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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与欢颜的两夜(短篇小说两则)

时间:2023/11/9 作者: 创作与评论 热度: 16846
蔡骏

  悬疑小说家。2000年开始悬疑小说创作,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出版《病毒》《猫眼》《生死河》《地狱变》《谋杀似水年华》《天机》《人间》《最漫长那一夜》等26部小说,作品总销量突破1200万册,并连续13年保持中国悬疑小说的最高畅销纪录。被《人民文学》选入“未来文学20大家”。

  万圣节的焰火葬礼一夜

  真美!原来白天放烟花也这么好看!惜朝,告诉你,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烟花了!

  ——《逆水寒》电视剧版(原著:温瑞安)

  现在,我最怕一句话: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

  以后,还会有一句话:我是看着你的书长大的,一直看到我死了。

  比如,一只萌萌哒的鬼,比如胖子君,比如他,比如她,比如它。

  胖子君往生的那年,刚满二十九岁。

  当他被拉到殡仪馆的深夜,殡葬车终究没能扛住,石破天惊地爆掉一个轮胎,司机说这辈子没拉过这么沉的尸体。

  万圣节的前夜,三个男人推着小车,方才把胖子君抬下来,艰难地送入遗体化妆间。

  今晚值班的化妆师是小灵。闲了三天的她,正躺在殡仪馆的女生宿舍,看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悬疑小说。她扎上头绳,换好工作服出来,戴上手套和口罩,看到了胖子君。

  按照行话,不能管这个叫尸体,必须叫大体。她照例向大体鞠躬,说了一套祝福语,恭送死者往生。

  没家属吗?

  他还不到三十,家里父母早就哭得不省人事,其他亲戚没这胆量,更不敢担责任。

  胖子君挺着小山似的肚子,仿佛是睡着了的北极熊,又像因公殉职的相扑运动员。化妆台像一张床,坚固的塑钢材料,四脚发出吱吱声响,让人担心随时会被压塌。死者的双眼睁着,厚重的眼皮底下,瞳孔扩散,目光暗淡,角膜轻度混浊。

  虽然,小灵不是法医,但按照她的经验判断,死亡时间在二十四小时左右。

  怎么死的?她继续问同事,从前也碰上过遇害的大体——有被胸口被丈夫捅了几十刀子的,有脑袋被老婆剁下来的,有火车站半夜里被劫匪勒死的。

  咳!饭局上喝醉了,从餐馆的窗户冲出去,摔到七层楼下,死了。

  辛苦您啦,把大体交给我吧。

  子夜,殡仪馆,遗体化妆间,只剩下两个人,活的和死的。

  HELLO!晚上好!割奶!空棒挖!

  从胖子君被拉进来的那一瞬间,小灵就认出了他——全城已没有比他更胖的家伙了。

  照道理,该把遗体眼皮拉下来再开始工作,但她痴痴地看着胖子君,不晓得为啥死后二十四小时,眼睛还不闭上?难道是为了看到她?

  小灵是胖子君的职高同学,她比他小两届。

  她学的是化妆,当然是给活人服务。

  他学的是会计,自然不是给死人算账。

  那一年,胖子君十八岁,在职高篮球队打中锋,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八十斤,属于非常标准的运动员体重。说实话穿着球衣站在篮筐底下,身边大堆长人,丝毫不显胖。

  小灵走到篮球场边,跟几十个女生共同花痴。大多数人挚爱流川枫,还有人迷恋三井寿,更有口味重的喜欢樱木花道,只有她远远地盯着胖子君。

  那场球打完,女生们给各自的男生送茶端水擦汗甚至奉上香吻,只有胖子君一个人落寞地走到跑道边,整理着充满汗臭与脚气味的运动包。

  小靈给他递了一块毛巾。

  后背心早就湿透,蒸笼头几乎喷出汗来,他拿过毛巾擦了个遍,连声谢谢都没说,闪身去水房冲冷水澡了。

  她拿回充满男生体味的毛巾,默默跑回宿舍洗干净,挂在床头绳子上,在日记本上写下“胖子君”三个字——不是他的姓名,其实也不是外号,更不是什么可爱的小名。因为,全世界只有她这么叫他。

  几天后,小灵又到篮球场边。他终于坐下,喝了一口她递来的水,问你叫什么?

  小灵,大小的小,灵魂的灵。

  我叫......

  胖子君!我能这么叫你吗?

  我胖吗?

  我喜欢胖子。

  好吧,他故意把肚子鼓出来,说我请你去吃饭吧?

  他俩的第一顿饭,是在KFC。那座小城市里,肯德基算是高大上的餐馆。许多穷学生要省下半个月的零花钱,才能吃上一餐全家桶。虽说是请女生吃饭,但小灵像猫似的吃了点薯条,而胖子君吃了两个巨无霸,三对新奥尔良烤翅,一根墨西哥鸡肉卷,还有两瓶饮料,那样阔绰大气的出手,让打工的收银员小妹对他投出送给富二代的媚眼。最后,小灵还是决定跟他AA制,因为胖子君裤兜里的钱,只够他下个礼拜去上收费厕所的了。

  第二个月,胖子君请小灵看了场电影,他才偷偷摸摸在黑暗中握紧她的手。

  他感觉小灵的手好小啊,手指却是纤长灵活,天生就是化妆师的料。

  十多年后,万圣节前夜,殡仪馆的遗体化妆间。小灵的十根手指,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不再触摸活人的脸而已。她正抓着莲蓬头,在用清水冲洗胖子君的遗体——冰柜里冻了整个白天,皮肤上的白霜渐渐融化,底下是僵硬的肌肉和骨胳。

  科学家们常说,人死后会减少21克的体重,可能就是灵魂的重量。

  不过,小灵从来没信过。她所看到的死人,大多死沉死沉,要么冻得硬邦邦,要么掉了许多零件,哪来的21克啊?而躺在遗体清理床上的胖子君,体重早已爆表,只有那种量牲口的大台秤才管用。

  我也问过小灵,殡仪馆有没有真实的灵异事件?她回答,网上无数关于殡仪馆的鬼故事,全属鬼扯淡。没错,小灵是我的粉丝,在另一个城市。万圣节后,我找她吃了顿饭,向她了解殡仪馆与遗体化妆师的真实故事。

  这个故事,是她告诉我的。

  那么胖子君呢?

