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暮春时候,县里的学生篮球队正式组成了,有领队,有教练,有裁判,十二个队员生气勃勃,阵容整齐。
体委的黄知福兼做领队和教练。
黄知福是从省师院体育系毕业的。他是本地人。黄姓是本地大姓。1964年毕业回县,他没有到中学教书,分在了县体委上班。体委设在县政府里头,也有三间办公室,一间给了黄知福,一间堆放体育器材,还有一间空着。据说空着的那间办公室是留给体委主任的,可是主任迟迟没有到任,就只好锁在那里。体委其实就是黄知福一个人。黄知福分到体委工作,自然是很高兴,胸怀一番抱负的。可是刚刚把办公室整理出来,打扫干净,凳子还没有坐热,就抽调到中心工作组,下乡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去了。一去一年。在乡下,他和工作组的成员一起住在社员家里,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白天,同社员一起下田劳动;夜晚,把社员们集中在队屋里,读报纸、读文件,宣讲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伟大意义。工作组的成员中,只有黄知福年轻,文化高,每天晚上读报纸读文件的事都由他做。那时候村里没有电,照明靠的是煤油灯,他总是要把报纸抵在灯罩旁边,才能认清上头的字。一个晚上,煤油灯就照着他的鼻子熏,将两个鼻孔熏得乌漆墨黑,第二天早上,擤出来的鼻涕里头都裹着煤油烟色。回到城里好久,他还看到煤油灯就恶心。社教结束,返回城里,不久就又抽调去帮助文化馆搞一个全县汇演。学体育的去搞文艺,完全隔了行,他到处插不上手,只能见事做事,幫着收收材料,发发节目单,送送给领导留的贵宾座位票。有几次还被喊到台上去拉大幕。更多的时候是闲着。黄知福本来是个心气很高的人,这样给人支来派去,到处打杂敲边鼓,心里憋得真是有屎都拉不出。天天回到住处就砸床板。好容易汇演搞完了,气还没有喘匀,又迎来了一场让人心惊肉跳的运动。当街门口和县委高墙刷出第一批横幅大标语时,他心里有种东西就轰然一下垮塌下去了。他感到的是震惊、惶惑;同时还有一种隐隐的幸灾乐祸式的快意。外面的大字报,他都仔细地看过,一张不漏。他都是在清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分出去看的。很快地出门,很快地看完,又很快地回来,尽力不让人发觉。面对满墙满壁的大字报,他脸色漠然,龇起嘴角,似在咬牙,又似在冷笑,神情十分奇怪。有人来拉他参加造反组织,他婉拒了。婉拒过后,又有点失落和悔意,心情非常复杂。就在他犹豫徬徨的时际,有人找上门来,要给他做媒。黄知福那时已经二十七岁,早过了结婚年纪,他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都已经做父亲了,自己实在是再不能耽搁。他很快同女崽见了面。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女崽的职业不错,在纺织品公司做出纳;家境好,父母亲都是干部,上头两个哥哥也都参加了工作;当然这都不算什么,让他心动的是女崽本人。那女崽长得是真乖。高挑,婀娜,瓜子脸,螓首蛾眉,一双眼睛像水洗过一样晶莹明澈,倒映着细细的长长的眼睫毛,顾盼含情。黄知福很快就陷入到了热恋中。他和女崽天天见面,一起爬了东塔岭,沿清陵江走了几十个来回。也抱了,也亲了。可是,热了不过三个月,两个就散了。是女崽踢开他的。黄知福关在宿舍里煎熬了半个月,房里的物器全都砸了个稀巴糟。再开门出到街上时,人都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头发凌乱,脚步迟缓。不过他很快就回过阳来了。回过阳了的黄知福精神矍铄,傲睨自若,大张旗鼓地出去找女崽谈恋爱。黄知福当然是本钱很足的。他是大学生。那时候县城里的大学生非常稀少,扳起手指脑都数得出来。学历高的人在什么时候都受尊崇,何况黄知福人才还如此出众。黄知福上大学时学的体育,成天跑、跳、玩、乐,身体不会太差,肌肉也是结实匀称的。可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再托人从上海买回一套行头:酱紫色两面穿夹克,毛料有裤缝的长裤、尖头皮鞋,又把头发理成小分头,在两颊轻轻抹点雪花膏,那气度、风采一下就出来了。铮铮佼佼、拔萃出群,逗起了多少女崽的心底波澜。一时间做介绍的纷至沓来,踩滑了门槛。也有的女崽胆大,主动找他交友。黄知福很放得开,来者不拒,谁做介绍都慨然前往,而且都会交往一段时日,他不断地结交女友,又不断地抛弃。短的交往三五天,长的也不会超过一个月。他就是跟她们玩。他有本事跟每个女崽都打得火热,让女崽的心思搅得乱乱的,恨不得给白马王子奉献一切。不过他玩得也有底线,可以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可以搂抱,可以抚摸,可以亲嘴,但到此为止,绝不上床。他知道上了床就可能带来无尽的麻烦。他还不想让自己毁在这上头。他只是用这种恋爱游戏来麻醉自己,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他的一些同事亲友日复一日地深陷在内战中,写大字报,辩论,互相攻讦,抓人游街,参加批斗会,夺权,武斗,棍棒交加又上升到枪林弹雨,一时扬眉吐气,一时又跌了;他则日复一日地结交一个又一个女友,相亲,吃饭,逛商店,逛郊野,摘野花,扯笋子,捡毛栗子,打球爬山,游泳(有时还裸泳),情绪一来就抱在一起,亲嘴,亲耳朵,亲头发,亲脖子,亲奶子,亲肚脐眼,亲屁股上的某粒痣……那些同事亲友是在玩,他也是在玩。他觉得自己比他们玩得有味道。
这样过了一年,他忽然觉得疲了,累了,腻了,甚至有点厌恶了,感觉很无聊。原来人世上什么事情玩久了都会让人厌烦。这时候命运忽然给了他一个转机,邻县的学生篮球队要来县里打一场访问赛,让他临时组织一支队伍应战。他临急临忙考察几天,凑出一支年轻的球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小小的县城里竟然潜藏着不少青年才俊。虽说是野路子出来的,身上却具有很大的潜力,不比他见到过的一些专业球员差,好好调教一番,也许能打出点名堂来的。说不定在地区,甚至在省里都能拿名次。这个想法令他非常兴奋。其实带一支好篮球队出来的想法他早已有之,在学成归来到体委报到时就有了,只是几年过去,穷于应付各种中心工作,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筹策这件事情。现在,天缘巧合,他觉得该是自己施展宏图的时候了。
于是,一支精心挑选出来的学生篮球队就组建起来了。黄知福指定大保当队长。
黄知福打报告跟财政批了点经费,给球员们买了球衣球裤球鞋,每人长袖一套,短的两套。队员们穿着一色的球衣站在一起,十分鲜亮,都非常兴奋,脸红扑扑的,屁眼里都是劲。黄知福做出了十分详尽的训练计划,让学生们从基本功练起。他告诫弟子们:“万丈高楼平地起,你们一定要把基本功打扎实。”又说,“志气立得大,雷公拿得下。你们要努力打到地区去称雄!”一番话说得个个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黄知福换了装束,成天一套运动服套在身上,胸前吊一只哨子,走进走出。
弟子们练得都好发狠。他们的训练都在广场上。所谓广场,其实不大,也就三四个篮球场大小,中间还有一条马路穿过。有时批斗大会就在广场召开,号称“万人大会”,其实每次都站不满。广场东侧有几排大楼,挨次是旅社、邮电局、武装部。武装部门口竖了块大牌子,上书八个大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好远就能看到。武装部门口有哨兵荷枪站岗,西侧是一片荒地。有人在上面开出来种了菜,东一块西一块的,都不大,却总是青青翠翠的,看着可人。常常有人站在里头屙尿。荒地下去,就是井洞大塘了。
篮球场在广场的东北角。每天上午,球员们在篮球架下集中,然后沿着广场跑五圈。跑完五圈,约莫四千米,还是要点气力的。都出了汗,有点喘了。回到篮球场上,稍事休息,又开始训练。有一段时间训练都是不拿球的,是一些基础训练。快跑、跨步跑、侧身跑、变速跑、后撤跑、跑动中急停转身。弹跳练习也分好多种:原地跳、连续跳、行进中跳、负重跳、单腿跳,还练压腿、练俯卧撑、练劈腿、练站桩……每个动作,一练都是好长时间,要重复无数遍。弟子们训练的时候,黄知福就在周边游走,嘴里含着哨子,见到有誰稍有偷懒,哨声立即“吱——”地一叫,所有人一惊,提起精神重新再做。
他们最多的当然是练球。练运球,练投篮(投篮又分定点投篮、跑动中投篮、跑动中急停投篮、三步上篮),练传接球,练一对一攻防、二对二攻防、三对三攻防……最后的收官戏是分作两队打比赛。全队人一齐上场,满场飞。
大保最喜欢分边打比赛。在教练黄知福的几套战术方案中,以中锋为核心强打篮下是最重头的。不到十六岁的人却身高已达一米八,而且看样子还不断地在往上长,这在南方的县城里是不多有的。因此黄知福十分器重大保,几乎所有的方案都围绕大保来制订。他知道年轻人都好表现,如果不加强调和限制,个个都会是一条龙,拿到球就不会轻易出手。他站在场边,不停地跟球跑动,不断地高声大喊:“喂球给中锋!”“给中锋持球!”“中锋……”“中锋……”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吹哨停球,把某个球员狠狠地训一通。挨训的原因无非是该球员没有及时把球传给中锋。他每天会拿出一个钟头给大保开小灶,亲自指点,教他如何站位,如何抢位,如何腾身,如何跨步,如何持球,如何护球,还教他如何利用身体的优势使用倒拐将防守队员顶开。每次大保完成一个动作,他就大声喊“好”,毫不掩饰对大保的钟爱,更不在意其他队员的感受。他清楚自己在这些学生心里的分量,一些事情做得过分点没关系。他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顾及人家的感受。我行我素。
