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躺着,轻松地躺着,
睡眼朦胧,你轻盈的身影
蜜一样化入可咀嚼的浅睡——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保护者……
可是内部:谁在他内部抵挡并阻止
本源的浪潮?啊,睡者无审慎;
睡着,更梦着,更在迷狂中:他何等投入。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之三》
1
男孩没有做梦。他是被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叫醒的。呼唤他名字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最初,这声音显得遥远且不真切。他像是潜伏在水底,听到上面的某种空洞的声响。渐渐的,这种声响变得确凿起来。男孩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上浮,他可以看到周围那种波光粼粼的流动的液体状的物质。他不停地上升、上升,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朦胧的光晕。他朝着光晕游去。与其说在游动,不如说有什么东西在托着自己上升。男孩感到身不由己。
这样的旅程很快就结束了。男孩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模糊。不过他并没有太过惊慌,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他可以看见一个身影正在面前晃动。想必就是那个呼唤自己名字的人。“看得清楚吗?”那个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很温柔。男孩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摇晃。他集中精力,好像是要把力量全都汇聚在瞳孔上。这确实产生了一些效果。眼前那层模糊的雾气渐渐消散了,男孩终于勉强可以看清周遭的事物。
“手指。”他回答說,“你在晃动手指。”
“真棒。”那个男人鼓励道。不过,他的声音却使男孩感到了一丝不悦。那里面存在着某种虚假的成分。它亲切、悦耳,然而却缺少真情实感。他只是故意表现出来的亲切。这一点,男孩可以敏锐地觉察到。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几?”男人继续问道。他伸出了三个手指,摆在男孩眼前。
“三。”男孩回答。
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说道:“情况还没有太糟。”他说话的对象是一个女人。此时,男孩已经能够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了。那个女人正倚在门边,满面忧愁。她并不算老,甚至可以说仍然算得上年轻。但是她的面孔被一层阴影所笼罩。而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在安慰她。
“还不算太糟,”他说,“继续敷我的药,说不定可以抑制病情发展。”
“真是太感谢你了,医生,”女人唉声叹气,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如果这孩子真的看不见了,我可怎么活下去啊……”
男孩皱了皱眉头。他很是反感她的这种样子。软弱、无助、轻信、毫无主见,从小到大,他早已看够了她的这副模样。有时,她真的令他感到厌恶——这个他必须叫她“妈妈”的女人。他甚至想要大声地说:“有什么可哭的?”然而他终究保持着沉默。
“不用过于担心……”医生抚慰似的握住了女人的手,“病情没有那么糟。”
“拜托您了,您一定要救救这孩子。”
“我会尽力的。”
恶心。男孩再次闭上了眼睛。光线的刺激使他的眼球肿胀、难受。他要休息一会儿。如果允许,他还想堵住耳朵,不去听那对男女的交谈。嗡嗡叫,男孩心里想,就像一群苍蝇。直到郑医生离开了,屋子里才暂时安静下来。
他感觉到母亲坐到了床边。他听到她连着叹了好几次气。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哀愁地注视着自己,不过他并不想睁眼。这时,他感到母亲的手开始抚摸起自己的额头来。
“别碰我!”他猛地睁开眼,用胳膊肘挡开了母亲的手。
他再一次听到了母亲的叹息。
2
最近一段时间,男孩感觉到自己的嗅觉和听觉变得敏锐起来。这使他有些不快,因为这里多少包含了某些不自然的成分。就像是他可以清楚地听到风吹过一只死鸟羽毛的声音,这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他有一种恐惧——仿佛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另一个神秘的东西所取代,变得不再属于他自己。他借用这个崭新的躯体,去学习重新接触外界的一切。
空气中弥漫着夏天来临前的味道。
男孩的鼻子翕动着。他似乎预感到这会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夏天。母亲正在一旁煎药,药材的味道几乎快要盖过夏天的讯息。漫天的灰烬。男孩闭上眼睛。药的味道就像是四面的墙壁,将他困在无形的牢狱中。这时,他听到了某种不寻常的声音。
他的耳朵追随、寻找着那个声音。仿佛他的意识可以代替身体行动,替他走出门外,去寻觅声音的源头。只要再小心一点,再专注一些,他就可以找到了……
可是这时,另一个声音将他拉回到这四面墙壁中。“该敷药了。”那个声音说。他闭上眼睛,收回已经飘远的意识,像是收回一只美丽的风筝。他的母亲将烂泥一般的药材晾凉,然后抹到他的眼皮上。药材还散发着热气。眼球在眼皮中并不转动。
春天正在死去。
地里的野生浆果由于无人采摘而腐烂,散发出迷醉的气息;青草竞赛般拔节生长,植物细小的根部在泥土幽暗的深处蠕动;还有那些死去的动物与昆虫的尸体,正一点点被大地吸收,发出好听的、像是汤煮沸时的咕嘟声……男孩以土屋为中心,将感官的触角延伸到各个地方。他躺在床上,眼睛上敷着味道令人作呕的治疗眼疾的药泥,像是一只八爪鱼般获取着属于自己的猎物。他的猎物就是在这将死的春天里的气味与声音。
只有一种气味令他困惑。它在周围若隐若现,像是一头小兽正与他捉迷藏。在这种气味的内部,有种令他不敢触及的东西。他的触角退缩了。
有时,当他一个人在家(他知道母亲去了哪里),他会闭着眼睛,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从来不会碰到任何东西,总是完美地避开眼前的障碍物。他会来到母亲的卧室,去寻找那将要逝去的气息。所幸,尽管所剩不多,它仍然牢牢地扎根在房间的某些角落里。