  十年前,他参加了三校生高考,考进一所大学的会计专科。校区在另一座城市,他俩告别的那天,正是个春风沉醉的傍晚。小灵送给胖子君一本书,那年校园流行的《荒村公寓》。胖子君则带着小灵,跑到城郊的游乐园,坐上最大的摩天轮。两个人转到最高的顶上,他掏出打火机对着天空,仿佛点着了夕阳和云彩。

  他说,小时候,城里发生过一场大火。从他家的楼顶上,可以看到火光熊熊,满脸都是热腾腾的空气,弥漫着焦糊味,不知是死人还是橡胶的气味?闻起来很像过年时油炸的香味。

  那时起,胖子君就特别喜欢看火。

  北国天冷,十一月就冰天雪地,年底就到零下二十度了。但只要有火,就会暖和。以前家里用煤球烧炉子,能看到火苗子往外窜,后来通了暖气,反而没感觉了。后来,碰到中学的篝火晚会,什么地方的森林大火,哪怕是火车站流浪汉烧的汽油桶,都会让他特别兴奋。

  摩天轮上,胖子君问小灵,你看过白天放烟花吗?

  没有啊。

  將来一定有机会,我放给你看。

  胖子君双手揽小灵入怀,只感觉她轻得像一只小猫,而自己像只又肥又蠢的大狗。

  喵呜。

  汪汪。

  在两个人学猫叫与狗叫之间,摩天轮已下降到了地面。

  半年后,小灵去胖子君的大学找他。那时,她还在职高学化妆专业,明年就要找工作就业了。她买了一纸板箱的烟花,坐了三个钟头的长途车,找到胖子君的寝室楼下。他们爬上校园背后的山坡,刚给烟花点火,发现全都哑了。拆开来一看,根本没有火药,而是沙子。小灵被骗了,买了假货。

  胖子君安慰她,小灵不哭,汪!

  又隔半年,春暖花开的小河边,小灵买了一大箱烟花。这回绝非山寨,花光了她一个月零用钱。胖子君用烟头点燃引线,就在烟花发射之前,一场倾盆大雨倒下。两个人变成落汤鸡的同时,小河里的水唰唰往上涨,还没来得及抢救,整箱烟花就被河水淹没了。

  胖子君又安慰她,小灵不哭,汪!汪!

  她擦干脸上的雨水,没有哭。

  两年后,胖子君大学毕业,但没找着会计的工作。他只考出了最低级的证书。任何一家单位,看到他这种五大三粗的体形,就会怀疑他的智商和情商,会不会在账本上少记或多记一两个零?或者干脆抢劫出纳携款潜逃?

  他在家里啃老了一年。天天混在网吧,打DOTA,NENG了把大砍刀,没日没夜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游戏里被他砍死的人,每个礼拜能造出一座殡仪馆。

  小灵在给胖子君做全身SPA——是他的尸体。

  活着的时候,他喜欢趴在学校山坡的草地上,让小灵给他捏背。可他的体形实在太大,就算用四只手也难以尽兴。

  她问他,这要捏到什么时候呢?

  一直捏到我死了,胖子君说。

  他死了。

  这间殡仪馆的服务比较高端,收费也要高些。按照台湾殡葬业的标准,要给死者做沐浴,全身SPA,擦精油按摩,再细心地化妆,漂漂亮亮,往生西天。

  小灵做这行七年了。

  当她从职高毕业,本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化妆师,但找不到工作。打过几份零工,收入微薄,根本养不活自己。

  这时候,看到殡仪馆的招聘启示,遗体化妆师,跟她专业对口,基本工资三千多块,每次上岗都有奖金。

  小灵咬了咬牙,瞒着父母,就去应聘了。

  总共招七个人,只有四个报名,小灵是唯一学过化妆的,自然毫无争议地录取。

  培训三个月后,她开始为第一具大体化妆。原本以为是个病故的老年人,没想到却是个小伙子,大学还没毕业,暑期下河游泳,脚抽筋淹死了。从河里打捞上来,已有些腐烂,又在冰柜里冻了两天,才送到殡仪馆的化妆间,很像美剧《行尸走肉》里的人物。

  小灵当场呕吐出来,结果被扣了半个月工资。

  然后,她借了几百张恐怖片鬼片僵尸片血浆片的盗版碟,每天在殡仪馆宿舍里练胆。墙壁背面就是放尸体的冰柜,推开窗是火化炉,每天有几百具烧焦的骨骸被敲碎。每个星期天,她去叔叔工作的屠宰场,帮忙杀牛宰羊,哪怕溅一脸血都没关系,只要为了让自己胆子变大。

  终于,她完成了毕生第一次为遗体化妆。

  那是个老太太,八九十岁,面色铁青。家属们在旁边干嚎着。她小心地用棉球蘸着消毒水,进行大体的脸部清洁。她的工具有化妆笔、海绵、刷子,根据生前遗像,认真地画出脸庞线条,尽量符合原本肤色。

  没过两天,她碰上一个跳楼自杀的年轻人。从二十层楼掉下来,四分五裂的,连脑袋都断了——就需要缝补这门技术活。在遗体化妆师的圈子里,这可是一门高难度的手艺。但要是能够掌握的话,一辈子吃喝就不愁了。师傅带着小灵一起缝补,先得提着死者的脑袋,研究缺口的角度,以及是否有缺少的骨头和皮肤。然后,两个人一针一线的,把人头与脖子重新缝合——古时候的犯人砍头,死后家属也是这么重新缝上再入葬的。

  等到这个活干完,死者父母抱着小灵说,谢谢你啊,姑娘,我儿子终于可以去投胎啦。

  这地方有种说法,残缺的尸体无法投胎,只能去做孤魂野鬼。

  小灵在殡仪馆工作满一年,化妆过一百多具大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病故的,有自杀的,有车祸撞死的,有被乱刀砍死的......但她从没跟胖子君提起过。

  有一天,胖子君家的亲戚死了,他被父母拖着去殡仪馆参加大殓。遗体送去火化后,他嫌殡仪馆晦气,一秒钟都不想多待,急着要离开,却正好撞见小灵。

  小灵走出化妆间换衣服,刚缝合完一具被变态杀人狂肢解的女尸,身上全是死人的鲜血与污垢。在她摘下口罩的瞬间,胖子君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胸口还挂着工作牌,有她的名字、照片还有岗位。

  胖子君第一次发现,女朋友确实是化妆师但——不是给活人化妆的。

  他俩大吵了一架,从遗体化妆间一直吵到停尸房再到火化炉最后到骨灰临时停放处。胖子君身体庞大,不慎撞到一排骨灰盒上,不知多少人的骨灰洒在他脸上——感觉自己这辈子都要被死鬼们诅咒了。

  总之,胖子君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必须从殡仪馆辞职。

  她摇摇头,换好衣服,洗干净脸,向外走去。

  满脸骨灰的胖子君追在后面问,怎样?