他们每天穿着运动服在广场上训练,周边就站了不少人看新鲜。那时,揪也揪了,打也打了,砸也砸了,抢也抢了,棍棒枪弹也上过了,你来我往,此起彼沉,彼上此下,都经不起如此长时间的闹腾,都有点疲了,觉得好没有意思。好多人的心里,都希望有点新鲜的东西拱出来,让精神得到转移。广场上忽然出现这样一群学生崽生蹦活跳地在那里训练,一下就让人们感到新鲜极了。看他们穿着整齐的运动衫,在广场上绕圈子跑步,嘴里还“一二一二”地喊着口号,觉得这比看大字报看大队伍游行有意思。看他们在三秒区集体做俯卧撑汗水满面手发抖,觉得这比看打人出血下跪低头有意思。再看他们在球场上龙腾虎跃兔起凫举你争我抢纠斗不止,觉得比看枪弹乱飞血溅墙头有意思。有时看到大保上篮左顶右扛强攻得分,或是钟海仁一过中线便出手远投空心进篮,就都会开心地放声打哈哈,笑得一俯一仰。好多人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都觉得心头的阴霾在一点点散去。学生篮球队的出现,给县城里剑拔弩张的紧张酷烈气氛带来了一缕新鲜气息。
这个效果却是黄知福没有料想到的。他觉得还可以把动静闹得更大一点。一天早上,他忽然通知队员们起床就到广场集合,十二个人排成一路纵队,他在旁边跟随,跑步进入县城。他们一律身着天蓝色长袖运动衫、白球鞋,随着嘹亮的哨声,有节律地甩动臂膀,踩得石板噔噔响。经北门,直奔衙门口,稍作停留,踏步踏了一阵。黄知福吐掉哨子,喊起号令:“一、二、三——四!”队员们跟着也喊:“一、二、三——四!”再又伸向正街,过南门口,绕经仁和墟陂,出西门,沿马路返回广场。他们在县城里差不多兜了个大圈,把一座县城都搅动起来了。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了县里有一支学生篮球队。最为兴奋的是小把戏和狗,都是泥鳅听不得水响的货,听到哨音,顾不及洗脸刷牙,爬起来就跟在后面跑,一直尾随到广场上。小把戏留下,继续看他们练球,狗回去。
这些小把戏后来都成了铁杆球迷。
不光小把戏,好多人都成了他们的球迷。
训练两月,队员们有了明显的长进,都有了打比赛的欲望。黄知福联系了县商业局的球队。这支球队在县里不是最强的队,也不算很差,属于中等偏上吧。黄知福权衡很久,才定下先拿他们试试钢火。赢了哩,再逐层往上,如果输了,那就再说吧。不过以他的分析,自己这头胜算还是蛮大的。他需要有第一场的胜利来证明自己。同时也鼓舞士气。
这是学生篮球队的第一场出战,队员们都很兴奋,也有点提心吊胆,他们都期望一战成功,更多的却是担心首战告负。毕竟他们都还年轻,往常都是赛场外面的观众,都曾经是他们的球迷,如今要同场较量,能赢得起么?他们像一群饿极的小把戏,面对即将上桌的大盘红焖狗肉,既馋涎欲滴,又怕消化不了胀坏肚子。两难。
他们找来纸墨,推大保执笔,写了五张海报,分别张贴到了四条城门和衙门口,广而告之。衙门口的大字报早都糊满墙壁,但都已经陈旧凋零,很久没有新内容上墙了。忽然一张篮球比赛的海报巴在上面,让人感到新奇。
那天的观众到得很多,连旅社门口的台阶上都站满了人。一些小把戏还坐到了场子里头,两腿叉开,仰高了脑壳看。
黄知福派遣首发上场的五名主力队员是:王大保、袁志、李石善、李本义,还有钟海仁。他是在最后一刻才决定让钟海仁上场的。钟海仁个子不高。别的队员都在一米七以上,他却只有一米六。他比大保矮了整整一个脑壳。显得队形很不整齐。篮球基本上是高个子的运动。个头高了,要占很多便宜。但钟海仁有他的长处。速度快,投篮准,爆发力特别好。黄知福用的就是他的长处。对方球队五个人,实际上靠的两个人,其他三个基本上是配相,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姓安,身高一米七八;矮的姓金,身高只有一米六五。两个人在县城篮球场上征战多年,是赫赫有名的悍将。两个人的名字常常会出现在篮球队的大名单上。这两个人的发挥,能决定球队的胜负走向。如果这两人打顺了,球队一路高歌;如果被限制住了,必输无疑。巧的是两个人的鼻子周围都有几粒麻子,人们干脆就将老安叫作大麻子,把老金唤作小麻子。这场争斗,大麻子有大保对付,小麻子呢?黄知福在最后一刻决定把钟海仁派上了场。
黄知福给钟海仁只交代了一句话:“你今天只有一个任务,贴住小麻子,把他拖死!”
钟海仁十分忠实地执行了黄知福的布置。他就是块牛皮糖,是条橡皮筋,是个鬼影子,如影随形,贴在了小麻子身上。小麻子跑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小麻子跑得快,他跑得更快。小麻子从后场跑到前场底线,他从后场跟到前场底线。小麻子在后场游走,他跟住在后场游走。有几次小麻子甩脱他了,队友正想传球,一眨眼他又挡在了小麻子身前。一场比赛小麻子就没有摸到几次球,更别说得分了。气得他不断地鼓起眼睛去瞪钟海仁。钟海仁不怯不软,不动声色,只绷紧一张脸,抿嘴耸眉,死死地盯紧他的脚步,随时移动,不让他溜走。小麻子很快就出汗了。钟海仁的汗水比他更多。两个人的汗水常常互相摩擦,混在了一起。到后来场外的观众都不看比赛了,只看他们两个人追逐较劲,都笑得哈哈的。
这场比赛,学生队赢了。大赢!
首战告捷,士气大振,队员们欢喜了好多天。他们议论最多的是钟海仁缠斗小麻子。他们反复地描述小麻子狼狈颓丧的每一个细节,说完了就笑。大家都笑,十分松快。
钟海仁也高兴了一阵,但他很快就沉寂下来。他很惭愧,很自责,他想:为什么是我去盯死小麻子呢?为什么不是让对手来盯我呢?他反复想起黄知福说的那句话:志气立得大,雷公拿得下。他责问自己:小麻子比我也高不了一篾片,为什么他做得到,我就做不到呢?他觉得自己能够比小麻子做得更好。
他知道要想让自己做到更好,只有比别人付出更多的汗水,别无捷径。蒸出的包子发出的面,火候到了,自然有成。他给自己的训练加了码。每天跑步,他给自己两只脚上一边绑了一个沙包。俯卧撑人家做三十下,他一口气做五十下。休息的时候,他也抓着篮球在手里玩,从右手传到左手,从左手传到右手,片刻不歇。训练结束,队友们都走了,他还要独自练一阵投篮(这时候大保都会陪着他)。他偷偷地压杠铃、举哑铃。他把一百斤重的杠铃压在肩膀上,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一张脸挣得通红,小腿肚子直打战。他一手一只哑铃平举着。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了。他咬牙坚持着。满头的汗水汇聚到下巴尖上,串珠一样跌落地下,吧嗒,吧嗒,吧嗒。他在自家堂屋的墙壁上画了个篮圈,落雨天就在家里练习投篮。周围都是坛坛罐罐,每次投篮都得小心翼翼。他还在门框上拿铁丝绞了两只吊环,每天早晚各做一百下引体向上。他希望这样能把身体拉扯得长一点。这个想法当然是没有科学依据,很可笑的。可是不管有没有用,只要想到了,他就要去做。他不能给自己有片刻闲着。有一段时间他感觉很累,腰酸腿痛,四肢沉重,每天上阁楼都十分困难,早上起不来床。可是他坚持着硬挺下来了。每有比赛,他从不惜力,总是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兢兢业业,不会因为对手强悍而怯惧,也不会因为对手弱小而懈怠。他表現了一种职业的体育精神。黄知福非常欣赏他的这种精神。
钟海仁在主力位置上稳稳站定,成了组织后卫的不二人选。
一天,训练中间休息时,黄知福忽然跟大家说:“你们听说了么?武装部的余政委兼起县革委会的主任了。”
队员们都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扯起这个话题。他们实在是隔政府太远了,不认识余政委是谁,更不知道这个人兼起了革委会主任对世界会起什么变化。他们都木然。
黄知福又说,样子已经有点兴奋了:“你们不知道么?余政委是个球迷。”
大家仍然不解余政委是个球迷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仍然木着。沉寂一会,钟海仁似乎悟到点什么,试探着问道:“革委会主任就是县太爷吧?他喜欢篮球,是不是会给我们带来益处?”
“这句话回答得聪明,你以后可以搞政治。”黄知福朝钟海仁抡一眼,开了句似乎是玩笑的话。接着就又说:“既然余政委是个球迷,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只会有好处,不得有坏处。”
“能有什么好处?”大保傻傻地冒了一句,“未必还能给我们一个官当当?”
黄知福嗔道:“你一个学生崽,卵毛都还没有长全,就想当官?”
“崽就想当官。我只想每场比赛多进几个篮。”
“你还真是当不得官,连这样的事都听不懂。”
“我要怎样才得懂?”
“这样跟你们讲吧,余政委是球迷,他是不是就会喜欢看球?他喜欢看球,是不是就会对篮球重视起来?他要重视起来,好多事情就都好办了。”
“什么事情好办了?”
“你这个脑壳呀,真是蠢不带发。”
“呵,我晓得了,”一旁的灰毛砣李本义蹿过来,说,“以后要找他批个经费啊,批点物资啊,就都容易了,对吧?”
“讲得没错,不过好处肯定不止这些。”
“那好处肯定不止这些,比如摆个酒席请我们饮一壶呀,那是走不脱的。”
“你饿痨鬼投胎呀,只晓得吃。”
又一天,黄知福迟到了。队员们训练了好一阵,他才小跑着过来。一到就叫大家停止训练,招着手说:“你们晓不晓得今天哪个找我去了?”不等回答,就又说:“余政委哩!余政委今天一上班就通知我去他办公室,同我谈了一个钟头的话。晓得吧,一个钟头哩!”
队员们都急切地想知道谈了些什么。黄知福就说,当然是先谈革命形势,现在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越来越好。运动经过了斗、批,现在进入到“改”的阶段了,改是改什么呢?就是改那些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旧东西,把人民群众的思想行动改到目前的形势上来。下一阶段,革委会的主要任务是抓革命、促生产,而体委的主要任务就是把群众性的体育运动搞起来,要搞好,搞大,搞得越热闹越好。余政委还三次背诵了毛主席语录: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可见余政委对体育运动的重视程度。
黄知福最后得意地说:“我的预见性没错吧!余政委上台那天,我就晓得我们的春天要来了。”
大家都搓手顿脚地很高兴。灰毛砣疑惑地问:“余政委说的是搞好体育运动,也没有专门指篮球。你就能肯定是针对我们来的?”
