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组三十几个人,女的六个。
在窑山,这算个比较特殊的单位。人员是那些思想意识有问题的,又不属于敌我矛盾的人。比如说,乱谈恋爱的,喜欢打扮的,爱讲怪话的,爱跟领导斗嘴的,都属于可以教育跟拉拢的一类年轻人。
生产组是专门为这类人成立的。
既然是个单位,就要有单位的样子。窑山腾出两排房子,房子很破旧,原来是一工区的。它地处偏僻,有一种天然的与世隔绝。拿给这些人住,是再也合适不过的。又有围墙。围墙脚下杂草丛生,蚊蝇飞舞。还有一扇绿锈斑斑的铁门,铁门脚下也是杂草丛生,蚊蝇飞舞。管理人员呢,不用说是那些思想作风过硬的。一个姓赵,男的,叫赵操。一个也姓赵,也是男的,叫赵子龙。另一个还姓赵,女的,叫赵小英。
被管理的三十几个人,算是窑山的闹药。比如,那些谈恋爱的,今天谈一个,明天谈一个,像猴子摘苞谷,毫不珍惜跟在乎。比如,那些喜欢打扮的,都是领风气之先,头发跟衣服的样子,怪里怪气的。至于那些讲怪话跟领导斗嘴的,更是让人头痛,他们很会说歪理,人家封他们的嘴巴不住。他们都是窑山的不利因素,如果不对其进行教育,恐怕会滑到难以自拔的地步。
顾名思义,生产组以劳动为主。
这里却不生产什么东西,比如出煤炭,比如制造某种零配件。劳动是很简单的,修路啦,挑砖瓦啦,清理淤泥啦,扯草种菜,等等。晚上还要组织学习,读报纸啦,谈心得啦,写体会啦。除了外出劳动,一般是不准随便外出的,似如软禁。除非某人的亲人生病或去世,才能够请几天假。纪律是很严明的。他们哪里还能够随便谈恋爱呢?哪里还能够随便打扮呢?打扮又给谁看呢?至于讲怪话跟喜欢斗嘴的,突然没有了发泄的对象,只能把嘴巴闭起来。即使要发泄,其影响力也不大,那些牢骚话根本飞不出围墙。
对于这些男女,三个姓赵的最担心的,还是他们会偷偷地谈恋爱,不是还有五个女的吗?那也不用担心,赵小英跟她们睡一间房子,规定不准男的进来。晚上除了学习,也不准女的出去,这不就堵住了吗?
三十几个男女开始很不习惯,这不是像关猪牛一般吗?除了劳动能够集体外出,牢骚话也不敢乱说,只能在心里嘀咕,万一有内奸打小报告,岂不是坏事了吗?生产组有明文规定,对于种种不合时宜的言行,检举者能够加分,一年之后回到各自的单位,还可以获得较好的鉴定。没有较好的鉴定的,则继续留下,再抽一些闹药来补充。
这些人都来自于窑山的各个单位。有的原来就认识,有的不认识。来到生产组,当然都认识了,并且自嘲地统称为闹药,连名字都懒得喊了。有人也想伺机逃跑,似乎又觉得逃跑实在没有必要,毕竟不是关牢房。如果逃跑,窑山肯定要开除的,饭碗都会丢掉,谁还敢呢?那个年代,吃个国家粮容易吗?
刘英雄是从二工区来的,原来是绞车司机。人长得好,个子高大,是个谈恋爱的高手,也有人叫他恋爱专家。也不是说他乱来,是许多妹子作死地追他,搞得他无法做出最后的选择。只好先谈谈恋爱再说,反正还很年轻,急什么呢?刘英雄的确是后生中的头块牌,很少有人能够跟他相争。在争夺妹子的激烈的战场上,那些人都纷纷地败在他的手下,对空长叹。除了上班,刘英雄的业余爱好就是谈恋爱,谈得起飞。这让许多后生羡慕不已,又很无奈。现在进了生产组,还能谈什么恋爱呢?每天劳动累死人,晚上又不准出去。他像别人一样,精神状态一下子萎缩了,无精打采。开会缩着长长的身子,栽下脑壳不怎么发言。
三个姓赵的管理人员,赵操跟赵子龙是不太齿刘英雄的,似乎很嫉恨他。这主要是刘英雄长得太好,高大英俊。赵操跟赵子龙呢,又矮又丑,样子委琐,不由自惭形秽。两人讨的都是农村婆娘,也长得很丑,让人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跟刘英雄谈过恋爱的妹子,哪个不乖态呢?仙女一样的。可以这么说吧,窑山第一流的妹子,几乎都跟他谈过恋爱,只是谈恋爱的时间长短而已。娘卖肠子的,这个家伙真是个采花大盗,可恨可杀。窑山死了许多人,怎么就不死他呢?两赵都巴不得他做点出格的事情,以便加重对他的惩处。惟有赵小英齿刘英雄,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竟然暗暗地关心他,只是碍着规章制度,其言行不敢太过分。
赵小英二十一岁,是从工会抽调来的。她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谈过恋爱的原因,是她长得很一般。个子矮小,脸上的皮肤居然起皱,没有丝毫的光洁感,像苦瓜皮。不知这是不是窑山有意而为之,三个管理人员,不论男女都长得很丑,是不是防止他们思想上有变化,跟那些被教育的男女闹出什么丑事来吧?赵小英早已耳闻刘英雄丰富多彩的恋爱史,她很羡慕那些跟刘英雄谈过爱的妹子,遗憾自己没有这个机会,也不具备这个条件。现在没想到竟然天天跟他在一起了。天天在一起,是否会发生恋情呢?赵小英没有把握。她承认,刘英雄的确很有魅力,高大,结实,英俊,大眼睛,长黑发,难怪有很多妹子追求他。
赵小英心里不免有点萌动起来。
萌动也无济于事,没有更多单独接触的机会。除了劳动,就是学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是不可想象的。赵小英只能在无人的走廊上,朝着迎面走来的刘英雄笑笑,或是在水龙头那里碰到刘英雄笑笑。这个笑,还不能让别人看到。如果看到,人家就会怀疑他们的关系。刘英雄呢,好像不太承接她递来的微笑,或者说,装着没有看见。虽然自己虎落平川,而像赵小英这样的妹子,即使追求他,也不在他的法眼之内。生产组还有五个妹子,个个都比她强,其中有三个曾经跟刘英雄谈过爱。进了生产组,大家都不敢大胆了,早已把谈爱的心情压了下去,双方甚至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似如路人。
赵小英明白,那五个妹子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她们害怕无限期地关在生产组,岂不是更痛苦吗?这给赵小英有了可乘之机。虽说刘英雄不太理她,她并不死心,甚至还冒险偷偷地塞给刘英雄饭菜票,或是马头肥皂。动作是非常迅速跟隐蔽的,仅仅在一两秒钟之内完成。刘英雄感到很惊讶,他本来是不想接的,他对赵小英没有任何兴趣。在生产组这种狭窄跟压抑的环境中,他一点浪漫的心境也没有了。如果在以前,他肯定要拒绝赵小英的饭菜票跟肥皂的,甚至还会委婉地对她说,他有女朋友了,我不能收你的东西。关在这里面,又怎么能说那个话呢?她毕竟是个管理人员,得罪她也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两人推来推去的,让别人看到了,那会更加坏事的,他有点无奈而被逼地接下赵小英的秘密馈赠。赵小英还想给他做许多事情,比如洗衣服啦,比如洗鞋子袜子啦,比如洗蚊帐啦,等等。却很不方便,有那么多雪亮的眼睛盯着,谁敢轻举妄动?每次看到刘英雄在洗刷衣物,赵小英只能暗暗叹息,生出一种心疼跟遗憾来,自己的力气跟关心都用不上。把刘英雄约出去,那更是奢望,能有什么借口呢?那两个赵也会怀疑的,你一个女管理人员,带着刘英雄晚上外出,什么意思?