那是父亲的气息。
男孩的父亲在几年前外出打工,很快便了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曾拜托同去打工的村人帮忙打听丈夫的下落,但没有任何结果。人们都说男孩的父亲已经死了,或许,那意思是说:与死了没有区别。在他还未染眼疾的那些年,他每天都会看到母亲坐在门前的凳子上,看着远方的道路。
她是在期盼父亲回来吗?或者说,她仅仅是想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悲伤的氛围里?男孩并没有真的问过他的母亲。只是在这间土屋里,那个失踪的男人的气息不可避免地变得愈加淡漠,近乎消失。母亲的气息迅速取代了那个男人的位置。
趁着母亲不在家,男孩会找出父亲曾经穿过的衣服(被母亲收在床底下的木箱里)。熟悉的味道迎面而来。尽管年深日久,那上面的味道已变得阴影绰绰,并且还被虫子撕咬得不成样子,可是在这一刻,父亲仿佛在味道中复活了。
只要气味还在,男孩想,父亲就仍然存在着。
母亲回来了。那母性的气息一下子笼罩过来。有一天,男孩死活不让母亲进入土屋。“难道你要像那些坏孩子一样,将自己年迈的妈妈赶出家门吗?”母亲不甘地噙着泪水。当然,只有男孩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只是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守护住这里属于父亲的那部分。
3
他先是闻到了那种奇特的味道,然后听到了脚步声。此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母亲去镇上为他抓药去了。屋子空荡荡的,然而,这并非是一个封闭的空间。男孩躺在床上,可以听到风从缝隙中漏进来,昆虫也在角落里不易察觉地爬动。明亮的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他伸出手,将手臂伸进那束光芒中。他可以感受到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热,还有一种莫名的悸动。他听见手臂上的绒毛正在一根根竖起……
他喜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喜欢在寂静中聆听屋内屋外的各种动静。每当这种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种非常坚固的东西,没有任何被摧毁的可能性。“金刚石”。他曾听父亲讲起过,说这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当然,男孩是没有真正见过金刚石的。但是在某些时候,他会想到自己变成了这种东西,这种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东西。
然而,他总是不得不承受来自外界的打扰。比如说,当母亲回到家,一切都变了。他厌恶母亲时刻流露出来的忧伤与脆弱,还有一些神经质。她经常会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任凭自己沉浸在对命运无常的感悟中;有时又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好像停下来就会立刻死去。她会提起那个失踪了的丈夫,对别人说:“这就是我的命。”甚至在她遭受一点点无关的挫折时(比如不当心摔碎了一只碗),也会怪罪到丈夫的头上。
男孩不愿意回忆这些。他对着空气挥了挥手,仿佛在轰一只蚊子。此时,他更关注的是屋外的情况:很明显,有人正在接近这个屋子。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人们总是会走来走去的,平时还有一些调皮的孩子也会专程过来看他(“他马上就要瞎了。”)可是这次不同,他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威胁。
他屏息凝神,冷静地关注着事情的发展。
那个不速之客在屋外停下,半天也没有动静(男孩的耳朵一刻不停地追踪着),然后,他听到了小石子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男孩坐起身,脸冲着声源处。阳光炽烈,即使闭着眼睛,光芒仍然穿透眼皮,刺激着他敏感的瞳孔。
“你是谁?”他问。
“你的眼睛怎么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得了病。”他回答。
女孩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使他莫名恍惚起来。还有她的嗓音,清脆、单薄、短促,好像随时都会因承受不住而突然破音。她就站在窗户外面,观察着他(男孩虽然紧闭着眼睛,但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
“你是谁?”男孩问。
可是她却跑开了。她的动作很快,几乎立刻就消失不见。男孩愣愣地对着窗户。云朵遮蔽了太阳,光线变得昏暗。他得以短暂地睁开眼睛。窗外是一片茂盛的草地,在微风的吹拂下呈现出波浪的形态。流云的影子在草地上缓慢滑行。他没有找到女孩的身影,不过她的味道仍然残留在窗边,还未消散。
不多時,阳光重新照耀大地。男孩闭上眼睛,拉上了窗帘。
4
在一个奇怪的梦里,男孩看见自己的身体在迅速老去。他的四肢开始蜷曲、萎缩,身上布满丑陋的皱纹。牙齿松动,头发变得稀疏,一缕一缕地往下掉。他的整个身躯都在慢慢缩小,似乎将要缩小成一个老迈的婴儿,或干脆缩成一颗胚芽。四周都是黑暗,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在这样的梦里,他没有丝毫的恐惧,相反,他觉得很平静。他蜷缩在黑暗中,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到他。他愉快地体味着自己的感官像夜空中绽放的火花般一点点消失……
自从他的视觉功能开始退化,做梦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以前,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梦,各式各样的梦,因此他经常觉得睡眠不够,整日昏昏沉沉的。而现在,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可梦境却变得稀有。于是,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干脆依靠想象代替梦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做着只有自己知晓的游戏。
