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腴”,是“肥沃”的意思。此时,他不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神,也非“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沉郁顿折,依然是“其事何长,其言也简”。虽经历种种不幸,但对万物之爱,对自然之情怀又回到了心间。作者眼中有着桃花源般美好的千般风景,橘洲的田土是那么肥沃。
那时他多大呢?算一算,五十七、八岁吧?按现在的生活来说,五十七、八岁的人还很年轻,可他人很瘦,脸长长的,颧骨突出,烦人的灰白胡须连同破大褂在风中飘忽,旧麻鞋上缀满了沧桑。他的右手瘫痪、一只耳朵聋,并且患有肺病、糖尿病等疾病,忠君报国已力不从心。他甚至希望在岳麓山上建一座类似在成都的草堂,并在岳麓山安度余生。
是的,他生于盛唐转衰之时,那雍容大度的诗的王国就那样一去不返了。当他站在岳麓山上,俯望长沙城,当他的眼光触及晚唐的橘子洲,一颗落魄的心,一个始终有爱的情怀,很自然与那一块肥沃的田土互动、对话。然“膏腴”之田土不能改变诗人命运的多舛,只能用湘江之水,滋润其在湖南近两年间留下的近百余诗作,传到今天,以至更久远。
他生在“奉儒守官”并有文学传统的家庭中,是著名诗人杜审言之孙。7岁学诗,15岁扬名,一生不得志,只做过一些左拾遗等小官,虽然被后世称为“诗圣”,诗歌被称为“诗史”,可在唐朝当时并没有得到人们的重視。他共有约1500首诗歌被保留了下来,大多集于《杜工部集》。其诗多涉笔社会动荡、政治黑暗、人民疾苦,其中很多是传颂千古的名篇,比如“三吏”和“三别”;其中“三吏”为《石壕吏》《新安吏》和《潼关吏》,“三别”为《新婚别》《无家别》和《垂老别》。杜甫的诗篇流传数量是唐诗里最多最广泛的,是唐代最杰出的诗人。后世称其杜拾遗、杜工部,也称他杜少陵、杜草堂。
写下这首有着橘子洲的诗《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时,正是唐大历(公元766-779)年间,那时他无家可归,从蜀中远赴湖南,来投靠他年轻时结识的好友时任湖南都团练观察史、衡州刺史的韦之晋。一踏上三湘大地,他即为这里的山山水水所激动。“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他在岳阳写下《登岳阳楼》后,即溯湘江而上,往衡州。途经长沙时,他船停南湖港,以船为家,在长沙小居几日,写下《发潭州》:“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然后起程往衡州。因逆水行舟,舟行缓慢,抵达时不料韦之晋又改任潭州(今长沙)刺史,从陆路往潭州赴任去了。
公元769年(唐代宗大历四年),当时杜甫在衡州(今湖南衡阳)。郭受任衡州判官,因曾先写诗《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给杜甫,杜甫作《酬郭十五受判官》诗酬和,其中写思念友人而提到经过乔口、橘洲,速度之快:
才微岁老尚虚名,卧病江湖春复生。
药裹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
只同燕石能星陨,自得隋珠觉夜明。
乔口橘洲风浪促,系帆何惜片时程。
但据著有《杜甫湘江诗月谱》的学者丘良任考证,朝廷任命韦之晋的公文在农历二月二十二日发出,杜甫农历三月初二才行至湘潭凿石浦,未到衡阳前韦可能已经离开,两人在湘江失之交臂。杜甫只得返回。
也有认为杜甫返长沙后,与韦见过,几月后韦去世的。时间过去太久,历史的风尘遮盖了许多故事的真实,出现很多版本都属正常。
不过写橘子洲的诗应是去衡阳时经过潭州时吧,否则,他得知好友去世,投靠无依,哪里还能看到橘子洲的“膏腴”?
