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时候摔过爬过奔跑过的老家,我几乎每次都留意当年最热闹的地方。一条公路、一条大路在那里交会,一条小溪从旁边经过。我眼前又晃过了那一丘路边田,又出现了田边的木楼和木楼的主人。
这是一丘位于大路边的肥沃的收成好的一丘田。没有想到,它却像田边的木楼和木楼里的主人一样,成为故乡风物消失得最早的一些内容。
我最初对好田差田茫然无知,只是对这田边的人家,有点羡慕。
读小学的一个雪夜,我就着积雪的亮光,经过路边田。当我敲响赤脚医生的堂屋门时,身后的风更大了。我一边喊快起来,一边说我隔壁的叔病得更老火了。
很大的风,好像尾随而来。我从雪路上留下浅浅的脚印,有的地方还有滑擦的痕迹,而在路边田摔倒的印子非常明显。
我隐约听见,木楼的地板低低地响了一声,接着是房门清脆地拉开,堂屋门沉闷地一响。一个和蔼的中年人,背着药箱出现在面前。
人们知道,住在大路边的人家,不会冷清。处在大路边的田土,大多种得漂亮。我看出这一点时,是小学三年级左右。当时的小学生们,被生产队喊去学搞劳动。那是暑假,我们在坝子上栽秧,突然遇到雷雨。大家躲雨最快最近的,就是进路边田旁的木楼。火铺上,堂屋里,坐满了人。大家与这家人开玩笑,喝井水、炒黄豆吃,像办喜事一样,而这一家的主人赤脚医生却不在家。
随着年岁增大,我在上初中时渐渐看出了个门道。路边田的令人喜欢,除了肥沃收成高,就是方便耕种了。离家距离近,进屋抽支烟喝个水,躲雨躲太阳,方便极了。有时捧一碗饭,在屋檐下坐着,突然发现秧田中哪一团有稗子或疱讲菜茂密了,或高过了秧苗,放碗就可以下田,拔出了稗子疱讲菜,那碗饭就吃得更香。这些田和田里的作物,就像生活中的一些家庭和人,得到一些便利,占着事业的先机。
住在路边田旁的赤脚医生,其实像那丘田一样,让人喜欢。他为人敦厚,沉默寡言,遇到人可以随时露出期待需要的笑容。他可以随时随地让人感觉到存在,感覺到他对这一片地方的价值。他四十多岁,个头不高,在我感觉中他一身黑衣黑裤几近像个老人,而他背着药箱行走的样子却显得脚步有力并形象高大。他认得少许汉字,虽然比我们小学生多不了多少,但比我们小学生过得轻松自由。他不要上山劳动,不要下田耕耘,腰痛肩膀痛手脚酸痛的事,几乎可以不沾到边。我们集体出工时,赤脚医生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背着一个小药箱,有时在公社坎脚、中学小学的边上经过,有时出现在洒溪沛溪弯,有时从寨上下来过了我们的门外,几十分钟后,又出现在龙塘边的木楼旁。
那些年,在以农民身份可以从事的职业中,赤脚医生无疑是当年乡下最令人羡慕的一个。我小学四五年级想过这个问题,长大后如果没有机会出去参军读大学,如果也没有机会当个地方干部,那我就努力成为一个赤脚医生。这比干农活轻松,尤其是可以为人家解除痛苦,人人都会需要。学习劳动之余,我注意老人们对一些草草叶叶的收集,他们眼里的草药,到底是哪些可以做什么。我舅公有次劳动受伤,我见他从山里采了不少东西回家。晚上我去他家,闻着他药罐飘出的草药香味,听他讲一些草木的故事。打不死,扯不断,大杆小杆,神杆座杆,我至今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他说过一直找不到三百棒,我就要一个在深山有亲戚的同学帮忙,找来了一些细细的却精神抖擞的树苗一样的东西,栽在我家和他家的屋后。我想,有了草药,与赤脚医生的距离就在慢慢地接近了。
