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壮壮的再次出现是二十年后。我家里网络出现了问题,儿子叫来了维修人员。打开门的瞬间,我突然失声了。这体似棕熊的男人竟然是熊壮壮。“熊壮壮?”我大叫着。“唔。”熊壮壮还在对我进行确认。“我是关彤,你不认识我了?”“哦,是你啊。”他的表情没做出太多变化,见到我也毫不惊讶。儿子向他说明了网络问题后,他拖着笨重的身体走到了路由器旁,蹲下来,从挎包中翻出了工具箱和一根网线。他沉默不语,很安静。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该从何说起?没过多一会儿,一个沉闷的声音传了出来:“修好了。”我本想请他留下吃午饭或是喝杯茶,可话没说出口,他就已经将身体挪到了门口,与我道别。儿子说:“你们认识?”我说:“嗯,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坐在我前面。”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特别讨厌。讨厌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正值初二的我们即将面临体育中考的模拟测验。为了让我们最后中考时,体育考试可以拿到满分,学校安排我们在上午第二节课后进行跑步训练。那时候学校的操场还不是塑胶场地,而是大土地。那种大土地,一下雨,跑道就烂了。学校给我们规划的跑步路线是围着三环跑。这年的春天被沙尘暴搅得混沌一片,每当沙尘暴来袭时,邹老师就唉声叹气,对着黑板发脾气,无数根粉笔被撅折在黑板上。有时候李玉就会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笑出声来。邹老师总是指着他说:“李玉,给我安静点!”这时候全班就会哄堂大笑,因为“李玉”的发音连起来读颇像“驴”。“安静!安静!你们不用高兴太早,到时候体育全不及格就都踏实了,也别想着考什么高中,都回家卖菜去吧!”
其二,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我戴上了牙套。自从戴牙套以后,我迅速由班花变成了班渣。也有可能我以前就不是班花。就连李天文也不怎么看我了。他是我们年级实验班的男生,学习特别好。他个子高高的,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有時我们会在小区内碰个面,可我们从没说过话。我每次都会在课间休息、全年级跑步或是开集体大会的时候偷偷看他。而周欣梦也会帮我盯着他,确认李天文是否也在看我。有时候周欣梦会突然捅我的胳膊一下,说:“李天文又看了你一眼。”我早就知道李天文也喜欢我,可等了一年了,还是没有动静。周欣梦告诉我要按兵不动,李天文一定是那种内敛型的男生,但我决定,如果初三还没有向我表白,我就主动跟他说。然而,我戴上牙套以后,李天文对我似乎完全不关注了。
我们班的班花也变成了周欣梦,这是从别的班同学口中得知的。周欣梦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初一开始,我们就连上厕所都要一起去。我们对彼此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她的手腕很柔软,像发酵过的面条一样。我常常抓住她的小臂用力甩,她的手腕就像柔软的面条,皮肤也特别的黝黑,我常问她,你小时候究竟喝了多少巧克力奶?她家里很有钱,每次她都可以到音像店里买很多她喜欢的磁带和明星海报。她的爸爸“下海”了,但我却不知道“下海”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如果“下了海”就能变得有钱。我同学窦冉的妈妈也“下海”了。我们家庭条件也不错,但与周欣梦和窦冉的家庭还是不能比的,毕竟爸爸是个文化人。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经常和爸爸说:你也“下海”吧,下海了咱们家就有钱了。可爸爸问我,有了钱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喝好多的巧克力奶,和买好多的磁带和海报。
在戴牙套以前,我和周欣梦放学后,总会邀约一起骑着车到海淀步行街去吃美国加州牛肉拉面。周欣梦特别爱吃番茄酱,她总会多要一小盒,然后舔着吃酱。通常,吃完面之后的活动是逛音像店和文具用品店。我们都喜欢买一样的笔和贴画。有了她以后,我不再需要其他的朋友,也不许她再与其他同学成为朋友。我认为,她必须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可她总是偷偷地与其他同学私自约会,我最讨厌的人是王笑笑。她们总是背着我一起去海淀步行街吃美国牛肉面,有几次考试也都是因为王笑笑我才没有考好的。真讨厌?为此我跟周欣梦发过几次脾气,她总说以后绝不会再单独与王笑笑约会。但我觉得她是在敷衍我。
可自从周欣梦背负上了“班花”的名声后,就逐渐疏远了我。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们不再一起上厕所或一起回家。那一次,我妈妈去香港出差时,给我买了一支有着兔子头的自动铅笔。我拿着笔向周欣梦炫耀,王笑笑凑过来看,大家都说这兔子笔真可爱。可过了两天,我的那只“兔子”不见了,偏偏又看到周欣梦的铅笔盒里有一支一样的笔。为此,我伤心极了。在心中默默断定就是她偷走的,可转念又想,她们家那么有钱,怎么会偷我的铅笔?难道她妈妈也去了香港?我终于开口对她说:“我的那只兔子笔不见了。”而周欣梦的反应是:“你总是乱放东西,再仔细找找,不知什么时候就它自己就嘣出来的。”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但即使得到这样的回答,我还是想要再次去确认那笔是不是我的。周欣梦见我鬼鬼祟祟的样子,她终于说:“你是不是怀疑我偷了你的笔?”当她说出口的这一瞬间,我断定,那笔一定不是她偷的,她怎么会偷我的笔呢?可为时已晚,我急于辩解,可是怎么也解释不清楚。从此,周欣梦彻底疏远了我。我想,她一定是和王笑笑说了这件事,并且王笑笑还说了我很多的坏话。很快地,她不再和我一起放学一起走,她马上有了新的小圈子。她的好朋友逐渐变成了王笑笑,以及被我鄙视的周欣梦的“粉丝”们。她们下课后总能迅速围成一个小圈子,时而放声大笑,时而轻声细语。她们课间交换喝饮料和吃零食。而每当我从她们身旁走过,想要试图加入小团体后,又立刻闭嘴了。我知道,那圈子的带头人一定是王笑笑,她成功地笼络了周欣梦,笼络了一枚班花。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对我。
自从没有了周欣梦,并且被孤立后,不再有人继续帮我盯着李天文的动向了。我的学习成绩也一直下降。那是期中考试的前一个星期,董亚茹在上课的时候传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下课去小卖部吧,我请你吃冰棍”。她坐在我斜后方,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语文王老师正面对着我们讲课。我在字条上回复她“下节课不是历史么?”“没事,不上了。”我犹豫了下,“行!”我期待着下课,期待着逃学,这是我第一次逃课。
上午,校园内外一片寂静。原来这个时候的外面是长成这个样子,阳光明媚地令人心虚。我问董亚茹:endprint
“你说历史老师要是告诉邹老师可怎么办?”
