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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永留白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18026
远山

  我非常喜欢这样爱一个人就努力为他变得更好的故事。这篇文里,他们之间虽然隔山隔海,但她依旧拼尽全力追寻他的脚步。可惜她的一腔孤勇,终究没能平复命运搁置下的山海,曾那么用力地追逐过,即使结局遗憾,但能让他一生不寒凉,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2006年,君梦在一场即时画赛里第一个停笔交卷,评委脸上浮现赞许。她正欣喜,孟慈玉却突然杀出来冷冷地说:“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临摹得刻意会失掉灵气?”

  她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哪个画手胡乱评价,愤然转身时却被孟慈玉抓过考试名牌瞄了一眼,然后要过名册,施施然在她名字下画个叉:“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主审孟慈玉,路上堵车,所以迟到了一会儿。”

  君梦因此错失奖项,有些沮丧又有些恍惚地跟画室老师倾诉,老师宽慰她说这人天资甚佳,有恃才傲物的资本。

  君梦心不在焉地点头,反复思忖了数日,最后前去孟慈玉住处拜访。

  苏州的三月天草木春深,他从院子里走出,听她说明来意后面无表情地摇头:“画室才是拜师学艺的地方。”

  眼看他要往回走,君梦急了,猛一下跪在青石板上,举着木盒眼神倔强:“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孟慈玉回头,看见木盒里装着芹菜、莲子、红豆等物件,恍然明白这是旧时代的拜师大礼。一刹那他觉得有些震动,但低头想了想,随手一指院子里的翠竹:“画出让我满意的竹子。”

  君梦听出这是委婉地拒绝,却也不气馁,往后数月,日日前来揣摩,直至秋分时终于交上画作。

  那画布局巧妙用色精准,孟慈玉左看右看,终于挑出刺,正要开口时君梦却落了泪,说自己父亲曾收到中央美院的一纸聘书,但不幸在上任途中遭遇非典。他还没能达成一生心愿,就含恨逝世。

  孟慈玉愣住,素来冷冰冰的脸上显出几分怜悯。他正搜肠刮肚地想安慰的话,君梦却擦了眼泪,很坚定地抬头看他:“我想考到中央美院,替父亲看看他惦记了一辈子的地方,请您一定要帮我。”

  那年秋天,孟慈玉没能忍心拒绝君梦,她便成为他唯一的学生。

  来上课的第一天,孟慈玉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他扔下一摞小山高的书法集,“轰”一声灰尘四起呛得君梦咳嗽连连:“在我这里,书法入画是必须打牢的基础。”

  君梦分明看到他眼里闪过一抹狡黠,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她忍住想笑的冲动,乖乖应了一声“好”。

  于是每天下午,君梦都对着各式字帖临摹,直至黄昏时分揉着酸疼的手腕跟孟慈玉告别。入了秋的晚上有些寒意,君梦每次都是啃着面包独自走回学校,这种落魄和孤单她早就习惯,可帮佣华姐却悄悄跟孟慈玉说了此事。后来某一日,他看着她轻咳一声,像在掩饰什么情绪:“以后都留在这里吃饭。”

  她愕然抬头,看到孟慈玉眼里有窘迫闪过:“我一门心思都用在画画上,所以难免迟钝些,顾虑不到太多。”

  这话听着像开脱之辞,但事实的确如此。君梦也是后来才知道,一旦跳脱出绘画,孟慈玉行事几如孩童,说得好听是不食人间烟火,说得难听就是生活白痴。

  那时君梦留在孟家吃晚饭,有一段时间华姐请假回了老家。而师生俩单独相处的第一天,孟慈玉不仅不坦言自己从未下过厨,反倒信誓旦旦地跟君梦保证晚饭交给他没问题。

  厨房里传出孟慈玉的惨叫,她跑过去一看,见孟慈玉举起被烫到的手指,很恼怒地问:“电磁炉没有坏,那锅里的油为什么不热?”

  “锅底要对准火圈。”

  君梦哭笑不得,上前挪了挪锅,又拿起刀重切粗细不一的土豆丝。她动作纯熟,让孟慈玉顿时为自己夸下的海口赧然。

  他知道丢了面子,可为了被烫伤的手指,也只能腆着脸问:“被烫到了敷云南白药可以吗?”