一次我砍柴摔倒,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左手。我在家换了几次草药,伤口没有好转却流出了脓水。一天下午,赤脚医生刚好从我家门口经过。我喊了一声,他马上来到我家堂屋。他从我的肉皮血印子上,轻轻扒掉咬碎嚼烂的草药,用酒精碘酒一类的东西细细地洗,把脓水和肉皮内的细泥沙清理干净,再给我用纱布包扎。几天后,我手的伤口愈合,可以劳动下水了,这比用草药好得快多了。我有点不可置信,一遍遍地想,呃,他小小的药箱怎么有那么多的好东西?语拙话少的他,还真有这个本事?从村寨人们的口述中,我了解了他的部分医事,我不得不真心地对他佩服。
从他家屋边进山的大路,一边是路边田,另一边是从不断流的洒溪。不是周末假期,我们学生不参加队上劳动,但挑水洗菜砍柴,每天总有一样事需要往洒溪或者洒溪弯里去。我每天会看到路边田,看到赤脚医生的家,可赤脚医生还是基本看不到。我想象得出,这个精瘦少言的中年人,会沿着街上、寨上、沛溪弯、洒溪弯,凡是有本村人家的地方,一天一天地走,主动询问,等人家喊他,或在吃饭时睡觉后,被人匆匆忙忙地叫走。遇到他处理不了的大病难病,他才叫人抬往距他家一里多路远的卫生院。
我家里人生病,几乎都是找的他。我在内心里,一次次感激这位召之即来的人。
在我外出读书工作后,集体劳动没有了,赤脚医生自然也就没有了。路边田和赤脚医生家的木楼,在某年,一同被县里的一个单位征收。那个地方,从此变成了眼前的两层砖楼。
孤田
第一次给舅公上坟,走过那丘长长的弯弯的阴冷的荒田,我免不了忆起当年劳动的场景。栽秧薅秧打谷,集体中醒目的与不露声色的勤快、躲懒,开玩笑,一幕幕从眼前走过。眼下比较平整的田还没有犁开,杂草一团一团的,涂抹着初春的痕迹。几个深深的牛脚印,注满了浑水,好像一些漫长等待过后迷茫的眼睛。
好多年了,我已经对这样一丘普普通通的冷浸田非常麻木,就像对舅公当年远在千里的病逝,没有更多的表示一样。叶落归根,舅公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想着田坎上清冷的孤坟独碑,我心中一片悲戚。一大辈子独过的舅公,生前不麻烦别个,死后也不希望人家打搅他。地方,朝向,全是他生前所选。对这个地方,我听家中老人说起时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觉得不可理解。
这一丘毫不起眼的小田,原在生产队时就没给我们参加农忙劳动的中小学生,留下多少好的印象。面积小,形状不规则,犁田耙田比较麻烦,栽秧也没有好的看相。我上小学时,喜欢到那些热闹的大田去,尤其喜欢在那些参过军的大人身边,听他们讲一些山外的事情。其实有的当兵也是在山里,但我们羡慕他们至少坐过汽车火车,出过远门。而那些时候,我的舅公却离开热闹,主动要求去这丘僻静的孤田,一人或两人安静地做事。在大队生产队按自然寨和田土的所在分为村组后,我们队分为了两个组。我工作离乡,不知这丘孤田分到了哪个组,分给了哪家耕种。
清明节给舅公上坟,我们从一住多年的小街出来,沿着洒溪,在万磨坝坎上的花阶蜿蜒慢行,快到板栗山的地界,就到了那丘我几乎遗忘了的孤田。舅公的坟,就在田的后面。坟离大路不远,一个小小的山弯挡着,若不注意就看不见。舅公的坟不高,十多块洒溪的石头,围着一堆黄色的泥土。那堆黄土,在孤田黑色的背景上,越发醒目。在黑泥黄土之间,一块应有的碑石,静静地呆在它应该所在的位置上。灰白的碑石很是简朴,矮矮小小,但立得端正。尤其是两行碑文,就像铺陈在田里的黑色泥巴,自然随意,不加修饰,简单得像口水话一样朴实平淡:终身辛勤劳动,一世淳朴为人。在这丘舅公经常劳动的孤田边,这两句简简单单朴朴实实的话,把他们紧紧地联系了起来。这也是舅公八十岁人生最好的总结。往后,孤田和他将形影相吊,互相映衬。