  走啦?

  去哪里啊?

  回家。

  然后呢?

  上班。

  不上班行不行啊?

  不上班你养我呀?

  面对小灵的质问,胖子君低头不语。他还是个无业游民,每月仅有的收入,是在网吧里打DOTA装备赚来的。

  我!养!你!啊!

  殡仪馆门口,熙熙攘攘的大街,大堆的纸车纸马纸房纸美女旁边,胖子君大声喊,声嘶力竭。

  小灵痴痴地回过头来,才想起有部香港电影,他俩一块儿看过几百遍,《喜剧之王》里周星驰对张柏芝说的台词。

  她微笑着摇头,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回家的夕阳下,她一路流着眼泪,再被西北风吹干,刀割似的疼。

  胖子君和小灵分手了。

  第二天,在殡仪馆的门口,她买了一大箱子烟花,想要放到天上去,希望胖子君可以远远地看到。当她要点火的时候,城管突击检查,把她的烟花全部没收了。

  这辈子都没机会和他一起放烟花了吧?她想。

  死人们的眼睛皮一眨,一辈子过去了。

  活人们的眼睛皮一眨,六年过去了。

  小灵没有见过胖子君。

  她也没再谈男朋友。父母知道她的职业后,也给闺女张罗相过几次亲,都关照她不要说自己在殡仪馆工作的。

  但是,每次她都开门见山说,你好,我是化妆师,但不是给活人化妆,而是为往生者服务,把人干干净净地送走,我觉得这份工作挺体面的,挺那什么正能量的。只要你喜欢我的话,以后我也可以为你化妆,如果我活得比你久一些。

  你可以想象那些相亲对象们的目光和结局。

  也有单位同事给她介绍过,殡葬行业的婚恋多是内部消化,反正彼此都是为尸体服务的。也有位年长她几岁的师傅追求过她,却被小灵委婉地拒绝了。

  她说,要是你再胖一点,我就答应你。

  对方胡吃海喝了半年,体重涨到了一百八十斤,但离小灵的标准还差得远呢。

  忽然,小灵低下头来,看着死去的胖子君。

  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见到他。

  额头上有些伤痕,皮肤里残留碎玻璃,都被她小心地处理过了。也因为遗体过于庞大,她从子夜十二点,工作到凌晨三点。虽说,这是殡仪馆里最容易闹鬼的时刻,但她没有半点害怕。

  化妆进入尾声,胖子君终于像个人样了。以前跟他在一起时,看到他睡着的样子,小灵就忍不住要为他化妆——其实是拿他作为实验品,当作死人脸在练习。

  可惜,现在的他,是冷的。

  六年前,胖子君跟女朋友分手。他每天24小时混在网吧打DOTA,在道上混出了名兒,许多金链肉瘤大哥来找他买装备,几个月里净赚了十几万块。通过跟玩家们沟通互动,这些年学到了不少互联网知识。他决定创业,办一家SNS社区,名叫“万圣节”,就像现在网上许多同志社区。而胖子君的这个社区,是专门给恐怖鬼怪爱好者,以及万圣节COSPLAY办的。

  但是,胖子君家里没钱,拿不出第一笔启动资金。他住在三十年前爷爷的钢铁厂分配的老工房里——那一年他还没出生,要没有这套五十平米的房子,他妈至今都不会嫁给他爸呢。

  这时候,他遇到了天使,也是经常向他购买DOTA装备的富二代,更是德州电锯中国同人会的会长,网名“重口味天使”。每部德州电锯公映,这家伙都会去美国包场看。他给胖子君投了四十四万,说这数字最吉利了,虽说用来互联网创业诡异了点,但年轻人不就是得艰苦奋斗吗?

  果然,他开始了足够艰苦的奋斗。从半地下坟墓般的办公室开始,到雇佣第一个程序员开发APP。这中间他也被别人骗过几次,几乎搞到身无分文的境地。最惨的时刻,他一个人在桥洞下饿了三天,却没有人给过他一分钱——他那肥胖的体形实在是跟乞丐相差太大。最后他被几十个假装要饭的围殴,被赶到了火车站旁的铁轨上险些做了海子。

  两年前,终于迎来互联网经济的春天。胖子君赚到了第一桶金,虽然还不够发工资,却证明了万圣节商机无限。不用担心饿肚子了,至于为什么会越来越胖?因为太操心了,经常被迫跟渠道商喝酒,天天熬夜加班,每晚吃一大包酸菜方便面加香肠加鸡蛋加大瓶可乐,肚子就像实心铅球似的鼓起来。

  两个月前,马云的阿里巴巴在美国上市,更是让胖子君心潮澎湃,他给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十年后,纳斯达克,敲钟见!

  为了拿下一单生意,连续三天没有睡觉的他,又去陪客户喝酒了。那群王八蛋最会灌人了。他一口菜都没吃,空着腹,先喝啤酒五杯,再饮红酒四杯,最后干了52度的白酒三斤。然后,大家看他有些不行了,便拼命地给他吃肉,又吞下了半斤牛腿肉,三根羊排,两只老母鸡。

  但,胖子君毕竟没有净坛使者的福气。

  那家餐馆有个露台,他本想冲过去呕吐,却彻底喝糊涂了,直接撞上玻璃幕墙,再硬的玻璃也承受不了他的重量,直接从七楼摔下来。

  他死了。

  经过法医的检验,胖子君的真实死因,不是摔死的,而是因为暴饮暴食,加上酒精中毒。

  终于,胖子君去另一个世界的纳斯达克敲钟了。

  回到殡仪馆的凌晨,阴阴的风在遗体清理化妆间回荡。小灵最后擦拭一遍化妆棉,无菌手套轻轻抹过,死者的嘴角微微一动。

  她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对她。

  小灵把耳朵贴在胖子君嘴边,亲爱的,说吧。

  汪!

