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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创作与评论 热度: 17269


  春天,一切都在发情。

  麦子疯长过了膝盖,暖风一吹,便有风情万种的麦浪。麦浪紧贴着湿润动荡的泥土,俯下身去的时候,便现出其中隐匿的年轻情侣。

  到底是谁先嗅到了麦浪中骚动不安的气息呢?说不清楚。但一定是有一只神秘的大手,将那潮湿的,晕眩的,喷涌而出的气息,从无边的麦田里汇聚起来,又借着慵懒的风,徐徐吹进了这所座落在郊外的大学校园。

  我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抬起头,闭上眼睛,努力地嗅着麦田里吹来的熟悉的味道。那味道有好多种植物混合在一起,前调当然是麦子的富足与饱满,中调有蒲公英等野草的浓郁与肆意,后调呢,则夹杂着……

  爱液的味道!阿蔓脱口而出。

  什么是爱液?我傻乎乎地问不停旋转着雨伞,看雨滴飞溅出去的阿蔓。

  等你找到男朋友的时候啊,让他在麦浪里亲吻一下,就知道啦!阿蔓坏笑着丢下我,跑开去了。

  我并没有追上她继续问个究竟。我的脸有些发烫,那个“吻”字,让我心跳得厉害,我需要这春天的雨水,将我彻底地冲刷干净,假装,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在知道麦浪中隐藏的秘密之前,我跟阿蔓每天手拉着手去食堂里吃饭,就像那些甜蜜的互相喂食的情侣。不过情侣可没我们自由,至少校园里的“文明检查队”,不会气势汹汹地飞奔过来,在甜蜜的一对还没有来得及调整表情的时候,就将其围追堵截住,而后拉开分头审讯。

  十八年前,我们那所“农村大学”里,还民风纯朴,团委的老师们也尚未开化,所以看到那些在花园里、紫藤架下、草木丛中、梧桐树后,忍不住有亲密举止的学生情侣,便立刻被附近孔庙里的夫子给附了体,一怒之下,成立了“文明检查队”。于是每天黄昏,便可以见到胳膊上戴了鲜红袖章的学生会干部,沿着校园里的“天屎之路”,浩浩蕩荡前往那些隐秘的恋爱圣地,实施抓捕行动。

  睡我上铺的香樟,是被不幸抓捕过的典型,为此她跟男朋友的光荣亲吻事迹,还上过外语学院的“小黑板”。香樟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听着一个尖嗓子男生笑嘻嘻地念着上面贴的公告:现有我院1999级英语系女生李香樟与体育学院男生张天浩,于三月二十一日晚八点三十分,在南操场梧桐树后,试图行不轨之事,被我校文明检查队当场抓获。鉴于李香樟同学给我院声誉带来的损害,现给予该生警告处分。特此通告。

  这份通告不同于那些迟到旷课打架斗殴之类的寻常故事,只一个“不轨之事”的含蓄罪名,就足可以引发看客的无限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轨之事呢,香樟自己当然不肯详说,她好像被拉出去游行的站街女,在人群的哄笑和放肆的点评声中,有想要落荒而逃的羞耻感。但是这一含蓄暧昧的罪名,却引燃了大家的想象力。于是在香樟被警告批评的当晚,外语学院大一的学生们,都兴奋地难以入眠。各类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与丰富的想象缠绕在一起,凑成了香樟与男友张天浩那晚的所有细节。

  或许在香樟的回忆里,那一晚与任何一个夜晚,并没有什么区别。桃花甜腻的香气,在操场的上空飘荡。有浓郁的酒糟的味道,自一墙之隔的工厂里,漫溢过来。头顶上梧桐树叶的间隙中,露出一两点闪烁的星光。微醺的风吹过,那一小片一小片的夜空,便也跟着摇荡起来。在操场看不见人影的角落里,时不时会传出野猫的叫春声,野狗的吠叫声,杂沓的跑步声,意味深长的咳嗽声。路灯在静寂中摇曳着昏黄的光,像在梦中荡漾的游魂。