赵小英有点烦躁起来,动不动就发脾气。看到一点不顺眼的事情,就要指责人家,搞得别人莫明其妙。别人的锄头上有泥巴,她要发脾气。别人的草帽挂在走廊的墙壁上,她要发脾气。别人掉了几粒饭,她也要发脾气。
人家在背地里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赵脾气。
她从来不对刘英雄发脾气,即使刘英雄有什么小小的过错,她装着没看见,屁都不放一个。她还对两个姓赵的男人发牢骚,说高头把我们派到这里,守着这堆死人,我们也快要变成死人了。这个话是背着那些被教育的人说的。如果当着那些人说,会影响到教育改造的效果的。对于赵小英的牢骚,那两个赵也颇有同感。说这里太枯燥了,说即便回家看看妻儿老小,顶多睡一个晚上,又要赶回来,同样也不自由。
老天爷还是看得起赵小英的,机会毕竟向她走过来了。
有个在单位爱发牢骚的雷大嘴,夜里上茅厕,一不小心摔断了左脚。脚巴子断了,还是需要住院的,住院还是要有人陪护的。三个姓赵的管理人员商量由谁去陪护,赵小英力荐刘英雄。说他既有力气,又很细心。
刘英雄暂时做了陪护。
雷大嘴虽然断了脚,毕竟离开了生产组,又无管理人员在场。病房没有人时,他又旧病复发,大发牢骚,好像要过嘴巴子瘾。他对刘英雄说,娘的尸,这哪里是生产组?跟劳改队有什么区别?把我们像关犯人一样的。反正病房无人,他就要发牢骚,好像要弥补多日不敢发牢骚的空白。
刘英雄一般只是听听而已,也很赞同雷大嘴的观点。在医院雷大嘴可以宣泄了,可以过嘴巴子瘾了,他仍然不能谈恋爱。对于这个恋爱专家来说,好久没有谈爱,心里空荡荡的,觉得生活一点情趣都没有了,寡淡无味。雷大嘴不仅嘴巴厉害,眼珠子也特别尖锐,明白刘英雄心里很苦闷,就说,刘专家,现在机会不是来了吗?白天不方便,晚上你还是可以去谈爱的。我这里你放心吧,只是快点回来。
刘英雄听到这番话,眼珠子一亮,又熄灭了。他好像有点犹豫,既考虑到雷大嘴没有人照顾,又担心谈爱被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那就死了猴子,不知还要在生产组呆多久。
雷大嘴催促说,你去吧,怎么这样犹豫?不是我断了腿巴子,你哪有这个机会?我这是为你谈爱付出的代价。
刘英雄考虑很久,心一横,晚上真的出去了。他既像飞出笼子的鸟,快乐而自由,又像偷偷摸摸的小偷,谨小而慎微。他尽量靠着黑暗的地方走,走路的侧边。他来到医院附近的机修厂的单身宿舍,望着盏盏灯光,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二胡笛子声,却不敢进去,担心别人告发他。他只敢远远地蹲在槐树下,暗中观察张明香是否出现。
张明香是他喜欢的妹子,长沙人。身材苗条,骡子屁股。在他没进生产组之前,张妹子追他追得很紧,几乎天天晚上约他出来,还主动让他打啵。张明香真是张明香,浑身香喷喷的,连舌头都是香的。身上有香水味,也有香肥皂味,两种香味把刘英雄香晕了。谁知刚谈了两个星期,自己就被叫到生产组,关进了鸟笼子。刘英雄很遗憾,也很痛苦。依照他的想法,如果还能发现比张明香乖态的妹子,那自己跟她谈一阵子就不谈了,再摘新枝。如果没有比她乖态的妹子,就不如终止这种浪漫主义生活,跟她结婚算了。
幸亏沾了雷大嘴的光,他又能够悄悄地出来。如果能够碰到张明香,肯定会让她惊喜的。黑夜中,刘英雄守候了个多小时,却没有看到张明香进出。自己又不便进去,或让人叫她出来,又担心雷大嘴,只得怏怏而归。
雷大嘴躺在床上,咧开嘴巴笑,看到哪个妹子了?
刘英勇沮丧地说,屁,一个都没看到。接着,把等候张明香的失望说出来。
雷大嘴沉默一阵子,说,也是,我们脸上都盖了印的,是要小心点。这样,你明晚再去碰碰运气吧。
刘英雄照顾雷大嘴痛苦的肉体,雷大嘴则关心刘英雄痛苦的精神。刘英勇鼓起勇气接连出去了两个晚上,都无法看到张明香。张明香好像突然从窑山消失了,晚上也没有在宿舍大门出现,是不是回长沙探亲了?他沮丧得很,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机会在手中流逝。
第三晚,刘英雄外出时,赵小英忽然出现在病房。这让雷大嘴很吃惊,心想,坏了坏了,赵特务来了。
赵小英问刘英雄哪里去了,雷大嘴装宝说,哦,大概到茅厕去了吧?
雷大嘴希望赵特务快点离开,心里暗暗地说,你快走嘞娘老子,你快走嘞娘老子。
赵小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微笑地坐在床边,关心地问雷大嘴的伤势,问他的伙食,还问他有什么需要,反正是乱七八糟地问。好像恢复了工会干部的身份,在关心雷大嘴。她这样做,连蠢宝也能够看得出来,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终于等到刘英雄回来了。
赵小英看刘英雄一眼,不客气地说,你到哪里去了?
刘英雄一时反应不过来,说,哦,就在外面站站。
赵小英说,雷大嘴不是说你去茅厕了吗?
雷大嘴真不亏是雷大嘴,赶紧说,我是说他大概到茅厕,我在床上哪里看得到呢?
赵小英很聪明,没有追究刘英雄是在外面站着,还是去了茅厕。不管刘英雄到哪里,赵小英早已有所预料,他肯定会趁此机会去谈爱的。狗么,改不了吃屎。
赵小英哼一声,脑壳朝门外一偏,严肃地对刘英雄说,我找你谈谈。
刘英雄看雷大嘴一眼,老实地跟着赵小英出去。
雷大嘴暗暗替刘英雄叫苦,如果刘英雄如实地说出来,肯定会受到严厉处罚。如果供出是自己怂恿他去的,那自己也会受到处罚。雷大嘴很想晓得刘英雄对赵小英说了些什么,却迟迟不见刘英雄回来。
他想,赵小英是不是把刘英雄临时叫回到生产组,连夜批判呢?
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刘英雄才回到病房。雷大嘴急忙问有事没有,刘英雄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既不高兴,也没有特别的沮丧。无论雷大嘴怎么问,他也不说,往床铺上一倒。雷大嘴认为,肯定是赵小英批评了他,也许是看了面子,没有向生产组报告吧。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雷大嘴感到十分狐疑。刘英雄晚上并没有停止外出的脚步,好像把赵小英的批评忘在了脑后。他虽然不是每晚出去,却是三天外出一次,很有规律性。晚上八点钟准时走,十点钟回到病房。临走时,还叮嘱雷大嘴,说如果有人找他,只说他去叉泥鳅了,是给雷大嘴补身体的。
雷大嘴点点头,以为他找到了张明香,高兴地说,喂,终于联系上了?