我与表弟们走过孤田,在舅公的坟头摆好熟肉、米酒、糖果供品,把三炷香插在坟前。“舅公呵,我们看你来了,想吃的东西就多吃一点啊。”表弟说着,作了三个揖。然后,烧了几把香,一大堆的纸钱。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我们爬上舅公坟后的台地。顿时,一番渐至开阔的映入眼帘。宽阔的万磨坝,一丘丘绿色的水田,追随悠悠吟唱的洒溪,向热闹的小街铺展过去。万磨坝两边的山岗,草木葳蕤,菜园斑斓,尽收眼底。
我知道,眼前的每块田地,都曾经人欢牛叫地热闹过,也都留下了舅公勤劳的足迹。在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小街上,勤快的舅公常常在山上田头最早迎接晨曦,最后送走夕阳。我不知道舅公是哪一年,从十多里外的伞寨来这里定居。可小街的岁月,却融入了他几乎一辈子的寒暑交替、喜怒哀乐。
舅公中等个子,年轻时帅气,早早就出门在外,在七十多里外的老晃城开过小店,快解放时担心打仗才回到这里。他有过老婆,耕耘数年却无儿无女,最终孤独一生。有人建议他带个小孩,他从不回应,但在六十多岁后有了过继一个的打算。我先后见过几个从深山来的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人,在他那里吃住,一起劳动。我读书工作在外,那些人怎么来怎么去,却不太清楚。最终,那些前后来他家里接受考验的,没有一个留下来,都默默地回了山寨。
说舅公勤劳一生,他坟前的孤田可以作为见证。大集体的年代,舅公除了积极参加劳动,其它方面也令周边的人家望尘莫及。比如自己养猪、种菜、砍柴,在街上的小集市卖一点买一点,亲戚邻居有红白事情去送一个礼。照他的讲法,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之外,他更乐此不疲的,是一天天默默地去做好人好事。
表弟手朝夯溪洛上下指点,说那些地方的路、岩坎、小桥,舅公修得最多。我也清楚地记得,那时回家过年,白天去他家没人,只在洒溪的周边,才可能发现他修桥铺路的身影。就是这丘孤田边的花阶路,田边的沟坎,都被舅公一次次地砌石修整。
像那丘默默无闻的孤田,舅公身体力行多做好事,行善积德,却不愿扬名。他一个孤老头,不愿意享受乡村的照顾,由于会勤俭节约,生活过得去,还无私帮助过许多的人。有时赶场天,一些不认识的外地人遇到困难,他帮忙后马上“闪人”,感谢的话也不想多听一声。
舅公内心的活动丰富旺盛,就像他坟墓周边的草木,像他坟前孤田里年年旺盛的庄稼。这丘田不显眼,但黑泥肥厚,草木浓密的最里边,有一股不动声色从不干涸的泉水。这里光照较少,庄稼成熟稍慢一点,但产量却比较高。舅公热爱田里的庄稼,热爱眼前的一草一木,就像热爱身边的生命。他没上学读过书,却零星认得一些汉字,懂得不少的才艺。他是个好人,在强者面前刚强,但更难得更值得敬佩的,是他出自内心善待弱者。那些年周边有几个智障人、聋哑人、残疾人,有不懂事的小孩碰上,觉得新鲜,做出一些欺负的举动。舅公会训那些小孩几句,把他们赶开。或许年老后的舅公感到自己虽无儿无女有点可怜,而那些特别的人,他觉得比他还要可怜。
我试图回忆当年寒冷的夜晚,在我家或舅公家向火(在火塘边或火桶上烤火),舅公说过的故事和唱过的歌,试图从中找出一些他对生死的看法和感受。但除了一些过于忧伤的平面化的碎片化的语句,没有找到什么内容。无疑,当时舅公比本地人见过更多的世面,能力和聪明超出旁人,连下乡知青都对他表示尊敬。人们叫他“师傅”,有时开点玩笑,但也名符其实。人多嘴杂的事,麻烦的事,人们习惯问他,看他怎么说。可能因为经历和见识的缘故,舅公佩服当地一个有文化的地主。我听见舅公多次说到那人的机智和诗句,还说那人对家里的长工、短工怎么怎么好。一些夜晚,舅公用山歌的调子,哼唱过那个人的诗词。
