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躺在小床上,睡得很沉,也很安静,手脚微微蜷曲着,像一头僵卧在冬日残枝上的虫子。祈雨坐在床前看着她的睡姿,心猛地抽了一抽,便忍不住拿手去探她的鼻息。探着了,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动作,祈雨一天里会重复好几遍。这阵子May总是嗜睡,祈雨的心,就时时刻刻地绷着,总怕她一睡就睡过去了。
“小祖宗,你好歹,弄出些响动啊。”祈雨喃喃地说。
祈雨一抬头,就看见了May床头挂的那张油画,眼睛像被蜂子蜇了一下,眼皮不禁噗噗地扯了起来。那画是萝瑞塔在一家旧货店里淘过来的古董,从右下角一个不太清晰的签名断定,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的遗作,想来值几个钱。她是一家物理治疗中心的老板,她挣的钱不比在银行任职的丈夫卡尔少。不过萝瑞塔挣来的钱,多半还没经过口袋,就已经花出去了——通常在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上,比如这张画。
这画说不上是人物画还是风景画,因为上面有人也有景。大约是年头的缘故,天和云的颜色都有些发乌。一个小女孩捧着一束滴着露水的石竹,行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女孩的裙裾和辫子上的蝴蝶结是粉红色的——在当年极有可能是酒红,只有石竹的颜色似乎还明艳。萝瑞塔决定买下这张画,是因为画上的女孩和May年岁相仿。但祈雨看见的却不是那个女孩,也不是石竹,也不是天空和云彩,甚至不是那条朦胧蜿蜒的小径。祈雨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径尽头那一排影影绰绰的墓碑。小时候阿妈曾给祈雨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男孩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走进了墙上挂的一张画里去,就再也没有走回来。从那以后,祈雨就见不得床头有画。
明天吃早饭的时候,趁卡尔和萝瑞塔还没出门,要跟他们说一说这事。祈雨暗想。
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乡里人的迷信,睡眠时魂魄容易走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祈雨在心里费力地组织着这几个英文句子。可是没用。这几个月在培训班和在May家里积攒起来的英文单词,她原以为能勉强凑齐一个连队,临上阵了却发现溃不成军,只剩下几个游兵散勇。它们被她拉过来扯过去,排成各样的队形,拼来拼去却只够拼成一句语法和语气都夹生的话:“挂,那张画,不要。”这句话经过她破绽百出的口音的演绎,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请求、建议或者商量。她的嘴笨,耳朵却不笨,耳朵知道嘴不知道的事。耳朵知道那句话压在舌头之下时还仅仅是缺乏教养,而走出舌头之后便是无理粗鲁。
May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祈雨早就知道。在第一次面谈时,萝瑞塔就把一张工工整整地写着一串英文单词的纸交给了祈雨。“动脉导管、三尖瓣、紫绀……” 借着字典,祈雨查出了这些单词的意思。祈雨懂了,却又没有全懂。祈雨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May的心脏里,有些零件出了差错,需要大修。
May不是领养机构以次充好硬塞给卡尔和萝瑞塔的残货。从一开始,卡尔两口子就已经清楚地了解了May的病情。“邱小梅送到福利院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估计这是她亲生父母抛弃她的原因。”领养办公室的人告诉他们。邱小梅是May在福利院时的名字,因为她是被人用一根绳子束在福利院门前的一棵腊梅树干上的——那时她已经会走路了。而她的姓,则来自福利院最大的私人赞助商邱先生。邱小梅来到加拿大后,卡尔和萝瑞塔给她取的名字是梅.邱.史蒂文森-肯尼迪(May Qiu Stevenson-Kennedy), 史蒂文森是萝瑞塔娘家的姓,而肯尼迪是卡尔的姓。
卡尔夫妻保留了May的中国姓名,因为他们觉得那是May身上几乎唯一一样和她的身世相关的东西。每一次祈雨看到May证件上印的那个长长的姓名,心里就生出些隐隐的凄惶。那连成一串的三个姓,其实哪个也和May的血脉没有一毛钱的关联。它们压在“May”这个只占了一个音节的短名字上,简直像三座山。May的身子骨瘦小,怕是撐不起那样的重量。
“依据你们的家庭条件,你们应该是最适合领养邱小梅的人——你们有能力给予她最好的医治,让她有第二次生存的机会。”领养办公室的信里说。就是这句话,让卡尔和萝瑞塔在一个健康的两岁女婴和身患重病的邱小梅中间做出了最终选择。
“最近……脑子……”
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祈雨听见客厅里有一阵低沉而模糊的说话声——是卡尔和萝瑞塔。祈雨的耳膜网眼粗大,上面只留得住几个加重了语气的词。
“对不上……”萝瑞塔说。
“要不要,我?…… ”卡尔问。
“已经……三遍了。”萝瑞塔说。
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有人在翻动纸张。
祈雨知道卡尔在帮萝瑞塔对账。
萝瑞塔的办公室主任兼财务秘书姬娜在休年假,这三周里,每一周的诊所入账都得萝瑞塔自己存入银行。每周四下班后,萝瑞塔会把一个装着一周入账的大牛皮纸信封从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取出来,带回家里,在次日早上银行开门时入存——银行离家不远,萝瑞塔不想一路开到诊所取了信封再折回来。前两周萝瑞塔在诊所核对好的账目,第二天到了银行才发现出了差错,所以这次她决定在家里再最后核对一次。
“两百八十二元 ……”卡尔说。
“奇怪……数目。”萝瑞塔说。
祈雨猜测账目又没对上。
“明天……保险箱 …… 再查……”卡尔说。
即使背对着自己,祈雨似乎也看见了萝瑞塔上唇咬住下唇的模样——那是萝瑞塔自责时的惯用表情。
“……号码……也找不见……”萝瑞塔说。
“仔细,想想 …… ”卡尔提醒道。
卡尔的声音依旧耐心,但祈雨听得出来,那耐心已经磨破了一层皮。
“记忆……筛子……”萝瑞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下周……约……”卡尔的声音渐渐接近耳语。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这时,May的身子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在梦里被谁推搡了一把。祈雨以为她要醒,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捏住祈雨递过去的两根手指头,又睡了过去。祈雨怕May睡得不安生,又怕May睡得太安生——May睡眠里发出的每一个动静,仿佛都在给祈雨提着醒:没事,我活着,你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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