  从尸体的喉咙深处,传来一记狗叫声,那是胖子君最爱学的声音。

  他睁着眼睛说,小灵,其实,你不知道,我始终悄悄关注着你,看你的每条微博、微信、QQ空间和签名。我知道你没嫁人,男朋友都没再谈,每次相亲都失败了。我想,我还有机会,只要我能成功,就一定踩着五色云彩,开着宝马奔驰,像个盖世英雄,接你回家,娶你。

  我养你啊!

  嗨,还记得六年前,在殡仪馆的门口,我跟你说过的这句话吗?既然是男人,不就应该对女人这么说吗?

  小灵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胖子君。许久许久,第一滴眼泪,从她腮边滑落,坠入胖子君尚未瞑目的左眼。

  热热的。

  刹那间,小灵好想大声说——复活吧!亲爱的,我的胖子君!

  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泪水,从冰冷的眼角滑落到耳边,溶化死后浓浓的妆容。

  再不会醒来。

  小灵为胖子君补妆,低头亲吻他的嘴唇。

  天亮了,万圣节。

  下午四点,殡仪馆七宝山厅,胖子君遗体告别仪式。

  可惜,来人稀稀拉拉,除了父母与亲戚,没什么其他人。胖子君生前的互联网公司,总共三十多号员工,连一个都没来——都涌到劳动保障局讨薪水去了。只有投资他的那位德州电锯杀人狂天使,给他送了个黑玫瑰扎成的硕大花圈,看起来煞是拉风与扎台型——那一夜,天使本人正在北京地铁里扮演清宫太监而被警方拘捕。

  胖子君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身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面色白皙,头发锃亮,竟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帅一百倍。

  大概,只有在情人眼里,他才是这个样子吧。

  哀乐结束,遗体告别仪式完毕,胖子君被送到后面的火化炉。

  体形过于庞大沉重,只能送进一个单间。关上炉门,按下电钮,数千度高温烈火,往生极乐矣。

  小灵穿着一身正式的黑色衣裙,头发上别着白花,远远地看着火葬中的胖子君。

  火葬场的玫瑰。

  有人给她起过这样的绰号,都从未有人看她穿成这样,同事们好奇地围观,却都不敢上去问她为什么。

  火化一具遗体需要个把钟头,家属在外面嚎哭等候之時,火化炉的烟囱上面,喷出大团炽热的烈火。

  大家都看不懂怎么回事,只感觉四周温度剧增,地面上流溢着喷火的液体……有经验的火化工高喊:出大事了!

  紧接着,整个火化炉被熊熊烈焰包围,大家慌乱地往殡仪馆门外逃去。

  小灵夹在人群中间,痴痴地看着烈火焚城与焚尸,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就像在职业高中的篮球场边第一次看到胖子君——他的浑身上下装满了脂肪,因为烈火焚烧而从烟囱喷出。胖子君的尸体就像一团喷火巨龙,迅速点燃整个火葬场和殡仪馆。何况,他是喝酒醉死的,巨大的肠胃里灌满了高纯度的酒精,更加助长了这场大火。

  终于,当整个殡仪馆都陷入火海,小灵才被两个奋不顾身的男同事救出来。

  好大一蓬火啊!

  画面太美,你不敢看。小灵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这场殡仪馆史上最壮观的灾难。火化炉的烟囱不断喷出烈焰,就像白日焰火,直冲云霄。巨大火舌,半空爆炸,火星四散,带着胖子君身上的油脂,如同最迷人的烟花,绽开五颜六色,绚烂夺目。所有目睹此景的人们,注定永生难忘!

  一群外国小孩依次敲门来讨糖吃,他们不晓得这是中国的殡仪馆,小孩的洋妈妈们以为是小菜场之类的。小洋鬼子们敲开了一家家寿衣店和花圈店的大门,店里当然没有糖果和巧克力,只能顺手抓给他们一把纸钱和冥钞,大方点的就送了几块报废的灵位牌和骨灰盒子的边角料。最后看到一蓬大火,小孩子们怀抱最新的礼物,欢快地完成了万圣节讨糖之旅。

  西北风吹过,烈火永不停歇地燃烧,从白天烧入傍晚,连着天边晚霞。全城的消防车都已出动,却难以控制猛烈的火势。每个消防员的身上,都沾满了胖子君体内的黄色油脂,而那充满焦糊香气的尸体味道,则弥漫在整个城市,乃至大半个中国上空……

  万圣节。

  这场“1031”特大火灾,足足烧了五个钟头。谁都没有想到,子夜时分,突如其来下了一场大雪。黑夜里白茫茫一片,终于把火扑灭。整个殡仪馆与火葬场早被烧成白地。幸好,没有人(活)员伤亡,但几百具尸体直接成灰了。

  镜头回放——下午五点,大火最猛烈的瞬间。小灵想起胖子君生前爱看的一部港片,有段黑社会老大的台词: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风风光光地活,红红火火地死。如果,不能风风光光地活,那就红红火火地死吧。

  忽然,她跳着双脚拍手欢呼起来!

  女孩笑得多么灿烂,像小时候骑在爸爸肩膀上,出门去看国庆节放烟花。

  摩天轮上,胖子君问小灵,你看过白天放烟花吗?

  没有啊。

  将来一定有机会,我放给你看。

  胖子君双手揽小灵入怀,只感觉她轻得像一只小猫,而自己像只又肥又蠢的大狗。

  喵呜。

  汪汪。

  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的一夜

  浪子与六翼天使一般神圣!疯人与我的灵魂一般神圣!