刘英雄犹豫地点点头。
雷大嘴叮嘱道,老弟,千万不要让人家发现。
刘英雄又点点头。
望着刘英雄消失在门口的身影,雷大嘴心存疑虑。刘英雄怎么搞的?既然可以谈爱了——虽然是在人所不知的情况下——怎么一点也不精神呢?怎么不像谈爱的样子呢?脸上甚至没有光泽。有个现象让雷大嘴很放心,刘英雄以前睡觉睡不着,翻烧饼样的,唉声叹气。现在没有了,躺下去就呼呼地睡得很香,嘴里还巴出声音来,好像吃了蜜糖。
像雷大嘴这样的聪明人,也万万没有想到,刘英雄跟赵小英谈恋爱了。
这是赵小英高明的一脚棋。
她早已暗暗地喜欢上刘英雄,她明白自己虽然跟刘英雄有距离,也委屈了他。而在这个特殊的环境跟条件下,哪个妹子能够接近刘英雄呢?惟有自己。在刘英雄没有谈爱的空档期,她趁虚而上,跟窑山的第一号恋爱专家谈爱,心想也不枉来生产组一趟。
对于刘英雄来说,面对赵小英的追求,实在是出于一种无奈。
那天晚上,赵小英首先严厉地批评他,说他趁机外出谈爱(她是出于一种敏感跟猜测,有意诈他的),如果上报生产组,他肯定没有好结果,起码要延长一年时间。刘英雄害怕了,担心长期关在像鸟笼般的生产组,说不定,哪天会癫掉的。他老实地坦白了。赵小英很有先见之明说,哎,我没有说错吧?你这个人我还不晓得吗?谈起爱来,可以不要吃饭。说着说着,忽然坦率而温柔地说,英雄,你要谈爱也不是没有机会,我不是在你跟前吗?跟我谈爱,保证不会出事的。刘英雄听罢,暗暗吃惊,哎呀,这个赵小英好厉害。难怪平时悄悄地送饭菜票和肥皂给我,想必她早已打了算盘的。又想,反正自己好久也没有谈爱了,人都快癫了。在医院照顾雷大嘴也很无聊,倒不如跟眼前这个矮小的妹子谈吧。这的确很委屈自己,那就权当是一种精神上的填充吧。刘英雄虽然不喜欢赵小英,往后也不可能跟她结婚的,而她能够给自己一个谈爱的机会,给自己一个弥补空虚的机会,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不然,这些枯燥乏味的日子,又如何度过?
赵小英利用管理人员之便,出来跟刘英雄约会的。除了请假回家看看,三个姓赵的在晚上都能够轮流外出,只是当晚一定要回到生产组,这也算是一种特权吧。赵小英的行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她跟刘英雄有约定,每三天见一次面,地点放在医院后面的山坡上。还叫他不能透露给雷大嘴,如果雷大嘴晓得了,还不知这张大嘴会怎样向全世界人民宣布。一宣布,两个人就彻底完蛋了。赵小英说这些话是很严肃的,刘英雄满口答应。他明白,世人如果晓得这个秘密所带来的严重后果。随着两人的接触,刘英雄渐渐地感到,赵小英虽然矮小,不乖态,人还是蛮好的。每次约会,还带东西来给他吃。比如猫耳朵啦,比如东瓜糖啦,还比如饼干啦,等等。刘英雄也很高兴,在这种特定的环境条件下,还能够获得物质跟精神双丰收,不高兴都不行的,尽管妹子长相不太好。赵小英还主动地跟他打啵,让他啵了左脸,再啵右脸,再嘴巴对嘴巴。她甚至还拿起他的手,让他摸自己的奶脯。她还很有想法的,如果这次叫他摸了左奶脯,下次就叫他摸右奶脯。刘英雄故意问,为什么叫我左右轮流摸呢?赵小英天真地说,老是摸一坨,那么一坨松了,另一坨还是紧的,不匀称。刘英雄开玩笑叫她赵匀称。赵小英笑着说,哎呀,随你怎么喊,赵匀称就赵匀称吧。
赵小英还有一个优点。
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刘英雄丰富的恋爱史,还让他说那些浪漫的往事。甚至还叫他说出许多难以启齿的细节,好像是虚心学习经验。刘英雄有些不好意思说,担心赵小英不高兴,说得吞吞吐吐的,像罪犯在向警察交代罪行。赵小英倒很大度,说,你说吧,你说吧,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说无妨。在赵小英的怂恿下,刘英雄也没有什么顾忌了,说一个,又说一个。每次见面都要说一个,竟然没有引起赵小英的反感,反而觉得刘英雄很可爱,很坦荡。他如果不可爱,不坦荡,能有那么多的妹子喜欢他吗?谁不晓得他丰富的恋爱史呢?赵小英也很得意,那些妹子乖态又怎么样?现在她们不可能接近刘英雄,他已经归她赵小英的了。
第五次约会,赵小英显然做好了准备,带来几张报纸铺在草地上,羞答答地暗示刘英雄跟她斗榫子。看到刘英雄没有反应,自己还主动地脱掉裤子,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来。刘英雄大为惊愕,汗水都冒出来了,没有想到赵小英这么大胆。他虽然谈过许多妹子,那些妹子最多只是让他打打啵,或摸摸奶脯,点到为止。还没有主动说要跟他斗榫子的,她们都说那要等到进了洞房再说。只有一个妹子愿意跟他斗榫子,第三天,那个妹子就调走了,了一个心愿样的。面对赵小英的大胆,刘英雄毕竟有些犹豫跟害怕,万一给她装上窑了呢?万一赵小英像牛皮糖样的粘着他不放呢?岂不是毁了自己吗?到时候人们一定会嘲笑他的,哎呀,你刘英雄其实没有什么卵本事。谈来谈去,谈了那么多的乖态妹子,最终竟然讨了赵小英这样的丑妹子。
刘英雄往漆黑巴黑的四周看了看,紧张地说,哎,还是算了吧?内心还是很冲动的,很想骑上去快活一把,一砣白嫩嫩的肉就摊在眼前。他虽然是个恋爱专家,斗榫子还是平生第二回。
赵小英笑着说,哎呀,没想到你这个恋爱专家这样没胆量,只要不给我装上窑就可以了。
刘英雄听罢,不再犹豫了,再犹豫就是个蠢宝。他还没有料到的是,赵小英竟然这么疯狂,紧紧地抱着他,抠他,恨不能把他整个的身体塞进去。压抑而尖利的叫声,惊动了宿在树林上的夜鸟。刘英雄被这个妹子征服了,他想起了民间的一句话,百个女人百个味。真是一语中的。
疯狂完毕,刘英雄躺在地上喘气,望着深邃的夜空,担忧地说,如果雷大嘴的伤好了,我们哪里还能约会呢?想起将要回到生产组,他十分悲观。
赵小英的胸脯还在起伏着,说,只要我们不让别人发现,到时候,我有办法让你早点回到单位,这样我们不是就能够照常往来了吗?
刘英雄没有问她有什么办法,心想,赵小英想得太天真了。如果回到单位,自己还会跟她往来吗?那恐怕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不是还有许多乖态妹子等着自己吗?到时候她会来纠缠自己吗?恐怕只能躲开她了。又想,哎呀,以后的事情再说吧,谁能料到呢?现在跟她谈爱,也算是聊补无米之炊吧。
赵小英跟刘英雄来往,是相当秘密的,约会的地点又位于医院后面的山坡上。在那个寂静的地方,晚上有谁来呢?树林阴森森的,夜虫杂乱无章地叫喊,简直是鬼打死人。他俩很放肆,无须担心被人发现。
那天,他们又来到山坡上。两人都很明白,治了三个月伤的雷大嘴,明天就要出院了,这也是赵小英跟刘英雄的最后一次约会。如果刘英雄不早点从生产组回到单位,像这样的约会,几乎是不可能的。两人想起这些都很沮丧。回到生产组,虽然天天见面,却可望而不可及,岂不是更痛苦吗?