黄知福挥手刷他一下脸颊,说:“你们这些人怎么那样呆?余政委最迷的是什么?篮球!他讲要把体育运动搞起来,其实就是指的把篮球运动搞起来。这是明白不过的。这就是领导的讲话艺术。当领导的都不得把话讲得那样直接,会要拐个弯,讲个大方向,这就要靠我们下面的人懂味,懂得察言观色,听话听音,要会揣摩。嗨,现在跟你们讲这些,你们也不得懂。对牛弹琴。”
弟子们确实都不大懂。但还是纷纷点头,表示呼应。
他们练得更发狠了。每天黄知福走了,他们还要在场上再练一阵才回家。
大保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到父亲的工场帮忙做事了。有时忙起来,父亲只好叫上母亲一起加晚班赶工。父亲很累,常常要坐在大门槛上抽两三支烟才进去洗脚睡觉。大保成天地在外头打球,父亲心里还是略有不快的。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很少管束崽女,只让他们自由地发展。他信奉那句古训: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想玩,就给他们玩去吧,不管。
只是那一天大保回家来,在饭桌上说起余政委,说起余政委对黄知福的重托时,他忽然插了一句:“无非是换了个太爷么,值得你那样欢喜?”大保一点没有察觉父亲话里的冷淡,仍然兴致很高地说:“这个太爷不同,他重视篮球哩!”父亲说:“他重视不重视,搭你关系很大么?”大保说:“关系当然大啦。”父亲问:“怎么个大法?”大保想了想,却说不上来。父亲就说:“人家是县太爷,高高在上的人,喜欢篮球,说一句话,就是重视了。而你也喜欢篮球,但是你同他隔得太远,归根结底,他就是他,你就是你,两回事,扯不到一起。”这时母亲也插嘴说:“你一天到黑打篮球,是当得饭,还是当得衣?”大保忽然发气道:“我喜欢。怎样啦?”父亲咳了一声,说:“只要你喜欢,只管去玩就是的,玩饱玩厌,我们没有二话,绝对支持。后生的时候不玩,以后没得日子玩。不过我把一句话说完了,你不要拿它太当回事。我们这样的人靠打球是寻不到吃的,还是要靠倒炉头寻得到吃!”大保撇着嘴说:“我就不信打球寻不到吃。我会寻给你们看!”父亲高声喝彩说:“好,我们等着!”端杯敬了大保一杯。
大保仍然天天往球场上跑。
篮球比赛明显地多了。有时三天一场,有时两天一场,有一次连续两天都安排了比赛。每次赛事都是他们去找对手下的战书。每天上午集中,第一件事就是联系找哪支球队比赛。县城里头,能拉出一支球队来的单位和部门不是很多,算起来也就二十多不到三十支。虽说余政委主政后,都知道他是球迷,为了助兴,一些小单位也拉起了篮球队,或是从乡下抽调人来,或是几个部门联合组队,但毕竟有限,也多不了几支球队。他们已经找所有的球队厮打过了一遍。有的还反复交手。像公安局、邮电局、县人委会、商业局、农业局、县中队、物资公司、教委这些传统强队,都不止一次过招。每有比赛,海报贴满一城里。现在也不必大保动手书写海报了,县里指派了文化馆的书法家肖老師专门操刀,又艺术,又规整,像印刷品。衙门口和一些主要街道的大字报已经清洗干净,篮球海报贴在上头,非常打眼。每有赛事,一些单位的领导都会给职工提早下班,让他们早点回家做饭吃了好去广场上凑热闹。现在广场上是真热闹。球迷们看球,不看球的就四处游走,看看宣传栏(宣传栏的内容很丰富,小故事、小幽默、政治抒情诗、生活小常识、农业生产知识、游记,都有,还有灯谜、时事问题有奖征答。形式生动,内容活泼,没有了太多火药味,读着有趣),看看县文艺宣传队的演出(表演的节目也多样了,有样板戏的折子戏,有快板,有对口词,有三句半,有女声小合唱,有男声二重唱。有一次还唱了几首本地伴嫁歌,勾起好多老人的情绪,纷纷落泪,伤感不已),有的就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吃烟闲谈,一边看灯开灯灭,看人影幢幢。
最热闹的地方当是篮球场。人多。小把戏多。后生多。中年男人多。人多得挤成了堆。比赛还没开始,四周就已站满了人。场边的中间摆了几把坐椅,那是给余政委及其随员预留的。余政委真算是最忠实的球迷,一般都到得十分准时(他是军人,军人都是守时的)。偶尔也有迟到,那只能推测是有特殊原因。作为一县之主,特殊情况总是难免的。如果迟到了,比赛就会往后推迟一点,等到他进来落座了,才会吹哨开球。场边的坐椅也有黄知福一张,但他都不坐。他接到余政委,安顿好坐下,就到赛场里四处走动忙去了。留给他的靠边的那张坐椅一直空着。
比赛结束,余政委立即起身就走。那时候黄知福必定站在椅子后背,亲自送出去。人们都很奇怪,明明看到他一直在场边吆喊走动,怎么一下子就出现在余政委的身后了。有时余政委也不立即离开,会笑眯眯地走进球场里头,亲切接见球员们。这是因为那天的球赛让他看得非常舒服,赏心悦目,或许还让他勾起了一些旧事联想。余政委年轻时也是篮球场上的一员骁将,左边切入上篮简直出神入化。偶尔兴起,他会叫人传球过来,表演一下上篮动作。从他接球的一刹那以及躬身起步时的动作,完全能看出确实功力不俗。他很喜欢大保,觉得他身坯很好,夸赞他的篮下功夫不错。他也很欣赏钟海仁的球风,教导球友们学习钟海仁在场上的拼搏精神和进攻欲望。他还搂住钟海仁的肩头,比一比身高。他比钟海仁高不了多少。但他比钟海仁胖。胖很多。文化馆的人将他们两人笑起来的头像放大了嵌在宣传橱窗上,看到的人都说两人有点像。
黄知福又出了新招,组织起一次全县篮球联赛,请余政委挂名担任组委会主任。通知一下,报名者踊跃,连一些向来跟篮球不沾边的部门如妇联、统计局、工商联、肉食品公司等等都组队参加。每个公社也拉起队伍前来征战。参赛的球队一下子暴增到六十多支,抽签分作十个小组。这真是一次盛况空前的联赛。黄知福很会造势,在衙门口和每条街道的上空都扯起了横幅,热烈祝贺全县篮球联赛顺利进行!还在广场入口处竖起一块高大的告示牌,将第一轮比赛的球队以及时间、地点详细公布。又把地区体委的领导请过来,坐镇观看,亲临指导。一切都井井有条,有声有色。
这次联赛打了一个半月。除了广场作为主赛场,县人委会、邮电局、商业局、物资局、供销社的篮球场都提供出来作了分赛场。小组循环赛,复赛,淘汰赛,半决赛,决赛。比赛循序进行。夜夜笙歌,轮番上阵,观者踊跃,如水赴壑。那段时间县城里到处看到穿着运动服装走来走去的人,满城生春。
大保同他的队友们在这次联赛中拿到了亚军。他们毕竟是头一次打这种正式的比赛,难免紧张;他们毕竟年轻,难免轻狂,没有经验。开始碰到的都是弱队,稍一发力就能大比分赢球。场外观众一边倒地为他们鼓噪喝彩,他们头脑发热,近乎忘形,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一路砍瓜切菜,势如破竹,直到半决赛才遭到了顽强的抵抗,死缠烂打,总算险胜对手。到了决赛,再想调整状态已经迟了。决赛的对手是县人委会球队。那是一支老牌强队,有实力,有经验,知道怎么样压制住这帮后生崽的势头。大保自己都不清楚在场上怎么会总使不上劲,该接住的球转眼就被偷走了,该进的球也进不了,一些动作都做不出来,打得十分窝囊。他这个点哑了火,其他的点发挥再好也无济于事,只能无可奈何地输球。
第一次参赛就拿了亚军,队友们都很高兴。大家一起聚了餐,喝了酒。小半桶水酒喝得精光,醉倒一队人。大保是头一个喝醉的。以大保的酒量,这些酒是醉不翻他的。可他硬是醉了。第一碗酒下去就醉了。他还喝了第二碗、第三碗……直到不省人事。
他觉得心里有口气出不来。窝囊!
那天黄知福也喝醉了。他比大保醉得还过火。大保醉了跟平常没有好大变化,只是脸通红,不说话,一个人呆坐着,眼睛发直。黄知福不同。他寡白着一张脸,眼睛血红,忽然就哇一下大哭出声,他哭得啊——啊的,有时感觉气都快要接不上来了。让人听了心里发紧。一边哭,一边告诉弟子们三个好消息:一是地区体委的领导看了他们的篮球联赛,非常满意,当场决定把年底的全区学生篮球联赛放到我们县举办;二是余政委告诉他,县革委会决定了,把井洞大塘改造成一个大型体育场,重点是建好三个灯光篮球场,赶在全区学生联赛之前完工;第三个好消息是关于他自己的。他将被任命为县体委主任。
为这三个好消息,他们又多干了三碗酒。
井洞大塘工程很快就上马了。县革委会只把一份文件发下去,所有的手续在五天之内办妥,施工队就进场了。县革委会再把一个“关于派人参加井洞大塘工程义务劳动”的通知发下去,各机关单位无不响应,抽出人力,轮流到工地上参加义务劳动。这些人干不了技术活,可是热情很高,一些诸如清淤泥、搬运石头、搅拌水泥之类的粗活,都包干了。一些女职工体质弱,粗活也干不了,就蹲在地下捡拾干树枝、水泥纸袋,然后拿撮箕运到远远的地方倒掉。有的就在砖石垒就的临时炉灶上烧开水,又灌进茶壶里,一碗一碗给做事的人送去。她们做得都很认真,很细致。完全是一种在家里做家务事的耐心。那情景令人看了是很感动的。
大保同球友们也常去工地帮忙。跟他们一起去的还有一大帮球迷小伙计。没有谁的号召,也没有谁的强制,他们只是觉得这事情跟自己有关,就去了。完全是自觉自愿的。他们好希望灯光球场在一夜之间就建起来。
每天,大保还是带着球友们在广场上练球(那时黄知福已经担任了井洞大塘工程指挥部的指挥长,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地上,很少过来),晚饭后才去工地。到处走走,看看,随时搭把手做些事情。有时也跟在黄知福后头,指指点点。夜半收工时,大保和钟海仁总是会随黄知福走在最后,察看一遍这天新赶出来的工程,将散落的水泥归置到一处,最后关掉电路总闸。灯火通明的工地瞬间陷入巨大的黑暗中。他们会在夜地里静静地待一会,然后,走人。几个人一起走到广场出口处,才挥手道别,各自回家。
工程进展很快。五台抽水机同时上马,日夜不停,只用几天时间就抽干了塘水。又用了不到半个月,将水塘四处切削方正,塘底的淤泥也清得七七八八了,好多地方已经现出了硬底,接下来就可以正式施工了。可是就在这个当口,一天夜晚出了件鬼事。大保和钟海仁清场时,发现在一洼淤泥里裹了两具死尸。那是一对从邻县逃跑过来的父子,成分很高,是两个死地主。他们白天还在广场上的旅社门口見到过这两个人,见其可怜,他们把自己作中饭的四个包子都给了那两个人。那两爷崽死里逃生,是想到北京去告状求个生天的,可还是没有逃得了,竟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井洞大塘里。大保一时给吓到了,一屁股跌坐在泥淤里,只用眼睛去望钟海仁,抖着喉咙问:“怎么办?”钟海仁也很惶恐,但还没有乱方寸,想了想,说:“赶紧告诉黄知福。”
黄知福来了。黄知福围着尸体转了三个圈,低头不语。大保看到他的脸黑得像包公,牙齿咬得咔咔响。黄知福忽然站住了,良久,问他们:“你们是说这是两个四类分子?”大保说:“应该是。”黄知福厉声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含糊。”大保望钟海仁一眼,说:“是!”又补一句,“他们自己说是地主分子的。”黄知福又不说话了,一时低头看看尸体,一时冒起脑壳看天,大保连打几个尿噤,说声:“我想撒尿。”退后几步,转身撒了一泡热尿。钟海仁也说:“我也想撒尿。”走过来,靠着大保,褪下裤子就撒,一股浓烈的尿臊味蒸腾起来,两人都长长地嘘了口气。他们同时记起了听老人说过,如果在外头碰到鬼就赶紧掏出鸟崽哥撒泡尿。人尿如绳,以缚鬼。是鬼闻到都怕。
两人返回去,黄知福还在望天,大保定了定神,说:“去派出所喊人来吧?”
