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经常向我描述首次见到我的情形。正是腊月寒冬,她一觉醒来,发现床上空荡荡的,她急冲冲奔向姨妈带着弟妹睡的木屋找妈妈,姨妈正处在早上繁忙时段,她大声回应:你妈妈到医院生毛毛去了。浏阳县人民医院就在大院隔壁,于是大姐带着弟妹一路浩浩荡荡,冲进妇产科,她看见襁褓中的我睡在妈妈旁边,红皮老鼠般,满脸褶皱,一头油亮的黑发尤为抢眼。这是两个生命的初遇。她不自觉地端详、省视、观察,而我仅仅是个小肉团,还没开眼,按顺序排列,她为老大,是命中注定。
第一次认真打量大姐,是我蹲在茶陵县公安局院子里玩泥巴时。一个暮春的午后,我与几个小朋友在一块湿地上,手拿一根长铁钉,一下一下地投进泥土里,打着洞眼,划着自己的势力范围。秋平说,你大姐真漂亮,我哥哥讲你大姐是茶陵街上最美的姑娘。一直专注于手里的长钉与面前湿地上的洞眼,被她这么一说,就沿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大姐正走向大門口的斜坡,我看见一个婀娜的背影,和匍匐在她背上的两条粗辫子。之后,在家里,大姐对镜梳妆时,我会斜睨几眼,试图看到别人夸赞的美。大姐一米六八,以致我必须仰视,她穿的衣服也是邻家姐姐穿的,卡其布裤,格子布罩衫,不同的是大姐高挑修长,脸色白里透红,眼睛黑亮,望过来时,微微眯起,极像湖面漾起的水雾,那一刻,便有了风含情水含笑的画面,不笑时,又仿佛湖水幽深,波光粼粼,看得我一愣一愣,乃至傻傻浮想。那个时候有好多人暗恋大姐,我曾经被当作道具,出现在重要场合。在大姐的逻辑里,场景里有我,除了安稳踏实,状态会自然情绪也不至于羞涩。日子往前走了几十年,我始终记得那晚挂在天上的月亮,泥红色的,通明透亮,从斜坡往上走,看到月亮跌在地平线上,那一刻,我一只手被大姐牵着,一只手被一个大男孩牵着,他们来来回回走在茶陵电影院与县公安局的这条路上,我默默地看着月亮,也调转头默默地看大姐看这位帅帅的哥哥,他们的神情一模一样,极其矜持,望着前方,一会低头一会笑,就是不怎么说话,或是说了,我没听清,因为习惯早睡的我完全笼罩在瞌睡之下,我的脚机械地迈步,眼睛已合闭,边走边睡的我,以极大的耐心陪伴着月亮与一对默默无语的人。
二
大姐在十七岁的春天里高中毕业,如果是现在,以她的成绩肯定会上一所重点大学,可是造物弄人,她的大学是广阔天地。我记得那个早晨,我跟在妈妈后边,穿梭在人群里,广场上停了好多辆东风牌大卡车。找到大姐时,我看见她端坐在卡车货厢里的木箱子上,旁边是她的被窝铺盖。妈妈恍惚着,不知所措地注视,大姐略低头,不言不语,根本不迎接我们的目光,在她脸上我看不到任何表情。有人在彩旗飘飘锣鼓喧天的背景下,相拥而泣,我不知大姐要去哪。这是一九七三年四月七日的早上,天灰蒙蒙的,阴着脸,要落雨的样子。几辆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出了县城,刚开始,他们还意气风发,吹着口琴唱着歌儿,一路嘹亮。卡车停在茶陵严塘公社,公社书记念几个人名字,便有生产队长举起手,像领物件一样把他们带走,至此,他们才集体悯默。姐姐被分到上湾大队第三生产队,他们三女两男,每人一根扁担,一头箱子一头铺盖地挑着,走在乡间土路上,村里正是桃红李白时,山坡上,泥地里,也都泛青泛绿,草长莺飞。