那天晚上两人特别疯狂,斗了三次榫子。事毕,两人仍然舍不得离开。也是命中注定要出事吧,山坡上突然出现了几个人,手电光像向几把利箭直射他俩,逼得眼睛都睁不开。不等他俩有任何逃跑的准备,手电光已经射到了他们跟前。
这是几个寻找水牛的农民,水牛没有找到,心里很烦躁,却碰到了赵小英跟刘英雄。年轻人谈爱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赵小英很乖态,很可能就没有事了。恰恰这对男女的长相反差太大,人家就有所怀疑了,这肯定是打野食的。他们管起闲事来了,打发人飞快地向窑山派出所报告。留下的人围着赵小英跟刘英雄,提防两人逃跑。
派出所的人赶来一看,是刘英雄跟赵小英,不由怔了怔,不明白他们怎么谈起了恋爱。一个是这样英俊,一个是这样丑陋。一个是生产组的管理人员,一个是被管理的人员。开始还以为看错了,举起手电光照了又照,问你是刘英雄吧?看到刘英雄害怕地点点头。又问你是赵小英吧?看到赵小英羞怯地点点头。再问,那你们斗榫子了吗?
两人一口否认,只承认打过啵。
派出所的人不相信,几个农民也不相信,问道,娘卖肠子的,难道只打过啵吗?难道只打过啵吗?
赵小英跟刘英雄十分难堪跟狼狈,咬死说,只打过啵。
派出所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心软吧,没有逼着他们脱掉裤子看看,或是到医院做检查。如果要那样检查,对于赵小英跟刘英雄的处罚,肯定就大不一样了。
结果是可以预料到的。赵小英作为管理人员明知故犯,居然跟刘英雄谈爱,实属大错特错,是绝对不能够原谅的,赵小英也成为了被改造被教育的人员。
刘英雄呢,在生产组延长一年时间。
高头又调来了一个女管理人员。
也姓赵,叫赵梅芳。
男人的选择
窑山只有一个救护队,十多号人马,个个年轻力壮,能吃,能睡,能做。
救护队离医院不远,五百多米,位于马路边。车库门向着马路,便于出车。那是一辆红色救护车,每次出动就拼命地呜啊呜啊地尖叫,叫得人心里发慌。
如果无事,救护队的人是很空闲的。下棋或打牌啦,打篮球或打乒乓球啦。三合土篮球场设在两排房子之间,一边是队员们的宿舍,为平房。一边是办公室,也是平房。办公室还包括学习室,学习室有果绿色的乒乓球桌。看起来这些人悠闲无事,其实他们的制度是很严格的。若在平时,谁也不能随便走出这个范围,一律随时待命。听到电铃急促一响,他们就要迅速出动。谁也不知何时何地会出事故,窑山这么多的工区,瓦斯浓度高,喊声出事故,就得奔赴出事地点,不敢有丝毫的犹豫跟怠慢。除了井下出事故要抢救,地面也时有事故发生。像木工房啦,像锯木场啦,像仓库啦,像家属房子跟单身宿舍啦,都是火灾易发之地。空闲时也不全是打球下棋,喝茶聊天,他们还要学习安全知识,还要分析某次事故的抢险情况,还要全副武装地在球场上搞训练,像狗样的在地上爬来爬去,累得一身老汗。
李乐生是其中一员,而且是主要骨干,他多次冒险冲入险境救人。比如说,井下冒顶穿水跟瓦斯突出,他都是冲在最前面的。救出过许多人,自己却毛发未损,可见他是蛮厉害的。他动作敏捷,身手不凡,频频在危难中创造奇迹。危险的地方,总是有他矫健的身影出现,这还要归功于李乐生的身体跟心理素质。他眼疾手快,大胆心细。脑壳反应很快,一瞬间就能够做出判断跟决定,比其他队员要灵敏得多,是救护队的金字招牌。窑山人说起救护队,都会先说起李乐生。哦,你是说救护队吗?那里有个李乐生你晓得吧?这个后生救人蛮厉害。
根根大拇指翘得很高。
李乐生从死亡边缘救出过不少人,让他们获得第二次生命。他们都记住他的救命之恩,只差没有说他是再生父母了。这些人三不三就会请他喝酒,以表感激之心。他们举起酒杯,激动地说,乐生啊,如果当初没有你把我背出来,我今天哪能坐在这里跟你喝酒呢?那我跟阎王老子碰杯去了。话语间,感慨不已,泪花闪闪。李乐生很低调,不善于自夸自擂。每当人家夸他时,他赶紧摆手,笑着说,哪里是搭帮我咯?是你的命大,是你家祖坟开坼冒烟。
大家听罢,呵呵笑。
李乐生救人厉害,篮球也打得蛮不错,是救护队的绝对主力。盖帽投篮,助攻断球,样样来得。他是得分高手,每场球几乎要进一半的分。急停跳投相当出色,总是出其不意地急停,一跳,唰——两分。再急停,一跳,唰——又是两分,精彩得很。窑山每次比赛,救护队绝对第一名。
这也是李乐生有名的原因之一。
李乐生在救护队有点搞特殊化。一个普通的救护队员,能搞什么特殊化?仔细想,还是有的。比如说,空闲时别的队员打牌下棋,聊天喝茶,都不允许离开救护队,警报声会随时响起。如果随便离开,万一出事故,还有几个卵人去抢救呢?
李乐生则不一样。
他似乎置身于制度之外。他如果有事情,只需向队长打个招呼,就可以走出这个范围。像胆大的逃兵,明目张胆地溜出警戒线。作为李乐生来说,也不愿意这样做,担心别人眼红。再说自己老是走出去,也不太自在,伙计们的眼珠子都盯着自己的。事实上经他救出来的人很多,那些人又讲礼性,都要请他喝酒。不去吧,不礼貌,只好去。当然要对队长说一声,我到二工区刘某某家喝酒去了。或是,我去一工区王某某家喝酒去了。要让队长晓得他的所在。李乐生打过招呼,推出单车,右脚一偏,飙走了。如果哪里出事故,他只需向出事地点奔去。至于帽子氧气筒衣服靴子,自然有伙计给他带来,并不误事。
李乐生间常喝酒,还是很有节制的。他时刻记着自己的职责,说不定某时某刻出事故,这是谁也猜测不到的。李乐生绝对不会喝醉,最多喝个三四分。如果醉了,万一出事故,一个酒醉癫子还怎么救人呢?
李乐生不是贪杯的人,是一个牢记职责跟很有自控力的人。
但是,李乐生虽然有名,家境却不太好。父亲去世早,留下娘老子跟妹妹。娘老子没有改嫁,跟妹妹住。妹妹很可怜,脑壳里的神经有毛病。不发作,像正常人,吃饭睡觉,洗菜唱歌。若发作,娘老子都奈何不了她,所以李乐生时常还要到家里看看。若碰到妹妹神经发作,以便能够及时处理。幸亏李家离救护队不远,只隔着一个大水塘,李乐生到家里看看妹妹,也不怎么耽误时间。
尽管也超出了救护队的范围。
妹妹有病,李乐生很怜爱她,而且谁也不能说他妹妹如何。若听到,李乐生就会发脾气,吓死人。嘴里恶声大骂,两个拳头似乎能把水牛打死。他觉得妹妹太可怜,十七八岁了,有时竟然把衣裤脱掉,打个光胯,像在搞裸体展示。有时候妹妹还喜欢耍火,好像她天生跟火有缘,只要娘老子没注意,她就在屋里烧破衣服,烧废纸跟烂鞋子,像垃圾处理员。头脑似乎又很清醒,不是破烂的东西,她是不会烧的。如果她在外面耍火,家人的担心就小很多,她却偏偏喜欢在屋里耍火。以上这些举动,都是不雅观和十分危险的,需要时时提防,不能有半点大意。每逢妹妹发作时,娘老子拖不住,只晓得哭。哭自己的命苦,一是死了男人,二又癫了女儿,三还成了寡妇。还指着天上骂,骂老天爷不公平。好像老天爷站在空中让她大骂样的。碰到这种情况,李乐生先稳定妹妹的情绪,再劝娘老子,娘啊,你哭没有用嘞,你骂也没有用嘞,哭坏身体又有哪样好呢?我要上班,你要看着妹妹,尤其是不要让她耍火,燃起大火就不得了嘞。娘老子流着泪说,乐生哎,我哪里管得她住呢?没有你,我早就跳河了。你不晓得,我已经背不起了嘞。李乐生更加小心地照顾她们,一天到家里看三四次。妹妹喜欢花朵,他隔天还到山上摘花朵送给她。妹妹把花插在头发跟衣服上,像个花人。见到李乐生,就兴奋地问,哥哥,我乖态不?李乐生夸赞说,妹妹好乖态的。
妹妹的病情说来很奇怪。发作时,谁都劝不住。又跳又闹,又哭又叫,娘老子都劝不住。只要李乐生出现,大喊妹妹,妹妹忽然一怔,就安静了下来。不哭不吵,擦掉眼泪,跑上去叫哥哥,抱着李乐生,笑得很甜蜜。李乐生想起可怜的妹妹,经常流泪。
要说李乐生搞特殊化,仅仅表现在以上两个方面。说事大也大,说事小也小。好在伙计们都不眼红他,理解他。他们佩服李乐生救人的勇敢跟胆识,还佩服李乐生对妹妹的怜爱心肠。再说他是队长的一员爱将,不论是救人,还是打球,都是盖一的。
队长对他网开一面,也是情理之中。
许多人请李乐生喝酒,只是一个合理的借口,更重要的是,要给他介绍对象。李乐生救过他们的性命,他们无以报答,只有在李乐生的终身大事上,尽到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早点成家。李乐生高大魁梧,长相出众,待人和善,口碑盖一,对象却还没有找定,这些人能不尽力帮忙吗?