  那是没有手机也没有传呼的时代,所以香樟对于埋伏在不远处,准备抓个现行的文明检查队,一无所知。那一刻,她只要男友天浩的亲吻与爱抚。她沉浸在这样初恋般的甜蜜之中,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安静地隐匿在幽深的海底,谁也寻不到她。

  就在距离香樟不远的其他梧桐树后,还有另外的许多对情侣,也在夜色中缠绵。如果有人能将那些亲吻的声音收集起来,放入瓶子里,一定像千万条悠闲的小鱼,在清澈的水底欢畅游动的声音,或者调皮地吹动泡泡的声音。他们的唇角,也一定有微光跃动。我猜测那微光是萤火虫身体尾部发出的光泽,透明,莹亮,将春天夜晚的某个角落,一闪一闪地照亮。

  可是,猎人不幸来了。不,是他们早就知道操场靠墙的那排粗壮的梧桐树后,是最好的情侣去处。事实上,大部分猎人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光顾过这片安静的栖息之地。紫藤架下和小树林里固然更为隐秘,可是,作为知名的恋爱圣地,很显然更容易被猎人盯梢。几乎自文明检查队成立以来,每天他们都要去那里捉人,将恋人们吓得鸟一样飞走。以至于后来,情侣们分散至各处,再也不扎堆出现在某个角落。而操场的梧桐树与墙壁形成的天然的林荫小道,在夜晚跑步的学生掩护下,显然更为安全。谁会想得到树的背后,会有两条小鱼,在绵绵不绝地亲吻呢?

  但是,猎人们显然更胜一筹。他们在春天夜晚尚有些凉意的风里,带着一丝窥私和捉奸的兴奋,假扮了便衣,混迹在人群之中。想到那些锻炼身体的学生里,就有那么一个,是猎人中的内探,香樟一定觉得后怕,寒毛都竖了起来。当初怎么就放任自己在树的阴影里,放肆地亲吻呢?那些听起来小夜曲一样的脚步声,回想起来,也有步步紧逼的恐惧。

  所有的铺垫,不过是为了最后奋力的一扑。六七个戴红袖章的男生,雷厉风行地将香樟和男友浩天拉往两个方向,单独审讯,直到问出他们真实的姓名和院系。造假是不可能的,否则,他们会喋喋不休地盘问下去。暗夜中他们将手电筒照向香樟的时候,她唇上廉价的口红,一定被男友浩天的亲吻,给涂抹到了两边腮上。而浩天黝黑发亮的脸上,也一定还残留着香樟的齿痕。也或许,更难堪的是,香樟的衣衫也是不整的,慌乱中,纽扣还扣错了一个,文胸带子,也没来得及扣好,就那样蓬松地在胸前立着,一高一矮,像两个不知所措的笑话。哦,想到这最后一个细节,这一晚,外语学院大一的宿舍卧谈会上,便充满了暧昧的“吃吃”的笑声。

  这一羞耻的事故发生后,作为舍友的我们,也跟着香樟丢了脸。隔壁的胖妞扭着肥得没有男生愿意去看的屁股,拦住要去水房打水的我,窃窃私语:昨晚被抓的,是你们宿舍的吧?endprint

  明知故问!我飞一个白眼,弯腰从她胳膊底下钻过去,噔噔噔地走开了。

  但是谁能拦得住一则香艳新闻的传播呢?它们是比弥漫在宿舍楼里方便面的味道,还要无孔不入的。什么门窗啊帘子啊锁头啊,都挡不住那消息从小道或者大道上,蜂拥而来。那些细节,像锅里炖着的白菜豆腐粉皮,时间越长,越有滋味,嚼来嚼去,永不厌烦。