他们的知青屋是生产队的队屋,类同仓库,存放粮食与农具的地方。房子立在山坡上,屋后一条公路向山里蜿蜒,屋前有个供他们活动的坪,侧旁是队上的晒谷坪,房子的对面及左前方起伏着延绵的丘陵,只是山丘上只长着零星茅草,大树与所有灌木在大跃进时被砍光,大姐看见大片大片裸露的红泥土,上面有一个又一个的大树蔸,除了苍凉,还显疮痍。房子的另一头卧伏着长长斜坡,坡下是几户人家与一垄水田。他们知青五人,大的二十,小的十七,头两天分散在农户家吃轮饭,此后便是自己开火。为此,五人开会讨论多次,谁做,怎么做,一项一项都是具体的,要不然,饭菜是不会自己摆上桌。柴米油盐,柴,果真是他们的第一难事,烧完队上为他们准备的柴火,他们便无柴起火。村民告诉他们,砍柴要到大山里去,往返三四十里路,想着都恐怖,却又没有选择。他们在去的时候,心情通常是愉悦的,扁担上只挂着几根麻绳,甚至到了山里,说笑打闹也未间断,伢子拈起千足虫吓妹砣,妹砣摘了苍耳扔到伢子头发里,为了让苍耳粘得更紧,某女还伸手一顿捣鼓,结果发生口角,险些翻脸。某男气鼓鼓地说,伢子的头妹子的腰,摸了要砍手!某女说,封建迷信!知青上山下乡,就是来破除迷信的!争吵和着山里的虫鸟蛙鸣,在山那边嗡嗡地回荡。他们踩在罗霄山脉上,翻过去,就是革命圣地井冈山。第一次来砍柴,他们没带饭,过了中午柴还没弄下山,肚子饿得咕咕叫。第二次,他们总结经验,带饭上山,砍柴之前,把饭盒挂在树上。大姐记得捆好柴的他们,已是饥肠辘辘,从树枝上取下自己的饭盒,急不可待要进食。哪曾想打开盒盖,人立马吓傻了,饭菜上面一层黑的,密密麻麻,黑蚂蚁挤在一起提前美味,大姐尖叫,饭盒端在手上,蚂蚁又爬了她一手。让大姐没想到的是,两个伢子只是皱了皱眉,把饭盒里那层黑蚂蚁用筷子往地上一扒,兀自吃起来,那个叫桂英的女孩犹犹豫豫叼了几口饭,说,不吃,怎么有劲把这些柴弄回去?大姐在那刻失去了吞咽功能,她没有勇气吃。结果担柴下山回知青点时,两眼发黑,腿发软,人发飘,身体空了般。来来回回几次后,他们摸到打柴的诀窍,捆柴时捆一些茅柴,尖扁担枪插进去,便不再滚动。也就不像谚语所说“尖担担柴两头脱”。上山打柴是他们公认的苦差事,在上湾两年三个月,大姐说,为了省柴,洗澡水从来都只是烧温一下,有一点毛毛热,就不敢再烧了。为省柴,他们学着村民,不烧开水喝,渴了喝生水,乃至闹肚子是常事。听大姐讲述她的花样年华,总会恍惚,且歔欷不已,她在上湾所有夜晚的光亮是一盏煤油灯,知青组每天能从坎下水井里挑到一担水,就属幸运。上湾村缺水,一口水塘,全村人在此洗衣洗菜,夏天牛也跑到塘里凉快,在水塘边上有一口水井,是全村人的饮用水,一到傍晚用水高峰,水井里的水浸不上来,人们一木勺一木勺地舀,大姐说她的美好时光就耗在这些琐事上。
自己开火,每样东西都得费老大劲弄来,刚开始蔬菜在集市买,除了钱不够,集市十天才有一次,所以,总有那么几天,他们只能靠干辣椒粉与一砣猪油下饭。队上分了两块菜土,是山冲里的生土,离知青屋有两三里路,一季种下来,只收获了一些野草。他们要求队上重新分土,理由是村民的菜土都在自己房屋附近,他们也要同等待遇。没想到就真的分到土坎下两块熟土,当时,他们什么都想种,为此争论不休,几个人投票后,一致同意种辣椒、茄子、丝瓜、豆角、冬瓜,按票数决定种的蔸数,每天收工回来,值班做饭的回去做饭,其余四人都去打理菜园,锄土,浇园,除草,支架,牵藤,捉虫,做得像模像样,最后他们菜园里的蔬菜笑傲全村,瞅着枝上的辣椒、茄子生机盎然,竟舍不得摘,大姐仍记得那些茄子肥硕的样子,他们决定第二天赶集时,带到墟上去卖。过了一个月黑风高夜,翌日早上去菜园,发现好些菜都被人摘走,他们呆愣着,接着伤心起来。桂英说,我也要像村里人一样,搬块砧板来骂天。“骂天”是上湾的习俗,谁家的东西被偷,谁与谁有隔阂,村民(以女性为主)会搬块砧板拿把菜刀,蹲在野外,让刀子飞舞在砧板上,一刀一刀狠狠地剁下,不指明对象地诅咒谩骂。传说此般骂天咒地可让做了坏事的人心虚惭愧。在村里时常见到此景,不想那刻他们也有此冲动,当然,仅仅只是嘴上痛快。
三
好像是在夏天,大姐回家了,还有两个老乡,他们进城为生产队置办家伙,在我家吃过中饭后,就走了。大姐留下来在家待两天。我记得兄弟姐妹簇拥着她,听她讲上湾村的故事。姐姐讲村里老人吃瓦砾的事,那里的人如何生吞泥鳅,并强调她也学会了。她说时,家里正好有泥鳅养在桶中,大家惊讶之时非要她现场表演,大哥从桶里捞了一条小的,大姐就张着嘴,个矮的我踮起脚来仰视,我眼睁睁地看见那条泥鳅,一扭一扭的,就扭进了大姐粉红色的喉咙里。此后,这个场景被我们多次提起,而我除了记得大姐那刻闪亮的眸子,还惦念着那条姿态逶迤的泥鳅。