  “……牙膏。”

  而往后数日,用熨斗烫坏衣服,用黑鞋油擦白皮鞋,错拿抹布洗碗等等蠢事让君梦再忍不下去,索性承包所有琐事,倒是比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来得轻松。

  孟慈玉很是难为情,便送君梦一方端砚算作报答。那端砚以楠木为盒,雕刻精美,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惊得她连连推辞:“这么贵重,我不能——”

  “放家里落灰可惜了。你收着,能派上用场的。”

  孟慈玉把端砚硬塞过来,一副她不收他就不罢休的模样。君梦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最终苦笑着说了谢谢。

  隔日君梦去了典当行,在门口徘徊许久,最后一狠心把砚台送进去换了钞票。用来交了拖欠已久的房租后,竟还剩一些可做生活费。

  君梦收好剩余的钱,心境复杂地往孟家走。此时她忽然心酸地体会到了咫尺天涯这四个字的意义。大抵就是孟慈玉随手送出一件事物,便让她轻松跳脱出为难已久的生活困境吧。

  但君梦没舍得真的当掉端砚。

  她那日一再央求,老板大发慈悲,要她在三个月内来赎取。

  君梦算算手上余钱,很无奈地拜托家境富裕的同学介绍,去了一家茶楼做兼职。

  可不等君梦攒够钱,砚台已完好无损地回到孟慈玉手里。那天她一进屋,他就冷冷地说:“你不该把它卖去那家典当行,我跟老板熟得很。”

  孟慈玉面上显露几分鄙夷,像一根利刺扎进君梦眼里。她讷讷半晌说出一句抱歉,没有任何辩解就把罪名坐实了。

  孟慈玉一声冷笑,摔了砚台往画室里走,君梦不敢追去,只顿在原地苦笑。

  她的人生诚然很糟糕,可自尊心却和糟糕如影随行,膨胀成气球占据所有理智,让她不能坦然说出自己的窘迫。

  然后数日僵持,直到她知晓兼职茶楼的老板竟是孟慈玉二姐。那日她在前台帮忙清账,撞见老板亲热地挽着孟慈玉进来。君梦一僵,慌张地试图往吧台里缩,孟慈玉却眼尖地看见她,没好气地伸手一指:“让这个丫头来倒茶。”

  她只好跟过去,低眉敛目地斟完茶就想溜走,却被孟慈玉一把扣下:“我还在等你解释呢,你倒跑外面来勤工俭学了?”

  二姐迷惑不已,却被孟慈玉打发走。木质门轻轻合上,君梦终于受不住他逼视的目光,垂头说:“我只是想筹钱,把砚台换回来。”

  “那你当时卖它干吗?”

  君梦自认心性坚韧,可此时听了孟慈玉冷冷的声音却止不住的难过,隔了半晌才说:“我当时没钱交房租……我的存款是死期的,那样利息能多一些。可之前支出多了,一时不够,没办法……”

  孟慈玉这才知晓,原来拮据正如一片乌云笼罩着他的学生。酝酿好的刻薄言辞无法出口,像一块石头重重落回,扑通一下激起无限涟漪。偏生他心高气傲说不出抱歉,最后只能硬邦邦扔下一句:“不知道自己应付不了的事要找老师帮忙吗?我让华姐收拾一间屋子,以后一起住。”

  凛然夜风里君梦猛地抬头,恍惚间觉得孟慈玉眼底有星光,燎原她不该奢望的烟火。

  君梦年初搬入孟家,孟慈玉把行李往客房一扔就招呼君梦去画室:“都说名师出高徒,我自认水平也算不错,所以希望你的目标不要只是考央美。”

  其实不需他点明,君梦也打算走得更远。相处近一年,她从他身上看到了勤勉和天分结合带来的不可思议,又哪里甘愿从始至终都平庸,落在他身后像一个累赘。

  打春天起,君梦在孟慈玉的指点下开始习画。

  在深夜里强打精神守一株昙花开放,在夏日中顶着烈阳仔细观察蝉的每一个动作,孟慈玉的要求几近苛刻。他不照本宣科地教她,而是让她琢磨生活中的意境,自己则从旁指点一二。如此往复,君梦渐渐也悟出些门道,笔端灵气愈发浓重。