一生勤勤恳恳,由于解放前去过县城,舅公从没当过集体的职务。但他无疑是一个优秀的百姓,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人。他动脑筋种田,种田交税,与左邻右舍亲如一家。人们认为的坏事,他不会去做;古今提倡的好事,如今愿做的人越来越少了,可他生前,却做了许许多多。
在孤田的上方环望,山前坝上,再也看不到舅公做好人好事的身影了。在他孤碑的周边,苍翠的枞树杉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株株旺盛的羯鸡窠梅秀榭(侗语称谓的一种野草和一种野树),情绪浓郁,交头接耳。
我的目光越过田坝,越过眼前的那些桥和路,在夯溪洛那边的山头,久久停留。半个小时前,我们刚在那边上坟。高高矮矮几十座坟墓中,有我的祖父、叔祖母、妈妈和大舅。还有我舅公的姐姐,我的亲外婆,也长眠在那个地方。这些老人生前客客气气,非常融洽,我不知道舅公为什么不与他们一起长眠。舅公生前,与那一片向阳热闹的坟地几乎低头不见抬头见,只要去坝上去菜土,走任何一条路,抬头都能看到山上的亲人。一年到头,不知他会去那里多少次。他相信人死了魂还在,所以每逢七月半,他都会摆供品、烧香纸,丰盛地对待阴间的亲人。面对生前身后的他们,舅公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想我终会明白,舅公死后,为什么不去那个地方,不去与他们热闹地相聚。
我读初中时曾与人在孤田收割稻谷,手握一株株粗壮的谷秆,打下一颗颗饱满的谷粒,心头生出不少欢喜。插秧时脚下的冰凉,薅秧时双手的疼痛,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唯有收获,才讓一天天一季季的劳作,让天旱的担忧和下大雨的忧虑,在这样一个生活的节点上,想开放下,舒心展眉。舅公的临终选择告诉我,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人生圆满,但他生前的习惯,死后还想照样坚守。
在舅公孤零零的碑前,我感到孤田的泥土里,埋藏着一些生命的信息,在一点点地涌动。它们沿着时序的道路行走,一直飘着泥土的芳香。
蚂蝗田
我被一封“公病逝速回”的电报,从读书的学校叫回了家。八十多岁的祖父春节期间病危,在我开学时已好转不少,想不到他在开春后还是没能挺过去,没有翻过那道坎。匆匆三日,祖父的丧事按习俗办好,大家忙完了累够了,而妈妈治不断根的气喘病,却严重了不少。
我过两天就要回校上学,面对咳个不停整天不能休息的妈妈,劝她:“我和爹陪你去医院看看,跟队长请两天假吧。”
妈说,身体一直都这样,没事,今年工分少,要多做一点。
这天,队长喊出工的声音又熟悉地响起。我外出几年没参加过农活,早就不知道農忙的滋味了,听说是去大河边的长田栽秧,按定额记分,就跟妈说去给她帮忙。
在我的记忆里,那丘田对大人小孩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我读小学中学时农忙劳动,最怕去那里栽秧打谷。田太长了,每栽一厢秧割一厢谷,腰弯久了直不起来,手则被田泥或稻秆磨得发亮脱皮,腰痛手也痛。在所有的农活中,我最怕的是去那里栽秧。田泥深,泥里成串的蚂蝗非常敏感,纷纷向我们手脚响动的地方聚集。人们一两分钟不拔脚看看,黑黄的黑红的蚂蝗会叮得紧紧的,从瘦瘪瘪开始吸血,变成胀鼓鼓的东西,在脚上撕扯不去。唉,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一旦感觉到痒痛,它已经把血吸饱啦。