  只有我们宿舍,出奇地安静,以至于上铺香樟的呼吸声,清晰得好像一只蚊子,在耳畔嗡嗡叫喊。那呼吸明显是不安的,压抑的。如果可能,我想香樟连这样的呼吸声也不要,会强行将它们摁进被窝里去。舍长莲子在优雅地削着睡前的苹果,她的脸上,是不动声色、试图稳住军心的克制。那苹果皮,眼看着就要断了,可是竟然在最细微处,完好无损地继续绕下去。最后,莲子将完整的苹果皮,长长地摆在桌面上,吁了口气。斜对面的脆歪歪,继续沉浸在她的武侠世界里,却时不时地将眼皮向上挑一下,又迅速地从蒙头睡觉的香樟身上跳开去。阿蔓呢,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点歌台,一边嘘嘘地吹着一杯热豆奶,又不忘意味深长地与我对视一眼,而后微微笑着继续埋头听她的歌。

  我们都知道香樟脑子里紧绷着的丝线,快要断了,可是谁也不肯说破,却又盼着听到那一声咔吧的脆响,在熄灯之前,能自动响起。

  最终,我们的这一企图破灭。香樟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叫喊。或许,她流了眼泪,但是,眼泪浸入了棉被里,我们想要听到啪嗒啪嗒响声的愿望,也落了空。

  香樟将来一定是个厉害的家庭妇女。阿蔓这样背后总结。

  二

  校园里耳鬓厮磨的阵地,因为文明检查队,渐渐缩小。但是,铜墙铁壁也挡不住热恋情侣的激情,用阿蔓的话说,楼下那几只夜夜发春的猫叫声,算什么,香樟的思念一来,能炸掉整个体育学院的男生宿舍楼,总之一定是要将浩天给翻箱倒柜找出來,亲上几口,才肯安静的。楼下的猫叫春的时候,会一下子跃上墙头。有时候,这也不过瘾,就径直爬到楼顶。我们315宿舍,恰好正对着学校健身楼的顶层,于是,一到春天,那凄艳的呼唤伴侣的叫春声,就整夜整夜地折磨着情窦已开却待字闺中的我和阿蔓。尤其到了周六,宿舍里连脆歪歪都被联谊宿舍的武大郎给约走了,夜间被野猫抓挠得一晚未眠的我们,看着满宿舍因为换衣服约会而乱糟糟的床铺,心情更加阴郁。于是干脆拉上窗帘,陷入日间的昏暗里,继续夜晚的梦境。

  香樟在警告处分不久,心情很快恢复平静。每晚回到宿舍,都会看到她的脸上,有熟悉的潮红,好像刚刚跑了一万米回来。阿蔓因此推算,亲吻的心跳频率,与万米长跑相差无几。不过我不关心这些数据,我只想知道,香樟到底开辟了怎样的新阵地,让她有了如鱼得水般的欢快与自由?阿蔓试图套取香樟的秘密去向,但她始终笑而不答。那笑让阿蔓觉得恼火,有一股子“小孩子别来凑热闹”的骄傲与不屑。

  哼,等着吧,天下还没有我阿蔓不能侦查到的秘密。阿蔓忿忿对我说。

  那时,春天已经铺天盖地地来到了人间。迎春开了,是杏花;杏花落了,接上去的,是一簇簇粉白粉白的桃花;而丁香呢,早已将浓郁的香味,越过了十里长街。而香樟这朵花,还没等春风到呢,就出了墙。阿蔓带着浓浓的嫉妒,探身看着窗外那些等候被女王们接见的男生,幽幽地说。

  宿管大爷向来保守,严厉禁止男生跨越宿舍楼半步。于是每天宿舍楼要熄灯的时候,楼前便开始上演缠绵悱恻的离别大戏。莲子是大家闺秀,她找的男朋友也是谦谦君子,我和阿蔓从未见过他们有任何越轨举止。哦,竟然连牵手都是蜻蜓点水式的。不过即便这样的触碰,也足够让莲子脸红一阵的了。她要等着风把心底的悸动,都吹跑了,才肯进宿舍门来。进了门,见到片刻前趴在窗台上冲她故意喊叫的阿蔓,也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我猜测如果哪一天文明检查队抓住了莲子和男朋友,她肯定没有香樟大无畏的厚脸皮精神,她自此患上抑郁症,整个大学期间都不敢再谈恋爱也说不定。