  转眼立秋,有一日他们吃过晚饭准备继续画画,不料突然停电。

  孟慈玉意兴阑珊,招呼华姐出门去买蜡烛,君梦看着明晃晃的月光却突发奇想,摸黑翻出宣纸摁上窗户。婵娟似水,把凌乱竹影映上纸面,便成一副天然又生趣的佳作。

  等到华姐匆匆赶回,动容不已的师生俩才回过神来。孟慈玉手忙脚乱地铺开干净宣纸,借着烛光,疾笔勾勒出一丛因风灵动的墨竹。

  君梦凑过来看,满眼都是敬佩神色,孟慈玉却转头认真看她:“学画就是这样,要从每个细节里去发掘灵感。你有天分,又肯努力,成大器不是问题。”

  这是孟慈玉第一次表扬君梦。只一句说完就被夜风吹散的话,却比君梦得过的任何一个奖项都管用,她登时红了脸,眉目里春光满溢。

  一个隆冬过去,君梦通过省统考,开始为单独招生做准备。某日孟慈玉突然问她:“央美来请我去做客座教授,你觉得怎么样?”

  君梦正在研墨,难得迟钝地没反应过来:“你以前不都不愿意去吗?”

  “你没听说过皇城脚下世态炎凉?我可是担心你被分配给差劲的导师……”

  孟慈玉吞吐了半晌说完,而君梦愣愣看他许久才反应过来。相处了这么久,她知道孟慈玉冷淡神色和刻薄言辞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但没料到他这样一个不爱抛头露面的人,却打算为了自己去当客座教授。

  她咬牙抑制住想哭的冲动,可下一刻,孟慈玉却疑惑地自言自语:“我也没大你多少岁,怎么就总自觉地代入家长角色,怕你吃亏呢?”

  心中恪守的城池刹那被攻下,君梦喉头一哽,匆忙背身擦了眼泪,心里惶然如飘荡在水里的木头,如何也按不下去。

  可她却也清楚地知晓自己刹那起了贪念,甚至期望孟慈玉不是站在长辈的角度给予她温暖。

  即使明白迷恋不可能之事是灵魂的疾病,她也想承认自己已病入膏肓。

  一个月以后,孟慈玉领着君梦一起北上。

  孟慈玉在央美的接风宴上点明君梦是他唯一的学生,又说她有报考央美的意向,教授们立刻了然于胸,指点应试技巧,兼之推荐适合的导师,一顿饭吃完已是深夜。

  两人并肩踩在下过雨的小路上,孟慈玉忽然说:“我不喜欢这些社交。可是走得越高越远,越不需要别人帮忙,越能避开这种琐事。这是我努力的方向,你呢?”

  “我和老师一样。”

  她的声音轻却坚定,孟慈玉便很开怀地笑了。君梦凝神看他侧脸,心中情意平添上几分敬意。

  是了,也只有他这样小孩子心性的人,才是知世故而不世故,一生不被岁月洪流所雕琢,得以带着稚子心肠走到最后。

  之后孟慈玉返回苏州,留君梦一人静心准备考试。一个月后考试结束,君梦从北京回返,是二姐来火车站接她,见面就说:“慈玉有些事,让我过来接你回家。”

  君梦惶恐,二姐却和和气气,掌着方向盘感慨道:“慈玉算是有人气多了,我们一家人都得谢谢你。”

  天才大多寂寞,二姐说孟慈玉是从四五岁开始就对孤独习以为常,可以无视一众同龄小孩的邀约,无视尖叫和欢笑,一个人藏在书房里对着各式书画待上一整日。及至年长,便愈发入魔,眼里除了绘画再容不下任何事物。

  “二十几岁的人了,心性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让我们省心呢?”