“没事,顶多在外面罚站一节课。”
“罚站……”我怎么可以去教室门口罚站?无论如何我都不可以去罚站!要是被李天文看到就惨了。我掉头往回跑,董亚茹突然叫住我:“放心吧!历史老师从来都不举报的,我每次只逃他的课。”
“你确定?”
“当然了,你就放心走吧。待会可以去步行街再溜达溜达。”
小卖部的老板对董亚茹说:“下节又是历史课吧?”
她点点头:“两根梦龙。”
我欣喜若狂,上次吃梦龙还是周欣梦请的客。
我们各自开着自行车的锁,这时候前方突然走来了一个男孩,董亚茹喊着:“你又干吗来了?”
他说:“你管我呢!”
“我不管你,你还长不大呢!”董亚茹说。
“敢情你是妈了?”
“懒得跟你耍贫嘴。”
“你们去哪耍?”
“去步行街啊,你来吗?”
“今天有点事,不去了。改天吧。”
董亚茹挥了一下手,我们便跨上车,举着梦龙走了。当路过那个男孩时,我没敢看他,他就是那种“坏孩子”,把头发染成了浅棕色,左耳朵上戴着一个耳环。肥大的滑板裤旁挂了一条银链子。他长得也帅,比我们全校任何一个同学长得都好看,包括李天文。
“不知道哪个倒霉孩子又犯事了。”董亚茹嘟囔一句。
后来才知道,他叫何小冰,现在已经上职高了,曾经被我们学校开除,因为带头打群架。
董亚茹又对我说了很多有关何小冰的事,说他打架有多厉害,一打十都没问题。说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但又说喜欢他的那些女孩都没戏,他一个都看不上。董亚茹说着脸就红了,我说:“你是不是也喜欢他?”她说:“我喜欢他都三年了,上小学的时候就喜欢他。”我说:“那他看得上你么?”她说:“总有一天会看上的。”董亚茹又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关于何小冰的事。尤其不要告诉周欣梦和王笑笑那帮贱人。”我说:“我和她们已经不是朋友了,放心吧,肯定不说。”我们骑着车,她突然推了我一下,然后又疯狂地向前骑,我也站起身,使足全力迎着沙尘暴追赶她,沙子和柳絮让我们都眯着眼睛向前行。
这时候的步行街上极为安静,因为学生们都在上课。音像店里的背景音乐是《流星花园》主题曲,店里空空荡荡的,可以自在地挑选磁带。董亚茹想让我陪她去一个地方,是她学跆拳道的道馆。来过无数次的步行街,从来不知道这里还藏着一个非常有名气的道馆。董亚茹和一个穿着白色道服,扎着黑色腰带的男人在里面说话,我在外面等着她。道馆内很干净,有汗味也有消毒水味,当然也充斥着雄性荷尔蒙的味道。道馆里正在上课,教练喊着口号,示范如何做后踢的训练。那教练看上去很凶猛,像是要踢死那帮学员。相形之下,我们的体育老师就弱爆了,他的腿一定不会踢得那么高的。我又想到了何小冰,真想象不出来他打架时候是什么样子。这时,董亚茹从里面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信封。她说:“这里面的教练都很厉害的,拿過世界级的奖。我也得过一次奖,是全国青少年跆拳道大赛,得了银奖。”我突然特别崇拜她。
下节是邹老师的物理课,我和董亚茹买了些零食后便往回骑。在路上,董亚茹对我说:“关彤,我想求你点事。”
我说:“你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她说:“你能借我点钱么?”
我说:“可以啊,多少钱?”我十分信任董亚茹,但也不知这样的信任源于哪里。此时我手上正好还有些零用钱,那是春节的压岁钱。
她说:“都行,你看着借吧。下个月我妈给我钱的时候就立刻还你。”
我说:“没问题,明天带给你。”
我们回到学校,一切都安然无恙,正如董亚茹所说,历史老师完全没有向邹老师告状。
第二天,我把钱给了董亚茹,她就走了。第三天她没有来上课,第四天第五天都没来。又过了一个星期,不知从谁那里传出董亚茹离家出走的消息。我和她是朋友,其实也不是朋友,只是我们都被同学孤立了,那次去步行街是我们唯一一次的相约。董亚茹的妈妈来学校找到我,问我是否知道董亚茹的行踪。她妈妈已经报了警,但无济于事。我只告诉她借钱的事情,她妈妈歇斯底里地在我面前哭着。邹老师让我罚站了两节课,我时时刻刻盯着李天文的那个班,希望他不要出来。这下我变成了和董亚茹一样的坏学生。
体育课后,以周欣梦为首的一圈人在议论着什么,当我走过去时,她们就哄然而散了。她们一定是在议论我。我被董亚茹连累了,恨死了她。放学后,邹老师把我留在了办公室,说要跟我谈话。我低着头,鼓足勇气对老师说:“这件事可以不告诉我家长么?”邹老师一边吹嘘着热茶,一边说:“你家长正在来学校的路上。”我继续低着头,盯着她手里面的热茶。邹老师在爸爸赶到学校前,沉默不语。我猜不到她将对爸爸说什么。她在批改今天的随堂考试,我就像个大木桩子一样站在她的旁边,甚至连眼睛都不知道摆在何处。这时候,语文王老师走过来问我:“待会你爸爸过来么?”我点点头。王老师笑了笑便又回到她的办公位上。隔壁班的班长时不时地进进出出办公室,向老师汇报今天的情况。李天文也抱着一摞卷子进了办公室,我赶紧把头低下来,恨不得想钻进地缝。但李天文好像没有发现我,把卷子放到老师的桌子上后就出了办公室。我很庆幸。
在邹老师判了十三张卷子后,爸爸喘着粗气赶来了。爸爸在出版集团是出版部的主任,平日里来家拜访他的人不少,说话态度都是毕恭毕敬的。可怎么一到了邹老师这里,他就卑躬屈膝了呢?
我知道,此时必须要告诉他们关于董亚茹的一个秘密,不然邹老师肯定不会饶了我的。我说:“她在校外好像有一个男朋友,叫何小冰。”
“何小冰?你确定么?”