在这样的游戏中,医生是一种苍白的、戴着眼镜的蛇,四处游走,样子有些滑稽。他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草药味。而母亲是一只麻雀,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有一丁点响动都会敏感地转过头来瞧看。
“不用担心。”医生总是这样对男孩的母亲说,“困难都会过去的。”
他们以为我看不见,男孩心里想,但是我全都看见了。他看见医生的手轻轻地放在母亲的手背上,看见医生满怀柔情与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悲伤的女人。他还看见,蛇正在不易察觉地用柔软的身体围住了猎物,越缠越紧。我全都看见了。
他厌恶医生身上的味道,他厌恶这种闯入家中的陌生男子的味道。父亲的味道在这个屋子里已经变得很微弱了,可他们还在合谋,想要扼杀这最后一点点父亲存在的证明。他知道父亲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只是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就像是小时候跟父亲玩的捉迷藏游戏那样。
母亲又在熬药了。毫无用处,男孩想。他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相信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自从他的视力衰退后,他开始利用味道辨别时间。清晨,空气是冷冽而舒爽的;到了中午,空气就有了一丝滞涩的味道。而到了晚上,空气里的味道开始变得幽深,就好像黑夜是一种物质,代替了白天的另一种物质。
现在,时间是早晨。母亲不在家里。男孩鬼使神差地下了床,走出家门。快要下雨了,空气里满是雨水与潮湿的泥土味。天气阴沉,男孩睁开了眼睛。就在这一片朦胧中,他看到了一个摇晃的身影,还有她身上的味道。
“你是谁?”男孩冲那个身影喊道。
但是她却再一次跑开了,消失在了男孩有限的视野中。所幸,他还可以闻到她的气味,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循着那还未消逝的气味向前奔去。
现在的我比狗还要出色了。男孩自嘲地想。
5
风吹动着树叶。这句话不准确,男孩想。他忽然想起了教过自己的小学语文老师,那是一个眼镜有瓶底厚的老头子,他最爱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你这句话不准确。”语文是男孩最喜欢的课程,他最喜欢每天放学后,给父亲朗诵新学的课文,有时是他自己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拿来做范文)。父亲会放下手里的工作,专心地听着他朗读完,然后摸摸他的头。他喜欢吃完晚饭和父亲去附近的小树林里遛弯。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父亲下落不明,而他以后可能再也写不了作文了。
风吹动着树叶,这句话不准确。男孩喃喃自语般地小声重复着这句话。应该是,风吹动着每一片树叶。没错,他的耳朵可以听到风吹过每一片树叶的颤动。他慢慢地走进小树林里。他可以感觉到那个女孩就在附近,不是凭声音,也不是凭气味,而仅仅是一种感觉。眼睛退化后,感觉就会灵敏起来,他忘记了以前听谁说过。他的脑子里浮现出黄昏时上下翻飞的蝙蝠。据说蝙蝠从不依靠眼睛。
有人拍打了他的肩膀。
男孩惊得一哆嗦,连忙转过身。她就站在身后。脚步如此之轻,像是一只猫。她的屁股后面会长着猫的尾巴吗?“你是谁?”男孩问,假装很平静。就像是面对那些永远对他好奇的同龄的孩子,他们背地里管他叫“半瞎子”。
女孩没有回答。他感受到了她探寻的目光。风呼呼地吹着,潮湿而凉爽,这是下雨前的征兆。风吹着每一片树叶。她可以不说话,但她的气味暴露了她。男孩很奇怪,他怎么之前没有注意到她身上的这股药材的味道呢?
“你是医生的女儿。”男孩说。
“你怎么知道?”她终于开口了。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他说。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小树林里。她走路总是很快,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眼疾,但这却使男孩心存感激。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你知道他们俩的事吧?”女孩说。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女孩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医生,跟着一个养蜂人私奔了。她对男孩说,她还记得那个养蜂人之前每年都会来到这里,他很豪爽,因此很受大家欢迎。有一回,他还邀请女孩参观他的蜂房。那里面全都是蜜蜂,女孩回忆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蜜蜂,这么多蜜蜂聚在一起,幾乎都不像蜜蜂了,而像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当然,女孩的母亲跟他私奔后,养蜂人就再也没来过。
“你为什么来这里?”男孩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只是来看看。”女孩漫不经心地说,“看看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把男孩难住了。他意识到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男孩的耳朵里听到了蚁群慌乱的爬行。鸟雀抖动翅膀,从枝头飞走。紧接着,他听见了第一滴雨水落到地面的声音。
6
踏青,男孩讨厌做这种事,他更喜欢独自待在家里构建自己的幻想王国。但是医生坚持要他们出门走走,说这样有助于男孩病情的康复。“你不能总闷在家里,”医生对他说,“你这样下去身体也会垮掉的。”
没错,男孩想,我最终会成为一个废物,躺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只会伸手要吃的。那个时候医生就会对母亲说:“把他扔掉吧,他会成为你的负担。”难道不是这样吗?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曾听母亲跟他讲过恐怖故事,其中一个故事就是这样:人们会把不听话的孩子扔进山沟里喂狼。这难道不是一种预兆吗?