  ——艾伦·金斯堡《嚎叫》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这是改变人类历史的日子。清晨,巴黎群众聚集在巴士底狱门口,面对封建王权专制的象征,关押着成千上万革命者的坚固堡垒。铁窗内有个男人叫喊:“他们在里面杀被关的人!”愤怒的民众攻占了巴士底狱,发现监狱里只有七个囚犯—两个精神病,四个伪造犯,还有一个淫荡犯——当拿迪安.阿尔风斯.法兰高斯.迪.萨德(Donatien Alphonse Francois,Marquis de sade),俗称萨德侯爵。据说因为他的叫喊,才导致巴士彻底沦陷,也可以说是萨德侯爵改变了历史。一七四○年六月二日,萨德侯爵出生于巴黎;二○一五年七月十四日,当代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死于上海。

  本故事的主人公,我称他为“萨德侯爵”。而他第一次知道萨德侯爵,是在三年前的夏夜。那一年,他大学刚毕业,计算机专业技术宅,没谈过女朋友—如果快播和硬盘里的不能算的话。他有过喜欢的女生,比如中文系系花小芳,可对方只记得有个猥琐男时常等候在她最爱的桂林米粉店门口。她也不知道有许多个孤寂的夜晚,自己的头颅已与波多野结衣或苍井空老师的身体无缝对接—当然是在“萨德侯爵”深深的脑海里,他的梦里,他的心里,他的歌声里。

  往前追溯五年,他还在老家的寄宿制高中。那年李安的《色·戒》公映,班里每个同学都在传梁朝伟与汤唯的高难度姿势照片,紧接着又是冠希哥的“人体摄影艺术展”。虽是个小城市,但早恋蔚然成风,众星捧月的班花、爱吃零食的胖妹,都依次跟着男生去了电影院或快捷酒店。老师和家长也没空管,只要不耽误功课和高考,别闹到“无痛人流”就行了。学校有三百零五个男生,二百四十九个女生,总共只有一间狭窄的公共浴室。晚上六点到八点开放给女生,八点到十点开放给男生。每晚八点, 早就候在门口的男生们都抢着早点进去,好能闻到更衣室和莲蓬头底下女生们的气味,发现藏在瓷砖缝的水滴里的秘密。“萨德侯爵”总是最后一个,因为他身材瘦弱,抢不过其他男生,有时还会挨揍。但他有一颗敏感的心和一双敏锐的眼睛。在更衣室的木头缝隙里,他总能发现一两根女生的长头发。当女生们都走光以后,或者男生们都走光以前,他把耳朵紧贴着墙,似乎能偷听到两个钟头前女生们洗澡时的莺声燕语。男生们用恶心的目光看着他。校园里渐渐流传开他是个变态的说法,以至于所有女生看到他都绕道而行,仿佛接近他一米之内就会感染某种疾病。

  “萨德侯爵”回忆起十四岁—人生里程碑的一年,第一次进入某位男同学的电脑,路径如下——C:\Windows\党员学习资料\高中数学\政治思想先进性教育\国外电影\抗日战争\张纪中版笑傲江湖\第13集。

  他不期而遇了第一位女神,从此领悟—“平生不识武藤兰,看遍A片也枉然。”硬盘里的韩国裔日本人,手把手教会了他什么是人生,那是“兰兰”在中国最辉煌的年代。

  当“萨德侯爵”惶恐地收拾干净地板上的纸巾,自然而然想起小学二年级,跟妈妈在家看《泰坦尼克号》盗版碟的情景。当Rose对Jack深情呼唤“捷克斯洛伐克”时,妈妈用双手挡住祖国花骨朵的眼睛。但男孩仍然通过妈妈的指缝偷看到了,讓八岁的他回忆起吃奶的日子——九九○年冬天,“萨德侯爵二世”降临东方人间,罗大佑为他款款歌唱: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二○一二年,“萨德侯爵”踌躇满志,发誓三年内要在这座大都市买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经过半年求职,方才觅得一个房产中介的职位,每天在马路上散发新楼盘和二手房的广告。吃了三个月的业绩零蛋之后,做成了第一笔生意,帮助一个刚在夜总会工作的女孩租了套公寓。为了千辛万苦的开单,他放弃了个人提成,几乎免收了中介费。那天深夜,东北姑娘双手缠绕“萨德侯爵”的脖子,说要用自己来感谢他的帮助。除了老妈,他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女人的嘴唇,脑中一万个泷泽萝拉呻吟着“雅美蝶”呼啸而过。忽然,响起大煞风景的敲门声,原来这公寓住满了特殊从业人员,经常被公安局临时抽检,“萨德侯爵”吓得落荒而逃。

  他后悔了三年,换了无数工作,别说是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就连个马桶大小的面积都买不起。无数次蜷缩在群租房的隔板背后,看着惨白惨白的日光灯,听着笔记本电脑里的“东京热”,“萨德侯爵”虚度过最漫长的那一夜。仅此而言,这是个最失败的萨德侯爵。

  二○一五年,春天的故事。

  互联网上冒出一则招聘启事,有个“霸气侧漏”的岗位——

  首席淫秽色情内容鉴定官

  待遇:

  年薪20万。

  岗位职责:

  快速准确识别色情淫秽内容。

  任职要求:

  1.熟悉世界各国对淫秽色情信息的认定标准;

  2.熟悉中国法律对淫秽色情信息的认定标准、明文规定;

  3.熟悉中国互联网、各大运营商使用过的对淫秽色情信息的鉴定标准;

  4.本科及以上学历,性别不限,要求年龄在20—35岁之间;

  5.有良好的团队合作精神,责任感强。

  福利:

  1. 国家标准五险一金及午餐补助、交通补助、通信补助;

  2. 随时报销图书购买费用,每天额外供应水果、酸奶;

  3. 每年一次的员工关怀体检,生日、结婚、生育贺礼。

  三天后,这家互联网视频公司的门口,人山人海,排起长队。最大的六十岁,最小的十六岁,有猥琐大叔,也有广场舞大妈,甚至夹杂一堆自掏腰包买飞机票而来的老外。不计其数的求职者,从静安寺山门口一直排到龙华殡仪馆十三号厅。漫长的队伍里,还有年轻的“萨德侯爵”。他晓得这队伍没两天排不完,所以自带了小板凳、竹席、棉被,还有存满了片子的手机。

  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萨德侯爵”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严重低血糖,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某著名视频网站。面试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不断打着哈欠,半秃的脑门冒着汗,桌上一堆面巾纸,看来是车轮大战过了。他扔出来一张卷子:

  面试题

  1.肤色鉴别题:(略)。

  2.颜色判断题:(略)。

  3.文字题:这句话总共有多少淫秽色情词汇?