我点点头,又偷看了一眼爸爸。爸爸满头大汗,眼睛瞪得像牛一样。
“何小冰以前是我们学校学生,后来打架斗殴被开除了。关彤爸爸,她是好孩子,特别单纯。只是在交朋友方面可能有些问题,这点您要多多注意。那个董亚茹特别爱撒谎,她骗我们说她课外时间都在练跆拳道,有一段时间每天下午的课都不上,说是最近有个全国青少年跆拳道大赛,她要去参加。最后确实抱了一个奖杯回来,但您知道么,那个奖杯是她买的。”“不是的,邹老师。她带我去过他们的道馆,她确实是在练跆拳道。”我有点激动,虽然我有点恨董亚茹,但面对邹老师的时候,我更恨她。“那你亲眼看过她练跆拳道么?”我摇摇头。邹老师继续说:“您看,多单纯的一个孩子,就是容易被带坏的。那天历史课还逃课,也是和董亚茹在一起吧?”endprint
“真是太不像话了!”爸爸说着还拍了我后背一下。邹老师又说:“关彤爸爸,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她还是有潜力的。”爸爸又说:“好的好的,邹老师您放心,回去我一定严厉批评她。她不会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在一起玩了。”
“还有,孩子的零用钱也要管地紧一些,小小年纪怎么能动不动就借给别人两百块钱呢?说实话,这两百块钱对于我们这些老师来说也是不少钱呢。”
“是是是!您教育的是,我一定严加管教。”
邹老师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行了,也挺晚的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关彤爸爸,今天麻烦你还特意跑过来一趟。快回去吧。”
见爸爸带着我走出办公室,王老师追了出来,叫住了爸爸:“关彤爸爸!您留步。”
爸爸说:“王老师呀,您还有什么事么?”
王老师说:“您之前送我的书,我看了,真是受益匪浅。不知您能否再送我一本您的书?不瞒您说,我有一个朋友也崇拜您。”
爸爸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没问题!”
王老师又补了一句:“您记得签上名字!”
“一定,一定。”
我们彼此挥了挥手。
在回家的路上,我低着头跟着他走,偶尔瞟他一眼。他的心思好像不在我身上。我们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爸爸突然摸了摸我的头说:“不要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后来我才知道,爸爸这一天受领导处分了。他们领导长成什么样?是不是也和邹老师那样是一个家庭不幸福的人?应该不是,我想他或者她,比邹老师更可怕,可怕到连爸爸都能那么沮丧。
这件事发生过后,整个年级的同学都知道我和董亚茹是好朋友了,并且知道我的爸爸被邹老师叫去挨批评。经过走廊时,我感到所有同学都在议论着我。邹老师在班上点名让我把座位调到熊壮壮的后面去。熊壮壮头大体宽,真像一只笨拙的大狗熊。他学习特别好,尤其是数理化,也是邹老师亲自指定的物理课代表。邹老师特别喜欢他,多次当众说他以后一定能当科学家。可是当了科学家又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还是下海比较好。熊壮壮坐在我前面,像是一堵墙,把我和老师、黑板、同学全部挡住、隔开。我想,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老师对我已经放弃了?熊壮壮喜欢吃韭菜,中午带着饭永远都有韭菜,韭菜鸡蛋,韭菜饺子,韭菜包子。由于他少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一漏风就都是韭菜味,连放屁都有韭菜味。我恨透了他。并且他就像是邹老师的第五双眼睛(邹老师戴着副眼镜,我们私下里都管她叫胡四眼),时时刻刻盯着我们是否在课堂上吃零食、聊天或是传小纸条,一旦被他发现,他会立刻报告给邹老师。这招来了我们同学集体的厌烦,可是又不能得罪他。除了我们班上的沈召,他爸爸给我们学校赞助了一整个体育馆,没有谁敢招惹他,就连邹老师也得巴结他。沈召总喜欢对他喊:
熊壮壮的头,像皮球!
一脚踢到百货大楼!
百貨大楼,卖皮球!
越看越像熊壮壮的头!
熊壮壮从来不敢打沈召的小报告,所以每当他喊完一遍的时候,总有几个同学在一旁起哄。熊壮壮就用他漏风的嘴喊:“有什么可笑的,再笑我抽你!”他的“抽”字,说的又狠又漏风。说完,同学们的起哄声就更大了。他只敢追窦冉,因为熊壮壮的一颗门牙就是窦冉踢球的时候给他踢掉的。窦冉个子小,跑得快。熊壮壮狗熊般的身段跑不过他。况且他还戴着一副五百度的眼镜片子,跑两步就呼哧带喘,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邹老师把我安排在了熊壮壮的后面,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也在私下里建议我提招。面对邹老师对我的一套说辞,我竟无言以对,竟然也有几分赞同她。邹老师还建议我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可事事总有转机,全校的学生和老师开了一个会,主要是说为了防止同学们在教室后面那块黑板上乱写乱画,决定每个月进行一次黑板报比赛。全班同学为此展开了一次投票,投票结果是由我来负责板报的内容。我有些小欣喜,周欣梦投来了一个友善的微笑,我立刻回应了她。这身后的黑板,它真是我的福音。然而,我被任命为板报负责人也确实名副其实,我平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画漫画,日本漫画和迪士尼的卡通我都喜欢。当我还是班花的时候,也为同学们画过一些卡通的肖像,他们都很喜欢。