“真香啊。”医生蹲下身子,凑上前去闻一朵野花。母亲扶着男孩跟在后面。他们带了吃的东西和果汁,准备在小树林附近野餐。男孩听凭母亲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不时提醒他小心脚下的石头。他没有告诉母亲其实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是阻碍,他没有说,因为这样会吓到这个总是忧心忡忡的女人。
这天的阳光很好,令男孩有些不适。强烈的光团在他的眼皮下面滚动,他不得不低着头走路。花香是最俗气的,男孩想,你还不如俯下身子,去闻闻泥土里被烤焦的蚂蚁,如果数量够多,它们甚至可以吃掉一头大象。这是他从收音机里听到的。
他不知道医生为什么没有带他的女儿来。他曾听母亲无意中提起,他们父女关系很紧张。当然这跟他没有关系。他决定今天一整天都不说话。当医生问他饿不饿时,他紧闭嘴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医生身上的那股味道令他避之不及。
没有风,叶片都是静默的。这是一个正在死去的春天,可是人们却把它当成某种蕴含希望的东西,使男孩觉得不可思议。他在一处树荫底下坐下,盘着腿,试图躲进自己的幻想王国去。他不想听医生偷偷对母亲笑,不想听到他们两个人手臂摩擦的声音。
他们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在这里野餐吧。”医生说,“我来铺桌布。”
吃饭时,医生为了活跃气氛,讲起了自己小时候如何不小心掉落水中,差点被淹死的故事。“到现在我还是旱鸭子,”医生笑着说,“我很怕水。”
母亲愉快地笑了起来。男孩很久没有听过母亲这样高兴的笑了。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嗡鸣。这时,医生递给他一杯可乐。男孩不动声色地说:“爸爸说过,喝可乐对身体不好。”尴尬的沉默开始蔓延。他乐于这样的局面。
到了中午,天气闷热起来。他们一行三人沿着小树林慢慢走着。不远处的水坝传来湍急的流水声。空气里有一丝湖水的腥味。“哪天我们去钓鱼好不好?”医生提议道。男孩不加理会,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医生前面。“走慢点,”母亲轻声责备道,“你不怕摔跟头?”
男孩想起自己刚学会走路时,父亲攥着他的小手,在草丛里捉蜻蜓。他的手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触觉。他突然站住了。“爸爸说过,”他深吸了一口气,“他不喜欢钓鱼。”
7
春天正在死去,像是一件被遗弃的旧衣裳,夏天那新生而蓬勃旺盛的躯体正慢慢地伸进去,一点点占据这件破旧的外衣。男孩和女孩坐在树荫下,听着小飞虫振动鞘翅的声响。它们是如此细小,简直就像是弥散在空气里的灰尘。野草向着蓝天疯长,油绿的顶端变得柔软而尖锐。男孩闭着眼睛,享受着清早寂静的气息。
女孩就靠在他的身旁。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而且说出来的话总是莫名其妙的。她每次都会趁着只有男孩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来找他。他们一起来到小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似乎苦于自己漫长到没有边际的童年时光。有时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好像在一同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他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这是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味道。因此,他喜欢待在她的身旁。如同某种柔软、整洁的动物的皮毛散发出来的味道。在他的记忆中,他对这个味道并不陌生,可是他回忆不起来了。记忆如同一道罅隙里快速晃动的事物,让他无法准确地捕捉到。
在一些难走的地方,女孩会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领着他往前走。女孩的手又凉又硬,掌心总是汗津津的。她带着他迈过早已腐朽的断木,带着他踏着露出水面的石头口过河。有时,她会突然站住,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蜜蜂。”她说。他当然也听到了。当声音渐渐没入他们再也探知不到的树林深处,她就会继续往前走去。休息时,女孩会说起她的梦。
那是一个她经常会做的梦。最初,她置身于一个乱哄哄的空间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只能听见四周的黑暗里那种好似在使劲压抑着的、持续不断的嗡鸣。黑暗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她站在原地,没有目的地等待着,等待着事物自己显现。她看见了无数的蜂箱,那声音正是从里面传来。
“梦里我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脸。”她说。
那个男人就站在蜂箱之间,一动不动。但是她却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邀请,就好像男人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来迎接她。于是她朝最近的蜂箱走去。嗡鸣的声响更大了,冲击着她的耳膜,仿佛声音是从她的耳朵里发出的。她透过网眼,看到里面密密麻麻蠕动着的、看不出颜色的蜜蜂。它们争先恐后地想要往外爬。
“然后我就醒了。”女孩总是会用这句话结束。她并不是一个讲故事的行家。
男孩总是安静地听着,即使在他们时间不长的交往中,这个梦她已经说了很多回,他还是愿意听。语言在她的叙述中超脱出了语言,而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正如同她的气味也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跟我说说你的父亲吧。”有一次,女孩說。
他能说些什么呢?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对父亲的记忆竟如此匮乏。他只能记住一些清晰的感觉,比如多年以前父亲教他走的某一天,当他站立不稳向前扑倒时,父亲的手及时地抱住了他。他趴在父亲的肩头上,用手抚摸父亲下巴上坚硬的胡茬……
他沉浸在这些某时某地的感触中无法自拔。但是,父亲的面容却在他的心中一点点模糊起来。怎么会这样?是的,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但这可以是理由吗?难道自己的视觉在退化,就连脑子里的形象也会跟着消逝吗?他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有些悲哀地想:如果自己忘记了父亲,那么父亲就真的将彻底消失了。
8
医生掀开男孩的眼皮,用一支小手电照了几下。然后,他收起手电,对男孩的母亲说:“病情没有恶化。”说这话时,男孩正深陷在自己的幻想王国。他似乎看见了死去的爷爷。那个被病痛和老年痴呆折磨得像是一只瘦猴一样的小老头,浑身散发着一股干稻草的味道,像是滞涩许久的空气。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死亡的味道。那段时间,屋子里弥漫的都是这种衰老的气味。每天中午,这个老人都会在吃完饭后安静地听一会儿收音机。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对正在写作业的男孩说:“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男孩不解地问。
“我听见了让我死的声音。”老人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指了指那台收音机,继续说:“它在对我播放哩。”
男孩根本听不懂老人究竟在说什么。确实,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老人总是会神志不清地说胡话。收音机里的死亡广播?未免有点太邪乎了。不过,自从爷爷去世后,他也养成了听收音机的习惯——还是爷爷留下的那台收音机,质量很好,一点杂音也没有。
啪。
医生关掉了收音机。他坐在男孩身旁,握住了男孩的手。“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在男孩耳边说道,“你的心理负担不要太重……”
他以为我会很在乎这件事似的。男孩听得直想笑。他抽回自己的手,像是反问那样地对医生说:“这么说,我可以看见一切咯?”