我们挑着绿茵茵的秧苗,光着脚,涉过冰凉的河水。几个爱开玩笑的中老年人,这时以开我的玩笑为乐。有的把城里干部第一次下乡诸如穿鞋下田的趣事,转弯抹角挂在我的头上,以此来构成一些笑料,重温乡间的融洽和善良。他们知道我家人在失去老人的悲痛中,只想让我们开心一下。
我妈的定额本来是一个人的数量,我去了,人们又给了一些,好使我们多得些工分。我们估算着,把秧苗按一定距离一把两把地扔进田里。妈妈先下的田,起了一横六蔸。我从她的右边下田,也起了一横六蔸。一阵刺骨的冷,通过黏稠的田泥,包裹着我们的双脚小腿。我们靠手脚不停劳动,增加热量暖和身子。随着左手分秧右手栽秧,在手起水响的瞬间,一蔸蔸横看很直竖看也很直的秧苗,稳稳地站立在田泥里。妈六蔸我六蔸,栽两排退一步,十二行笔直的绿色,在我们的眼前慢慢地延伸铺开。
我沉浸在手起水响的愉悦里,突然感到小腿肚上奇痒无比。我抬起右脚,看见三个饱胀的黑里带黄色的蚂蝗,叮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用力抠,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抓下来,放在田坎的石头上。再看左脚,两个刚到不久的蚂蝗,好像很陶醉,一阵阵用力吸着。我左手使劲一抹,它们跌在了水里。我怕它们再来,摊开手从水里捏住它们,也放在了石头上。
往下,我难以聚精会神地栽秧,因蚂蝗的骚扰而心顾几头,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
妈妈本来就有哮喘病,这时经冷田水的浸泡,还不停地弯腰插秧,开始一阵紧似一阵地咳嗽起来。我要她上田坎休息,她不肯。她看有人栽到了前面,半天能够完成任务,心里显得很是着急。
“唰,唰,唰……”“咳,咳,咳……”耳边的栽秧声,不时夹杂着我妈的咳嗽声。一些既无可奈何又像心脏受到重压般的感觉,突然明显地出现,占据着我整个的心灵。
高考头年,也是在这丘田里,我参加队上打谷。腰痛手痛令人难受,可我需要学习,特别想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心里的焦急已难以形容。当时学校上课少质量不高,学习资料也没有,暑假是自己学习还是参加劳动,颇费周折。恢复高考两年,家乡几乎所有的考生名落孙山,人们已不抱什么希望。就我而言,眼前也仅是有那么一线小小的曙光。怎么办呢?家里生活需要工分,但我的未来,是唯有考上,才是出路。
大队支书家是我们队上的,他和队长在开会和劳动的场合从没有讲过,学生应该在家学习。
我跟父母讲,想在家学习。他们觉得高考太难,但还是由着我,只要我兼顾一下砍柴挑水做饭就行。学校放假,我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支书没讲什么,队长也没多讲一句。可是,在蚂蝗田打谷栽秧那天,工分高,我妈觉得机会难得,我也觉得这一天重要。
见我跟在挑秧队伍的后面,队长说:“欢迎欢迎,明年考起大学,不要忘记我们农民啦。”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支书从前面回头说:“你们莫笑,我看,老茂肯定考得起。”
可有人觉得,他们每天的工分,比我们寒窗数年最后冲刺的高考分,还要重要。我即刻觉得,眼前的蚂蝗田,开始与我有了距离。