上湾给予大姐的磨砺,以我的想象无法抵达。在他们落户插队不久的一个傍晚,有村民过来,送给他们每人一双草鞋。时至下半夜,又有人拍打木门喊他们起床,睡眼惺忪的他们跟着大伙去了一户人家,大姐怎么都没想到是吃饭,在一个屋场摆了好几桌饭。饭煮得很硬,一粒一粒的,大姐细嚼慢咽着,就几分钟的时间,一抬眼吃饭的人都抹着嘴就吃好了。他们一窝蜂地冲进夜色,桂英扯着大姐,紧跟人群。不习惯走夜路的她们,握着手电筒,在黑暗里趔趄,蜿蜒曲折之后,走进山里,沿路攀爬,半道不停有人吆喝,快点快点,待大姐她们赶到山顶,才知道夜行的目的,竟是给村里某户人家背料。此时,已没有退路,因为你已收了人家送的草鞋、吃了人家请的饭。只是稍小点木料被走在前面的人扛走,剩下的全是粗木料,又沉又实。选了一根看上去小一点的,守料人帮她们起上肩,大姐听见她稚嫩的腰椎吱吱作响,桂英说会骨折的。于是这一路上,她们的尖叫在山野里呼啸,大姐个子高,桂英稍矮,一根树架在她们肩上,赶着下坡,又不懂平衡,桂英一会走前面,一会又走后面,但不管怎么走,这根木料都沉如铁重如山,压在她们纤细的肩膀上,致使脚步颤栗,身体摇晃,最终一个踉跄,木料脱离肩膀,冲了出去,随着惯性,大姐一个跟头,摔到水沟边的石头上,桂英倒在刺蓬里。她俩爬起来寻木料时,山间林响寒飕飕,恐惧紧随山风簇拥而来,眼睛里所有的景物,黑黢黢的,手电筒早不知滚落何方,耳朵里震荡着山谷哗哗的流水声,季节正是暮春,万物苏醒之时,山里各种虫蛙开始鸣叫,怪兽的长啸与短鸣,遥相呼应。大姐的头皮发麻,她不明白哪儿出错了,本该躺在床上美梦的自己,怎会在黑夜里待在山上。十七岁的大姐与二十岁的桂英紧紧相拥,她们屏住呼吸,抖抖簌簌,缩在一棵树下等待天明。那夜那刻的黑,细密绵长,已固定成一个噩梦,种在了大姐的记忆里。黎明前的黑暗,可以扼杀心情崩溃精神,致使从容成为狼狈。
她们把木料放到那户人家的坪里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天光敞亮。至此,大姐才知道,这户人家要砌屋,请村里人帮忙背料,白天是队上的工时,所以只能夜里进行,那些晚上背了材的村民,白天照样出工。
大姐的十七岁,在田间地头,在荒山野岭,顶着酷暑严寒,挑水劈柴,育秧犁耙,割禾扮禾,出桶挑谷,所有上湾村的农活,她都待上手学着做。大姐记得那个夏天的傍晚,她在烈日下都快练就出铁姑娘的真功夫,在断黑边上,暝色弥漫,大姐随着挑谷的队伍,从山坳里的梯田上下来,一路下坡上坡,她早已气喘吁吁,可前面的人飞毛腿一般,肩上那担谷子像一担棉花,后面的人也不示弱,不停地催赶,大姐夹在中间,想歇气都不可能,只能咬着牙巴硬挺,经过一个独木桥时,她一脚踏空,整个人掉到半米深的溪水里。可是大姐耳边听到村民一声哎哟,然后大声感叹,可惜谷了。大姐站在水里,扶起翻转的箩筐,泪水在月光下哗哗流淌。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没一个人问她摔伤了没,都在可惜谷子,仿佛她一条命抵不过这一担谷。
大姐的眼泪与那刻的想法,也只有当晚的月亮看得真切,别人是看不见的,别人看到的是她捞起谷子又跟上队伍。大山里背树,月光下担谷,大姐的回忆里从未说苦,唯独说起泼粪,才露出苦不堪言的神情。春季播种之前,耕耘土地是上湾村的大事。“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耕好耙好,光长庄稼不长草。”是他们念叨的话。泼粪是春耕时最苦最脏最累的农活,那几天,上湾村的上空弥漫着一股大粪味。一组一组的劳力,相隔几米,排排站在农户家的茅坑与水田边,茅坑边上有负责掏粪的,挑粪的走几米,抖抖肩膀,直接把担子撂到另一个人肩上,一直传到田埂上,再有专门的人把粪泼向水田里。