“报警?”黄知福嘴皮动了动,随即又说,“你说什么,报警?”他凝了凝神,脸色更冷峻了,严厉地小小声说:“你们在说痴话呢!你们就不想一想,警察同志一来,工地还不得停工么?!什么时候破了案,什么时候才能复工。如今公、检、法都瘫痪了,也无人办公,又是这样一个无头案,什么时候能破案只有天晓得。破不了案,工地就不可能复工。但是我们耽误得起么?你们都晓得县革委会是下了死命令限期完工的。现在按时修好灯光球场就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压倒一切,明白吧?若是完不成,我们是要担政治责任的。这个政治责任,只怕哪个都担不起。哪个担哪个死!”
大保巴巴地望着黄知福,没开声。
钟海仁也没开声。
后来大保问了声:“那怎么办?”
黄知福反问:“你们说怎么办?”
大保和钟海仁互相望一眼,都摇头。
黄知福一硬脖颈,狠声说:“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就地处理!”
“哪样就地处理?”
“就地掩埋掉。再不给第四个人晓得!”
大保倒吸一口冷气,两脚有点站不牢了。他看到钟海仁一下把脑壳勾到了胸口上。
黄知福接着说:“你们不是讲这两个人是地主分子么?专政对象,反正烂命一条,没有埋在红薯窖里头,跑这样远死在了井洞大塘。我们背时,就算是给这两个人收了尸吧!真是背时哩,要给这样的人当一回孝子!”
黄知福又喝一声:“就是这样了。赶紧动手!”就指挥大保和钟海仁将死尸挪了挪,让脑壳对着他们家乡的方向,先拿淤泥掩埋起来,并赶紧进城去敲开香烛店的门,买回纸钱线香,给死者烧了。然后又一起动手,搬过十几包水泥,倒进淤泥里头,一顿搅拌,形成好大的一块灰泥坨,将两具死尸包裹在里面。完了又点燃一炷香插起。
干完这一切,大保感觉身上的力气已经用完用尽了,犹自惊悸不已,就在塘基上蜷腿坐下。線香的烟缕扯起很长,飘飘袅袅,闪出一种黛绿色,斜着刺入夜空。大保在心里默祷:去吧,去吧,一路走好啊!双手抱拳算是一个揖。
线香烧到头了。黄知福过去把香棍子拔出来揉进泥里,又摸摸灰泥坨,有点发硬了。再过一晚,灰泥坨就会变得石头一样硬,钢钎都凿不进去。可以走了。临走黄知福再次叮嘱两人:这件事情就到我们三个人这里打止,以后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起!一定记得!
大保和钟海仁都点头,应承下来。
两人又在回路上撒下一泡长尿,倒退着走过球场地基,走上塘岸。离岸很远了才转身跟上黄知福。
不知为什么,那晚黄知福没有关电闸。
井洞大塘上空一直亮晃晃的。炽白一团,亮得耀眼。
在进入县城的路口两人跟黄知福分了手。大保和钟海仁继续往城里走去。这时已经半夜过身,街道两边的人家都已关门上闩,黑着灯,屋檐下的黑暗特别浓重。没有谁招呼,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左腿巴右腿,在街道中间走着。好多路灯都坏了,偶尔亮着的也非常昏暗,将两边的房屋渲染得怪异狰狞。他们都不敢走快,更不敢走慢,只能不快不慢。他们听见对方的脚步踏在石板上细碎的嚓嚓声。他们听见街边的溪水淙淙地响,好像比人走得更急。他们忽然听到背后有轻细的脚步声跟过来。踏踏踏踏,擂得石板街都震动起来。两颗孪心一下冲到了喉咙口,两个身体靠得更紧了。脚步声近了,更近了,就到身后了。两个人猛地往旁边一跳,同时回身。一只黑狗。黑狗擦着他们的腿边蹿过去,踏踏踏踏,走远了。两个人都嘘出一口长气,跟在黑狗后面一阵紧走。很快走到衙门口了。一下敞亮起来。四角都有路灯,好亮啊!两人没有停留,经衙门口,拐入正街,到巷口了。钟海仁扯住大保,说:“陪我进去!”不容分说,就扯着大保一起摸黑走进巷子,敲开家门,兀自进去了。大保看着那扇大门吱呀一声关严了,便逃也似的几步跑出小巷。
现在是大保独自回家了。他身上涌起了从未有过的豪气,双手攥拳,全身绷紧,大踏步地踩着石板街道往前走。他不停地转动脑壳往两边张望。哦,百货公司;哦,缝纫社;哦,文化馆;哦,派出所——派出所里头果然黑灯瞎火,大门紧闭,好像是没人;然后是饭店、面馆、煤店、布店、中药铺——中药铺门口有股淡淡的药香,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这药香真好闻,有点撩鼻孔。他不自觉地狠吸几口,放缓了脚步。接着是照相馆。那里拐弯是南街。他的家就在街那头。大保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对这里十分熟悉。熟悉这里的人家,熟悉这里的气味,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板,知道哪家铺面的铺板有几块。他的心踏实下来,脚步放缓了,像平常一样拖拖地走着。到家了。母亲给他留着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他闪身进去,反手闩好门,把闩上的暗销插紧。他摸黑走进堂屋,走进自己的房间。书桌上凳着半茶缸子水,他端起一口喝干了。然后一塌身子在小竹椅上坐下。庞大的身坯压得小竹椅轻轻叫起来。这时他才感觉到一身腊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想赶紧爬到床上去睡一觉。
大保到快天亮时才睡着。下午醒来时觉得后脖颈很硬,心也有点硬。他双手枕住后颈窝,望着蚊帐顶,呆呆地想:在这世上为人,心肠是不是应该硬一点?
他想了好久都没有想清楚。
那天大保没有去井洞大塘的工地。
后来的几天都没有去。
再后来的一天上午,他正独自待在房里,百无聊赖,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在堂屋里招呼他母亲:“伯娘,大保在屋里么?”
他踱到门口一看:朱慧琴。
大保很奇怪:她怎么来了?
“哦,你寻我?”
“到你屋里,不寻你寻哪个?”
大保更奇怪了:“你来我屋里寻我?”
朱慧琴娇嗔道:“你屋里是金銮殿,不能来啊?”
大保心里一动。他看到朱慧琴脸颊上洇起了些许娇羞的红晕。妹子本来长得就乖,眉目清楚,皮肤白净,稍一作态,格外动人。他不由就跨出门去,双手抱胸斜倚在门框上,斜睨着她说:“乖妹子来到我这金銮殿上,有什么好事?”他想同她调调口味。
朱慧琴也有意逗他,说:“当然有好事啊!”
“那你说。我洗耳恭听。”
“你先去打盆水来。”
“打水做什么?”
“洗耳朵呀!”
大保过了一霎才明白过来,大笑着,抬起食指掏了掏耳朵,说:“这样也算吧?”
“也算。”
“那你赶紧说。”
“你先估一估。”
“我这人生成的蠢,估猜不出。”
“蠢人子能把篮球打得那样雄?”
“噢——你看到过我打球?”
“我闲剩得痛啊,去看打球。”
“那你怎么晓得我打球很雄?”
“我没有耳朵?不会听人说啊!”
“嗨,原来只是听到别个说啊!”
大保有点沮丧。她要到了现场看自己耍动作打球,才会知道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才会真正地佩服,于是说:“你要到球场去看了才晓得我有好雄。”
“吔,你还能雄过《三国》里头的赵子龙?”
“这句话说得对,我就是雄过常山赵子龙!”
“好好,你英雄。”
“那是自然!”
两人正说着,不经意大保母亲端杯茶进来了,满脸笑意盈盈,说:“妹子,吃茶。”
朱慧琴双手接住茶杯,欢快地“哎”了一声,说:“伯娘莫客气,我不口干。”
大保看着离去的母亲背影,奇怪好多同学来过家里,这是她头一次给人筛茶。他家的规矩从来是小辈给长辈筛茶筛酒,不能僭越。
大保想起了朱慧琴来家里是有事情要说的。
“喂,半天了,你的事情还没有说哩!”
“不是我的事。是我们大家的事。”
朱慧琴就告诉他,学校要复课了。
“复课?那不是又要每天背起书包上学堂了?”
“是啊。你不觉得这是我们大家的好事?”
“好事——自然是好事。怎么不好呢?”
大保觉得有点突然。读书,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停课快一年半了,他都已经不觉得自己的身份还是学生。他有时还会去学校走走,也会想起读书时的那段时光,觉得那段时光是美好的。可是再美好也不如打篮球有意思。报纸上,收音机里,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说读书没有用。也真是没有用。刚进初中时,老师常说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看来也是句卵话。数理化学得再好,对打篮球有作用么?想起打篮球,大保卵根子上都是劲。他觉得打篮球是人世上最好玩、最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复课,他还能整天泡在球场上么?何况,停课这么久,那些课本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他幽幽地叹了声气,想说:“这时候还复什么卵课啰!”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朱慧琴一直睁大眼睛看着他,见他久久无语,就叫一声:“嗨,悟瞪啊!”
大保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
“没有悟瞪哩!”他说,“只是有点突然。”
“突然什么。学生就是要读书的,复课是迟早的事情。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这话是你说的。那阵让我们停课的时候,上头就不是这样说的。”
大保忽然来了气,拿手拍了门板一巴掌。
“你这是发哪个的气?”
“无名之气。”
“那是我来通知你回学校还错了!”
“没有没有。”大保赶紧道歉,又说,“我是气愤现在怎么这样,喊停课就停课,喊复课就复课,没得一点规矩。”
朱慧琴也柔缓了脸色说:“悟那样多做什么?这些事情还能由得我们老百姓的?只能顺着来,我爸爸经常说:顺时者乖,顺气者健。”
“你是个乖乖女。”
“我就是个乖乖女!”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朱慧琴捧着茶缸小口小口地抿。大保将双手从胸前放了下来。
他忽然有了同朱慧琴念念空话的心绪。
“停课这番日子,你都做些什么?”