好在我考上了,吃了“国家粮”,逃离了农田和农民的身份,也逃离了和妈妈一样的农村生活。几年后再下蚂蝗田,听着妈妈揪心的咳嗽声,我的心里又重新复杂起来。
妈妈继续咳,腰卷缩成小小的一团,弯得像一株挂着果子站立不稳的矮树,也像一只被生产队的稻谷装满压歪了的箩筐。一天天严重的超负荷的劳动,像一丘丘“蚂蝗田”的蚂蝗,吸干了她的青春,吸去了她的健康。
我靠着年轻手脚快,想尽量在田里多栽一点,以自己的辛苦尽量减少妈妈身体的痛苦。我那最后一次在长田的农忙栽秧,既是近距离地感受妈妈艰难和病痛的劳动过程,也是对农村人艰辛和无奈的触景生情的思索过程。
我无可奈何地同情妈妈,还在往后同情在农田里忙碌的一个个熟悉的飞快老去的人们。
蚂蝗田留给我的回忆,从此就有了对当年农村多劳少获的埋怨和身不由己的悲哀。
妈妈较早地去世后,我多次回乡却再也没有去过蚂蝗田。我后来听说,那丘田没有了当年集体“双抢”的热闹,也由于距人们的家比较远,渐渐地被乡人遗忘了。
大田
大田在家乡的所在位置,不如街头的路边田那么让人眼红,但也是使人惦记并充满魅力的。我无事时面对地图,喜欢看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穿越山水,有时还会把目光停留在家乡的位置。我曾经想,若把过境街头的公路作为当地一级道路的话,那大田边的路,在一条条纤细的盘山路田坎路前,无疑就是不错的二级路了。这条沿着洒溪穿过田坝的大路,很早前的许多地段曾经被人们用鹅卵石砌过花阶,花阶的前方有大大小小的村寨和乡镇,这还是不绕经县城就可以通往贵州玉屏等地的近路。除了这条通往远方的路,大田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还有一条四季从不断流的洒溪。在溪的上方,人们拦了水堰,使沿着山脚潺潺而来的溪水一路灌溉,从容过了大田再继续往前。路又好水又近,耕种又很便利,大田在坝子上属于旱涝保收的良田。
人们一直惦记着的大田,大约一亩多宽,它说不上四四方方,但也周正,犁田耙田栽秧打谷,比较顺手,效率远高于其它的稻田。在大家眼里,这是名符其实的好田。
大田首次进入我的记忆,是读小学的时候。当时我独自一人经过,看见一个穿着黄色衣裤的青年在犁田,周边没有生产队其他劳动的人员。我知道他是槐叔家的老大,参军几年不见,长高了,国字型的脸也明显比乡人们的红润而有神采。我喊了声河哥,他笑着应我,看样子已猜不出我是哪个。
后来我才想到,一丘颇为醒目的大田,他一个人在“哌啊哌啊”地招呼牛犁田,或许是他个人的主意。在部队的大熔炉里锻炼过,就是与一辈子脸朝泥土背朝天的老乡们不一样,力气、技能、速度,肯定比没见过世面的人们强。也可能是支部书记和队长的意思,他在外几年到底怎么样、学到什么本事、能不能培养,需要安排一些事情去观察和考验。
我当时不懂得这些,心头和小朋友们一样澄明如镜,非常敬佩他出过远门。活动在劳动人群里的河哥,着一身穿过的黄军装,说一口夹杂着书本上普通话字音的土话,劳动的动作、走路的姿势都精神十足,与大家有着许多不同。
我能够亲近大田近距离接触河哥,是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大人看我们放学后结伴砍柴像模像样,有的一挑五六十斤,觉得新一代的劳动力可以用了。栽秧薅秧打谷,便成了我们农忙假暑假的主要生活。
河哥在劳动时从不和他的父亲槐叔一起,他像一个预备干部,天天在支书或队长的边上。一次在大田栽秧,支书队长开会去了,学生们围在他的边上,想听听他讲部队的往事,好开开眼界,满足一下心中的向往,谁知他低着个头敷衍我们。我们大家很不满,商议如何加快栽秧的速度,有意地斜栽过去,从两边把他合围起来。幸亏他发现及时,没有被我们包围,几行秧只被减少了一蔸。许久后我们才知道,大队民兵营长的位子,已经另有他人。