“当然。”医生说,“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男孩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医生身上的药草味使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想要尖叫,大声地叫喊。反正所有人都觉得他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是啊,一个快要瞎掉的人,他表现得不正常才是最正常的事。他听到过许多次,母亲跟来串门或者路过的人说,“这孩子有点不正常……”她以为我听不到,但我全听见了。男孩想,还有很多很多,比我眼睛正常时知道得还要多。
医生站起身,可那股味道许久才会消散。
之后,他们做起了大扫除。这是扫除的日子。母亲早早地开始洗衣服,他们像一家人一样相互配合。拖地,擦窗子,晾衣服。每隔半个月,医生都会过来帮忙。男孩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和低声浅笑。当他们来到卧室时,他堵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去。
“这里太脏了。”母亲说,“应该打扫打扫了。”
“但这些是爸爸的东西。”
“我知道,我们不会乱扔的。”
我们?男孩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几下。
“你其实不希望爸爸回来,是吧?”
愤怒,没错,男孩很快就闻到了愤怒的味道。情绪也是有味道的。愉悦、兴奋、悲伤、痛苦……这些情绪的气味都不一样。而现在,男孩闻到了愤怒,正从母亲的身上弥漫开来。
“你以为你得病了我就不敢揍你?”
“算了,算了。”医生打着圆场,“孩子是无心的……”
“他是无心的?”男孩听到母亲发出的一声冷笑,“他总是故意伤我的心。”
9
在树林中,男孩感到闷热难耐。他的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的棕色皮夹克。夏天已经来临了,整个树林都蠢蠢欲动。数不清的杂音回旋在他的耳畔,让他有些害怕。汗水湿透了他的头发,但是他并没有脱下这件厚夹克的打算。他走进树林深处。那种神秘的气息吸引着他。男孩知道她就在这里。
随着视觉的退化,他的听力似乎经历了一次相同速度的进化。他可以听到许许多多的声音聚集在自己耳边,就像是在争先恐后地想要进入他的耳膜。有时他不得不用手指塞住耳朵,抵挡声音的侵袭,因为这些声音使他恶心,想要呕吐。
并且,他又多了晕眩的毛病。他会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似乎某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世界开始变得扭曲,很多事物开始分崩离析。这个夏天,男孩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摸着下巴上长出来的胡须,他的内裤上开始出现白色液体。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她并未笑出声,他是如何得知的呢?可是男孩确定自己看见了,或者准确地说,是“感知”到了。母亲在笑)。
她对男孩说:“你也要变成一个男人了。”
变。男孩无比恐惧这个字。他不期待变化,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得到能够让时间停止的法术。在他构建的幻想王国中,时间永远是凝固的,所有的东西各归其位,就像是在一枚精致的琥珀里。他想要完全地走进这个世界。
此时,他站在炎热的树林中,感受着枝桠间透下的灼热的阳光。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不过,这件皮夹克使他重新保存了力量。这是父亲曾穿过的皮夹克,套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大,他必须将袖子费劲地挽起来。皮夹克密不透风,热得他几乎快要晕倒了。
“这都什么天气了,你怎么穿这个?”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男孩没有回答。这是父亲的皮夹克,他想要穿着它,就这么简单。
他们在树荫里坐下。树林一刻不停地在喧哗、躁动,似乎随时都会将他俩一口吞没。男孩裹在父亲的皮夹克里,一句话也不说。夹克衫上父亲的气息使他安心。
“你知道树神吗?”女孩忽然问道。
“树神?”男孩怔怔地说。他从未听说过什么“树神”。
她兴奋起来,抓住他的手。“我带你去看。”她说。这时,他又闻到了女孩身上那股好闻的气味。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地将他引领到某个地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女孩的手中传到他的体内,使他微微颤了一下。这一刻,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的女孩。可是光芒太强烈了,眼球针刺般地痛楚。泪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他们在树林中穿行,走了很久。这期间女孩基本上一言不发,只有一次,她扭过头来笑着对他说:“你可真行,闭着眼睛也能走得这么稳。”
“除了眼睛,我还可以用鼻子和耳朵。”男孩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他走得又稳又快,可女孩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
10
午后时分,他们见到了“树神”。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林中的空气变得稀薄而敏感。光线渐弱,树木开始生长出属于自己的阴影。远处,云层晦暗,像是一头将要隐没海洋深处的巨鲸。男孩的耳边响起沙沙的声响,那是风在触动树叶。
他睁开了眼睛。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棵巨大的树。男孩此前从未见过如此粗壮、庞大、威严的树木。那简直不是树干,而是一面墙,上面布满了如筋骨般凹凸不平的脉络,仿佛有数不清的藤蔓纠缠、巩固在一起,结成了一个类似于树,但完全不同于树的另一种事物。他们站在这棵古树之下,笼罩在它如积雨云般密布的宽大的树冠下面。
“这就是‘树神。”女孩对他说。
他当然听闻过“树神”的传说。据说这是一棵已经活了数千年的苍天古树,就在树林的最深处。它的根脉延绵数十里,就像是一个巨型母体,其它的植物不过都是从它体内变异而生。那么人呢?男孩想,我们是否也是从它的体内诞生出来的?