出于对妹妹的怜爱,李乐生找对象有个原则。女方一定要对他妹妹好,不能歧视跟嘲讽,或甩手不管。女方做不到,哪怕长得再乖态,一概免谈。李乐生在酒桌上看过许多妹子,当他提出这个现实的问题时,那些妹子都说,一定会照顾好他妹妹的,不敢有丝毫的嘲讽跟歧视,会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的。李乐生听罢,很感动,觉得这些妹子十分善良。只是李乐生最后还是没有答应。为什么呢?人家疑惑地问他。李乐生当然不会说出来,有些话是要藏在心里的——那就是这些妹子的长相都不怎么样,这是一个主要原因。李乐生觉得她们的心肠善良,固然很好,长相却跟自己不相配。他还是婉言推掉,不再来往。
娘老子催过多次,叫他找对象,以便看管妹妹。娘老子的原则也跟李乐生一样,女方要对妹妹好。态度恶劣的,绝对不要让她走进李家的门。娘老子却不晓得,李乐生还有一个重要原则。李乐生每次回答娘老子说,我晓得嘞,一定要对妹妹好,我才会答应嘞。另一个埋藏在心里的重要原则,却没有说出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谁都说李乐生一定会找到好对象的。像这么优秀的后生,不怕好妹子不进李家的门,大家都等着喝喜酒,还说到时候要把李乐生的婚事办成最闹热的。
前面已经说过,李乐生喝酒很有节制。喝到三四分,谁还劝他喝,他就会说,哦,我不是不能喝,是我不敢喝。如果醉了,恰恰出事故,我还怎么救人呢?别人都很理解,说,哦哦哦,对对对,少喝为好,少喝为好。
在别人给他介绍对象的那几年,李乐生基本上是这样生活的——除了在事故中奋勇救人,在球场上勇猛驰骋,还看管可怜的妹妹——空闲时李乐生就是去看对象,去喝酒,似乎对成家不太性急。只有他心里明白,自己还没有动婚姻,还没有碰到中意的妹子。这个中意的妹子似乎站在远处朝他发笑,还要他耐心地等几年吧。
李乐生喝酒控制得不错,从没有喝醉过。这需要很大的自控力,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有天晚上,李乐生竟然喝得大醉。
像这种情况从未有过。虽然每次喝酒没有看上某个妹子,他心里还是愉快的。既然没有碰到跟自己相配的妹子,不如痛快地喝酒,或许下次就会碰到意中人。
这次请他喝酒的是哪个?二工区的张里中师傅。
前不久发生的冒顶事故,李乐生把张里中从乱石堆里救出来。他当时只要慢一步,张里中很可能就会被矸石打死的。那个危险的场景,惊心动魄,命悬一线。当张里中从昏迷中睁开眼睛时,第一句话就问,是哪个救他出来的?人家说是李乐生。张里中泪水汪汪地说,告诉李乐生,我要把我侄女嫁给他。
一锤定音样的。
张里中是真心的,很想促成这桩婚事。如果成功,那他跟李乐生就成了亲戚,两人的来往就更多了。张里中的侄女叫张盼盼,二十一岁,比李乐生小四岁,年龄合适。张盼盼住在邵阳城,灯泡厂的工人,离窑山有点远,来一趟也不是很容易的。由于张里中的努力,终于约好双方在张家见面。
那天晚上,李乐生仍然不抱任何希望的。他想,张师傅的侄女可能也会被淘汰。淘汰就淘汰,那就喝酒吧。李乐生走进张家一看,天,惊住了,眼珠子不动了,顾不上听张里中师傅的介绍了。
他当时就断定,哎呀,这才是我要找的对象。
张盼盼长得很乖态。身材苗条,大眼睛,吊着两根黑黝黝的长辫子,穿着碎花衣服蓝色裤子。说话有礼貌,笑起来,咯咯咯,好听死了。巧合的是,张盼盼也是厂篮球队的。
李乐生一万个满意,终于碰到中意的妹子了。幸亏自己没有急于找对象,看来是老天助我,让我耐心等待,今天不是等到了吗?如果找到这个妹子,也不枉来人间走一回。
张盼盼看到李乐生,心里微微一动,觉得男方的长相蛮不错。以前人家给她做过介绍,那些男的都没有李乐生这般诱人。不是瘦了,就是胖了。不是高得像豆棵子,就是矮得像磨盘,气死她了。张盼盼抹去羞涩跟拘谨,大方地跟李乐生说话。两人十分投机,话题是篮球。你一句来,我一句去。你两句来,我两句去。好像在球场上进行投篮比赛,也好像前五百年就熟悉样的,没有丝毫陌生感。两人愉快地说话,吃饭。让李乐生意外跟高兴的是,张盼盼也很能喝酒,一口一杯。喝得脸色红秧秧的,像一朵嫩生生的南瓜花。两人没有任何顾忌,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眼睛激动地对视着,好像只有他两人在喝酒,几乎把张里中夫妇忘记了。李乐生喝着喝着,还给张盼盼夹菜,这对于他来说,绝对是第一次。张盼盼呢也不失礼,给他也夹了一回菜。张里中夫妇很高兴,乐得笑眯眯的。夫妻俩还丢眼色,意思是双方都很满意,看来这个喜糖是吃定了。
事情在顺利地往下走,走得自然而愉快。两人谈兴十足,说打篮球的快乐,说救人的惊心动魄的场面,说张师傅的命大,等等。两人还约定下次到邵阳见面的时间。张里中打趣地说,乐生,要不要我陪你到邵阳?李乐生笑了笑。张盼盼说,叔叔,人家又不是细把戏,要你陪什么?还怕他迷路吗?说得大家呵呵笑。
李乐生这时陡然想起什么。放下酒杯,忽然扭头对张里中说,哎,你跟盼盼说起过我妹妹的事吗?
张里中一听,死劲地眨眼睛,意思是叫他暂时不要说,等到两人感情深了再说不迟。
李乐生明白张里中没有说他妹妹的事,自己直接说了出来,说他妹妹身体不太好,有病。
张盼盼关心地问,什么病?要不要到邵阳医院看看?