  4.外语题:(略)。

  5.数学题:在机器学习领域对色情内容进行鉴定时,常涉及哪些数学原理及公式?请详述。

  6.法律题:详述日、美、欧对色情淫秽的分级体系及优缺点。

  7.影视题:(略)。

  “萨德侯爵”在彻底饿昏之前,用最后一丁点儿力气,以及长年累月的审美经验,完成了这张卷子。

  两周后,他接到录取通知。总共有三万人应聘,结果只招收七个人(就像在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的巴士底狱中关押的七个囚犯)。“萨德侯爵”是测验中唯一拿到满分的天才。

  七个幸运儿入职当天,半秃头的总监叼着香烟,看着“萨德侯爵”乌黑的眼圈说:“小伙子,我看好你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别辜负了黄片审查员这份有前途的职业。再过三十年,你会成为这个行业最顶尖的大师。”

  黄片审查大师?简直要得诺贝尔奖的节奏,“萨德侯爵”有了生理反应。

  每个人有一个独立的小工作间,拉紧窗帘,戴好耳机,就像克格勃或盖世太保。七个人三班倒,最忙碌是在后半夜,许多用户会趁着管理员下班,上传各种淫秽与血腥暴力的视频。“萨德侯爵”被分配的工作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到清晨六点。

  具体工作是:A级露性器官的,封号;B级露胸的,删视频,ID禁发布二十四小时;C级过分暴露或带来不良影响的,删视频。

  当你在网上看到“视频审核未通过,暂时无法观看”或者“您想看的视频已删除”,就是“萨德侯爵”的工作成果……

  网站视频主要来自用户分享,每天要审查几十万个新内容,必须一刻不停地点击和滑动鼠标。虽有延时审核,但不能让人等太久,“萨德侯爵”的浏览器往往同时开几十个窗口,直到电脑崩溃死机为止。往往一个夜班做下来,就算不得“鼠标手”,至少也是麻木了。到了凌晨三四点,没有不泪流满面的,一般用掉一大包面巾纸。下班后天就亮了,食欲也提不起来,半个月就掉了几斤肉。“萨德侯爵”桌上放着本《关于认定淫秽及色情出版物的暂行规定》,没过几天便倒背如流。他可以轻松分辨哪些是淫秽色情信息,哪些是性知识科学普及,哪些又是打着淫秽色情的外衣,实际上内容无公害,就是骗人进去赚点击量的,例如网页游戏的视频—这在“萨德侯爵”看来才是真正的伤风败俗、丧尽天良!

  话说如今世道,对于黄片审查员这个职业有两种评价:一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二是后半辈子等着遭报应吧。至于我们的“萨德侯爵”嘛,自觉罪孽深重,后半辈子多数要死于飞来横祸,下到地狱还得从油锅里滚过。

  每天晚上,他乘坐末班地铁去上班,下班已是黎明鸡叫,正好赶上首班地铁。黄片审查员的福利之一,就是享受末班地铁的清净,从从容容占据座位,还有空间跷起二郎腿,冷眼旁观对面车窗外闪过的美女广告。从前每到盛夏,地铁拥挤的人流中,色狼们此起彼伏地袭击那些穿着清凉的女孩。女孩们有的奋起反击打色狼耳光,有的则是忍气吞声,更多是已被挤得麻木—只要不怀孕就好。“萨德侯爵”却是标准的正人君子,牢牢控制着自己的双手和躯体,尽量抓牢扶手不触碰别人的身体,即便有反应也要努力控制,不管前面是穿超短裙的辣妹还是知性套装的绿茶婊。

  全城最后一班地铁,在公司楼下那一站下车,“萨德侯爵”都会遇见一个地铁乘务员。

  她。

  隧道深处袭来的风,宛如处男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毫无经验地撩起她的长发,甩起到空气中。一点笨拙,几分可爱。在最漫长的那一夜,距离地球表面十九米的地下世界,“萨德侯爵”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让自己成了心甘情愿的俘虏,哪怕被绳索捆绑着被SM着送到萨罗共和国……

  “萨德侯爵”是制服控,看到她那身地铁公司制服,自然而然地想起妈妈—火车站检票员,那个肮脏不堪、灌风漏雨、充满大蒜头气味的地方,相比之下,地铁站台简直就是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办公室。

  走进午夜空空荡荡的地铁车厢,侧目望向荒无人烟的站台,同样孤单地准备下班的她,他从不敢上去说一句话,哪怕咳嗽一下或假装摔倒或掉下轨道……他总是这样看她七秒钟,不多眨一眼,也不少一微秒。她也看到了他。经过许多个这样末班地铁的深夜,她应该能记住他的样子,并在心中画上个大大的红叉,底下标注两个字母:一个S,一个B。

  “萨德侯爵”告别站台上的美人,冲出地铁进公司打卡,想起那个密封的小办公室,即将目睹和删除不计其数的肉体,脑中冒出不知从哪看来的某位美国诗人的句子—“他们将自己拴在地铁上,就着安非他命从巴特里到布隆克斯基地,做没有穷尽的旅行,直到车轮和孩子的声音唤醒他们,浑身发抖、嘴唇破裂,在灯光凄惨的动物园磨去了光辉的大脑,憔悴而凄凉……”

  十分钟后,他坐在公司电脑前,屏幕上闪起一行大字:

  Salò o le 120giornate di Sodoma

  直译過来就是“萨罗的索多玛120天”。

  大学毕业那年,他独自躲在宿舍里下过这部片子,但只看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差点呕吐了,然后干脆删除了文件。也是因为这个片子,他第一次知道了意大利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也第一次知道了还有原著小说,还有那位SM中的“S”——萨德侯爵。

  顺便说一句,萨德侯爵是在巴士底狱的铁窗中完成了《索多玛120天》第一部,然后藏在监狱的角落里。如果没有法国大革命的解放,恐怕这本书就将跟随作者永远埋藏在地狱。

  三年后,当他作为黄片审查员,在视频网站的后台,检查这部网友刚刚上传的禁片,却莫名地兴奋起来,尽管仍然有各种生理与心理的不适,却饶有兴趣地看了下去,尽管根据规定他应该立即删除这部片子。