班级里的黑板报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情,为此我感到无比骄傲。中午同学午休或自习期间,我站在椅子上,进行板报的创作,这是我的特权。而且,十五个班级,每次的年级板报比赛,几乎每次都是前三名,从未让班级丢过脸面。因为这件事,邹老师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好转,同学们也逐渐淡忘了“董亚茹事件”,王笑笑甚至还邀请我去参加她下个月的生日聚会。熊壮壮看着也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他好像比以前瘦了一些。我在班里的地位正逐渐回升时,邹老师发布出了一条消息——学校要进行粉笔画大赛,每个班级出五名学生来进行团体创作,最后评出全校前三名来进行全区比赛。经过美术老师和邹老师的商议,这五名同学包括了周欣梦、王笑笑以及我。我很高兴,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来修复我和周欣梦的关系,即使王笑笑早已代替了我,但又有什么关系。或许我应该先拉拢王笑笑才对。
放学后,我请王笑笑吃了一根梦龙,但她好像不是很稀罕,不过还是接受了,并且她说很期待和我一起参加粉笔画比赛。我知道现在仍然无法赢得王笑笑的信赖,但我相信,粉笔画比赛结束后,我就会顺利地加入她们。回家后,我推开家门就叫嚷着此事,妈妈见我疯癫的样子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一路小跑到了小卖部,买了一些零食装进书包,想着课间可以和她们一起分享。午饭过后,邹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对我说:“沈召也要参加这次的粉笔画比赛,你看他的美术课成绩也不错。”邹老师还拿出了他画的画,说:“你看看,这颜色搭配得多好。这次事关班级的荣誉,所以你就别去了。况且,你每个月为班里画板报,已经非常耽误你很多学习时间了……”还没等老师说完,我就哭了出来。
回到家,我关上房门委屈地嚎啕大哭。爸妈敲了半天门,很是担心。猜想肯定是在学校里出了问题。我终于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们,他们安慰我道,没关系,这个比赛就是一个形式主义的事,不用那么在意。形式主义是什么我才不管,我只想参加这次的比赛。晚上我哭着睡去,早上又肿着眼睛醒来。endprint
这一天,我无精打采,一直趴在桌子上。周欣梦和王笑笑似乎也知道我不能去参赛的事情,没有再向我说过一句话。又过了几天,邹老师上课前说:“关于这次粉笔画比赛的人员又有些变动。王笑笑,关彤的家长来找过我了,所以你不能去了。”邹老师说完便转过身,在黑板上开始写上课内容。我把身体藏在了熊壮壮的身后,屏住了呼吸,直勾勾地看着桌面上的铅笔盒。妈妈为什么会去找老师?心中的怒火蹿破了教室房顶。我还能参加王笑笑的生日聚会么?邹老师在台上像往常般讲课,我恨透了我妈,她为什么要去找邹老师?我在心里酝酿着回家后怎么跟妈妈嚷嚷。熊壮壮庞大的身躯正好挡在了我和王笑笑之间,我不敢去看她。
最后一節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王老师是我爸爸的崇拜者,当年王老师在读博士的时候还参考过爸爸写的书,所以她对我很好,是所有老师里对我最好的。但王老师也是个暴脾气,生起气来也是口无遮拦。就在这节语文课里,同学们的随堂测验成绩出来了,王老师大声念着每一个人的名字以及分数,毫不留情,目光里藏着无数个小刀片,射向我们每一个人。周欣梦和王笑笑也都及格了,王老师并没有很针对她们。念到我名字的时候后面没有分数,王老师只是将卷子折了起来。我知道这次又没考好。我回到座位上,不敢再看她。班里一片可怕的寂静,只能听见熊壮壮在喘粗气,他这次是全班第一,但成绩仍然达不到王老师的标准。王老师突然开口说:“瞧瞧你们的成绩,就这样还想考高中?上课不听讲,下课追跑打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欺负历史老师的事!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自己什么德行!”说完狠狠地拍了好几下桌子,又把手里的粉笔头扔向我们。她缓了缓又说:“今天不上课,都把自己错了的题和答案写一百遍,写完了再回家!”班里又是一片翻书的清脆声。
下课铃响了,熊壮壮率先改完卷子,交给王老师。王老师检查过后,放他走了。他走过我们身旁时,掀起了一阵小风,很是得意。又过了一个小时,王笑笑和周欣梦也交了卷子,她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王笑笑走过时,还瞪了我一眼。紧跟着,周欣梦的小跟班们也都交了卷子。她们走出教室,我听见她们要相约小卖部一起去吃冰激凌。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同学们纷纷交上抄写一百遍的题和答案,班里的人越来越少。眼看已经七点了,可我的连一半也没有写好。我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却心里想着要怎么跟妈妈吵架。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王老师对我们零星的几位同学说,今天先写到这吧,明天一早交到办公室来。我们收拾着书包。
我揣着一肚子气回到家,爸爸妈妈都已经吃完晚饭在客厅里看电视了。爸妈对于学校的拖堂早就习以为常。我心中的怒火一见到妈妈温和的脸又全部消失了。妈妈让我快吃饭,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茄盒。我洗过手,随便往嘴里塞了几个,没滋味地咀嚼着。放下碗筷,我回了房间,继续抄写那未完成的一百遍。楼下的孩子追跑打闹地乱嚷嚷,我推开窗户冲着楼下喊:“都给我回家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我刚喊完,我妈就破门而入,揪起了我的耳朵就说:“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下楼给人家道歉去!”我哎哟地叫着说:“我们语文老师这么说的!”耳朵从来没这么疼过,这是一种叫不出来的疼。楼下的小孩没有安静下来,好像比之前更吵,嚷得更欢了。我心里想,要是见到那帮孩子,还会这么骂,而且是指着鼻子骂!我妈终于松了手,我肚子里有一万个委屈,坐地上就哭了,是那种“嗷嗷”地哭。我妈只是说了句:“就算老师那么说,你也不能说。有些话只能大人说!”从这一刻开始,我就盼着自己赶紧变成大人,怎么才能赶紧长大?有多少钱够我长大的?