  知道吗?莲子和男朋友坐在草坪上一起说情话,都是隔开一个人的距离呢。阿蔓这样笑嘻嘻地告诉我她的重大发现。

  那他们肯定不会被文明检查队抓住!我断言。

  也是,再抓,也还是香樟吧,看她跟男友腻歪的样子,就差将他变成一个小人,放到衣兜里,带进宿舍楼,晚上藏被窝里,抱着又啃又舔了。

  我听了嘲笑阿蔓,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我猜测宿管大爷每到晚上,就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儿放。朝窗外放吧,那里的亲吻密密麻麻的,跟大雨过后,游街的青蛙,他的视线实在插不下脚。况且,他觉得害臊,丢人。他不停地唠叨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我这老脸都没法搁了!朝宿舍楼里看吧,也不得安宁,女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睡衣,在他面前游来荡去,根本就对60岁的他,视若无睹!

  那一阵电视里天天播放《永不瞑目》,我和阿蔓过去凑热闹,阿蔓便逗大爷,电视有啥好看的,还不如你楼前上演的睡前离别戏好看。大爷鼻子里哼一声,忿忿道:现在的女孩子啊,太不像话了!

  可是大爷不知道,不像话的事情,还多着呢。比如香樟吧,就跟男朋友,在黄昏跑到了人家麦田里去!

  这事是香樟自己无意中抖搂出来的。她大约太兴奋了,回来就朝我们叫嚷,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般,说起自己终于认清了麦子和韭菜的区别。麦子的香,是清新的,像刚出锅的馒头;韭菜的香呢,则是豆腐脑上漂的两三点白色韭菜花的味道。香樟细细描绘着她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的时候,从乡下出来的阿蔓,很不屑地一撇嘴,只吐出四个字:五谷不分。

  不过随即阿蔓又眯眼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哎,香樟小姐,你和天浩同学跑到人家麦地里去干嘛?不过这时节,麦子正疯长呢,坐在麦垄上,聊聊文学,倒是挺诗意的……

  接下去的话阿蔓没说,但香樟却是完全明白了话外之音。她的脸果然红了,就像那次她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文明检查队写入了警告处分里一样红,不过上次是愤怒的红色火焰,这次则满是羞涩的桃花红。

  咸吃萝卜淡操心,给你介绍男朋友你嫌人家是矮墩子,现在又跑来嫉妒人家。香樟飞一个白眼给上铺咯吱咯吱吃黄瓜的阿蔓。endprint

  阿蔓大大咧咧,一点也不介意香樟的嘲讽,照例慢腾腾地一声叹息:唉,风吹麦浪,十里清香,寡人如我,满心忧伤。

  香樟听了咯咯笑起来,无意中,就露出了耳根处的一抹吻痕。更神秘的是,一片麦叶,竟从她的内衣处,飘落到了地上。

  阿蔓等香樟走后,拾起那枚细长的还带着香樟体温和香水味道的麦叶,笑嘻嘻朝我道:我知道文明检查队,为什么逮不住狡猾的狐狸精香樟了;他们的战场,原来转移到了麦浪里去了。

  啊,麦浪,这听起来真是狂野又暧昧,单单想想那风起云涌一般的麦浪,想到那里隐匿着一对又一对的情侣,他们含情脉脉,如漆似胶,那亲吻也如雨点密密实实,那喘息更是动人心魄。可是,这一切都被无边的麦浪遮掩住了,大地看上去风平浪静,可是,只有我和阿蔓才知道,那里正上演着怎样动荡起伏的爱情瞬间。