  但是,他决定把《索多玛120天》全部看完再删……漫长的两个钟头后,他彻底克服了所有的恶心感,甚至从中读出某种触摸人心的感动,就像在云端俯瞰这座城市黑夜里的每个角落,宛如地铁车轮无情地碾压过隧道深处的铁轨,还有那个穿着地铁制服的女郎完美无瑕的一切……

  于是,帕索里尼与萨德侯爵一块儿成了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偶像。

  这天下班以后,黎明扫过长夜,他独自走出公司大楼,呼吸着整座城市清新的空气,宛如重新从母亲的子宫中分娩了一遍。

  乘坐头班地铁回家的路上,他开了一个微信订阅号,名叫“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

  他在网上化名为“萨德侯爵”,上一个萨德侯爵的转世投胎——八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死于巴黎附近,七十四岁在那个年代可算长寿。他的幽灵飘荡在欧洲大陆,随着被禁止的文字一度遭人遗忘,又随着二十世纪的两次大战而借尸还魂,更被移花接木到萨罗共和国,或遗臭万年,或流芳百世。而今,萨德侯爵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唯独“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才是艺术家们最后的避难所。

  他的微信号里第一篇文章是《从萨德侯爵到墨索里尼的120年与到帕索里尼的120天》。

  文中阐述了萨德侯爵在小说原著中的精华思想,以及整个欧洲社会的文化变迁,自十九世纪的古典主义启蒙运动到两次工业革命,然后是恐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摧毁三个皇冠与延续千年的贵族文明,再到法西斯与共产主义的歌利亚巨人间的搏斗,直到残酷无情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从萨德侯爵死后的一百二十年间,到墨索里尼执政以及萨罗共和国最后的疯狂,人类历史的变化远远超越了过去的一千二百年。最后,帕索里尼以萨德侯爵之名,拍摄了一部惊世骇俗的电影,进行了有史以来最深入骨髓的反省。

  他有一个礼拜没有去看微信,等到重新打开一看,居然有几百次转发。评论各种各样,大多是赞赏和崇拜,说“萨德侯爵”从黄片里看出了艺术家的审美。

  于是,他发现了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打飞机”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萨德侯爵”开始违反公司规定,每当发现一部具有艺术价值的色情电影,就会一秒不漏地看完,吸取其中全部精华,再依依不舍地删除。比如三个多钟头的《罗马帝国荒淫史》,为了防范随时会闯入检查工作的总监,他只能开一个小窗口,同时旁边有几十个窗口作为掩护。罗马帝国的狂欢与灭亡之后,晨曦已照耀在窗外,“萨德侯爵”登录自己的微信号,又发出一篇撼人心魄的影评《罗马不是一天建立的,却是在一夜之间倒掉的》。他从母狼给两兄弟哺乳建立罗马城谈起,到斗兽场与角斗士斯巴达克斯,再到恺撒大帝和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最后是匈奴人帕提拉的铁蹄。果然,这篇文章的影响力更为巨大,几天后转到了某位好莱坞著名华裔大导演的微信号里,又被译成英文转载到了Facebook。

  “萨德侯爵”再接再厉,发现几个经常被封号的马甲虽然上传的都是黄片,但有不同的偏好和风格。比如有人是法语电影的忠实粉丝,在一堆烂片里夹杂了Baise-moi(这个法语片名太直接了,不好意思翻译出来)。作为法国人的转世投胎,“萨德侯爵”冷峻地看完后删除,发了一篇揭露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左翼雄文。

  有人专发日本鬼子的CULT片,“萨德侯爵”一边吃泡面一边啃鸭脖看完了《下水道的美人鱼》。这个算是比较极端的,也有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像大岛渚执导的《感官世界》。然后“萨德侯爵”用了八千字的长篇大论,分析当年的“阿部定事件”,再演化到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还有后来居上的韩国电影,“萨德侯爵”重点推荐了金基德执导的《漂流欲室》和《坏小子》。至于泰国片、越南片、菲律宾片,还有拉美片、东欧片,各种小众情色经典,都没有被“萨德侯爵”错过。尤其是《一部塞尔维亚的电影》,确如该片介绍所云“一部让世界十大禁片全是浮云的CULT极品”。暴力、肢解、杀戮、乱伦、手足相残、同室操戈、自杀,连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都让美国人炸了……不正是近二十年来塞尔维亚给世界的印象吗?最后的台词“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塞尔维亚家庭”,在历尽内外战争、民族分裂、道德沦丧后,《一部塞尔维亚的电影》恰如其分地成为这个国家的代名词。这是一部严肃的政治电影—“萨德侯爵”如此评论道。

  于是,我也成了“萨德侯爵”的粉丝,每个周五的深夜,等待“萨德侯爵”的推送消息。无数资深影评人倾情转发推荐,引来更多的黄片爱好者和文艺青年们聚众围观。

  大家自发地为他建了一个微信群,兴致勃勃地讨论“萨德侯爵”究竟是怎样一个神秘的人物。有人说他是一个中年男子,在电影资料馆上班,因此能看到无数珍贵的色情片资料,放到二十年前就是揭露资本主义腐朽阴暗面的“内部资料片”。也有人说他是个风流种子,必然是阅女无数,一生征服过成千上万的女子,却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更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女的,十多年前非常有名的“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作品被查禁之后销声匿迹多年,而今在微信上以点评黄片的名义梅开二度。最离谱的一种说法说他是个变态杀人狂,就像十九世纪伦敦的开膛手杰克,因为他曾用莎士比亚般诗意的文字歌颂过《香水》的主人公格雷诺耶。

  当然,没有一个人相信“萨德侯爵”真的是黄片审查员。

  盛夏来臨,工作了几个月后,其他几位黄片审查员都出现烦躁、呕吐、脱发等反应,每张脸都像是纵欲过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两人主动辞职,还有一个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唯独我们的“萨德侯爵”,虽然每晚熬通宵看黄片,早上还要发微信写影评,气色却越来越好,整个人愈发有文艺范儿。有人说他像当年一张照片上的徐志摩,真是个人间四月天!