它在呼吸。男孩可以感觉到,那苍老的、深沉的呼吸声,来自它的内部,有一颗巨大的心脏,正在跳动。或者说,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心脏,却比心脏的意义更加深刻,因为那是“生命之核”。是看不见却实存着的生命在呼吸,在生长,甚至,在入侵。
这真像是一场梦。
男孩全身的骨骼都在嘎嘎作响。他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触摸“树神”的皮肤。当他的手接触到树身的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迅速地老去了。记忆与幻觉掺杂在一起,急速地在他的身体中流动,像是烧开的水。他的耳中响起了一种类似于吟唱的嗡鸣。太阳完全落山了,黑暗充盈树林。飞鸟拍打着翅膀,朝着月光低吟。
“它已经活了数千年。”女孩说。黑暗中,她的身体闪烁着微光。男孩转过身,凝视着她。他的眼睛是如此明亮,可以看清一切事物。
她走過来,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你的眼睛真好看。”她喃喃地说。接着,她的嘴唇覆盖了他的左眼,然后是右眼。男孩想起父亲曾给他讲过的一个神话故事,里面有一种喜欢口含玉珠的鸟。她使他联想起了那种传说中的上古的鸟类。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美丽的锁骨,还有雪白的脖颈。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头顶的树冠应和似的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隐秘的波涛之声。月光如同神秘的潮汐,从天空流淌下来。不多时,一群夜鸟从树冠中飞出,直冲夜空。树冠安静下来了。
“你在想什么?”她问。
“你的气味很好闻。”他回答说。
她笑出了声。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笑,使男孩莫名感到心惊胆战。多年以后,当他回忆起这个夜晚,他才意识到,那是一种女人的笑,而不是孩子的笑。
11
从树林回来,男孩连续做了三天梦。
这三天中,他昏昏沉沉,精疲力尽,就好像是在发着高烧。然而,他的额头却是冰凉的。他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零零散散的梦境,不间断地冲击着他。如此密集地做梦,这在男孩的经验中是从未有过的,因此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又隐隐有些莫名的愉悦。他在梦境中邀游,忍受着疲惫与困惑。
第一天,他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处荒野。四周全是形状古怪的石头,还有光秃秃的树木。天空永远是阴沉的,刮着风,扬起砂石。他走着,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了一间屋子,在旷野中兀自矗立着。他走上前,用手遮挡阳光,往屋子里面看。他看到屋子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男孩,跟自己的样子一模一样。
然后,场景转到了室内。他从床上起来,就像是现实中一样,来到窗边。他往外望去,看到窗外有一匹黑色的马,正在荒野中奔驰。而那匹马是没有头颅的。他转过身,想要将那匹无头黑马指给父亲看。而他的父亲沉浸在黑暗中,手里拿着一本故事书。似乎故事正讲到一半。男孩朝父亲走去。阴影中他看不清父亲的脸。父亲合上了书。
“您正在消失,不是吗?”他问父亲。
阴影中的父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请让我看看您的脸!”他大声喊道,忽然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悲伤,“我已经快把您忘记了!”
可是父亲依然沉默不语。他的脸深陷在黑暗里。此时,男孩再次望向窗外。只见一股黑烟正从马的脖颈处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第二天,他梦到了女孩。他们又回到了那一天,在树林中。光线依然是晦暗不明的。但是即使在梦中他也可以闻到那股独特的气味。他正在问女孩:“你要做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女孩回答。她微笑着,“这里是一潭死水。”
耳中是焦躁不安的嗡嗡声。蜂群正埋伏在四周,随时会一拥而上。而现在,已经有几只蜜蜂飞到了他们的脸上或胳膊上,有的还钻进了他的头发里。他们一动也不敢动,像是雕像那样站着,任凭蜜蜂在他们身体爬上爬下。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我需要那把钥匙。”她说,“他随身带在身上。那是他钱柜的钥匙。”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拿?”