  我因为这样的想象面红耳热,好像已经飞奔到了那片神秘的麦浪,像一尾鱼,纵身跃入其中,窥见了无数的爱抚与亲吻,当然也包括,更为隐秘的、我从未敢想的亲密细节。我的心里也因此像阿蔓一样涌起嫉妒的泡沫,我为自己没有人爱而自卑自怜,我在周末空荡荡的宿舍里,想念畅游在麦浪里恣意的香樟。

  但是阿蔓早已经行动开了。黄昏,太阳还没来得及将最后的余晖,从大地上收起,阿蔓就背起悠闲的旅行包,打算出门。

  我见了生气:将我一个人丢下,你这是也跟哪个王子去约会么?

  阿蔓小心翼翼地看看门外,确定无人偷听,这才问道:要么,你也跟我去麦浪里走一圈?

  啊,你去那里做什么?那里明明是香樟他们的爱情圣地。

  我就是去踏青,还不行?谁规定那里只能情侣去?算啦算啦,你不去我自己去!

  我将无聊的“走遍美国”一把扔掉,跳下床,迅速地扯下书包,跟阿蔓飞奔下楼。

  春风真是醉人,我和阿蔓的脸红扑扑的,彼此看着都觉得可爱,如果是情侣,不互相咬一口才怪。不过,大路上人并不多,像我和阿蔓这样闲闲溜达的同性,更是少见。有那么几对情侣,常常在我跟阿蔓说话的功夫,就神秘地消失不见。以至于我见了鬼似的,朝阿蔓叫喊:难道刚刚那一对,是我的幻觉?

  阿蔓对我的一惊一乍觉得不耐烦,说我没见过世面。有那么几次,见我打草惊蛇,恨不能把我像摁一只蚂蚁一样,死死摁进泥土里去。我知道阿蔓想做福尔摩斯,寻找香樟的踪迹。可我觉得她这是白费功夫,在这无边无垠的翻滚的麦浪里,寻找两个人影?哼,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洒落在绿色苍茫的大地上,一切都笼罩在这温柔的光里,又因为即将消失,这光中便闪烁着哀愁之美。风慢慢被我们落在后面,可是这麦田,却还没有走到尽头。或许,它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尽头吧,就像朝天空深处走还是天空,朝大地深处走还是大地一样。而风把涌动的麦浪,带往哪里,哪里也一定会有阿蔓寻找的爱情的味道吧。

  后来我们就走累了,坐在大道边上休息。蒲公英一小朵一小朵的,在我们脚边绽放。远远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可是看不见人影,我因此怀疑是一只迷路的兔子。我还侧耳倾听了一会,想象着那只兔子穿过湿润的麦田,洁白的身体上,沾满了露水。它也一定是孤独的,马上夜幕就将覆盖整个的大地,它可如何在没有路灯的麦田里,凭借记忆,寻到自己隐匿的家呢?我甚至为此发愁起来,想走进麦田里去,帮帮这只可怜的兔子。

  可是,就在我矫情的功夫,不远处的麦田里,忽然间站起两个人来。而且,是一对情侣。女孩子背对着我们,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和草屑。男孩则细心地帮她摘着头发里的麦叶。他们还互相检查了一番彼此的衣着是否整齐,好像,他们刚刚从一场沉睡中醒来。

  我的心跳得厉害,似乎我才是躲在麦田里“做坏事”的女孩。我揪一揪阿蔓的衣服,想要问她该怎么办,是逃呢,还是低头装没看见呢?可是来不及了,他们牵着手,亲密低语着,朝我们走过来了!一直守株待兔的阿蔓,也显然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她一下子兴奋起来,身体紧紧缩着,怕打扰了这一窝情侣兔的警惕。如果面前有一个大洞,阿蔓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吧,当然,她会拉着我一起跳进去的。她不能留下我在麦田里,惊扰了一场好戏的开始。

  可是即便有洞,也来不及了。因为四双眼睛,瞬间对视在了一起!