  君梦想说孟慈玉并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二姐又接着道:“不过现慢慢长进些了。自己学着收拾家里,也知道去给学生跑人情,倒是让我放心不少……”

  一番话说完,车已稳稳停在孟慈玉院前。二姐熄了火,很期许地看向君梦:“阿梦,二姐想拜托你多照看他。”

  君梦无言点头,心里却酸酸的。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还能站在他身边走多远。

  春水化作夏雨,转眼高考过去,君梦收到录取通知书,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通国画学院院长打来的电话。他说他看了她的画,觉得很有天赋,愿意做她的导师。

  这位院长是业内公认的大家,带过的学生不过寥寥数人,但个个都成了大器。孟慈玉很是高兴,想为君梦庆祝,可人却在安徽黄山写生。他想了想,索性订一张机票寄给君梦,让她跟过来玩,权当是一次旅游。

  数日后君梦抵达,孟慈玉来接她,两个人在黄昏时赶到西递。徽式的院落层层叠叠,步步入画。他们在一家古宅改建的餐厅吃饭,孟慈玉兴致很高地要了黄酒,喝下三杯,忽然严肃地看着君梦:“最开始,我是不喜欢你的。”

  “啊?”

  君梦猝不及防,孟慈玉一歪头继续说:“那么多画要画,突然冒出来一个学生让我管,你说是不是一个大麻烦?”

  君梦知晓孟慈玉大抵是有些醉了,伸手想拿过酒杯,他却护住,麻利地一口喝掉,又说:“可……可后来,也就习惯了。有人陪着,没什么不好,沾一些世俗气,画也多一些生趣……”

  君梦无言地听他碎碎念,眼角忽然泛出一点泪花。不知不觉,孟慈玉已不是过去幽居小院里一心作画的天才画家了,他渐渐平衡好出世和入世的关系,愈发有了人情味。

  可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已尝够了孤独的滋味,在未来的某一天,必定会与人携手共度一生呢?

  贪婪是人类天性,君梦也不例外。此时她分明感知到头脑里充斥着“不甘心”三个字,像一根正在被打击的桩,一点点被敲打陷到最深处。

  于是在黄山脚下游玩的数日,她夜夜无眠至破晓。后来想通,是跟孟慈玉一起上山看日出时。

  破晓时分,山峰只留下了轮廓线,任由朝霞铺展纵横。靛蓝与漆黑调和出温柔的天空,角落处铺成浓重绯红。

  而人世间种种烦恼,与天地相比不过沧海一粟,凝结成实质填充不了偌大宇宙的亿分之一,又如何能占据一整个心房,致使恰有相逢的一生都徘徊苦等,蹉跎时光。

  就是那个时候,君梦偷偷做了决定。她想,只要肯努力,总有一日,她会追上孟慈玉的步伐。

  央美治学严谨,刚进校的新生也逃不过功课繁重。君梦在一片忙碌中接到二姐电话,辗转地询问她的喜好。君梦敌不过逼问,只好说自己挺喜欢玉镯。

  不日后一个周末,孟慈玉来找她。北京的秋天比苏州萧瑟,他穿浅灰毛衣,外面套一件风衣,长身玉立在桂树下,叫君梦一时看得回不过神。

  “你架子倒是大,还得让我亲自来请?”

  孟慈玉嘴上这么说,却心疼君梦瘦得下巴尖尖的模样,不由分说地推她上车,美名其曰是去改善伙食。

  君梦笑笑不说话,扯下挂在椅背上的风衣试图抚平上面的一道褶皱,不经意间瞄到口袋里一个精美礼盒,登时变了脸色。

  她扳开一道缝往礼盒里瞄,看清那是一对色泽浓郁的玉镯。想起二姐曾有的试探,心里多少有些明白孟慈玉的意图,却反复暗示自己这只是巧合。

  但等到了餐厅,却再无法自欺欺人。那里顾客不过寥寥数人,却有钢琴师弹着舒缓优雅的音乐。君梦心里愈发忐忑,借口去上洗手间,在里面蹲守许久等来一个女员工,急忙迎上去问:“请问,你们这里今天是有人包场了吗?”