李乐生指着自己的脑壳说,是这里有毛病。还坦率地说,我的原则是,不管是谁走进我李家,起码要对我妹妹好。
张盼盼一听,红秧秧的脸色消失了,放下酒杯,嘴巴关起闸门,跟刚才判若两人。
本来融洽愉快的场面迅速地冷清下来。张里中夫妇有些措手不及,显得很尴尬。
李乐生是个聪明人,只需看一眼张盼盼的神色,就感到她是有想法的。而且有很大的障碍,不像以往那些妹子痛快地答应。如此看来,这个对象搞不成。李乐生忽然很不快乐,也感到遗憾。娘卖肠子的,自己不想找的人,都答应对妹妹好。想找的人,却在妹妹的问题上打退堂鼓。李乐生很郁闷,不管张盼盼喝不喝酒,自己端起酒杯,一杯杯地喝起来,埋着头不说话。张里中明白,李乐生不愉快,也没有劝他,更不便叫他走,担心他发脾气。再暗示侄女走开,让李乐生借酒浇愁。
那天晚上,李乐生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一杯接着一杯,忘记自己只能喝三四分,最后大醉。幸亏李乐生没有大吵大闹,或大肆发泄。呕吐之后,被张里中扶到床铺上沉沉地睡了。像入睡的肥猪,打着很响的鼾声,屋里充满了浓重的酒气。
不知什么时候,李乐生在睡梦中被张里中推醒。张里中惊慌地大叫,乐生乐生,你屋里起火了。
李乐生睁开醉眼,一惊,似乎眨眼间酒醒了。他赶紧爬起来,冲到漆黑的门外,骑着单车就跑。无奈酒还没有彻底醒过来,李乐生浑身乏力,眼皮沉重。单车像推土机般笨重,怎么也踩不动。他远远地望着火光闪闪黑烟滚滚的方向,大叫,娘老子,你快点把妹妹拖出来呀——
叫着喊着,单车叭地倒在马路边。李乐生软软地倒在地上,含糊地嘀咕着什么,竟然又昏睡过去。
李家一烧而光,妹妹被活活烧死。娘老子当时幸亏坐在走廊上,借着路灯打鞋底,才免遭一死。救护队赶来,为时已晚。
从此以后,李乐生不再外出喝酒,也不说找对象的事情。他变成一个忧郁的人,每天在篮球场上转来转去。或是一声不响地看着别人下棋,打乒乓,脸上没有笑容。他隔天要上山到妹妹的坟前坐坐,摘一束花朵摆在坟墓上——尽管每次出事故,他仍然冲在最前面。
纠 缠
窑山那时候还没有小卖部。
合作社有两个,一个工贸合作社,一个农村合作社。
两大合作社盘踞东西,是窑山跟农村人买东西的地方。
工贸合作社位于往一工区方向去的马路边,农村合作社位于往电厂方向走的岔路上,两家合作社相距三里路。闹热的状况差不多,百货南货都有。虽然品种相当,两者的地位却很不相同。工贸合作社的人吃国家粮,农村合作社的人吃返销粮,实有天地之别。光是在名称上,工贸合作社就要好听得多。
两家合作社的男女老少,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每人戴着蓝袖筒。上班戴,下班也戴,蓝袖筒是他们的标志。他们的工作令人羡慕,每天卖卖货,收收钱,开开票,说说话,而且只需要上白班。下午五点半,两扇大门咣当一声,拍屁股走人。合作社进了稀缺货物,他们可以在第一时间买到,别人哪有这个便利呢?
这个工作对于人们来说,是最理想的。
两家合作社的门口也很闹热。卖甘蔗的,卖柑子的,卖桃子跟李子的。还有卖柚子的,还有卖打糖卖蔬菜的,按季节陆续登场。
张小花在工贸合作社。
这个合作社的人,身价比农村合作社的要高许多。所以双方一般不太来往,更不要说双方的人谈恋爱了。更所以,当江小明厚着脸皮追求她时,张小花很不以为然。哼,这不是癞蛤蟆吗?她想,江小明是农村合作社的,我怎么能答应呢?一般来说,男的要比女的身价高才好,再说江小明的长相也对不起观众。嘞,瘦是一个。嘞,矮是一个。嘞,屋里是农村的又是一个。这三个低劣的条件,就让张小花一万个不愿意。
张小花很俏,很多后生在追她。有干部,有工人,有老师,还有军人。她都没有答应,每次跟男方见一面,就不再来往了。这也不能怪她,谁不想好中选好呢?千百年的好事急什么卵呢?她还年轻,有很大的余地,挑到满意的再决定吧。
江小明虽说只有这样的条件,却偏偏不愿服输,勇于向那些条件好的后生挑战。江小明想,哼,你张小花不愿意跟我谈对象,那你要找什么人?难道找走窑人吗?走窑人有我这样安全轻松舒服吗?说不定哪天就见了阎王,你就成了寡妇。至于那些条件比他好的,他就懒得说了。他的意思是,不论条件好否,谁能够追到张小花,谁就是胜者。
江小明经常出没工贸合作社,甚至站在张小花的柜台前面,不买东西,蠢蠢地看着她卖货。张小花的柜台卖针线扣子,细碎而烦琐。她的态度却很不错,耐得烦。如果张小花找错了钱,或买主少给了钱,江小明的眼睛尖,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敲柜台,小声地提醒说,哎,还少了一角钱。哎,你多找了五分钱。好像是他在卖货。
没有人买东西,江小明则伏在柜台上。看着玻璃柜子里的零碎货物,似乎在比较两个合作社的价格,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张小花觉得很没有面子,想走到其他柜台去,暂时躲开讨厌的江小明。而每个柜台都有人看管的,你走到哪里去呢?无奈,张小花只好做个手势叫他走。江小明却像没有看到,仍然站在柜台前面,像个闲人。别的售货员望着张小花笑,或朝着江小明的背影眨眼睛,嘟嘴巴。笑的含义有多种,眨眼睛嘟嘴巴的含义也有多种。
张小花十分恼火,恨不能乱棍把江小明打走。又不便发脾气,担心引起顾客跟同事更多的注意,再说影响也不蛮好。人家会说,这哪里像合作社?简直是谈爱的场所。江小明不愿意离开,影响很不好,人家不明白的,还以为是个神经癫子,都怯怯地不敢靠近他,好像怕他打人。张小花想,江小明像个花痴,若不是在追自己,他会像被胶水粘在这里吗?
对于江小明的追求,张小花丝毫也不动心,很讨厌他,又拿不出驱赶的手段。合作社的胡主任对张小花说过多次,叫她解决这个事情,影响不太好。胡主任还说,他虽为合作社领导,却不便赶他走,担心引起他强烈的反感。如果吵闹起来,更加不好收场,还是要靠你自己解决。
张小花委屈地说,我又没有答应跟他谈对象,是他自己赖在这里的,我有卵法?
胡主任想想,说,哦,那你请几天假不要上班,以后加班补上,看他还来不来?
张小花觉得胡主任的话很有道理,第二天就没来上班了。
江小明看到张小花没有上班,不再守在合作社,居然守在张家门口。江小明像个特务,蹲在离张家三四十米的地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头像跟文字。头像是张小花,文字只有三个字,我爱你。还打上三个惊叹号。画一个,欣赏一阵子,然后抹掉,重新再画再写。江小明在写写画画的同时,不时地朝张家观望。张小花只要出现在门口,他就能够看到。张小花躲在窗子后面看着江小明,觉得这人太讨厌。人家不答应,他怎么像个无赖粘着人家呢?世上少有。
江小明打持久战,一直守到天黑才离去。
第二天,江小明照常到张家守着。八点钟准时出现,像上班,仍然在地上练习画头像跟写字。他想得很美妙,也很浪漫。等到张小花答应他的那天,他要好好地画个头像送给她,相信她会很高兴的。
张小花看到江小明又来了,躲在家里想了很久,就从后门溜出去告诉胡主任。说姓江的就守在她家门口,像癞皮狗。胡主任皱着眉毛,说,哎呀,世上还有这样的后生?像牛皮糖嘞。又说,张小花,依我看他对你这样痴情,你不如答应算了,他以后肯定会对你好的。我是过来人,你要听我的。张小花嘴巴一嘟,说,胡主任,我会答应吗?他是农村合作社的。再说那么多条件好的后生,我都没有答应,你说我会答应他吗?胡主任说,农村合作社的确比我们差蛮多,我晓得,有许多比他强的后生在追你,你都没有同意。胡主任又困惑地说,娘卖肠子的,我就想不通,姓江的哪有这么多时间追你呢?张小花摇着头说,我也不晓得。
江小明哪有这么多时间呢?他不上班吗?他不是农村合作社的人吗?