“在家里。守屋。”
“不出门?”
“不出门。社会上那样乱,出门遭殃。”
“日复日守在屋里,过得?”
“过得。每天事情做不完。挑水、洗菜、做饭、洗衣服,还洗被窝,有时去帮我爸爸站站柜台。我懂得好多种中药了。我还学会了切草药。”
“还有呢?”
“夜晚没事了就看看书,打打毛线。”
“你屋里还有书看?”
“……哦,我看的是医书,是我爸爸的,有时也翻翻以前的课本。”
“有那样乖?”
“你自己说的我是乖乖女。”
“乖乖女好哩。”
“好么?——我還以为你不喜欢乖乖女哩!”
“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认为女子家就应该这样子,不要似唐红卫那样——叱!”
“唐红卫是哪样?”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似个女子家。”
“那她像个男人?”
“比男人还过为。”
“吔,她不过是生得粗一点唦,也不要那样说人家。”
“不是粗不粗细不细的问题,我讲的是她的作为不似个女子家。”
“作为?什么作为?”
“还有什么作为?打人、抄家、撕书,那样子狠得,不比男人还过为?我看不惯!”
“我也看不惯。”
“你是没有看到,有一回打人,打的还是教过我们数学的张老师。唐红卫拿的是皮带抽。一皮带抽下去,张老师就扑倒在地下了,一双手护住脑壳,痛得在地上打滚。她举起皮带还要抽,我当时在场,实在看不过眼了,就抢脱她的皮带。她还搭我发燥气哩,讲我一个男生没得造反精神,气得我恨不得也抽她一皮带。”
“抽了么?”
“我也不会抽她。气气而已。”
“啧啧啧啧——”
朱慧琴咂着嘴,没有说话。不知是感叹唐红卫做事过为,还是遗憾大保没有真的抽她一皮带。女子家的心思常常说不清。
咂过一阵嘴皮,朱慧琴说:“唐红卫也遭孽哩!”
“她遭什么孽?”
“你不晓得么?她给人家抓起来了。”
“啊——什么人还敢抓她?”
“她们的对立面,治安联防队。如今是这一派人掌权了,给她安的罪名是:打、砸、抢分子。听说是一伙人昨天冲到她家里抓的。”
“她还是学生哩。也抓啊?”
“派性斗争,还管你学生不学生,照抓。”
这一次是大保的情绪变得复杂了。一方面他觉得唐红卫行事过为,会遭报应;另一方面又觉得一个学生女崽给一群后生崽抓起,有点不可思议。他知道那年头只要抓人就都是五花大绑的。他很难想象唐红卫给人五花大绑的样子。
“唉,她这是自己害自己。”
“也不能完全说是自己害了自己哩!”
“这怪得别个?没有人逼她去抄家打人吧!”
朱慧琴家里也给抄过家,但没有人挨打。说起这些人她心里就有种恨意。
大保说:“是没有人逼她那样做,但是她为什么敢那样做呢?”
朱慧琴说:“这个你要去问她自己。我只知道,你没有那样做,我也没有那样做,就她好样做了!”
大保说:“打人抄家的也不止她一个人。”
“都是坏人恶人神经病!”
大保没有想到朱慧琴一下会如此激愤。他扫了她一眼,他看到她的一张脸都涨红了,鼻尖上聚起了一丛细密的皱纹。原来恼怒中的妹子家也很好看。他不想继续说唐红卫了,就转过话题说:“几时到学校报到?”
“明天。”
“这样急促?”
“还急促啊。你悟一下我们停课都停了好多日子了,天天这样熬阳寿,我恨不得即时就开学上课,听到说要复课,我真是好高兴哩!”
大保“嗯”了几声,没有说话。他想的是学校复课了,篮球训练还搞不搞呢?
“读书也不会太妨碍打篮球。你可以下午放学以后打,可以礼拜天打呀。”
“时间上还是少好多去了。”
“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你总要分得出轻重,书上说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我爸爸教我:检屋趁天晴,读书趁年轻。我们都这么年纪轻,毕竟打球还是其次的,读书才是第一位。你说这道理没错吧?”
“没错没错。千真万确。”
“你明天要按时到校。”
“一定按时!”
“以后我去看你打篮球,欢迎么?”
大保一下睜大了眼睛,欢声说:
“欢迎啊!——太欢迎了!”
“那我走了。”
“就走啊?”
大保忽然有点不舍,言犹未尽的样子。他迟迟挨挨地送朱慧琴到门口,看着她离去。
他看到朱慧琴走出十几米后,忽然蹦跳起来,双手一扬一扬的,有歌声回过来: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好喜欢”“好喜欢”,这个词反复地萦回在大保耳边。他心里有种麻麻的东西漫起来。
他斜欺在门边上好久。
中午,钟海仁来了。几天不见,钟海仁好像瘦了不少,脑壳显得更大了,额头凸起好高。原来他也是几天都没有出门了。
大保说:“那你也没有去练球么?”
钟海仁摇头:“哪里都没有去。每天在家里睡了吃,吃了睡,只不想动不想挪。”
“我也一样。”
“一睡觉就想起那天晚上埋人的事,心里好怕。晚上都不敢关灯。”
“一样。都一样哩。那事情过不得想。”
“是过不得想。——太过不得想了:两个活溜了的人,中午还打过照面的,晚上就死了。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自杀?他杀?给蛇拐咬到了?我在那地方是看到过蛇拐的。”
“都有可能。我们是大意了,也没有好好检查一下,话说转来,我们又敢碰死尸么?”
“也没有时间。黄知福催得那样急促。”
“看不出,黄知福真是敢想哩!”
“黄知福呀,嗨,黄知福!”
有句话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是:黄知福那人,心蛮狠哩!可是他们从互相的眼神里头看出来了。一阵无语。
正沉默间,外面起了喧哗,有口号声远远地传过来。两人起身走到门口,就见一支游行队伍缓缓过来了。有一番日子没看到游行队伍了,人们都很新奇,街边上站了很多观看的人。
那队伍很快就到了门口。打头的是一队红旗,分作两组,一组八人,共是十六面红旗。后面接着几个方阵。一个是穿了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队伍,十分整齐,一个是农民队伍,一个是解放军战士队伍。大保和钟海仁都认识这是县中队的那些兵。他们到县中队打过比赛,大多见过。解放军战士出现在游行队伍里,这是头一次。解放军战士都着装整齐,步伐一律,都年轻,目光平视,神气野野。他们出现在游行队伍里,立刻让这次游行显得特别庄严和神圣。再后面是机关单位干部职工。这节队伍有点懒散,很随意。有时几个人拥作一队,有时又稀稀拉拉地像老头子撒尿,好久才一滴。一边走一边说笑,不时地有人扬起手跟街边的观众打招呼,完全不成个队形。到了最后面,人们的眼光忽然一紧,过来的是一队荷枪的民兵。更后面的也是一队荷枪的民兵。两队荷枪的民兵之间,押解着几十个胸前挂了黑牌的人。男女都有。男多女少。这些人一律五花大绑,胸前的黑牌上,一律拿白字写着:打、砸、抢分子×××。这些人都衣衫不整,负重如牛,但神态各异。有的低头勾腰,脚下拖沓;有的一摇一晃,走着螃蟹步;也有的全身瘫软,步履不稳,是由两个人驾着走的;还有的明显不服含,脑壳昂昂地冒着,腰背挺直。不时有民兵过去将冒着的脑壳按压下去。一松手,不一会那脑壳就又昂起来了。这些人都是曾经的风云人物,有一段时间天天在县城里呼啸来去,好多人都认识他们。这时就不免指指点点,拿他们的昔日威风和当下衰糜作比,吐出一声接一声的嘘叹。也有人小声数着挂黑牌子的人: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二一、二二、二三……声音清晰地钉进人们的耳鼓。
忽然大保的眼光定住了,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他看到挂黑牌队伍中的唐红卫了。此时的唐红卫有点惨不忍睹。上身穿一件皱巴巴的卡其布蓝衫(此前看到的唐红卫长期穿的是绿军装),给一条箩索横一道竖一道捆得像粽子一样梆紧,双手背在身后绹着,一个脑壳快要勾垂到胸前的黑牌子上了,两只带布襻子的布鞋不太跟脚,紧一下慢一下地蠕动着。唐红卫慢慢走近了。走到门前的石板街上了。大保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给耷拉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但清楚地看到了她鼻子里挂下来的一条清鼻涕。清鼻涕怕有寸把长,像冬天气结在屋檐下的冰凌,尖子上还凝成了一粒珠子。唐红卫走一步,清鼻涕就荡一荡,摇摇欲坠,却总又坠不下地。她没有去擦它(她的双手反剪了绹着,也没有办法擦),就那样尽它去荡。大保没有想到面前的唐红卫会是这样一副形象,不忍再看,赶紧矮了矮身子。这时却见母亲柏良婆扒开人群走出去,一直走到唐红卫跟前,从裤口袋里挖出一条手帕,一手扶住唐红卫的脸,给她把清鼻涕擦干净了,顺手又给她把头发撩到脑后。这才转身,慢慢走回门口。
唐红卫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柏良婆一眼。
游行的队伍拐过仁和墟陂的凉亭,上了西街,很快不见了。
大保看清了游行队伍后面的横幅上写的是: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钟海仁随着大保返转堂屋,忽然对柏良婆竖起大拇指,说:“伯娘胆子大,佩服!”
柏良婆说:“不是胆子大不大,是看到女子家遭孽,看不过眼。她是好大的人哪,搭你们同学,十六岁都还没有满吧!还是学生崽哩!”
钟海仁又说:“伯娘菩萨心肠,了不起!”
柏良婆撇撇嘴,进里屋去了。
走到门边了,又回头说一句:
“什么菩萨心肠。好大一尊事啦,是人都会这样做!”
母亲的话在大保心里很深的地方扎了一下,麻酥酥地痛。
大保问钟海仁:“唐红卫也有今天,你看到心里松快吧?”
“你也悟一下,她跟我无怨无仇,为什么会带人来抄我的家?抄的也不是我一家,抄过好多人的家。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敢这样做?都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这你还悟不明白?”
大保悟了悟,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还是不明白,像雾里看花。他捡起朱慧琴上午问过的问题,问钟海仁:“没有人逼她去抄家吧?”
钟海仁说:“可以讲有人逼,也可以讲没得人逼,是一种鬼才晓得的力量把她心里的恶挤压诱发出来,让她那样去做。她是鬼迷了心窍。”
“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
“听不懂就算了。”
钟海仁不想同他讨论这件事情,就此打住。
钟海仁问大保接到回校复课的通知没有。约好大保第二天去学校时顺路叫他一起走。
又开学了,同学相见,都有种劫后余生、久别重逢的感觉。学校的大门口、办公楼前面,还有礼堂、厕所,都洗刷过了,虽然一些砖缝里还残留着丝丝缕缕大字报的遗骸。但还是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面貌。早先打得你死我活对立过的两派学生,见了面先会点点头,再是笑一笑,然后就坐下来,说到一起去了。
大保在班上没有看到唐红卫,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一点淡淡的忧伤。
唐红卫以后还有书读么?