  他还是每晚乘坐末班地铁上班,在空无一人的大理石站台下车,望向地铁制服美人。她困倦地靠在《小时代4》的广告牌上,让人不免猜想起白天的工作场景—奔波在站台上维持秩序,遇到人潮汹涌的时刻,还要强推最后几个乘客的屁股,硬塞进车门不至于晚点。

  忽然,整个地铁站台都剧烈摇晃起来,最后一班地铁开出后剧烈爆炸,隧道里飘满呛人的黑色烟雾。天花板全部坠落,玻璃灯罩在地面上摔得粉碎,广告灯箱里的顾里和林萧各自哀号,自动贩卖机里的罐头饮料撒了一地。

  她也摔倒在地,额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抹过嘴角上最艳的唇膏。“萨德侯爵”奋不顾身扑过去,将她从一块摇摇欲坠的墙面旁拖开。整个地面竖了起来,像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又有一辆地铁列车飞来,被地心引力拉拽着冲向站台。他俩只能双手扶着台阶,一格格往上爬去。然而,整个地铁站全部塌陷了,地面恐怕已是世界末日。“萨德侯爵”与暗恋的女神,被围困在这狭窄的地狱深处。

  “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

  “萨德侯爵。”

  “到这时候你还开玩笑?”

  女孩嗔怪着他,但已不能离开他了,否则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我喜欢你。”

  “可我们就要死了吗?”

  “也许是的。”

  她将头埋进“萨德侯爵”怀里,他好想做些什么,但又制止了邪恶的念头。要是乘人之危,就算侥幸得手,又跟畜生有何区别?两人在黑暗中拥抱了一个钟头,此外什么都没做过。直到一块钢筋混凝土落下来,“萨德侯爵”用身体保护着她,人被砸成了肉酱……

  忽然,他从电脑前爬起来,原来是个可怕的噩梦啊!

  凌晨四点,刚才梦中的场景,不過是他无数次幻想过的世界末日,也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跟女神说上话吧?不过,这个代价也稍微大了些,不仅是对自己,还对她,以及对另外六十亿人类,至少对这座城市的两千万人来说太残忍了。

  突然,工作间的房门被推开,总监气势汹汹地站在他背后。“萨德侯爵”的显示屏上正在播放杜拉斯的《情人》,一九三○年潮湿闷热的印度支那,西贡街边,中国富二代正在与法国少女共赴巫山,梁家辉健美的屁股,恰好对准了总监错愕震惊进而迷醉的脸—影片已近尾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虽然,总监暴露了他是个深柜同志的秘密,遭到同事告密的“萨德侯爵”还是因为违反公司规定而被开除。

  天明时分,他丢掉了黄片审查员的工作,独自收拾东西离开。

  他在家里睡了三天三夜,没有去找工作,也没有发微信继续他的黄片影评。当他睡醒了起来,已是深夜十点。似乎忘了已经失业,他仍像往常一样,收拾干净了去上班。

  他走下末班地铁,空旷的站台上,看到了制服女神。世界末日并未如约而来,“萨德侯爵”打开微信,甩开手拼命地摇,连地面上的大妈以及红包都摇出来了,但对面的她无动于衷。终于,这辈子最大胆的一次,他走到女神跟前,展示手机里的“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的二维码说:“你好,以前我每天都能见到你,但从明天起就见不到了,我们能加个微信吗?”

  制服美女后退了两步,往还没开走的地铁列车叫了一声。驾驶室里下来个健壮的年轻男人,冲到“萨德侯爵”面前冷冷地说:“你想干吗?”

  “萨德侯爵”并没有害怕,他越过对方高大的个头,看着美女的脸庞说:“我喜欢你。”

  于是,他的眼镜连带整张脸都被打飞了。

  末班地铁的站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制服女神,因为开地铁的男朋友让她不用再每天来等他下班了,免得被社会上的变态狂骚扰。

  这天晚上,“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的微信订阅号,因被朝阳群众举报传播色情内容,遭到了永久性封号的处罚。微信上成千上万的“萨德侯爵”粉丝,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但再未见到过类似的马甲号重出江湖。即便有人假冒他的名义写文章,但老读者们一眼就能分辨出真伪。漫长的夏天过去后,“萨德侯爵”的真实姓名和身份才被网友扒出来,原来他真的做过黄片审查员。

  但他已经死了。

  二○一五年七月十四日,攻占巴士底狱二百二十六周年,“萨德侯爵”从刚开除他的视频网站公司楼顶一跃而下。

  警方没有公布详情,关于他自杀的原因众说纷纭。除了失业的缘故以外,有人说他死于中国股市,在牛市中炒股使用杠杆,亏光了本金又被强制平仓,只能走上了绝路。

  还有一种说法——“萨德侯爵”自杀那晚,楼下几位外国游客路过,摸了摸光光的头顶,落下几滴温热的白色汁液,有个老外正好饿了,以为是新鲜牛奶便用手指蘸了放到嘴里吮吸一番……

  与此同时,“萨德侯爵”站在高高的楼顶天台,赤身裸体,犹如六翼天使,俯瞰大半个城市。深深的黑夜里,无论天上地下,一片星光灿烂。他想象在此时此刻,无数或明或暗的窗户背后,有几百万人相拥而眠或不眠。人们彼此相爱或者彼此不爱,彼此憎恨或者彼此欺骗,或者等价或者不等价地交换。人们小心翼翼地或尽情放纵地磨砺着享受着消耗着彼此的肉体、精神以及尊严,又有绝大多数的生命被谋杀在避孕工具和对未来的内心恐惧里。也有几百万人,全然孤独地面对长夜,将自己奉献给天空与地板,就像此刻的“萨德侯爵”,在天国门口,发射出马克沁重机枪般疯狂的子弹,宛如狂风暴雨扫过最漫长的那一夜,将世界摧枯拉朽地打成筛子,同时也耗尽自己最后一滴精魄。

  我的表哥叶萧警官私下告诉我,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萨德侯爵”在坠地之前就已死亡。

  断七那天,有人为“萨德侯爵”建了一个网上灵堂,点了二百二十六根蜡烛,并且引用了萨德侯爵在一八一四年死去后的墓志铭——

  墓前经过的人,

  请您双膝跪地,

  为这位世上最不幸的人祈祷。

  他生于上世纪,

  在我们生活的时代命赴阴曹。

  可恶的专制统治,

  时时对他进行迫害。

  恶魔国王多么可耻,

  欺压了他一生一世。

  恐怖笼罩时期,

  它把萨德推到悬崖边缘。

  议会恢复时期,

  萨德还得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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