  我和阿蔓惊讶地同时喊出了声:啊!

  而对面的香樟,则像脱光了衣服,又恰好被人窥到了一样,立刻很羞耻地转过身去。

  在站起来拉阿蔓逃跑的瞬间,我满脑子只有一件事,香樟一定比恨文明检查队还要对我们恨之入骨吧!

  三

  在香樟还没有考虑好,到底是跟我和阿蔓断交,还是把我们大骂一顿的时候,新的小道消息就嗖嗖地沿着校园的林荫道传播开来。

  说是附近村庄里的农民,接二连三地到校长办公室告状,要求学校赔偿他们的经济损失,因为他们的麦田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那些学生情侣闲着没事就朝麦地里钻,而且钻进去还老半天也不出来,比拉一泡屎还耗费时间;等到人终于出来了,他们蹲踞过的那片麦子,就全倒伏了。这还不算,他们还拔下麦子来,铺在麦地沟里,也不知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到底是用来做什么呢?我青涩懵懂,但是看多了爱情小说的阿蔓,却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慢悠悠道:还能做什么?就做呗。可是她这个回复,让我更加地迷惑不解。我想知道得更清晰一些,比如,具体做什么啊,那样深的麦田里,坐在沟垄上,一定有浩荡的风声,从四面八方,穿越万千的麦子,落在亲吻的两个人的耳边吧。那是一个小小的绿色的房子,幽暗,静寂,湿润,又温暖。两个人在那样隐秘的房子里,除了亲吻与爱抚,又能做什么呢?啊,我多么嫉妒香樟,她一个人,霸占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好。

  可是香樟却因为这个小道消息,躲在宿舍里惴惴不安了好多天。好像那些农民,马上就会冲进我们宿舍来,朝她索要賠偿;甚至有些农妇,还会上来撕扯她的衣服,剪断她的文胸,而后将她捆绑起来,拉进村子里游街示众。尤其,在我和阿蔓知道她的内情,最有可能当叛徒告密的情况下,她更是合不拢眼。有那么几次,她神经紧张,眼看着就要朝我和阿蔓吼叫开了,可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endprint

  我和阿蔓因此愧疚起来,好像我们两个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倒是香樟,满腹委屈,一脸被人陷害冤枉的无辜模样。我们坐在宿舍里嗑松子闲聊,松子是莲子拿来的,她是宿舍里的贵族阶层,家中有钱,每次父母开车前来探望,都带来一后备箱的吃食,我们因此跟着沾光,算是改善生活。不过吃人家的嘴短,免不了要奉承莲子一筐的好话回去。

  于是阿蔓说:莲子最近面色红润,愈发显得年轻了,好像一下子小了十岁,回到婴儿肥的少女时代,这一看啊,就是庄哥哥的功劳,唉,如果我有那么一个每天不辞辛苦帮我打水买饭的情哥哥,我也会像莲子公主这样,过上衣食无忧的贵族生活。

  我也抢着拍馬:而且人家庄哥哥还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所以我敢肯定,他永远也不会被文明检查队抓住把柄。

  此句一出,坐在我的上铺,蔫蔫地胡乱翻书,等着男友浩天来叫的香樟,立刻被电击一样,嗖地一声,将在我脑袋上晃着的两条长腿收起来,而后将书朝墙上一扔,用被子蒙上了头。那书顺着床缝,一坨“天屎”一样,啪嗒一声落在我的枕头边的时候,我也红了脸,立刻紧张地朝阿蔓看过去。

  阿蔓大约也是懵了,向来口齿伶俐的她,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一个没有剥皮的松子,一句话也没说。而别人呢,又不知晓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于是对香樟冷硬的背影,便觉得莫名其妙。脆歪歪“吱吱”地将一袋豆浆喝得差不多了,便叹一口气:唉,青天白日的,有人不去约会,躺在床上生闷气,小心,再生下去啊,人都发霉喽!