当然这只是大保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很快就进入到了学习活动中。他们每天的安排是:上午,上课;下午,学农,或者学工;下午放学后再到广场上同篮球队员会合,练一阵球。上午的课都是政治课,讲的是马列主义基础原理,很多时间是講毛泽东主席著作。他们每人都发了一本《毛泽东著作选读》,讲的都是上面的文章。老师要求每篇文章都能背诵。老师讲解完课文后,就让大家在座位上默读。朱慧琴还是最发狠、记性最好的学生。她常常给老师点名到讲台上背诵课文。山泉一样晶莹的声音在教室上空流荡,同学们都敛眉肃目静静地听着。这时候大保总会将目光飘向窗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有时也分组讨论,大家都遵规遵矩地依次发言,不越雷池半步,经历了前一段时间的动荡,同学们都变得更规矩、更听话了。每到周末,照例是全校学生集中在礼堂里听大课。照例是校长在台上大声宣讲一通。校长总是十分尽力,声音洪亮,条分缕析,排比句很多。学生们也都用心谛听,却似乎什么也没听进耳朵里,最后只听清了一句:“下课!”才纷纷起身,背起凳子排队走出礼堂。
下午的学农活动会有意思点。老师说学农的意义不在于学做农活,在于培养同学们劳动的意识。在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唯劳动者是高尚的。他们那段时间学农做得最多的是培育营养钵。这是一种新方法。营养钵的外壳是拿纸做成的,茶碗大小,一张作业本的纸即可折成一个,里头填上肥料便是营养钵了。营养钵里种的是棉花苗。在营养钵里填充的肥土有讲究,必须是山里岩石上的潮泥。这样一来自然就有了分工:女同学在教室里折营养钵,男同学上山去收集潮泥。营养钵做好了,又种起棉花秧子了,再搬到外面的学农基地上排放起来。学校有两块学农基地。一块在校园里,一块在校园后面的山坡上。一中的校园很大,进门即是一排教室,左边四间,右边四间,中间一条通道,通道过去,是一道慢坡,顺慢坡上去,百余米,是一个大操场,操场那头,又是一栋两层楼的教学楼。就在进校门的教室和慢坡之间有一大块空地,现在成了学农基地。同学们把营养钵一只挨一只整齐地排列在这块土地上,横看成排,竖看也成排,棉花秧子都青葱嫩绿,连成一片,竟也成了一道风景。学校的另一块学农基地在围墙后面的山坡上,很大的一片黄沙地,给整成了一条一条梯土,一路攀上了山顶。那里全部种了烤烟。烤烟长得有半人高了,底部的叶子伸展开来,有手板那么宽,一尺来长。隔两天大保和班上的同学就会上来,给烤烟浇水、施肥。这是他们比较松快的时光。可以在山坡上奔跑追打,可以在烤烟地里捉迷藏,还可以潜到隔壁岭上偷吃瓜果。隔壁岭上有一片梨树林,梨树下面到处种了西瓜、花瓜。那番日子正好梨子熟了,西瓜、花瓜也熟了,空气中飘荡着瓜果的甜香。他们分作几路,避开守瓜人的眼界,悄悄潜入进去,摘一兜梨子,或是抱一个西瓜,拔腿就跑。跑回来找一处阴凉地方躲起,再坐地分赃,分而食之。梨子还没有熟透,有的酸得掉牙齿。西瓜却个个都甜。甜,而沙。
他们也组织去到县城附近的乡下,插过田,割过禾,还挑过牛栏淤。时值“双抢”,耕收大忙,一边要把早稻收上来,一边要把晚稻插下去,事情急如救火,晚半天都不行。大保跟着生产队的社员踏踏实实地做了几天,才真正体会到了抢收抢种的涵义。每天早晨,他们到了乡下的时候,社员们已经做了两三个钟头的事了。他们都是天不亮就出工,天黑尽了才回家,中午饭是送到田里吃。大保只做了三天,就累得腰都有点直不起来了。
同学们私底下都起了议论:这个,就是复课么?这样能学到什么东西呢?他们大多从农村来的,还没上学就开始下田做事,对农活都很在行,对农民的生活、思想、感情都十分了解,还用得着去学习和体验么?好多同学都希望赶紧正式开课,学点文化知识。
大保心里也有这种疑惑,但他没有说出来。做营养钵、种烤烟、插田、割禾、挑牛栏淤,事情虽然没有什么意思,却也还有种新鲜感。同学们在一起嘻嘻哈哈的,也还好玩。再说,他身高体壮,力气有的是,做这点事情,不怕。每次学农,他都十分认真。
这种日子不久就结束了。井洞大塘的灯光球场即将修好,全区学生篮球联赛的日期也越来越迫近了。黄知福以体委的名义给学校请了假,把球员们抽调出来,集中训练。
这次县里很舍得本,提早让球队集中住进了县招待所,吃、住都在一起。一日三餐,伙食很好。早餐是豆浆、油条、包子,中午、晚上,四菜一汤,米饭尽饱,夜里练完球后还有夜宵,每人一碗肉丝面,油水放得很足。
井洞大塘的灯光球场已经基本完工,三个篮球场一条线排列在下面。崭新的篮球架,红白相间的篮网,球场四周黑色的边线、中线、三秒区,十分打眼。裁判台、记分牌、电子记时钟,在卤钨灯下更有一种光泽,宣示出这里的正规和秩序。四围都是看台,砌成了台阶的样子,延伸到底。看台很大,可以坐下半个县城的人。站在看台的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望见大塘那头的一块标语牌。牌子上写着毛主席的手书大字: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篮球场只占了大塘的一多半,还有一小半没有铺水泥,是留作以后修建跑道和足球场的。大保带着他的球友们在灯光球场上跑动练球的时候,常常会往大塘那头瞟过去一眼。他已经辨别不清埋葬那两具无名死尸的具体位置,但知道就在脚下的这块土地上,感觉两个游魂就在周边飘荡,脚步总有点滞重,有点飘忽。过了好多天,这种感觉才慢慢淡了。
地区学生篮球联赛如期举行。全区每个县都派了球队过来参加,加上地区几所中专学校的球队,一共有十六支队伍参赛。这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第一次全区性体育盛事,隆重,热烈,自不待说。开幕式盛况空前。县一中的洋乐队也调了过来助兴。嘭嘭嚓,嘭嘭嚓,激越的鼓乐声震耳欲聋。鲜花、礼花,交相辉映,天上和人间共享欢乐。入场式上,第一个进场的是大保和他的球队。大保走在队伍最前面。听到四周看台上的掌声忽然像洪水一样爆发起来,好像在做梦。一股豪气也突然在身上涌动,不由就恶向胆边生,攥拳想道:当了这条命也要争取拿冠军!他发誓要在家门口的赛场上尽力表现一下。
比赛十分激烈。十几支球队大多年龄相当,水平相当,都是初生牛犊,都打得非常卖力,比赛往往要到最后三分钟才见出分晓。旗鼓相当,场面火爆,这样的比赛才有看头。每天晚上,天还没断黑,球场上头的灯光就都大亮起来了,站在几里路外的东塔岭上都能看得见。好多观众比球员还要性急,早早地吃了晚饭(有些单位下午都放了假,一些商铺下午都关了门),早早地就到了球场上占位置。有些人去晏了找不到座位,只好站在臺阶上面观战。每晚八点,三个球场准时开打。哨声一响,人们就都振奋起来了,双眼跟着场上的篮球来回奔跑。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观众里头,看门道的有,看热闹的也有。一有好球,看门道的鼓掌,看热闹的也随之鼓掌。三个球场同时比赛,随时都有好球出现,不拘这个场子,就是那个场子。同时打出好球的精彩场面也时有发生。县城里的人已经有了经验,往往是一处地方响起掌声,别处也跟着鼓噪。此伏彼起,此起彼伏。于是,一个晚上球场上都掌声不断,沸反盈天,热闹得不得了。
他们最欢喜的是看到本县的子弟兵出战。他们都知道了那些学生崽的野名。学生崽为了显示自己是生猛的,充满活力,都是跑步进场。看到他们,立即有掌声响起来。海脑壳,哗——掌声。灰毛砣,哗——掌声。奶猪崽,哗——掌声。大小腿,哗——掌声渐热。最后到了大保出场,呱——呱——呱,掌声就成了有节奏的浪潮了。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无不热血沸腾,身体膨胀,觉得不赢球实在是对不起场外的父老乡亲。
他们没有让父老乡亲失望。联赛之前,黄知福召集队员们开了个会,给他们说了一句话:要把每场比赛都当决赛去打。黄知福又透露了一个秘密:来的球队普遍不看好他们,理由是他们普遍个头不高。队中居然还有一米六几的矮个子。这当然指的是钟海仁了。又说,队里只有一个大个子,身坯是不错,可是看上去一副呆相,估计到球场上也出不了好多水。这无疑说的是大保了。黄知福的话不知是不是真,效果却出奇地好,气得钟海仁当场蹦了三个高,大保则一拳擂在墙壁上,把墙皮擂脱了一大块。擂得四个手指血肉模糊。其他队员也都憋了一肚子气。
这股气当然要在球场上爆发出来。他们也真是把每场球都当作决赛来打的。他们跟任何一支球队相遇,就会设想到对手嘲笑的神态,气就不打一处来,分外眼红。他们每场球都拼得很凶,首先在气势上就震住了对手。他们一场一场地拼下去,居然一路凯歌高奏,最后打进了决赛。
决赛的对手是地区师范学校队。
这是支类乎半专业性质的球队。队员们大多是体育系的学生。个头整齐,技术全面,体质很好,他们每次在场上排队的时候,人们眼睛就会一亮,一些妹子家想办法也要挤到球场前面的看台上,有意无意地将脸块昂得很高。她们不是看球,是看人。他们热身上篮的时候,跑动起来的身姿非常潇洒,上篮的动作很规范,或单手,或双手,大多能把球托进框里,显示出良好的训练素质。大保去看过他们的几场比赛,得出的结论是:花架子,并不实用。他悄悄对钟海仁说:“怕他个卵呵!你莫看他们跑篮的动作好像飞得起,其实没得哪个投篮比你准,也没得一个比我硬扎。我一个猫罩就能扑倒他们一片。一定要毁平他们!”钟海仁没有说话,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展了展劲。
大保的大话说得有点早,他把很多事情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受伤,半决赛时一次冲篮抢球,他的右膝头撞在对方球员的膝头骨上,当时就痛得落不了地。医生诊断后说,他的右脚筋腱轻微撕裂,虽不严重,但医生建议他卧床休息。规劝他最好暂时不要上场打球,以免再次受伤。
好在那场半决赛他们赢了。
好在半决赛后,要休息一天再打决赛。
大保是回到家里去休息的。父亲王孝德早年练过打,家里常年浸得有药酒,也多少懂点诊治跌打损伤的方法。他让大保斜躺在睡椅上,把脚放平,周遭掐捏一阵,又拿药酒揉了好久,巴上膏药。大保顿时就感觉不痛了。但父亲警告他还不能下地走路,只能躺在床上,吃饭喝水都由母亲送到他手里。
大保在床上睡了一天两晚。
第三天下午,大保感觉好多了,起来在房子里走动一圈,基本没有大碍。他对父亲说:“今晚上我们打决赛。”父亲说:“我晓得!”大保说:“这场决赛很关键。”父亲说:“我清楚!”大保说:“我要上场!”父亲说:“一场比赛有那样重要?”大保说:“很重要很重要!”父亲望他一眼,说:“我知道拦不住你。你硬要去就去吧!自己在场上多留点神,不要太霸蛮。”大保说:“要我不霸蛮做不到,那不如不去!”父亲说:“你去你去!你这个崽比老子还霸蛮!”大保说:“生成的。”
父亲给大保把脚又掐捏了一会,抹上药酒,拿布带一圈套一圈箍紧,亲自给他把护膝、护踝套好。大保在地上跳了跳,说:“很好。没有一点问题了!”