因为村路窄仄,击鼓传花式的泼粪沿袭多年,这是个体力加技术的活,粪桶不能落地,从粪坑边起肩,到田埂上落下,中间辗转在好多人肩上。大姐也做过几回,肩上不停地接住别人撂过来的重担,除了趔趄,肩上立马火烧火燎,接着皮肉翻翻。干这个活的季节一般是初春,阴雨绵绵,女孩子干此活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非人道的,生产队长在她们的强烈要求下,指派了她们另外的活。但知青点的那些伢子是逃不过的,他们戴着遮雨的斗笠,背上披块塑料布,站在春风细雨中,不停地接担撂担,粪水溅了一身,十七八岁的他们,眼里偶尔涌上泪水,但只在眼里打转转,泪水再多只能噙着,从不掉出来。时代造就人,知青们懂得面对,并且隐忍,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叫苦,每天按时出工收工,与村民在田间地头丝毫没有不同之处。譬如,挑粪时,明明嗅觉上很难过关,明明是臭不可闻,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异样的表情。大姐说,他们出工有严格的考勤,除了考勤,劳动态度与村民的关系也操纵着命运。不用提醒,每个人都明白:吃得一时苦,才能不总苦。于是,在雨水粪水泪水湿在身上时,他们亦能平静从容,甚至还与村民粗话脏话说得吆喝喧天。大姐觉得这是个让年龄迅速增长的地方,她的脚落在上湾之时,她就成年了。
四
好多年后,大姐回忆上湾,目光仍是清亮的,横在双眼下的卧蚕会在瞬间灵动,弯弯的,挂着笑意,仿佛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传奇。
那是个夏夜,繁星密布,知青屋前坪上坐满了老老少少的乡亲,这不是生产队里开大会,而是一次有组织的打牙祭活动,因为意外的收获,队里每家每户派来一人,每人带一小捆柴和一小酒盅茶油,从村里的各个旮旯汇聚在这,对一条菜花蛇开膛剖肚。蛇是他们白天劳动时捉到的,两三米长。这是上湾村的传统,什么东西都要共享,一条蛇也不例外。而吃蛇,村里有规矩,不能在屋里进行。他们迷信烟尘落到蛇汤里会有剧毒,抑或是对蛇的一种畏惧。蛇的灵性众所周知,人类为饱舌尖上一时之快依然冒险为之,所以,在房子外边杀之剐之剖之,最有甚的是为了烹煮它,竟然在外边搭灶架锅。那晚的热闹堪称盛大,星光下面那些面孔上的嘴在不停喧哗,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就是在不停地吧唧,声音嗡嗡的,每隔一阵,会有笑声肆无忌惮地敞亮嗓门,接着又咂吧着嘴把声音收回去,在这个过程中,男人女人间或会有肢体上的拉拉扯扯。坪里烧着火堆,上方挂着大鼎锅,一个穿花短裤的男人,时不时凑上去,用锅铲翻一翻,他是村里的名人,因其长相口音明显有别于本地人,却又像本地人一样在此有家有室的。他是上门女婿,来自广东。风水轮流转,曾经有段时间,广东人等同有钱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那个时候,茶陵够贫穷落后了,居然还有不少广东人来茶陵上门当女婿。别人在说笑时,上门女婿一直在忙碌,除了广东人做蛇里手,还含有外乡人潜意识的谦卑与谨慎。大姐看见他把一尺多宽的蛇皮蒙在墙壁上,他说风干后,可蒙制胡琴的琴筒。肉在锅里,人们添柴加火,慢慢等候。美味的诱惑没有抵挡住大姐的瞌睡,她回房钻进自己的蚊帐里睡下。也不知过去多久,有人拍醒她,说好了,好了。她头懵懵的,随着别人踅回坪里,却被坪里的吧唧吧唧声震到了,刚刚的嘈杂喧闹统一成这个声音,人们神情专注,低頭喝汤。已近午夜,山风习习,面前的汤见不到袅袅热气,大姐不知道蛇汤是不冒热气的,她想都没想,端起碗就喝,结果舌头烫木了,汤是啥味,至今都没感觉。倒是桂英离开上湾好多年,还会提起,说这是她这辈子喝到的最鲜美的汤。
