,所以虽“忧伤成河”,但却不失明丽,是一种“明丽的忧伤”。萧红是寂寞的,却也正是她这颗寂寞的心,最能由人类生活、也由大自然中领略生命感。因此,我们不能忽视在萧红的作品中,还有表现得那样热烈,却也热烈得凄凉的关于生命的乐观。在我看来,也只有这两面才使萧红更成其为萧红。她在尝尽生命的荒凉与孤独之后,却能一片天真地表达对于生命、对于生存的喜悦——其中也寓有作者本人对于“生”的无限眷恋。两面的结合才更显其深刻。《呼兰河传》中有这样一段:“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愿意结一个瓜,就结一个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儿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儿又从墙头上飞走一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3]
她将“生命感”灌注于她笔下那些极其寻常的事物,使笔下随处有生命的勃发、涌动。一切都像是有生命的意识,活得蓬蓬勃勃,活得生气充溢。萧红在她的作品中从来都不会大声赞美生命,但是生命却被揉在她的字里行间,流淌在一字一句中。萧红这种“明丽”[4]的文笔最为鲁迅所赞赏。在她笔下,强烈的生命意识与茫漠无际的寂寞悲凉之感,充满童真的意趣与充满人生厚度的智慧相互交融。也正因如此才有萧红富于智慧的稚气、有深度的单纯,与生命的欢欣同时并存的生命的悲凉感。生命的欢乐节制了她关于生命的悲哀,而悲剧感的节制又使关于生命的乐观不流于盲目——两个方面都不至达于极端,既不会悲痛欲绝,也不会喜不自胜。
读萧红的小说有谁能够忘记这些在阴暗的画面中时时闪现的亮色?这是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诗!“充满着忧郁的灵性,但又不囿于忧郁和哀伤”。[5]萧红在这充满悲剧的人世间发现“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就向着‘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6]她“不甘”在不幸中沉没,挣扎着,用带血的声音呼唤阳光、鲜花、自由与美。流溢在她作品中的“明丽”色彩,与其说来自生活的实感,不如说出自她生命的呼唤。于是,萧红的小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诗。这是坚强而又软弱、向往着美却又在丑恶中呻吟的寂寞的“诗魂”!
参考文献
[1]聂钳弩.萧红选集·序[M].
[2]萧红.小城三月[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
[3]萧红.我家的大花园[J].语文世界(小学版),2004(6).
[4]鲁迅.萧红作《生死场》序[A]//且介亭杂文二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5]王秀珍.忧郁中的憧憬——简论萧红作品的审美风格[A]//萧红研究·第三辑[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3.
[6]萧红.永久的憧憬和追求[A]//萧红全集[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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