女孩发出了轻蔑的笑声。“他防我像是防贼,”她说,“但他不会去提防你。”
他们身上的蜂越聚越多。它们涌动着,几乎没有重量,却使周围弥漫着异常焦虑的气息,仿佛是一种什么东西正在燃烧的味道。
第三天,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梦境,因此在梦中显得很平静。不过,当他醒来后,却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这个梦。他的后背凉凉的,睡衣紧紧地贴在他湿润的背脊上。
12
男孩忘记了那个梦,但恐惧仍旧攫住了他。夜晚,他醒来,走出屋子。月光蓝莹莹的,草丛中不知何时开满了蓝色的小花。这是一种不知名的蓝色花朵,诡异的香气从花蕊中散发出来。男孩走在花丛中,感到身体在这气息中微微悬浮起来。起先,他慢慢走着,然后越走越快,到最后,他奔跑在花丛里,觉得身子无比轻盈。他使劲向上一跃,又缓缓落回地面。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有什么在托举着他,如同大地失去了引力。他回过头,看见那些石头也离开了地面,空荡荡地浮在半空中,像是一枚叶子浮在水里。
这也是一个梦吗?男孩无法确定。他用力掐了几下胳膊。蓝色的花朵依然在随风摆动,而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屋子却一下子变得很遥远。他吃力地向屋子跋涉着。由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空里,他不得不费了比平时更多的力气。稍不留心,他就会整个浮起来,像是一只氢气球,在空中打一个趔趄。为了稳住身体,他抱住附近的一块石头,朝家的方向艰难迈进。终于,他摸到了门口。他打开门,一股奇异的味道迎面而来。屋子里没有开灯,黑幽幽的。他听到卧室里有动静。他走向卧室。与此同时,那股奇异的味道愈加浓郁,刺激得他想吐。客厅桌子上的被子、碗碟也脱离了桌面,在空中摇摇晃晃。他不停地接近那扇门,那扇弥散着恐惧气息的卧室的门,然而他发现自己虽然在挪动,却好似永远也抵达不了。这时他想起父亲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关于一支箭。
它永远在接近靶心,但是空间阻碍了它,或者说欺骗了它,使它永远被分解成一个个单独的动作。它到达空间里的某个点,然后再赶往下一个,在这看似无限接近的过程里,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靶心了。男孩觉得此刻自己就陷入了这样的窘境,他怎么也到不了卧室的门。门虚掩着,气味像是雾气一样从门缝里泄漏出来。
他听到了声音。男人和女人呻吟的声音,是他们的身体,骨与肉,液体与液体碰撞的声音。那奇异的味道正是将两者混合在了一起。他听到了屋中的呢喃。
“小声点,”女人轻声说,“那孩子的耳朵可灵了……”
“我感觉他好像已经知道了……”男人闷声闷气地说。
“你说什么?”
“咱们还是告诉他吧……”
屋子里的黑暗愈发浓重了。在看不透的黑暗内部,男孩听见了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骚动。那骚动喧嚣又隐忍,似乎在等待一个确凿的时机,便可一拥而入。那是带刺的黑暗,是拥有复眼的黑暗。他终于来到了门前,透过门缝,他看见了两具发亮的躯体……
父亲,男孩想,你到底在哪里?你知道这里有我不愿看见的东西吗?他紧闭双眼,想象着父亲从黑暗中走来。他必然有一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
13
有鳥在叫。不知为何,这叫声令他心惊。他盘腿坐在床上,紧闭双眼,尽力使自己沉入内心世界。自从从树林回来后,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某种崭新而危险的事物进入了他的内心。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它究竟是什么呢?男孩也很困惑。因此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凭意念在脑子里流过。有些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很思念那个女孩,与他一起穿梭在树林中的女孩。他很想见到她,跟她待在一起,很想闻一闻她身上的味道,听一听她的声音。这个想法是如此迫切,以至于他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轻而易举就进入那幻想的王国了。王国的大门拒绝为他打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听到母亲正在扫地,从屋子的一边扫到另一边。昨晚那股令他作呕的味道依然丝丝缕缕地飘荡在屋子里,但显然母亲并未注意到。她似乎心情不错,还哼起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调。鸟还在不停地叫,当它离开枝头,叫声依旧留在那儿。
医生又来了。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跟母亲礼貌地打招呼,问她吃得可好,睡得可香。然后,他来到床边,例行公事地查看男孩的瞳孔。接下来就是煎药,据说可以治疗他眼睛的药物。“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方子。”医生曾这么说过。他总是会磨磨蹭蹭一直待到正午,跟男孩和男孩的母亲一起吃午饭。
叫声依然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吃饭时医生喝了点酒,晕乎乎地站起身准备离开。“您休息一会儿再走吧。”一贯沉默的男孩突然开口说道。他的话令医生非常惊讶,因为一直以来男孩都对他很是冷漠,可这一次却主动让他留下。尽管带着些许不解,医生还是很高兴。他躺在男孩的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这是一个寂静的午后,枝头上的鸟鸣也停止了。母亲在厨房里洗碗。男孩站在床前,脸上带着笑意。在他的手中,一把黄铜钥匙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同时,他从医生的身上闻到了那股干稻草般的味道,那是他从死去的爷爷身上曾闻过的味道。
14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气温就热得像是火烤一样。看不见的大火灼烧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人们从家门里走出来,一下子就被夏季之火烧得面目全非,不得不关上门,徒劳地抵挡着烈日的侵犯。春天的尸体已经被贪婪的秃鹫啄食得尸骨无存。天空与地面,上下都很安静。艳阳凝固在空中,翻滚着令人绝望的岩浆。男孩来到约定好的树林。一路上,强烈的光芒不停地攻击着他脆弱的眼睑,他的眼球浮动着一圈圈光团,令他痛苦不堪。炎热的空气和快要融化般的眼球,使男孩产生了某种幻觉。他觉得自己正慢慢地失去了手脚,腰越弯越低,直到脊骨彻底消失。男孩用腹部赶路,在草丛中穿行。
严酷的夏天使他丧失了方向感。他的耳边持续不断地响着响尾蛇般的夏日嘶鸣,而他闻到的都是焦土的味道。他完全迷失在了这恐怖的正午时分。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自己置身何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直到他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便恢复了手脚。那个人领着他,于是他便恢复了方向。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然后便恢复了嗅觉。他跟着那个人,往前走去。