父亲说:“我送你到灯光球场去。”
“不要不要。你当我还是三岁小把戏啊!”
大保摇着手,赶紧出了门。
门外有人等着他。那人影在隔壁人家的柜台旁边,一见大保,就闪了出来,叫着说:
“大保,你去哪里?”
大保定睛一看:“咦——朱慧琴?”
“是我哩!不识得声音还不识得人?歪相!”
朱慧琴转个身,跟大保并排顺大街走下去。街上人很少,街两边好多人家都上了锁,冷火秋烟地,想必都到灯光球场上去了。大保心急,走得很快,朱慧琴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住。
“慢点慢点,那样急促做什么?”
“我不能慢了,球场上等我上场哩。”
“你真是还要上场呀?”
“那当然。球队不能少了我!”
“你不是伤了脚么?”
“那点伤算什么!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你拿毛主席语录背得很溜啊。”
“那当然,活学活用啦!”
“你们能拿冠军么?”
“能拿!”
“——你等一下。”
朱慧琴站住了。在傍晚时分衙门口路灯光的映射下,她脸上有种异样的光泽。朱慧琴从口袋里抄出一个小包,把手绢一层一层揭开,托到大保眼面前。
“这是什么东西?”
“西洋参片。”
“给我的?”
“给你!”
“你哪里来的这个东西?”
“偷的。”
“偷的?”
“从我家里药柜上偷的。”
“哦——那算不得偷。”
“你赶紧拿几片嚼烂吞进肚子里,把神气提起来,留几片等下上场的时候含在口里。”
“这东西有作用?”
“有作用。养崽婆难产,放两片含到口里,马上唰地一下,崽就生出来了。”
“你说起,神一样的。”
“就是神一样的。”
大保拈起几片西洋参填进嘴里,几嚼几嚼,吞下肚去。他真的就感觉肚子里有股气往外顺,一双脚梆紧的。
朱慧琴把手巾包里的西洋参都控在大保手板上,要他抓在手里。
“你一定要拿冠军!”
“好,一定拿冠军!”
“消灭法西斯。”
“胜利属于人民!”
朱慧琴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冲口说出这句电影里头的台词,也没有想到大保会即时接得那么自然,不觉掩口而笑。
大保也呵呵大笑。
两人就此别过。大保先走了。他跨着大步,脚步噔噔的,两只手臂甩起好高。
出北门,经广场,远远看到了灯光球场上空一片璀璨,人影幢幢,他一下兴奋起来。
有人从后面小跑着过来,越过他,到了前面两步远才一个转身,立定了。
“嗨呀,钟海仁,你怎么还在这里?”
“寻你呀。”钟海仁说,仍然踏步跑着,他这是在做赛前的预热活动。“他们直接到球场去了,我绕个弯去家里寻你。你爸爸讲你已经出门往球场去了,我就赶紧赶过来了。怎么样,上不上得场?”
“我来了就是要上场的。”
“这句话听起来舒服。”
钟海仁在暗夜里笑了。大保摊开手板数了数,还有六片西洋参,就拈了三片给他。
“什么好东西。”
“当然是好东西,——西洋参。”
“你还吃这个?——肯定是有人给你的。”
“朱慧琴给的。”
“哦,这个妹子家有意思。”
“不多说了。赶紧含起来。”
“好,含起来。”
灯光球场已经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在一遍一遍地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看台上面的空地里摆满卖零食的摊担。卖甘蔗的,卖瓜子花生的,卖冰棒的,卖糖果的,卖爆米花的,卖酸萝卜酸豆角的,卖油炸糍粑的。每个摊担前都燃着一盏煤油灯。有人挑了一担井水,一边穿行一边高声吟叫:“冻井水,冻井水啊。又清又甜的曲龙凍井水啊——”三面看台都坐满了,好多人还在来来回回地走动,看到有缝隙就赶紧过去,拿屁股左磨右磨硬磨出一个位置来。
决赛在中间那个球场。球场两边临时摆了一圈靠背椅。队员们也刚到,正在场边脱衣服、紧鞋带,蹦跳着活动。钟海仁和大保侧着身子从人行道里往下跑。有人看见他们了,鼓起了掌。很多掌声随之而起,连成一片。大保低头跑着,身上像家里的那台老式座钟,上紧了发条。
见到大保,伙计们都很高兴。黄知福俯身弹了弹他的右脚,问:“又硬腮了?”大保说:“硬骨硬腮。”黄知福叫声好,招呼几个队员说:“你们几个听清楚了,还是老方案,多给大保传球,强攻篮下。下半场怎么变,看情况再说。”
晚上八点,场边的靠背椅也都坐满,余政委就坐在裁判台对面的正中间,满面笑容。球赛开始。大保站在中线一边,半蹲下准备跳球,忽然一瞥眼看到高高的看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唐红卫。再一定睛,真是唐红卫。他一时有点分神:哦,她给放出来了?她也来看球了?他直了直腰,深深吸进一口气,重新把盘子扎好。
一声哨响,跳球了。
大保猛然跃起,把球拨给后场的钟海仁。他们抢到了第一个球。这是个好兆头。四周的掌声响起来,为他们的抢占先机欢腾鼓噪。大保兴奋起来,脚下像装了弹簧,劲头十足。篮球一到他手里,似乎立即接通神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运作自如,他凭借自己的身高力沉,不停地在三秒区左右移动,随时接球就起跳,或上篮,或跳投,有几次还用勾手投篮也得中两分。他是超水平发挥了。对方的教练很有经验,叫了“暂停”,改变策略,缩小防守,用了包夹战术。只要大保一拿球,立即就有两个防守队员一前一后贴身夹住,让他挪动不得。有一阵子甚至防得大保连球都接不到。这让大保很窝火,非常烦躁。
好在上半场结束了。
上半场双方战成平手。
大保在场边坐下时,才感觉到右脚小腿肚子上一阵胀痛,心里叫声:“拐场了!”又暗暗祈祷:“脚啊,你要痛也等打完这场球再痛。那时候再痛再痛我也甘愿。”
然而那脚却不为他的祈祷所动,反而一阵一阵刺痛,更厉火了。他心里慌乱起来,正不知怎么办好,就见跟前的人往旁一退,走拢一个人来。他抬头一看,父亲王孝德。
他一下子来了神气,小声说:“你来做什么?“
父亲却不搭话,只一屁股坐到地下,把大保的右脚搬到自己腿上放平了,给他解开鞋带,脱下鞋子、袜子,又褪下护踝、护膝,再把布带一圈一圈松开。大保的小腿本来扎得梆紧的,一下松开来,由白转红。小腿又有点肿胀了。父亲按了按伤处,问大保:“痛不痛?”“不痛。”“到底痛不痛?”“痛!”“是不是这里痛?”“正是这里痛。”“哪样痛法?”“胀痛胀痛。”“好。我晓得了。”父亲就拿大拇指按住伤处,另一只手在四周掐捏一遍;再从口袋里抠出一个小瓶子,倒上药酒又掐捏一遍。然后,拿布条绑紧,套上护膝、护踝,穿好袜子,穿好鞋,说:“你自己把鞋带系好。”
大保自己把鞋带系好了。
他让一双脚放在地下踏了踏。
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看着的黄知福,这时问道:“可不可以?”
王孝德说:“可以了。再打半场球没问题。”
黄知福说:“我不是问你。我问大保。”
王孝德不高兴地说:“他是我的崽,我还不晓得的?”
大保望着黄知福,眨了眨眼。
王孝德举起瓶子看了看,里头还剩得有一口酒。他递给大保,说:“饮了它!”