  那是个年轻女孩,闻言先是惊讶,而后满目艳羡:“就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先生包的呀,大概是为了给你惊喜才没说吧。不过,他之前来付钱的时候提到过,好像是想表白来着……”

  女孩还在嘟囔,君梦却已背过身,死死捂着嘴不让呜咽流出。

  这是她抱有无限期许的场面,却因时机不对变成了必须被亲手戳破的泡沫。

  再返回时她斩钉截铁地打断孟慈玉未出口的话:“老师,刚刚在你口袋里看到个礼盒,是不是要去跟喜欢的人表白呀?”

  哗啦一下,孟慈玉失手把汤碗摔在君梦脚边,半张着嘴愣愣地看她。

  见他如此反应,君梦知晓自己没有猜错。滚烫的汤水似乎浸透了骨肉,淋漓到心头,她却笑盈盈地打趣:“老师别激动,正好之前我喜欢的人也跟我表白了,要听听经验吗?”

  只一句话,咫尺的距离就被拉远到天涯。孟慈玉左手伸入衣袋死死按住盒子,隔了许久才缓缓笑了,那笑意不达眼底,衬得他神色黯然:“长大了啊……能带他来见我吗?”

  “当然啊,我给他打电话。”

  她慢慢拨着电话,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率颤抖,但垂头思索的孟慈玉并未看见。而后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思索,俨然河之两岸。

  所幸没一会儿傅亦就匆匆赶来,君梦立马上前挽住他,转头对孟慈玉笑:“这是傅亦,我们是一个高中的,他以前总辅导我文化课。”

  孟慈玉看着眼前高高大大的男孩一时无话,顿了半晌,只伸手艰难地拍拍他:“我就这么一个……学生,你好好照顾她。”然后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他匆匆离开,似没有再待下去的勇气。

  君梦站在窗前凝视,看孟慈玉站在路边,把礼盒扔进垃圾桶里扬长而去。她慢吞吞地走下去,毫不犹豫地从垃圾堆里拣回礼盒,潋滟玉色刹那映亮眼底泪光。

  不是不知他心意,但终究还不到时候。只盼望他能再等一等,等她追上他的步伐。

  后来就少了联系,而君梦也的确分身乏术,只能抽空在逢年过节时送去问候,往往得到冷淡的回应,一如他们此时正慢慢恢复陌生的关系。

  再后来,却在北京日报的文艺版块里知晓孟慈玉已赴俄深造。傅亦拿走报纸卷成卷抽在君梦头上,她却没说话,只是闭目落泪。

  如果她快半拍早日知晓自己追求的不只绘画,或者他慢半拍推迟离开的日子,也许就不会落到连告别都无法给予的地步。

  她的一腔孤勇,终究没能平复命运搁置下的山海。

  来列宾美术学院第三年,孟慈玉还不习惯俄罗斯终年覆雪的严寒。面对遮天蔽日的白雪,他竟觉得孤独很可怕。恍然明白自己只知绘画的生活如一幅精美工笔画,而君梦却是写意里三两笔挥就的小麻雀,灵巧地扑进他的世界,于是沉寂多年的山水就此生动。

  他花了好几年明白自己的心意,却没料到麻雀不想停滞在工笔画里。

  孟慈玉后来才知道,那次他带君梦去吃饭,她是因为从员工那里知晓他的目的,才故意用那样的说辞把男友叫来。而他注定是等不到女主角的独角戏演员,只能放弃排练过的戏码黯然退场。

  她的拒绝不动声色,他因此保有自尊地离开,也不算难看。只是二十余年唯一一次动心,并不能说到做到地放下。

  孟慈玉修业结束后归国,央美高层打来电话想聘他为正式教授,他竟然踟蹰。不想被卷入凡世纠葛,却又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她近一些。

  孟慈玉最后接受了聘书,纵使毕业的君梦已杳然无踪。时年孟慈玉年近三十,收敛了性子变得温润,像蕴藏十几年的美酒,刚到最好的时候。更惹得央美众多女学生犯起花痴,在微博把话题刷上热门,说此生做不了孟夫人真是了无意义。

  后来孟慈玉担任一场大型赛事评委,便有记者拿此事调侃,换来他温和一笑:“可我只想等我的关门弟子回来,真对不住这些小姑娘了。”

