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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创作与评论 热度: 17746
范朝阳

  三奶奶老了。老了。耳朵完全听不见了。学霸这次回来,提了水果去看她,给她带了云南上等的烟丝,另帶了一条牡丹烟。她挪条凳子,踮起小脚,念着菩萨,把剥下来的柚子皮搁到木窗的窗台上。看样子还打算自己熬药。今年冬天特别冷,明年春上,她还在不在?

  如果不在,枯树老藤,她要变成一只昏鸦飞走了。也许同样上不了孙家祖坟山。不过,话说回来,身后事,她不管了,谁管?

  映雪堂人家还在。过年了各各回家,热闹几天,再五方四散。

  小桥流水俱不在。已经多年。

  一

  多年前的河上村映雪堂,那是大大有名。

  托老祖宗的福,孙家出了那个拥雪读书冷暖自知的读书人。感谢豆油、桐油一路点灯,传承三四百年前孙姓人家由江西至湖南的一脉香火。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映雪堂的孙姓人家围拢来到祠堂拜年有两三百人了。偌大一个院子,出门左转是桐花河,出门右转是天子山。说热闹,那总是七八月间热闹;七八月热闹,那又数天色向晚:家家户户,煮南瓜、炒茄子、剁猪草,一派烟火人间。要是当家女人在锅沿边燎了水泡,刚刚归屋的贼样的鬼崽崽,会在当娘的一挂炮仗一样的村话里,被赶出一百多米。调皮的,如回一句两句,槽门外晒谷坪里卷烟丝的男人们就一齐哄笑起来。

  一九八七年七月,也在这样一个傍晚。代课老师孙绍祖到退堂屋捞了一碗酸豆角,在堂屋里风车水车旁站了一站。

  要派上用场了。早稻已经收浆。过十来天,看这日头,兴许七八天,趁早割禾,打稻,扬谷,插晚稻。那节奏,好比女人养崽,生了大的马上怀小的,飞快一窠。赶年岁,赶时令,赶早。

  风生水起,风水轮流转。——风车水车么,有点风湿性关节炎的孙老先生在想,孙放考中专要开卦揭宝了。

  孙放正是某人。那年十五岁。之前的两次中专筛考,筛豆子一样,学霸他们早被筛下去了。孙放硕果仅存。孙放是映雪堂公认的读得书的一根蒜苗。最后大考这次,考的还是孙放平生所学。十五岁的伢子,快要卖脱祖传的锄头把,过桐花河那边的那边到城里读书了。

  读的尽是无用之书的孙绍祖同样如临大考。神龛上“历代先祖考妣之神位”,孙绍祖写的,一色柳体。“考” 字尤其铁画银钩,风神秀逸。

  原本全无关联。孙绍祖突然有点得意,一口痰上涌,大呛起来。

  二

  田田住隔壁。

  其室则迩,其人则远的田田。

  田田是春上田垄里一片水响的时候,从山东什么油田转学过来的。这个姐姐,孙放之前不曾见过。一起回来的孙邱,是她那在部队医院当医生的娘。

  孙邱,桐花一样的孙邱,孙绍祖捏着半截红薯一再跟孙放说起:三奶奶的养女。映雪堂最早的大学生。打小精精致致,茅厕里还在读书,直到茅厕恍若芝兰之室。学俄语。最后上的沈阳那边的医科大学。她第一次穿白大褂回映雪堂,身边那东北男人一身绿军装。那男人高高大大,河上村一站,像桐花河边一棵泡桐树。

  “一屋人不出门,跟乡里乡亲哪个都不亲热,当真把自个当城里人。——捡到的宝呢”。我娘灯下纳鞋底,有点忿忿,就这么说的。“捡”字落音,尤其意味深长。孙绍祖不做声。他习惯于用不做声,表示不太同意。

  孙邱是捡来的,没错。早年十七八岁的三奶奶,是老街巷子里阁楼上头块牌,有人逗,有人捧,解放前夕国军溃退,三爹爹娶了做小,买田置业,也没错。临到三爹爹被五花大绑,三奶奶没生下一男半女,这个吃了汞水铁了心的女人去看望老姐妹,从人家血窠里抱回孙邱,更没错。三奶奶被族人骂了半辈子卖屁股,守着一杆水烟筒不大出门。孙邱闭门读书,三奶奶卖了金镯卖银钗供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孙邱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跳龙门,攀高门,邻里之间别扭着,更加不常串门。心气很高的我娘有孙放呢,我坐门槛上想想,更是自然而然的。

  “女人回来养病,药罐子养着。——亏得自个当医生。”因为临近农忙,拉闸限电,那晚我娘捻着针,在鬓边理了理,挑亮了空墨水瓶改成油灯的灯芯。

  三

  其实并非完全不通往还。田田就招院子里喜欢。

  落花生是你屋里树上结的?落地上捡的么?那时候,一坪男女老少端着比擂钵还大的粗瓷碗,这样兴味盎然地逗她。

  这是她刚到映雪堂闹的笑话。花生哪里长出来,她几曾见过。被人取笑,也不回,浅浅地笑一个。坪里十几岁的伢子打散架,骂朝天娘,她出来到井台边打水,偶尔也停下来看,还是浅浅地笑一个。白净的小脸子,低眉顺眼可见微微发红的上眼睑,背带裙,不多见的带绊子的塑料凉鞋,有点单的身材……一切,让她在夕阳下就跟人家不同。

  晒谷坪里打散架的学霸生来就一身蛮力。我们那地,把打散架又叫“撸南瓜藤”。形象到没说的。远远的,田田在井边放下了扁担,学霸吆喝得更欢。他是我少年最好的玩伴,村长孙庆邦的长子。孙庆邦的父亲一辈,和三爹爹一样是地主。一门四兄弟,本、固、邦、宁,孙庆邦排老三。结果孙庆邦造了老子的反,六十年代坐火车到北京,受到天安门城楼毛爹爹的接见。从此有了本钱,日里戴个红袖筒,夜里打个手电筒,当生产队长,当治保主任,当村长,把个河上村管治得熨熨贴贴。后来政策松动,兴做小买卖,他高头大马赶板车拉货,砌了三间砖瓦房,一般人不放眼里了。就这么一个人物,总感觉世道还要变,不太安生,一日三餐地招呼笤帚棍棒要学霸——书名孙学海——帮爷娘攒劲读书。偏偏学霸这架势,也造老子的反。要读书,那可凉了黄花菜。

  眼看学霸要占上风,孙庆邦的笤帚棍棒又来了。鬼崽崽们一哄而散。

  印象里,我自小不太掺和这些。当时我在屋前尿坑凼边上摘南瓜。以我当时之经验,一泡尿尿大的南瓜仔最好吃。三五成熟,苍翠好比灯盏,剖开,切丝,拌上黄豆豉清炒了,最哄饭。南瓜老了,却只宜直接当饭,糊弄一阵那年代清汤寡水的肚子。当然老南瓜也可以留着做种,家乡人,就把屁股叫南瓜。南瓜浑圆的女人,老辈说,善生养,会做田。

  我颠颠倒倒想着什么的时候,田田挑水回来了。孙邱姑姑在屋里轻声咳嗽。不一会,两娘女像《白蛇传》里的小白蛇和小青蛇,抬着小便桶从杂屋一边出来,直往后山。桶上盖着南瓜叶。去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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