大保就抬起下巴一口把酒干了。
哨声响起,下半场又准备开始了。黄知福只来得及给队员们交代一句:“下半场多打外线。”又指着灰毛砣、奶猪崽和大小腿,“你、你、还有你,多抢板,多捯球。”又抚了抚钟海仁的霸脑壳,“拿出你中投的本事来,有了空当就投篮。下半场要靠你多拿分。”
黄知福说的都是土话,因为他看到一个疑似师范学校校队的队员一直在周围徘徊。
下半场的厮拼更趋激烈。开场不到一分钟,大保的右脚就给对方球员的脚踢到两次。他一门心思专注在篮球上,没有在意。到第三次,他就明显发觉对方的故意了。他起跳投篮,对方却没有跟着跳,只靠过来,拿手肘狠狠给了他的右脚一拐子。这一下太狠了,大保大叫一声,扑地倒下。但随即一挺腰站起来,将篮球夹在胯下,一张脸通红,盯住对方,用土话骂了句粗口,更意外的是,裁判吹了他“带球走”。大保一时气极,将球狠狠砸在地上。看台上的观众也看出蹊跷来了,嘘声四起,尽是倒彩。黄知福赶紧叫了暂停。大保一瘸一跛地走到场边。黄知福问:“怎么样?”大保踢踢腿,咬牙说道:“没关系。”“还能不能打?”“能打!”“好,能打就继续打。你站在场上摆个样子都能震慑对方。不过千万不能起火。起火就上对方的当了。一定冷静,明白没有?”“冷静,我会冷静。”
这边正说着话,裁判台那边却起了骚动。原来是一群球迷冲到裁判台,正跟裁判理论。黄知福远远地看了一会,问大保:“叫得最起的那个是谁?”大保说:“大名黄德傲,野名能者八个眼。”黄知福说:“还有这样的野名?”大保说:“这个人野怪得很,鬼名堂最多,最能搅事。不过他也是最忠实的球迷。”黄知福问:“有没有人喊得住他?”大保说:“只怕没得人喊得住他。这个人是属泥鳅的,水越深,越来神。”黄知福看了看大保,说:“你去喊住他。”大保说:“我?我有这个本事?”黄知福说:“我看只有你有这个本事。”大保说:“那我去试试。”黄知福说:“不是试试,是一定要喊住他。你只跟他讲一句话:你要想我们输球,就闹;你要还希望我们赢球,就赶紧起开。”大保说:“只这一句话?”黄知福说:“只这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你去讲最有作用。”
果然,大保过去一说,能者八个眼即刻带着人走了。
比赛继续。
大保很少持球了。右脚小腿上一阵一阵撕裂一般地痛,他知道那一定是伤处又加重了。对方的中锋仍然是跟他对位攻防,紧紧地盯着他,只是贴得不那么近了,动作显然也規矩多了。大保看着对方清秀的眉目,心想这个人打球怎么会那样鄙,竟使那种阴招呢?他几次都想回敬对方一下。他自信一拐子擂在那张脸上,擂折那鼻梁骨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都忍住了。这是打球,不是打架,有必要那样睚眦必报么。关键是要拿出本事来,把比赛打好。然而他不可能还发挥得淋漓尽致了。旧伤复发,拖了他的后腿。几次在篮下起跳投篮,位置很好,姿势很好,可是在空中将要最后出手时,脚下一阵刺痛,顿时全身瘫软,气力尽失,篮球不是偏离篮筐,就是投出界外,连板都没有挨到。这使他十分沮丧,心气也就差了许多。好在这时几个队友都发了狠,齐齐爆发。大小腿袁志的中距离,海脑壳钟海仁的远投,都有进账,灰毛砣李本义和奶猪崽李石善的防守十分顽强,形同牛皮糖,防得对方两位主要得分手没了脾气。钟海仁不停地来回跑动,满场飞,总能及时地补上大保的防守空位。在最后三分钟时,大小腿竟然神奇地从对方中锋头上摘下一个“帽”,又一条龙运球突到前场,上篮得分。大小腿自己也为这次得分非常得意,高兴得在地上连翻两个跟头。
两队战平了。
时间剩下不到半分钟。
球又到了钟海仁手里。他运着球,慢慢往前场推进,眼睛睃视着自己队员的位置。这应该是最后一搏了,成败在此一举。这时全场观众都站起来了,却没有一点声音,屏息望着。黄知福早已跑到前场边线外站定。他比场上队员还显得紧张,骑马蹲裆式站着,一只手握拳前举,瞪眼看着钟海仁运球。呯,呯,呯呯……他忽然大叫一声:“球给中锋!”声到球到。篮球即刻传到了大保手里。此刻大保已经抢到了有利位置,只要出手,得分有把握。对方也早早有布置,跟着就有三个队员狼一样扑拢过来,困住了他。有人还暗暗下手揪住了他的球裤。无论如何,大保也是要起跳了的。就在他鼓足了吃奶的力气要起跳的时候,瞥见了钟海仁从空位上斜插进来。主意就在一瞬间改变。他一个背后头顶传球。篮球又回到了跑动中的钟海仁手里。钟海仁顺势一个空中上篮。
球进了!
终场的哨声随即响起。
一球定了乾坤。
大保听到四周轰起一片欢呼声,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球赛真的结束了么?我们真的赢了么?他冒起脑壳往四周张望。他首先看到的是父亲王孝德。父亲又拍手又跺脚,欢喜得像拜年路上的小把戏。他又看到了朱慧琴,看到了唐红卫,一个在东边看台,一个在南边看台,都笑盈盈地望着这边。他感觉到给人挂了一下,低头一看,能者八个眼正举着一包刚开封的纸烟,嬉笑着说:“冠军,抽烟。”他把烟接到手里,这才醒过神来:哦,我们是冠军了。
人们慢慢散了。看台上一时显得格外空旷。也还有人坐在上头抽烟,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成为点缀。球员们都不想离开,就在球场上席地坐下。有人给黄知福和大保搬了两把靠背椅过来。一些球迷跟随在旁边站着,听他们议论这场胜利的每一个细节。时不时还插进来补充一句,他们一起又把这场球复原了一遍。
后来念到了最后一锤定音的那个球。黄知福说:“大保你那个球处理得真是妙啊。它让我想起一句成语。你们知道怎么说的?”
钟海仁接嘴说:“神来之笔。”
黄知福一拍钟海仁的肩膀,赞着:“太对了。就是这句成语,你怎么知道的?”
钟海仁说:“书里头有。”
黄知福说:“你还读过蛮多书?”
钟海仁说:“不多。恰好撞到过这个词。”
黄知福点头说:“以后这也会是个角色。”
其实大保也想到这个词了的。他同钟海仁读过的书差不多多,但他没有接话。他摊手摊脚地坐在靠背椅上,脚痛得很厉害。不想动,也不想说话。他还在想着刚刚打完的这场球。他想起球赛结束,双方队员握手致意时,地区师范学校的球队教练和领队都过来了,问他,中学毕业后,愿不愿意去地区师范学校,他们可以特招。当时他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有正面回应。现在想起,有点好笑。以他的意愿,想去的地方起码是长沙,甚至北京。地区师范学校这口塘,太小了。大保想着,忽然一个人失声笑了一下,挥手叫能者八个眼:“火呢?”就点起烟抽了一大口。
县里的学生篮球队拿了地区冠军,一座县城都变得有生气了。热闹了好多天。在衙门口和几条主要街口,还有广场上,灯光球场上,都拉起了横幅:热烈祝贺我县学生男子篮球队荣获地区联赛冠军!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搞了专场演出,结束时让球队队员全体上台,接受县里领导的亲切接见。县文化馆的宣传栏里,整栏都是学生篮球队训练和比赛的照片。正街拐角处的照相馆门口,橱窗里从来挂的是女崽的相片,相片都放得很大,衣饰光鲜,面目姣好,一根根眼睫毛都数得清,十分打眼。好多过身的人走过去了,还要返过头看一眼。现在那里换上了大保的照片。照片比真人还大,更俊朗,更雄唐。大保天天从那里经过,一到跟前,忍不住就放缓脚步,一直盯着看。他看照片,照片也看他,眼睛对住眼睛。外头的和里头的都笑了。大保现在真是春风得意,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得他,给他打招呼,喊他过去坐,给他敬烟。他去理发,有人赶紧起身,客人给他让位,理发师喊他到前头去。有一次他去面馆吃面,要的光头面,老板却端来了一碗肉丝面,吃完了硬不收钱,他也不客气,一抹嘴巴,走人。时时处处,他都能感受到县城里人对他的关注和仁义。他好像生活在一团光环里。
一晃过去了一个多月。这天街上又过了一队游行的队伍,这次游行是欢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发表。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接着学校把学生都召回去开了会。会上宣布:这次是三届高、初中毕业生同时离校,包括六六、六七、六八届。这次的毕业生有四个面向,即面向农村,面向工厂,面向边疆,面向学校。但很快又有消息纠正说,没有四个“面向”,所有的毕业生只有一个去向——下放农村。这个消息让一座县城的神经都绷紧了。读了几年十年,甚至十二三年书,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好多人家都急得没了路。
大保开始也着急过几天,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他听到母亲赌气同父亲说,我的崽哪里也不去,留在家里,我们养他。父亲说,这是政策,留得住的?母亲说,我就要留,未必还会来家里赶人走?父亲说,你以为不会来家里赶人?政府要做的事,抵得住的?到时候把粮食户口一迁,卵都没得唚。母亲叹着气说,这么说来就没有一点法子,我的崽就只能去当农民?父亲生气地说,做农民有那样丑?我搭你不是做农民出来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要有本事,自然会走出一条路来,我们养他到十六岁了,以后的路就靠他自己去寻了。说到这里,母亲再没有开声,只是地哭起来。
大保心里也很难过。他稳了稳神,平静地走出去跟父母亲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去办,不消你们再多操心。放心。我心里有定准的。”
大保去找了黄知福。县里成立了知青办,黄知福给调过去当了主任。大保很奇怪,黄知福学的是体育,自己的专业不搞,怎么会肯去当知青办主任。不过他也有点庆幸,毕竟自己同黄知福很熟,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弟子,也许能够帮忙开个后门,给自己留城,大保是抱了侥幸的心情去找黄知福的,可是他错了。黄知福一口就回绝了他的请求,还给他讲了一通大道理。大保很失望,有点伤心,怎么一换位置,就变了个人一样,口里头尽是官腔了呢?
大保又悄悄去了趟地区师范学校。他记得他们的教练和领队许诺过,可以特招他进校。两位老师很客气,还从教工食堂打钵饭请他吃了。可是他们爱莫能助。国家有政策,谁也违抗不了。他们都劝他响应国家的号召,到农村去,那里天地广阔,也能有机会,有作为的。离开时,两位老师一直送他到学校外面,一再说,只要有机会,一定会首先想到他。说得他心里暖暖的。
大保从此死心,不再找人,铁了心下农村。居委会的人再来上门登记去向时,他遵从父亲的意愿,填报了去父亲的老家烟溪村,烟溪村在跷脚岭的尽里头,再过去就是邻县地界了。那里还有父亲的一栋祖屋。
大保的同学大多是集体下乡,像他这样回乡插队落户的,很少。李本义、李石善、朱慧琴,唐红卫,去的是跷脚岭知青点,袁志去的也是蹺脚岭上的村子,能者八个眼黄德傲则去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这些同学都还在同一个县里,以后容易会到。钟海仁可能就不轻易会到了,他要跟随父母亲回长沙乡下老家插队落户。临下放前的一段日子,同学们天天互相串门,聚在一起。“下放”这个词像一味黏合剂,将他们强力地粘拉在一起。也没有男女界线了,也不管有没有地隔阂了,也不论熟不熟了,都怀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意,互相走动。他们的父母亲天天跑百货公司,给他们准备毛巾、香皂、袜子、牙膏、牙刷、煤油灯、蛤蚧油、脸盆、冰铁桶、网兜……他们却天天聚在一起话别念空话、打平伙、互相赠送笔记本。
大保送出十几个笔记本,也收到十几个笔记本。他还收到一个篮球。
篮球是朱慧琴送的。
钟海仁比大保先动身。临离开的头天晚上,两人到东塔岭上坐了一晚,两个人将两壶酒都喝光了。清早下山时,两个人都带了醉意,顶了一头的露水。
大保没有跟随大队伍一起走。他厌烦那种敲锣打鼓的欢送场面。他也没有让父母亲和兄弟姐妹去送。提早一天就走了。独自挑着一担行李,一头是被窝,一头是个木箱子。扁担尖上吊着个篮球。父亲说:“早年子我第一次下广东也是这样一副行头哩。只是少一样篮球。”
大保说:“篮球是我的命。”
大保搭上公共汽车在跷脚岭下下车,又走半天山路,在烟溪村的祖屋里住下来了。
大保属龙,这年十六岁。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