  莲子也用她惯用的优雅语速,安慰香樟:好好的,别闹大小姐脾气,起来打扮打扮,春暖花开了,跟你家浩天去校外走走,这才是恋爱中的女孩子该做的事。

  香樟果然起来了。不过她是跳起来的,因为个子高,她的脑袋还碰到了天花板。她即刻呲牙咧嘴地喊了一句:你们就幸灾乐祸吧!

  说完了,她便突突突地爬下来,抓起挂在床栏杆上的一件外套,头发也没梳,砰一声关了门,消失掉了。

  那晚香樟没有回来。好在莲子男友李庄跟张浩天都在体育学院,所以打听了一下,便得知她跟着张浩天去了通宵影院。熄灯之前,学生会来查夜,脆歪歪慌忙从楼上叫来一个朋友,跑到香樟床上,蒙头盖上被子,冒充了一回香樟。

  检查的一走,卧谈会便由脆歪歪炮轰香樟拉开了帷幕。

  自从被文明检查队抓了现行,她就跟我们所有人结了仇,好像捉奸的倒成了我们。

  阿蔓则语焉不详:我看也未必是因为那事。

  莲子在黑暗中接过去:下午还以为她跟张浩天吵了架,结果两个人去看了通宵电影,看来那时生气,多半跟我们有关。

  我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说出那个马上冲出嗓子眼的秘密。最终只插了一嘴:看通宵电影,不困吗?

  阿蔓乐:妹妹,你可真是纯洁无瑕,不知道通宵电影院里,最后几排有包厢吗?据说紧抱在一起,还是可以侧躺两个人的。

  大家都咯咯笑起来,好像亲眼看到此刻的香樟跟张浩天,正亲密又可怜地挤在窄窄的包厢里。

  阿蔓更眉飞色舞起来,脱口而出:我们都没人家香樟甜蜜,操场梧桐树后也抱过,宿舍楼前也抱过,包厢也抱过,麦地也抱过……

  啊,麦地?脆歪歪明显有些兴奋:看来农民到校长办公室告状那事,不是小道消息,摧毁麦地的,也有香樟和张浩天的功劳啊!

  我一头扎进被子里,想,完了,香樟回来会骂死我们的,不,她连骂我们的力气,也一定没有了。她是彻底在宿舍里,被我和阿蔓给毁了。

  那时民风还未开化到情侣出去租房同居,但周末夜色掩映下的学校东门口,常会看到附近农民悄无声息地凑上前来,问牵手的学生情侣,是否想住家庭旅店。上世纪末的小城,消费低廉,一份露天小摊上的炒菜,也不过一块五一盘。所以家庭旅馆,一晚10到20元,不仅仅是住宿,还可以看看电视,喝杯热茶,再用热水洗漱,并泡泡脚。自然,这样便宜的价格,是可以招徕不少情侣的,尽管他们都要冒着夜不归宿、被学校警告处分的风险。但那昏黄清冷的路灯下,农妇们的窃窃私语声,跟在人身后暧昧的召唤声,甚至包括夜市上所卖的性学家李银河的盗版书,都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息。于是一对又一对的情侣,被这不安的野性的气息蛊惑着,跟着农妇们拐进了附近的巷子。

  那巷子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沿着并不宽阔的夜市,一条紧挨着一条,向纵深处延伸。水泥砖瓦盖起的平房,或者小二层楼,不知是不是早就考虑好了做家庭旅馆的缘故,竟然家家都有一个闲置的房间用来出租。那些院子也大致都是相似的,像北京的四合院,小小的天井里,也就能盛放下一株银杏树,一辆三轮车。就连阳光,也得让路,方方正正地,洒下一小块豆腐似的光亮来。如果是夜晚,在这样的院子里站着,便可以看到四面窗户上,映着的人影,一定有那么一间里,是亲密私语的两个人。当然,那定是一对学生情侣。