晚上睡觉前,妈妈走进我房间,坐在床边对我说:“你是不是又可以去粉笔画比赛了?”我翻了个身,心里还是没有原谅妈妈。妈妈又说:“你们那个邹老师真是太不像话了,我送给她了一套化妆品,小两千块钱呢,她这才答应的。”妈妈看我要睡着的样子,把灯关上,又关了门。在黑灯的一瞬间,眼泪又流了出来。我在心里想:“去你妈的邹英姿!”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开灯,拽起校服的缩口裤脚剪掉,变成了阔腿裤。我又在周末剪掉了我的两条麻花辫子。那时候我的偶像是安七炫,于是就决定照着他的发型剪,剪成了前长后短,前面的头发正好可以把脸全部盖住。
星期一,我没有去学校,骑着车去了五道口的轮滑厅。曾经董亚茹跟我提到过一次,说里面全是长得漂亮的男孩女孩,最主要的是,这轮滑厅好像有一种魔力——丧着脸进去的人,出来时准保是笑着的。
之后,我就遇到了杨乐。他是五道口某职高的学生。
二
杨乐比我大三岁,在职高读高二,他是学汽车维修的。他有一辆摩托车,是他家老爷子(他总是这么称呼他爸爸)骑剩下的。他家老爷子在酒仙桥地区是一号人物(也就是打架斗殴那点流氓事儿)。我们是在五道口的轮滑厅认识的。他是“龙头”,带着我们一大队的人在场子里飞快地转圈。他耳朵上有个很大的洞洞,这个洞洞有我的小指那么粗。我有点害怕,以为他是残疾人。
我们的相识就是如此的狗血,没有任何新意。他的手掌那么有力而温暖,这是第一次被男生的手拉着。我曾多次幻想第一次与男生牵手时的情境,那一定就是牵着李天文的手在步行街上闲逛。对于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初中二年级学生来说,这一切都像是幻觉,所有的事物都像是失焦了。那次在轮滑厅的大接龙(领头人随意拽着一个人的手在场内快速溜边滑行,不一会儿,这人就会被另一个人抱住后腰,接在后面,以此类推,最后几乎全场的人会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通常领头人的轮滑技术要十分高超,力量大),让人有一种浮荡的虚幻之感。我深度怀疑着,我是否真的去过那里。
自从认识了杨乐,李天文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起初,我与杨乐的约会通常是在周末或是放学后,地点是轮滑厅。他和轮滑厅租鞋处的小哥很熟悉,可以“走个后门”,所以我们不用花一分钱,想在里面混多久都可以。轮滑厅的二楼是个休息区,里面有几张塑料桌椅供客人们休息。杨乐与我便会在二楼聊天,他就一只手撑着脸,津津有味地听着我抱怨学校的生活有多么无聊。有时,也会有几个黄毛女生,踩着高跟鞋试图来找他搭讪,可看到他满眼里全是我的时候,又讪讪地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所抱怨的这些琐事在他看来有多么的幼稚,可他就是喜欢听。随着和杨乐在一起的时间变长,我开始学会如何逃课,邹老师对我的逃课也几乎视而不见了。杨乐不想让我变成“坏孩子”,曾经几次试图说服我不要逃课,争取考上一个好的高中。他她说我的未来会无比地敞亮,可我却不那么认为。endprint
杨乐的耳洞是在西单韩国城里打的。韩国城卖的东西没有一件是韩国货,就像美国加州没有牛肉面一样。可那时候,我们就是如此理直气壮地崇洋媚外。只要跟外国沾边的东西,我们都喜欢。在韩国城里扎耳洞很便宜,一个二十块钱,扎一对三十。杨乐打了两边,一边各两个。他左耳朵的两个洞没过多久就发炎了,变得红肿,但他坚持不将耳钉拔出,后来发烧了。耳朵里的脓不断往外流,不见好转。无奈下,只好将其取出,左边的两个耳洞算是白扎了。右边的耳洞由于两个位置离得过近,在一次打架时,被对方给拽豁了。两个耳洞变成了一个。后来,他在耳洞里面塞了一个环,扩大耳洞。他说,等肉长好了,就再換个大一号的圈。他说,美国朋克现在都流行扩大耳洞。
我对他的耳洞无比好奇,他又带我去了五道口的耳环饰品店。店老板是他的朋友。店里面贴了一张金发赤裸女人的海报,女人的身上画满了图腾,耳朵上挂了一排耳环,鼻翼、眼眉、嘴唇上都穿上了小钉,就连乳头和那个地方也挂着银环。“老郭,这是我媳妇儿,关彤。”店老板走过来伸出手递给我一支烟,杨乐打了他的手:“干什么呢?我们不抽烟。”店老板的耳垂里镶嵌着一个比杨乐那个大五倍的耳圈,那耳洞看上去像是非洲某个部落才会有的装饰,并且让人觉得那一定很疼。杨乐说:“这次肉长得差不多了,给我再换一个大一点的环吧。”老板拽了拽他的耳垂,又从饰品台上选了一个合适他的型号,并把原本镶嵌在他耳垂里的小环取出,往里面又镶了一个看上去大两圈的环。杨乐的耳垂渗出了很多血,却依然与我说笑,就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耳朵。我不忍看下去,但又为那耳圈感到痴迷。“我也想打一对耳洞。”“好呀,但你们邹老师会不会让你去罚站?”“我才懒得理她,小学生才去罚站。”店长和杨乐都笑了起来。“你想一边打两个还是一边一个?”杨乐看着镜中的自己:“现在算是有点样子了。媳妇儿,我建议你两个打一边,特别酷。”我想了下,也好。如果一边一个,被邹老师发现的概率会更大,如果一边两个,还可以用一边的头发遮挡住。我说:“好!就这么定了。”店长拿出了一把打耳洞的枪,用笔在耳朵上点两个点,我确认位置后,之后便涂上酒精。我紧紧攥着杨乐的手。“没事,放轻松,一点都不疼。”尽管杨乐这么说,但我还是紧张地发抖,又紧紧闭上眼睛。店长“啪啪!”两枪,“好了!照照镜子吧。”果然一点都不疼,这比戴牙套简直轻松多了。“回去后注意护理,三天之内不要沾水,经常用酒精消毒,也可以适当擦一些消炎药。肉长好之前都不要把耳钉拔出来。”杨乐抱着我,用力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今天是星期三,逃课的原因是天气太好,好到让我觉得必须逃课。打完耳洞,我和杨乐在五道口附近继续逛着,我们坐在路边喝汽水,时不时有凉风吹来,每次凉风一吹,杨乐就亲我一下,每次亲我耳垂就隐隐作痛。我喜欢并享受着这样的疼痛,让我觉得校园、邹老师、熊壮壮、王笑笑以及那些让我憎恨、厌恶的人与事物都离我远去了。“待会儿去我家吧?”杨乐看着我的眼睛,我说:“好。”
我坐在杨乐的电动摩托车上,不敢靠他太近。他的衬衫被风吹得不停在我脸上不停地拍打着。突然间,我觉得什么事情都变得无所谓了。被邹老师叫去家长;在班级门口罚站;坐在熊壮壮的身后;被董亚茹无情地利用,这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了。周欣梦和王笑笑,我想,我再也不需要你们了。我紧紧搂住杨乐的腰,像是搂住了整个世界。
杨乐的家在我们学校不远处的胡同里,由于现在是上课时间,必然不会遇上同学或老师。但即使遇上了又怎么样?我巴不得让全校的人都知道我是杨乐的女朋友。杨乐骑着电动车,不知在胡同里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弯。他让我下了车,把车歪在了墙根底下,然后又进到了更闭塞、静谧的小巷子里。这是一间只有大概只有七八平米大小的房间,厕所、厨房都在巷子的外面。屋子里没有阳光,他拉下灯绳,屋子就亮了。一张床垫铺在水泥地上,床垫旁边是一面发污的镜子。他的几件衣服全部挂在墙上,墙上又被张张海报给糊住了。在房间一角有一个老式的檀木化妆柜,做工精细,依旧散着檀木的香气。柜子上摆着酒精、纱布、碘酒以及各类的耳饰。
杨乐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开始亲吻我的脖子。我没有扭捏,因为这不就是来他家的目的么。我闭上眼睛,他又亲吻了我的耳朵,随手将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又伸进了我的运动背心里。以前听周欣梦给我讲过类似的男女关系的事情,我认为即使我们长大了,那些事情也离我们很远,很远。但此时此刻,杨乐和我正要发生那种事情了。我很紧张,但同时又觉得很是美妙、刺激。他突然把我抱了起来,放到床垫上。杨乐压在我身上,手慢慢伸进了我的下面,然后那一根硬邦邦的东西就塞了进来。说实话,这一刻除了疼痛没有任何感觉,像是在痛苦地完成一个仪式。耳朵上的两个耳洞又开始一阵钻心的疼,随着杨乐在我身上的蠕动,我感到耳垂在不断地肿胀、充血。最后,杨乐啊的一声,瘫在了一旁。我们都出了一身汗,他说:“疼么?”我说:“没有耳垂疼。”洗手间在巷子的外面,杨乐递给我湿纸巾清洁了一下。床单上有了一小摊血。我尽量把那块血迹擦干,杨乐说:“别管它了。我会处理的。”一小阵风从窗口吹进,凉丝丝的。
我躺在杨乐的臂弯里,他玩弄我的一缕头发,我问他:“你说我们能这么一直好到什么时候?”