当然是有原因的。
那是在一次上班时,农村合作社的男女说起找对象的事情。有人愤愤地说,娘卖肠子的,从目前看来,我们还没有人讨到工贸合作社的妹子,好像我们比他们差很多。还说,谁能够讨到他们的妹子,我们一定要给他开绿灯。大家纷纷同意,说,对,我们绝对不能让人家看扁了。他们卖货,我们也卖货,哪里比他们差呢?农村合作社有五个后生还没有找对象,找农村妹子吧,又不甘心。江小明坦率地说,喂,我看中了他们的张小花,我却没有时间追她,我每天要上班。我如果晚上去追她,黑灯瞎火的,别人还以为我想耍流氓。大家听罢,商量说,那是这样,你白天去追她,我们给你顶在柜台上。大家又问李主任行不,李主任一只拳头举起来,说,江小明,我们等着你胜利的消息。江小明高兴地说,那好,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对张小花来说,如果老不上班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请假躲江小明,也没有躲开。那她上班或请假,其效果都是一样的,反正江小明会按时出现。胡主任说,那这样吧,把你安排到仓库去,好吗?那他就不敢进去了。张小花不愿意,守仓库太枯燥,一堆货物又不晓得说话,再说仓库里的气味也很难闻,张小花平时很少去仓库。站柜台虽然繁忙琐碎,却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还可以说说话,闹热多了,时间容易打发。张小花说,胡主任,我还是站柜台。胡主任说,如果姓江的还来缠你,我不会管嘞。张小花说,不用你管。
张小花又出现在柜台上。
她跟以前明显不一样了,好像被江小明缠烦了,沉默许多,似乎在想着什么。同事们觉得她也有了变化,脸上几乎没有笑容,都想帮帮她,这种事又怎么帮?难道打江小明一餐吗?让他死了这个心吗?
江小明自然又到柜台前面来。这个后生的脸皮太厚了,简直比钢板还厚。每天走进来,居然还对每个站柜台的人面含笑容,点点头。不急,不燥,好像他就是要把张小花追到手。他们其实有所不知,江小明有宽裕的时间,后方有强大的后盾,不用担心上班的问题。如果他追到了张小花,不仅是他个人的幸事,还为农村合作社争了光。同事们对他这样支持,在那个年代是难以想象的。
江小明看到这样追张小花,她却没有丝毫松动。每天板起脸色对着自己,而对顾客又是笑眯眯的。江小明很焦急,难道我还比不上顾客吗?一是想不通张小花怎么这样不开窍,我天天追你,你难道还不心软吗?还不被我这种精神所打动吗?二是同事们都在轮流给他顶班,等着他的好消息。而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种子还没有发芽。表面上他还是很从容的,脸上没有愁苦,也没有半点恼怒。江小明准备给张小花写信,每天写一封,当面交给她,不怕她不被打动。江小明考虑,如果她不伸手接信呢?岂不是很尴尬吗?别人不是会嘲笑的吗?还是不写吧,天天隔着柜台看着她的,写信纯属多此一举。
江小明追得更紧了。
不仅白天守着张小花,晚上也守在她家门口。他认为,老子这样苦苦地追求她,总有一天张小花会被他感动的,然后乖乖地走出来跟他约会,那么后面的事情就好说了。他老是在想象张小花走出来时,自己到底是大笑呢?还是惊喜地大叫呢?或是跑过去抱她呢?他无法想象自己的表情。他想,张小花不答应,是没有道理的。你说这个世界上哪有像他这样的追求者呢?哪怕剁掉他的脑壳,也不会相信的。江小明始终认为,张小花晚上出来见他的可能性很大,白天她要上班,两人谈不上是单独接触(虽然两人站在柜台内外)。晚上就不一样了,天宽地空的,可以任两只夜鸟快乐地遨游跟畅谈。江小明认为,张小花一定会在某个晚上走出来的,接受他真挚的感情。
晚上的守候,江小明觉得比白天更需要毅力。
一到晚上,家属区开始还有灯光,以及隐约的细把戏的哭声。渐渐地灯光就一盏盏熄灭了,像灯火通明的航船,消失在黑暗的大海上。细把戏的哭声,也变成了梦中呓语。江小明又不能像白天老是蹲在某个地方,那样的话,别人还误认为是个神经癫子。他在几十米的范围内走来走去,像散步,又像在想问题,只要能够注视到张家的门就行了。
江小明的苦苦守候,似乎一点希望都没有。张家的门到晚上从没有打开过,张家人像一窝笼中鸟。江小明却认为,希望之光一定会在他眼前发亮的,他要把这种守候看成是追求张小花的明证。哪天张小花答应了他,他就要向她倾吐这种守候的感觉,这一定是他们感情的最好的粘合剂。
一直守到第十二天晚上,邻居们都睡觉了,外面黑沉沉一片。
奇迹终于出现。
张家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只见张小花背着暗淡的灯光走出门来。
江小明虽然没有看清楚张小花的脸,也十分高兴,以为她终于被自己所打动。江小明很激动,想叫她。一想,她还没有走出家属区,如果叫她,她可能会感到害羞的。不如等到她走出家属区再说吧。
外面空无一人,许多鼾声从黑乌乌的屋子里传出来,像轻柔的羽毛安抚着寂静的晚上。江小明十分兴奋,没有立即跟上去,悄悄地走在后面。心想,张小花呀张小花,你终于出门了。明天我要画一张你的头像送给你,还要写上三个字。又想,看来张小花很稳得住气,明明晓得自己跟在后面,却装着不知,也不回头看一眼。哦,不要性急,她肯定会在某个地方停下来的。两人像黑色的幽灵在悄然行走。走着走着,已走出家属区很远了。四处是菜地跟稻田,张小花还没有停下来。
江小明嘀咕,哎呀,她究竟到哪里呢?难道不等我吗?或者说,要领我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吗?这里应该可以了,黑沉沉的,鬼也看不到我们,是谈爱的好地方。江小明想叫她,忽又改变主意,倒要看她去哪里。难道她看中一个约会的好地方吗?
一走一走,张小花越过稻田,竟然往黑蒙蒙的坟山走去。远处许多磷火,像黑夜的眼睛在调皮地闪跳。
江小明停下脚步,怔住了。
这个鬼妹子这样晚到坟山做什么?莫不是神经病吧?她难道不是来跟我约会的吗?约会难道到坟山吗?江小明冷静下来,心想,张小花不可能神经的。她白天还在站柜台,数钱,找钱,一点也没有错,怎么晚上突然就神经了呢?江小明似乎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生怕张小花发现,他伏在山脚下的草地上。草丛很深,柔软地把他掩藏起来。他可以从草丛的缝隙中,看到张小花的身影。他倒要看看她做什么,难道她不是来跟自己约会的吗?