他们来到了树林。他们继续往树林深处挺进。阳光终于渐渐黯淡了。男孩试着睁开了眼,看到她正站在“树神”那遮天蔽日的树冠之下。
这一瞬间,他忽然记起了那个被他遗忘的梦。所有的都回忆起来了。那个梦变成了恐惧,钻进他的骨头里,使他轻轻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男孩尽力稳住自己的心,“只是太热了……”
“得手了吗?”她又问。
男孩点了点头,拿出那只已经热得发烫的钥匙。她接过去,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笑容。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蝉鸣填补了空气中的缝隙。
他恢复了嗅觉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潮湿的味道。
“要下雨了。”他说。
“得到钥匙,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女孩低声说。
男孩没有回答。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蝉拼命地嘶喊着,像是要喊出血来。她的身体左右晃了晃,然后站定,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她走到他面前,将双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双肩上。
“离开这里,”她说,“我们一定也能活下去。”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你也可以去找你的父亲……”
他们的身体离得如此之近。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混合着汗水的味道,听到她薄薄的胸脯里面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上下都很安静。男孩有些晕眩,他想起了她身上的味道为何从一开始就如此熟悉。他想起了自己还在婴儿的时候,母亲抱着他一起洗澡。他想起母亲将他抱在怀里时,他从母亲身上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但是他后来忘记了这个味道。现在,他全都想起来了。
“我要留下来。”他缓缓地说。
积雨的云层正在远方迅速聚集。女孩已经离开了。他独自站在“树神”的树干前。他伸出手,反复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在这过程中仿佛时间在快速流动,在延绵了上千年的树脉中流动。
15
暴雨一直在下,没有尽头。昏暗的天空使人们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也分不清走在雨中的是动物还是人类。雨中,一切都像是褪色的油漆,模模糊糊,看不分明。这暴雨似乎取消了人与兽的区别,当他们一同走在倾盆雨水中时,都只是一些晃动的活物。
男孩坐在窗前,听到许多活物来来往往的声音。母亲坐在门前,凝视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雨。就在刚刚,一个面目模糊的活物闯进了家门。活物满身是水,湿湿嗒嗒,就像是刚从大洋底部钻上地面来的。活物来到门口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了沉闷的叫声。母亲为这个不速之客开了门。活物一头闯进屋子里,带着雨水的腥气,喘着气。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好似有预感似的,双手交叉,自然下垂,等待着。那活物终于慢慢地恢复成人的模样。是村子里面与男孩的母亲关系较好的妇人。
“医生死了!”她带来了这样的消息。
此時,男孩正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在那个曾被遗忘后来又被记起的梦里,男孩来到了树林中,面对着“树神”。梦里没有一点声响,就好像被消了音。他站在树前,与“树神”对峙着。接下来,是壮丽而震撼的一幕:树皮上忽然睁开了无数只眼睛,密密麻麻,像是一群依附在树干上的白色蝴蝶。它们的眼珠先是上下左右没有规律地挪动,然后,在某个瞬间如同接到了指令般一齐停下。它们全都定定地注视着男孩。
“你在想什么,我的孩子?”他听到从树干中传来的声音。是记忆中父亲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面对着众目之树,有些语无伦次。他想说的是:爸爸,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但他的嗓子像是被封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想要医生死?”过了片刻,父亲的声音问道。
“他想要占据你,取代你……”
“回答我,你想让他死?”
“我为什么要让他死?”男孩被问得心惊胆战,“我不知道……”
“告诉我,难道你一次都没有在心里想过,想要杀死他吗?”
男孩觉得异常痛苦,那些眼睛,那些瞳孔,像是要将他的身体穿透。
“我想过,”男孩承认道,“我想过让他死,但是我没有真的想杀了他……”
“这是一样的。”父亲的声音威严地说道,“你想让他死,便是杀了他。”
这时,男孩看到树干变得渐渐透明。他可以看见树脉中埋藏的累累白骨。数不清的白骨,它们早已被吮食得如同枯木。
男孩回过神来。母亲正怔怔地望着门外。雨还在不停地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这就是命……”母亲口中嘀咕着。
“是我杀的他。”男孩说。
“什么?”母亲扭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在胡说什么?医生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这是她从妇人的口中听说的:早上,有人在水库发现了一具浮尸。警察经过鉴定,证明医生是在酒后不慎落水。
“可是他明明很怕水,怎么会去水库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母亲并没有表现太过激动,只是结结巴巴地像是在解释一件错事。
“谁知道呢,”妇人说,“听说他的女儿离家出走了,还偷走了他所有的积蓄。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找,天又下着大雨……这就是命。”
“是我杀的他。”男孩想,“是我杀了他。”
暴雨、闪电,狂风大作。倏忽间,天地暗了下去,就像是谁关掉了电源开关。黑暗吞没了一切,万事万物都沉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妈妈!”男孩向前摸索着,但是没有人回答他。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父亲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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