杨乐说:“好到你喜欢了别人呗。”
我又问他:“你见过我们学校的邹老师么?”
杨乐说:“见过几次,每次看你们傻乎乎地沿三环跑步时,她也会跟着跑。”
“你什么时候偷看我们跑步的?”
“我没事的时候和想你的时候呗。她跑步的时候眼镜总是在鼻梁上一颠一颠的。每次都觉得她累得快要昏倒了,可还是跟在你们旁边。跑地那么勉强,你说她为什么还要跑?”
我说:“肯定是看着我们呗,怕我们偷懒。”
杨乐说:“难道你们班上没有那种爱打小报告的积极分子么?”
我说:“有是有的,那孩子长得像熊一样,跑两步就喘。我们邹老师可喜欢他了,他是物理课代表。邹老师说他有哮喘,可以不用参加跑步。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们跑步的时候,他就在路上坐着,看着我们。”endprint
杨乐说:“那不就行了么,有他看着你们,邹老师还不放心么?何必自己呼哧带喘地亲自上阵?这也太拼命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自己想减肥吧。唔……你说邹老师年轻时候长什么样?”
杨乐说:“不知道,猜不出来。她好像一生出来就长这样似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顿时对邹老师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怜悯之情。日落之际,居然有了一小束阳光照射了进来,浮尘在光线下像是静止了。我起身穿上衣服,心情有些沉重。杨乐又骑着电动车,把我送回了家。坐在车的后座上,耳朵和下面都有着丝丝疼痛。我觉得这疼痛肯定在意味着点什么,可是意味什么呢?
杨乐送我到了小区门口,小区保安将我们拦下,用一种怀疑的口吻盘问着。我解释说:我家住在这里,并报上了门牌号。杨乐有些不耐烦,拳头挥在了半空中被我及时挡住了。我害怕杨乐露出凶狠的表情,那表情可怕地可以把人给杀死。我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让杨乐送到小区门口便回去。保安把铁门关上,杨乐被隔在了外面,一辆奔驰车缓缓从院门开出去,挡住了我们彼此间的视线。耳垂和下面都在隐隐作痛,我迈着小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杨乐和他的电动车渐渐变小,又变小,直到我拐过弯去。
第二天上学,班级里的同学还是老样子,但我突然觉得他们很幼稚。周欣梦和王笑笑一起约着上厕所;沈召嚷着“熊壮壮的头像皮球”;还有那位在桌子上跳来跳去,自以为是杨过的“大侠”……,这一切都无聊透了。课间休息,我趴在熊壮壮后面睡觉。突然,我的同桌拍拍我说:“昨天物理课模拟考试来着,你怎么没来?”我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昨天病了。”同桌还在关心地问我哪里不舒服,但我没有再回答他。我知道,这个班级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抬起头,看了看属于那张董亚茹的课桌,已经搬到教室的角落去了。邹老师为了防止同学们上课喝水,把水杯都放在了董亚茹的课桌和椅子上。我突然觉得董亚茹很可怜。课间,我无所适从地站在与另一个楼连接的小天桥上发呆,突然看到了王笑笑和李天文在一起窃窃私语,李天文看着她,还摸了下她的鼻子。我赶紧逃回了班里,害怕李天文看见我尴尬的样子。也许,李天文从来就没有发现过我,那些应该都是周欣梦骗我的,真是太可笑了。
今天天气依然明媚,我想下节课可以去找杨乐,他现在一定在五道口的耳饰店里;今天或许可以和爸妈说提招的事情……思索之际,历史老师走进班里,把茶缸放到讲台上。打了上课铃,同学们陆续回到班里。我并不讨厌历史老师,虽然听不懂他上课在讲些什么,可他很和蔼,面色红润,透露着一种想令人亲近的感觉。但他语气实在过于平缓,令人想睡觉。我继续思索如何向爸妈开口说提招。想象着爸爸的面色和妈妈的愤怒,我该如何应对。杨乐的事情自然不能对他们说,学校里的事可以拿出一两件来说,比如再强调一下妈妈送礼的事。
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找一家银行或者去杂志社工作吧,但他们应该不会要职高或是大专的学生。但至少我还有杨乐,我会和杨乐结婚么?熊壮壮巨大的呼吸声真是让人讨厌透了,他今天肯定又吃了韭菜,一股屁味。“后面的那位同学注意听讲,历史不是什么重要的课程,但还是听一下为好,对你们以后会有帮助的。”历史老师是在说我么?同学都在回头看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老师让我注意听讲了。我挺直身板,看着熊壮壮的后脑勺,想着,我是一个要提招的学生,不存在什么以后了。耳垂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此刻,下课铃终于响了。
我坐车去五道口,耳饰店老板说杨乐出去了,一会就回来,让我在这里等他就好。老板递给我了一瓶汽水。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着杨乐。这时候,一个穿着Z校校服的男生问我:“你这汽水哪里买的?”我指指身后说:“是店老板给的。”他看了一下耳饰店,没敢进去,在门口左右犹豫着。我又冲店里喊:“老板,再来一瓶汽水好么?”老板过了会又递出来一瓶。那个男孩站在我旁边,说:“老板,多少钱?”我说:“没事,让他请客好了。”那男生两口就喝了大半瓶。我说:“你坐下来歇会吧,干嘛那么着急喝完?”那男生笑了笑,坐下了。
这天,又是天气特别明媚的一天,明媚到蓝天上挂着的白云是一团一团的。
我问他:“你今天是逃课了么?”