队上开始搞定额劳动后,在大田的工分是最好拿的,但也会觉得做起事来是最累的。分任务时,哪几人能在队长那里争到大田,会高兴几天。往往这个时候,河哥像我家那个极有个性的舅公,提出一个人或两个人去包另外的田,而对大田不屑一顾。我知道,他们是不想热闹,需要清静。他们或许觉得一个人做多做少都是自己的,而不是谁做多了谁做少了没有区别,谁占谁的便宜,过后生出意见。
分田到户时我在外地读书,队上的人很照顾我家。我家人少,不奢望大田,大家就把大田边的一丘田分给了我家。一个暑假我在田里打谷,问过边上的大田。分田时,当时队长的兄弟心愿强烈,但河哥一家更加盼望,他家有几兄弟,劳动力多,也很需要较高的收入。吵了几场火,河哥家终于对大田如愿以偿。
随着回乡工作以及调离家乡,我没有下田劳动的机会了。一次春节回家,发现当年建起最早砖房的汽车站不见了,班车一溜而过,停在了街头的小桥边。下了客车,我看见桥头修了一栋新木楼,河哥从堂屋出来,喊我:“椿嗯,回来啦,进屋吃碗粉再回屋去。”他放下扬起的手,走到门外香气扑鼻的灶台前。我回家心切,脚步不停,连连摆手说谢谢,连连祝他的粉店生意好、多赚钱。一天我去坝上散步,在大田边停了下来。好好一丘田,被一分为二了。河哥父母去世后与弟弟分了家,这丘好田,他与一个弟一人一半,还有一个弟中学毕业后考起贵州的学校,分在那边工作不回来了。
这是一个冰凉的冬天,虽然冰雪的景象在年前已经过去,但在山上田间,还留着许多寒冻过后的痕迹。年轻人已经一群群外出打工,上好的稻田,再也没有以往的冬田储肥酿水备耕的景象。分田以后,一条条田间路田坎路明显变烂变窄。田里一些稀稀拉拉的白菜萝卜,有的强壮不够,略显病态。看得出,大田的一半在收完稻子后就一直荒着。看来,这些田对乡人们的生活影响变小了,它的分量在人们的心中越来越轻了。
我本来想去河哥家小店坐坐,但怕他太客气,也觉得他着急发家致富,影响他的生意。听家里人讲,他那里生意不错,位置好,来往的多是吃盘子菜的。赶场天,他还要请一两个帮工才应付得过来。
今年春節我又去了大田边,看到了一个大的变化。围绕着大田,洒溪的坝上两岸的山上出现了一幅幅立体的图画。一条条清油油的藤蔓,蛛网一样爬满了葡萄架。藤粗,叶不密,一定上年结过不少的葡萄,处处现出丰收后留下的景象。我近年吃过家乡的葡萄,一粒粒紫色的颗粒晶莹透亮,像阳光下默默露着光泽的宝石,吸引人的眼球。一粒入口,满嘴甜蜜,让人止不住地不断品尝。可惜我当时没有向家里人问一声,这是不是大田或它边上的田结的果。
今年葡萄采摘前,我接过河哥侄子的电话,他问我有没有空回去,说村里举办葡萄节,到时候会很热闹,村里已邀请了湘黔边界的一些客商。我还没有说话,他强调,他大伯河哥是节会的顾问。我在心中默了一下,到时肯定没有空,只能请他向顾问转达我的谢意和遗憾。过后听说节会办得很成功,我又像吃了家乡葡萄一样甜甜的。
这些年的发展变迁,让我感觉到河哥与大田之间,好像有一些什么东西,一直把他们紧紧地相连着。
姚茂椿,湖南新晃人,湖南省作协会员。在《湖南文学》《芙蓉》《山东文学》《文艺报》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集《放飞》和散文集《苍山血脉》。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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