  学校因为这些小旅馆的存在,常常突袭查夜。但是学生们也聪明,会提前串通好同学,帮忙“点卯”。可怜了那些学生会查夜的,鬼子进村一样,扫荡完这间宿舍又奔赴下一间,结果被呼呼大睡的人蒙蔽着,一晚上也揪不出几个夜不归宿的。香樟人骄傲,胆子也大,在逃过几次查宿之后,干脆连吭也不跟莲子舍长吭一声,就消失掉。以至于她在外逍遥“鬼混”,为了集体的荣誉,我们要为她瞒天过海,或者求邻宿舍的同学来“角色扮演”。

  可是我和阿蔓知道,香樟不领情,她觉得我们欠她的。我们在背地里,集体“嘲讽”了她的两次亲密事件,从操场到麦田,她引领了爱情的风潮,也承受着我们带着浓郁嫉妒的言语刻薄。

  香樟甚至都不给我和阿蔓道歉的机会,就在众人的惊讶声中,卷了铺盖,搬去校外,与浩天租房。我不知道在香樟之前,有没有女生,这样离经叛道地公然跟男朋友“试婚”。但是我确信,香樟再一次引领了潮流——校外同居的潮流。这一次,负责嘲笑的,成了香樟。我想她在出租屋昏黄的灯光下,一定用不屑一顾的语气,这样点评过我和阿蔓:瞧她们两个可怜兮兮的女光棍儿,没有男朋友,不知道亲吻和爱抚的滋味,只能跑到麦田里看人家风花雪月,也不知这四年大学,她们还有没有人追求。endprint

  在学校东门喧哗的小吃一条街上,我和阿蔓有时会碰到香樟,趿拉着拖鞋,松松地挽着头发,淡淡施了胭脂,像一只野兔,出来寻觅吃食。那时她已经通过关系,办理了“跑校”资格,可以正大光明地不在宿舍居住,所以除了上课的点头之交,香樟好像跟所有舍友都變得陌生起来。她不再需要求人帮忙点卯,也不需要在我们带着浓浓嫉妒的画外音里,局促不安,摔门而出。她比我们更多的人,提前明白了一个道理,讨好集体是无效的,与其在一群人中孤独,不如与爱情长相厮守。

  将文明检查队和舍友远远甩在身后的香樟,见了我们,会虚情假意地推让一下袋子里的水果,甚至会邀请我们去她的小窝里做客。我克制着内心巨大的好奇,终归拒绝了香樟,只是看着她像一个娴熟的家庭主妇,扫荡完所有喜欢的吃食,而后穿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某一条幽深的巷子里。

  那时的大地上,正有风吹过大片大片耀眼的金黄的麦浪。那高贵的金黄,像香樟转身时,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抹疏离的微笑。我确信我被香樟遥不可及的骄傲的微笑,给彻底地击中,以至于我站在喧哗的人群里,有些迷茫。我不确定是应该重新回到单调乏味的宿舍生活,还是追随着香樟的足迹,在无人打扰的庭院里,一朵花一样恣意地怒放。

  麦浪在大地上消失之前,传来了一个悲伤的小道消息,有一对情侣,跟随着麦浪纵情翻滚的时候,被一陌生男人盯上。男人以农田破坏为由,欺负了那个女孩。“欺负”这个词语,究竟包含了多少不便言说的内涵呢,我并不清楚。我只是想,从麦浪中永远撤出的香樟,是多么聪明啊!她竟然再一次,引领了爱情的潮流。

  那个不知是不是想象出来的男人,让所有试图将爱情放置在麦浪之下绽放的情侣,自此,竟然再也不敢靠近金黄或者碧绿的麦浪。

  而学校东门一条又一条的巷子里,无数个香樟,开始携着烟火气息的爱情,进进出出。

  安宁,本名王苹,女,生于198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有:《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聊斋五十狐》等。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图书《遗忘在乡下的植物》入选中国作协2016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同时有繁体版图书《试婚》在台湾等地发行。在《十月》《天涯》《作品》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张韵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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