且说杜甫从衡阳回长沙后,也把船就系在南湖港。稍后,杜甫在小西门外的湘江边租佃了一间简陋的楼房,因楼房面临湘江,“诗圣”将其取名为“江阁”。杜甫在诗中曾多次对“江阁”有过描绘,《江阁对雨有怀行营裴二端公》有云:“南纪风涛壮,阴晴屡不分。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层阁凭雷殷,长空面水文。雨来铜柱北,应洗伏波军。”在《雨》一诗又云:“山雨不作泥,江云薄为雾。晴飞半岭鹤,风乱平沙树。明灭洲景微,隐见岩姿露。”当时“江阁”面对湘江,云掩薄雾,鹤舞白沙,流潦满野,日照其中,橘洲景色忽明忽灭,麓山岩姿若隐若现。
那时候的湘江中,橘洲并不止一处,浮在江中央的各洲遍种橘树,唐朝另一个诗人张九龄过长沙时写道:“两边枫作岸,数处为橘洲”。可见枫树和橘树在湘江流经长沙这一段的壮观景象。“那时候的橘子洲可能是由许多小洲组成的,洲与洲之间可行船”,陶先淮根据多年研究描述。
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与橘子洲隔河相望的“江阁”成了杜甫唯一可以安身的地方。在这里,杜甫不仅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还结识了不少新旧朋友,苏涣就是其中之一。苏涣年轻时闯荡江湖,后考取进士官至御史“佐湖南幕”。他虽身在官场,却独来独往,不交州府之客。一天,苏涣特地来到江阁访问杜甫,两人饮酒品著,谈诗论文,极为融洽。杜甫十分赞赏苏涣的才气,称他“方力素壮,辞句动人”。次日回味,仍似闻金石之声,将近作《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相寄,“茅斋定王城郭门,药物楚老渔商市。市北肩舆每联袂,郭南抱瓮亦隐几”,就出自此诗。杜甫自从结识了苏涣后,两人过从甚密,引为患难之交。
在长沙,杜甫还有一次意外的奇遇。他在湘江边散步,居然遇见故友李龟年。李龟年是开元、天宝年间唐廷音乐机构“梨园”的首席乐师,安史之乱流落湖南。杜甫少年时寄寓洛阳姑母家中,多次在歧王李范和殿中监崔涤的府第听过李的歌声。二人在流浪中他乡遇故知,欢喜感慨中,杜甫写下《江南逢李龟年》:“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时局的动荡、国家的盛衰和个人的悲欢尽寓于短短四句之中。
从这些诗不难看出,虽然杜甫在长沙时生活谈不上“幸福”,但不忙也不闲的他却因为被长沙的人文地貌吸引以及所遇见的朋友,而橘子洲的神采,始终弥漫在杜甫在小西门外的“江阁”吟诗会友中。
谁也不会想到,韦之晋去世后,新刺史到任发生内乱,刺史被杀,杜甫从长沙城逃出来,跳到开往橘子洲的一艘船上,“萧条向水陆,汩没随渔商。……参差走洲渚,舂容转林篁。”这个几个月前他还赞颂的膏腴之地,竟成了避难的处所。
公元770年(唐大历五年)4月,湖南兵马使臧玠举兵为乱。为避战火,杜甫半夜溯湘江往郴州投靠为官的二十三舅崔伟。船至耒阳方田驿,遇大水不能前行,半旬不得食物。耒阳县令闻之送予牛肉白酒。无奈,杜甫只好掉转船头返长沙居江阁。暮秋思归故里,孤舟入洞庭。因重疾复发,资费用尽,只得溯汨罗江往昌江县(今平江)投友求医。不幸病逝于县治寓所,葬于小田天井湖。其子宗武、孙嗣业留下守墓,杜氏自此繁衍,一脉相传。
杜甫在湖南流连了一年多,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留下诗作近百首。从入长沙,到魂归湘江,杜甫与长沙,与橘子洲結下了不解之缘,留下了“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春水”“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晴飞半岭鹤,风乱平沙树。明灭洲景微,隐见岩姿露”等名句。这些诗篇是杜甫生命的最后年月、也是他一生中最潦倒的时刻所作的,因此大多是凄凉漂泊生活的写照,表现了他暮年落魄江湖而又关心天下安危与百姓疾苦的感情。
他逃难于橘子洲的那一段光阴,在文化的河流中时隐时现。他的肉身虽去,但作为诗圣的灵魂却因诗活了下来。人们的记忆里,他的小舟依然系在南湖港,他依旧在江阁中迎来送往……夜色降临,他眼中的橘子洲依然在忽明忽暗中,只是,他不需要再呼吁“安得广厦千万间”,两岸早已高楼林立,而“橘洲田土仍膏腴”——依如一千多年前他眼里的橘洲,不,应该说,已远胜于前。
光芒毕竟遮不住。那悲凄却有爱的情怀如习习江风,隐喻在霓虹灯光里,为把最后的大爱给了湘江,给了橘子洲的诗人以天上虹的形式尽情歌唱。
紫云英,女,本名王丽君,长沙市岳麓区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系中国散文学会、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书法家协会会员,长沙市美术家协会会员。著有诗歌集《缓慢行走的日子》,报告文学《深杉“候鸟”》《楚天春色》(合著),长篇历史书籍《长沙橘子洲》(合著)
责任编辑 张韵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