“当然不是了姐姐,我们今天春游,这不刚刚结束。”
“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大?”
他又腼腆地笑了一下:“我们可不敢逃课,学校管得严。”
“你们学校的孩子都不逃课么?真没劲!”
“当然了,逃课的话是會挨处分的。”
“什么处分?”
“看情况,严重的记个小过,不太严重的到教室门口罚站两节课。”
“宁愿记小过也不能罚站,要是被你喜欢的姑娘看到就惨了。”
“嘿嘿,那你们学校的孩子逃了课去哪儿?”
“哪儿都去啊,我们经常去的是五道口轮滑厅。哪天我也带你去吧,就明天?”
“不去,明天我们数学和英语期中考试。”
“考试才应该跟我去呢!”
“考不好你妈不打你啊?”
他摇摇头,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你妈妈打你?”
我也摇摇头。
男孩临走前说:“你也快回去上课吧!”
我看着他渐渐缩小的背影,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那种“姐姐”。
杨乐回来了,问了刚才那个男孩是谁,是不是向我来搭讪的,如果是的话,他说就要抽死他。我赶忙解释了下,又劝他以后不要那么暴力。我把手中的汽水递给他。三三两两的路人从我们身旁走过,他们大多是来这里买些便宜又时尚的衣服。这里聚集着一批大学生,真的很羡慕他们。他们的生活里充满着阳光与自由。
“真想当大学生呀。”我感叹着。
“再有几年你就会是大学生了。”
我耸了耸肩:“你刚才去哪儿了?”
杨乐舔了一下嘴唇:“去处理了一点事情。”
“什么事情?”endprint
杨乐努力想编些理由,可就是说不出口。
“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么?我觉得你总是有很多事情不想让我知道。”我有点生气了。
杨乐还是不说话。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我起身想走,杨乐又拉住了我:“我家老爷子前两天进去了,我去给他送点东西。”
“进去?你说的是进监狱?”
“嗯。”
我感到非常抱歉,不敢再追问下去,这些都不是我应该知道的。我们沉默了一会,都不知道应该继续再说些什么。
“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吧,比如你的耳朵因为什么被弄豁了?”
杨乐把一个手指穿进了耳洞里,手指在耳洞里一圈圈地旋转、抚摸着。
他说:“因为一个叫何小冰的,他跟狗子那帮人有点过节,无非就是女人那点事。狗子要找何小冰。我就去帮他,就是那次打架的时候被抓豁了的。”
“何小冰?你认识他?”我立刻打断他。
“当然,那小子长得好看,招姑娘,总因为这点下三滥的事惹麻烦。以前打架都是我护着他的,他的大脚趾头被人切下去了,就是狗子干的。狗子他们那帮人下手特别狠,我听我家老爷子说他之前还杀过人,由于是未成年,判了劳教三年,老爷子一直都让我离他远点。你怎么会知道何小冰的?”
“我有一个同学叫董亚茹,好像是他的女朋友。可能也算不上什么女朋友。”
“董亚茹?那个会跆拳道的女孩?”
“就是她,我还因为借她钱被邹老师请了家长。”
“那个女孩特别猛,有一次我们打架,是和在轮滑厅的那帮孩子打。何小冰被人按在地上圈踢,董亚茹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一个孩子的头发,上去就是一顿猛踹。因为她是女的,又那么狠,当场所有的人都住了手,谁也不敢动,就看着那孩子被董亚茹踢,我看着都疼。最后还是何小冰把她给拦住的,不然得出人命。”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后来被打的那孩子伤得挺重的,又过了些日子,董亚茹就被人盯上了。你跟她还有联系么?”
我摇摇头:“早没了联系,她上次管我借钱,说是有急用,后来才知道她离家出走了。自从那以后,她就不来上课了,连课桌椅都被人搬去角落了。”我咬着吸管。
“我们和何小冰也不来往了,觉得他这人挺操蛋的,挺对不起董亚茹的。人家为他舍命,他自己却跑路了。”杨乐又说:“答应我,明天去上课。不然周末你就看不见我了。”我答应了他。
期末考试临近,物理的随堂测验我考得一塌糊涂,很多题目就像是乱码。熊壮壮挡在我前面,也挡住了邹老师的视线。我左看右顾,试图抄抄别人的。可此时,邹老师突然发现了我,没收了我的卷子。放学后,邹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邹老师说:“提招的事情和你家里人商量了么?”我摇摇头。邹老师又说:“还是尽快和家里商量吧,因为咱们下个学期要分班了,一个班是提高班,一个是补习班。”我耸耸肩:“没关系,去哪个班我都可以。”邹老师说:“我还没说完,提招的同学初三就可以不用再来了,初三的课程基本都是为了中考准备的。”邹老师没有提我抄袭的事情。“你最近是不是和外校的男生走得很近?”我心中一惊。“毕竟你还是本校的学生,这些事情还是要注意点。” 放学后,我与杨乐约在了五道口的音像店里。此时的学生不多,因为他们还在上辅导班或是课外的什么班。他戴了一个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很低,又穿了一身他们职高的校服。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校服,觉得无比可笑。
杨乐一边假装挑磁带一边说:“你说你把我约这来干嘛?你们同学那么多,万一发现了怎么办?”