  如此言论惊掉众人下巴,但君梦仍没出现。直至秋分,却突然接到傅亦的电话,男孩子报上姓名,声线喑哑地说:“……我在网上看到了孟老师对记者说的话,突然就觉得,这样一味地隐瞒,实在太不公平……”

  那是凛冬将至的秋末,孟慈玉跟在傅亦身后,走入一片萧瑟墓园。风拂青松,艰难地把视线聚焦在墓碑上的“君梦”二字,孟慈玉才知他还期待的未来,早被命运残酷收场。

  2004年,非典爆发,君梦父亲接到央美聘书,于上任途中抱病入院,半年之后故去,但罪魁祸首,其实是白血病。

  2006年,君梦找到孟慈玉,含泪说自己要完成父亲遗愿,却刻意隐瞒,她从父辈身上继承到的,并不只有对绘画的满腔热血。

  2009年,君梦在北京应试,堂兄君傅亦陪她去过医院。医生拿着检查报告一声叹息,劝她早日入院治疗。但君梦却笑笑:“您就让我了却心愿,多在学校画些画吧。”

  然而不久后在黄山,她却生出想要和他携手相伴的冲动,所以开始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在医院和学校间两点一线地往返。

  至于同一年孟慈玉被扼杀于摇篮的告白,是君梦请君傅亦帮忙临场做戏。她那时多开心,却不能让他真的说出口,因为她竭尽全力想给他的,是一场没有拖累和负担的爱情。

  可一场纠葛不过大梦,她的病无力回天。孟慈玉出国的第三个年头,君梦没能挺过无止境的化疗,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最后缠绵病榻的时日,她把画桌搬上了床,咬牙调制颜料,一笔笔精细勾勒孟慈玉刻在她心里的模样。

  这张画时隔两年,被君傅亦连同那对玉镯一起交还给孟慈玉。画上少年眉目青涩,坐在案几前神色安静,旧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夕阳辉煌,映亮空气中起起伏伏的尘埃。孟慈玉跪坐在地一动不动,眼泪洇湿宣纸,把清秀字迹晕得模糊不清。他仔细抚平画纸的褶皱贴近胸口,仿佛上面还残留着余温可温暖他心房。

  这是她在尘世留给他的最后告别,一句难赋君深情,诛灭所有热血,从此一生寒凉。

  而心上一道永恒留白,再无人可填。

  世间有许多秘密,会随时光辗转遗落永无人知。比如这场相遇,早在君梦十六岁前就拉开了帷幕。

  这是她深埋心底不为人知的往事,这也足以解释她在最后时光里,为何会绘下年少孟慈玉的小像。

  孟慈玉年少成名,十几岁年纪时就举办过许多画展。君梦第一次见他,是在展览馆里。

  那时她还小,一路扯着父亲衣角嚷嚷,不慎一头栽进别人怀里。

  这个别人,就是当年十七岁年纪的孟慈玉。少年把她从怀里揪出来,很嫌弃地扔到一边。君梦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一句对不起,可他的脾气很臭,只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那天的阳光太好,掷地而下把孟慈玉眉眼晕出柔和气息,于是只一眼,君梦就深深记住了这个少年,和他身后满墙的画作。后来父亲病逝,她缠了孟慈玉半年有余终于让他当了自己的老师。彼时他很是郁闷也很是疑惑,问她苏州那么多画家里,她为什么偏偏缠住他不放。

  十六岁的君梦抬起眼,看见孟慈玉背手站着,穿白色衬衣,眉目清秀如故,心里突然很柔软。

  夜风呼啸,她在竹林沙沙作响的间隙里轻轻说:“因为我喜欢你呀。”

  然而孟慈玉正踩着拖鞋往院子里走,踢踏声支离掉君梦的话语,他回头疑惑地看她:“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少女轻轻笑了,垂头继续临摹起了字帖。她想,有些窗纸没有必要捅破,而说与不说也并无太大区别。

  时光如此静好,他站在她身边,陪她用力追一场大梦,两个人,就像已过完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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