第二天早上,大姐看到鼎锅里剩下的蛇肉,白白嫩嫩的,她把骨头剔下来,加上辣椒大蒜豆豉,用茶油爆炒,香得端着白饭等菜吃的人直流哈喇子。这盘蛇肉放在桌上,并没人敢下筷子,他们破了忌,蛇肉是在屋里灶台上炒的,炒的过程中,大姐不敢保证房梁上的扬尘是否落入。他们忍住不断涌上来的口水,夹几筷子扔给狗,狗低着头,吧唧吧唧的,吃得很欢。几分钟过去,狗狗眼神呆萌尾巴摇晃,且蹦上蹦下,于是他们毫不迟疑把筷子伸向蛇肉,让两碗白米饭愉快下肚。他们所在的年代,绝对信奉: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虽然只有十几岁,几个人从不会到会,都能站在灶台边弄好饭菜,为不浪费现饭现菜,他们喂了鸡养了狗,这栋山坡上的屋因他们的到来从而炊烟袅袅鸡鸣犬吠。那只狗叫小黑,是在一次赶集时,听着他们的口哨声紧随而来,从此就落户在知青屋,替他们看家护院。有阵子,它病仄仄的,身上的毛稀稀拉拉,且一块一块地掉,像得了天花,恐怖得很。从村民那得来土方子,给它灌了点茶油脚子,毛发竟然就贼亮贼亮,病态也不见了。
我吃过大姐从上湾村挑回家的红薯,满满两箩筐。我依稀记得兄弟姐妹赶到县城老街的渡口,在洣江河畔翹首张望的情景。那时,洣江上还没架起大桥,两岸景色古朴原始,我们站在古城墙外,不远处昂首跪伏着有名的茶陵铁牛,那刻,我们的目光与铁牛一样,凝视洣江。茶陵老人说这铁牛是预报水位的,水若淹过铁牛的头,水就淹进了城门。那时的铁牛风吹日晒,裸露在外,不时有孩子卧伏在它锃亮的身上嬉戏。我是在一片嬉闹声里,望见大姐从江那边坐船过来,江风拂动她额前的刘海,脸黝黑了一些,却丝毫掩盖不了她的美丽。 大姐的能干在那个时候已经显现,每件事经她之手,便有不一样的效果,我迷恋她的厨艺,道道菜都能做出她的味来,漂亮,健康,好吃。我深信能把菜做得好的人,除了心静,人一定是聪明的。
大姐在她十九岁的夏天,盼来一部属企业招工,她等不及工农兵大学的招生,毅然结束自己插队落户的生活。那是一九七五年七月的某一天,恰是上湾双抢时节。大姐担着行李不敢回头,她身后金色稻田里有她知青屋的同伴。这个季节,所有的人都在起早摸黑,不是割禾扮谷,就是耕田插秧,没有半点息歇。上湾最壮实的劳力,从早忙到晚,一天工分10分,三毛六分钱,大姐是6分工,她劳动一天的收入是两毛一分六。大姐顶着烈日,踏着上湾滚烫的泥路,快速前行,至此,这里只是她的过往,她两年零三个月的花样年华。走出严塘上湾,她的内心陡然强大,懂得很多事已不是事,面对未来,她毫无畏惧,她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上湾更苦的日子。在那一刻,大姐并没有意识到,上湾已在她生命里划上了印记,无论她走多远,有一种底色始终衬托着她,那便是面对、隐忍、乐观。
若干年后,那个硕大无比的红月亮闯入我梦里,我的双手依然被人牵着,在茶陵电影院与县公安局那条路上往返。我一直沮丧,两个正是好年华的人,咋就没直接牵上手?白白浪费了那晚我正值长个的黄金睡眠,以及难得的耐心。当然,漂亮的大姐肯定有人来牵,牵她的家伙曾经深情凝视后,问我:你觉得你大姐像张金玲还是刘晓庆?我那个时候还没胆量朝人白眼,只说:大姐就是大姐。当年在浏阳县人民医院的初遇,便已注定,她就是我大姐。
万宁,女,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株洲市作协主席。1991年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小说月报·原创》《湖南文学》《长江文艺》《天涯》《芙蓉》等文学刊物,已出版《忙来忙去》《今夜有约》《流逝的花样年华》《走进清华》《麻将》等作品集。曾获毛泽东文学奖。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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