我说:“你以为你穿成这样,我们老师就发现不了?”我正准备和他说邹老师发现我们的事时,一伙人骑着电动车停到了音像店门口。杨乐看到后立刻挡在了我前面。音像店老板说:“滚一边闹事去!”我们老老实实地滚出了音像店。老板看着我们走出去时说:“这帮孩子都没家长吧?”那带头的人说:“咱们去步行街最里面。”杨乐说:“你先走,往人多的地方走。”那带头的人说:“走?往哪儿走?今天把以前的账算完了再走。”见他们把我们围住,杨乐说:“狗子,你想怎么着?”原来他就是狗子,长得很像土狗。
“抱紧我。”我使劲抱着杨乐的腰,把脸贴在他身后,突然觉得他的身材那么干瘪。这伙人跨上车把我们包围住,往步行街里端骑去。可这时候,杨乐突然将车头甩了一百八十度,疯了似的往反方向跑,可最终还是被拦了下来。我和杨乐摔倒在地上,杨乐被那群人喘着脑袋和肚子,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我大声尖叫,失去了控制。可路上的行人看到这情境又纷纷躲开,就在此时,我在远处好像看到了熊壮壮,他在这里干什么?我仔细看了看,那确实是熊壮壮。他显然还没有发现我们,他拿着一个汉堡在啃,那一吃東西就会露出呆滞的表情,一定就是他。我向他冲过去,抱住了他:“救命!你快去救救他!”他被我的抱吓了一跳,可能至今为止这是他第一次被女生这样抱住。熊壮壮推了一下眼镜,被我拉了过去。熊壮壮一边跑,一边说:“怎么回事啊?”“你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我哭喊着求他。杨乐被他们围住,看不到他的身体。一个表情凶狠,满头大汗的人看到了熊壮壮,以为他是和杨乐一伙的,又抄起了棍子开始打他。熊壮壮出于本能地反抗了两下。又有一个声音传出来:“住手住手,丫好像没气了!”杨乐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熊壮壮大叫:“杀人啦!杀人啦!”,这下引起了那伙人的注意,他们放弃了杨乐,又来追熊壮壮。这时候,步行街上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同学们开始逐渐变多。我似乎也看到了沈召和窦冉他们。熊壮壮被那伙人追着,我返过去又跑回杨乐身边。他满脸是血,已经不省人事。狗子把我踹到一边,把杨乐扛上了电动车,就跑了。
旁边的路人见到我会细语几句,我怕被同学看到,又怕老师和警察会找到我,于是立刻站起身,掸掉校服上的土,擦干眼泪,把乱掉的头发也拢了拢。这时,我看见了周欣梦,她也看见了我。她见我略显狼狈的样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对她笑了笑说:“没事的,没什么事。就刚才骑车摔了一下。”周欣梦说:“你没上辅导班么?”我又摇摇头。她又说:“我和王笑笑还有沈召、窦冉在那边吃牛肉面,你来么?”我又摇摇头说:“我还是回家了,我妈等我回家吃饭呢。”我刚想和她道别,周欣梦又说:“你怎么一直在发抖?真没发生什么事么?刚才好像看到熊壮壮了。”我没理她,大步流星地回家了。endprint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杨乐。他好像突然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重新回到学校,不再逃课,尽管这样还是不能跟上进度。熊壮壮很久没来了,这样也好,我的视野变得敞亮了。生活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偶尔在某个夜晚会哭着醒来。
这一学期即将接近尾声,我终于还是去了五道口的耳饰店。如今,耳洞已经完全不疼了。店老板好像不记得我了,他窝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抽着烟,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屁股,萎靡不振。我挑了些饰品让他结账,他随便看了一眼说五十。我拿出钱来放到了柜台上,临走前我开了口:“最近有看到杨乐么?”我知道杨乐已经不在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店老板是我们唯一共同认识的人,我只想再听到些有关于杨乐的事情,。店老板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他很仔细地盯着,终于回忆起了:“你是杨乐的女朋友啊。”我点点头。店老板又说:“杨乐死了,你不知道么?”我不知怎么接下去,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蹦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我无法控制自己眼下这般愚蠢尴尬的样子,手里的耳饰被我攥得湿哒哒的。过了好一阵,我们终于又平静了下来。店老板试图给了我一支烟,又收了回去。
“我忘了,杨乐说你不抽烟的。”
“你知道那次的事么?”
“过程不是太知道,但我后来知道,狗子最后是用一根绳子把杨乐给勒死的,据说尸体上还有好多屎尿,生殖器也被剁了去,脸也被刮花了。可见死前受了多大的折磨。”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他?”
“狗子因为杨乐进过少管所,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
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一天我在他家,那个闭塞、潮湿的小屋子,明明那么的阴暗,可眼前的画面又是那么的明朗。店老板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那天他所听到的事情,我不想再听下去,便没有打招呼地离去了。出了耳饰店,我瘫倒在了地上。
逐渐进入盛夏,我常常在太阳下发呆,想让这炽热的太阳驱赶走一切与阴暗、潮湿、腐烂有关的人与事。我终于中了暑,在家中昏睡,不想醒来。有时,我会梦到杨乐的尸体,吓醒,哭着又睡去。爸妈很担心我,家里的气氛也变得死气沉沉。晚饭后,家里没有电视声,只是偶尔爸妈低声交谈几句,或是大声吵架,但怕我听见又迅速放低语调,他们抱怨着彼此。我恨透了现在的自己,在某个晚上,我看着窗外,觉得外面的世界和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了。考不上大学;没有一个人喜欢我;爸妈又因为我变得彼此沉默……我慢慢推开窗户,热风来袭,院子里还有零零散散的孩子在追跑打闹。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定会把自己摔得稀烂。爸妈没有我的日子又会是什么样?如今,我脑子里出现的全是他们为我哭泣的样子。那杨乐家的老爷子呢?是不是也会为杨乐的死而痛不欲生。我把窗户关上,又回到了床上,决定明天去上学。
我将近半个月没有出现在班级里,有几位同学问我这几日有没有认真复习,因为再过一个星期就要所有科目模拟考试了,紧接着便是期末考试。我的位置调到了熊壮壮的位置上,他的课桌椅和董亚茹的合并在了一起,摆放了一摞很高很高的试卷。后来我才知道熊壮壮因为那次打架事件,被提招了。为此,我深感疑惑。从同学们的传言里得知,有人当天看到了熊壮壮和一帮校外流氓打架,学校怀疑他早就跟那帮流氓有来往,不然怎么会打起来?而且还是那么多人追熊壮壮一个。后来邹老师还去医院探望了他,他哮喘病犯得挺厉害的,可能需要休学一年或是两年。这件事闹到了教务处,连校长都知道了,说不容许任何一个同学破坏我校的升学率和口碑,就连邹老师也保不了他。
新的一个学期开始了,班里安静了许多。上个学期所发生的事情已是过眼云烟,班里不再有“小团体”和“杨过大侠”,大家都为中考做准备。爸妈坚决不同意提招的事情,给我报了三个补习班,周末又请了家教做辅导。我没有再去过五道口的耳饰店,只是會偶尔想起杨乐的那张笑脸。秋天,永远都含着一股忧伤的味道,落叶散落在操场上,踩在上面,一片碎裂的声音。
孟小书,1987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加拿大约克大学。出版长篇小说《走钢丝的女孩》,发表小说四十余万字。获第六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
责任编辑 冯祉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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