走在前面的张小花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仍然慢慢地朝坟山走去。座座坟墓像黑色的馒头凸在山上,像山上长出许多肿瘤。张小花像在踏青,欣赏这黑色的散发出青草气味的春天,终于像一株弱小的树站住了。江小明心里很紧张,还是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即使她把约会放在这里,她怎么还不叫自己呢?她不可能不晓得自己跟在后面的。江小明感到不妙,张小花似乎不是叫他来约会的。他还是控制住自己,耐心地等待着,看她怎样把这场奇特的大戏拉开序幕。
夜色很静,万千夜虫在无休止地进行着大联唱。叫声有急骤的,也有舒缓的,有短促的,也有绵长的,有嘶叫的,也有抒情的。最后在夜虫的大联唱中,忽然注入了人类呜呜的哭泣声。声音很痛苦,也很悲伤,好像在哭某个死去的亲人。
这种骤然而至的哭声,盖住了所有夜虫的歌唱。
让江小明迷惑不已。
按他以往对她家的情况调查来看,张家并没有亲人埋在坟山上。嘞,她父母很健康,吃得做得。嘞,她两个弟弟也很健康,也吃得做得。至于她的爷爷奶奶跟外公外婆,早已在老家去世,不可能埋在这里的。那她哭谁呢?难道是哭某个朋友或某个同事吗?即便哭这些人,又值得她晚上出来吗?难道她不害怕吗?
伏在草地上的江小明,内心十分恐惧。他后悔跟随而来,又不愿意离开,要看看张小花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张小花其实没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哭。渐渐地好像把黑夜哭得湿淋淋的,连夜虫们断断续续的歌唱声,也饱含潮湿。张小花一直哭泣着,声音不高不低,连绵的哭声几乎没有断裂,像流淌的溪流。大约哭了半个多小时,她才停止哭泣,一步步从坟山走下来。她的身子摇晃,好像哭得没有了力气。张小花走过躲在草丛中的江小明身边,江小明借助暗淡的月光一看,浑身一抖,感到极其恐怖。
哎呀,张小花怎么是这样一副鬼样子呢?
江小明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仔细一看,张小花的面孔真的变了,变得狰狞而可怕。两只暴眼,丑陋的大鼻孔朝天,血盆大口,露出两弯长长的獠牙。江小明先是怀疑张小花戴的假面具,一想,不可能。这样乖态的妹子,哪能故意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呢?这不是有意在损害自己的形象吗?
江小明吓坏了,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哦,原来张小花以前晚上不出门,是出于这个原因。江小明听说过民间是有这种怪事的。比如说,某人白天还是好好的,到晚上就变了面孔。有的像鱼虾,有的像鬼怪,还有的像狐狸或老虎。张小花像个鬼怪。难怪她不愿意接受后生们的追求,不管人家的条件好否——原来她有难言之痛。江小明吓出一身冷汗,又感到十分庆幸,如果自己不是这样跟踪,哪能发现这个可怕的秘密呢?他也很感谢张小花,幸亏她没有答应自己,不然这辈子就太惨了,哪天肯定会被她吓死的。
第二天,江小明回到合作社上班。
同事们看到他来了,关心地问,张小花追到手了吗?几个月过去了,怎么没有消息呢?又说,江小明,我们给你的条件应该是天下少有的。
江小明把袖筒戴上,淡淡地说,没有戏了。
同事们很意外,问他怎么没有戏了,那这几个月你不是白白追求了吗?
江小明嘴巴张了张,没有回答。
危险的见面
配电房也是一个人上班。
共有三个人,早中晚三班,每班只一个。
都是女的。
配电房位于比较偏僻的山脚下,离井口里多路,一条石渣小路通向那里。配电房是用红砖墙围起来的,如果不围,怕坏人搞破坏。配电房如果被破坏,那就不是一般的事故。一扇涂着灰漆的大铁门终日关闭,除了上下班闪一下,简直像个金口难开的富家小姐。大门上写着八个红色的粗大黑体字,配电重地,闲人免入。八个大字中间,还画一个很大的呈斜形的Z,这是电的标志。
除了当班的,罕有人来。环境阴森森的,给人有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人们一般也不会来此光顾。
围墙外面是大片深长而茂密的杂草。鲜嫩跟枯萎相间,绿色和黄色混杂,昼夜摇摇晃晃鬼鬼祟祟,似有许多危险藏匿其中,叫人不敢随意踏入。弯曲的小路两边,也是深长的杂草,小路像一条卧伏其中的巨大的灰色蟒蛇。
配电房三个女的,一个叫李湘芳,三十五岁。一个叫张小芳,三十四岁半。一个叫刘早芳,刚满三十。有味道的是,她们的姓名都带着一个芳字。相对而言,李湘芳虽然年纪大点,却长得很乖态。张小芳次之,刘早芳排末尾。刘早芳虽然最年轻,按长相排在末尾并没有冤枉她。她一脸雀斑,像不幸被鸟铳打伤留下的标志。不排末尾,是说不过去的。配电房工作轻松,看看电表,拉拉电闸而已。既干净,又安静,是窑山不可多得的清闲岗位。
当班的人都打毛线,用来对付漫长而寂寞的时光。
李湘芳的男人叫彭小平,机电队的钳工。女人太乖态,彭小平很不放心,他宁愿让婆娘去车间。车间人多,想必不会轻易闹出桃色事件的。李湘芳哪里愿意去呢?车间机器轰鸣,油污遍地,哪有配电房干净安静舒服呢?许多女的想来配电房都来不成,李湘芳执意不去车间。她明白彭小平的心思,无非是担心她掉了货。李湘芳对男人说,哎呀,你放心咯,你这样疑神疑鬼的,哪天会癫掉的嘞。
李湘芳这样保证过了,彭小平还是不放心。
彭小平想,配电房地处偏僻,大门紧闭。有人跟李湘芳斗榫子,鬼晓得?那这里还叫配电房吗?不如叫交配房好了。只要李湘芳当班,彭小平总要抽空来查看。他也不会做得过于明显,比如敲门啦,比如大喊大叫啦,比如要闯进去啦。这些打草惊蛇的搞法,彭小平是不会做的,他还是很讲究策略的。每次来配电房,都像鬼子进村,悄悄地接近大门,侧耳静听。其实里面真的有人斗榫子,像他这样偷听也是无用的,最多是心理上的安慰罢了。
因为一,围墙的范围很大,配电房的位置居中,距离四周的围墙近三十米,这无疑起到了冲淡声音的作用。
因为二,配电房的门窗都是死死紧闭的,这对于隔音来说,又是一道防线。
因为三,如果有人斗榫子,为了防止被人听见,两人搞哑巴作战,谁能听到呢?
凡此种种,对于彭小平的捉奸行动是很不利的。他又是一个执拗的男人,到配电房观察,虽说环境对他不利,他还是要坚持查看。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是李湘芳当班,彭小平都要来看看。他先是小偷般地站在大门口听听,最后悄然地躲在深长的草丛里面,像狡猾而贪婪的野兽埋伏下来,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出现——这一手是很厉害的。只要铁门一开,如果李湘芳确有龌龊之事,那奸夫淫妇必抓无疑,铁证如山。夜晚他不上班,可以在此久久蹲守。白天上班,他只能蹲守一阵子,最后都抱着遗憾跟不甘悻悻而去。像他这样天天查看,的确是了不起的。彭小平很想溜进配电房,那样能够观察得更真切,又没有这个可能性——怎么进去呢?从高墙上爬进去,那是不可能的。墙头上密密麻麻地插着碎玻璃,像无数的刺刀闪闪发光,你难道不要命了吗?
彭小平这个长年施实的秘密行动,李湘芳一直蒙在鼓里。她心中无愧,一切都很坦然。
如果说李湘芳心里一点事情也没有,那也不是事实。
她本来生活得很安静,这几天内心却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浪。这个波浪来自于她的初恋,她听说初恋要来了。初恋不敢冒然写信给她,是托他在窑山的亲戚带来的口信。李湘芳一听,很焦急。哎呀,来看我做什么咯?哎呀,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何必这般扯扯绊绊的呢?如果藕断丝连的话,往后肯定会惹出麻纱的。再说他这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何苦呢?这些还不是关键问题所在,最关键的是,彭小平是世上最大的醋坛子,在地方上极负盛名。万一被他晓得,惹得他醋意大发,杀个把人也是说不定的。
李湘芳多年没看到初恋了。想不想呢?如实地说吧,偶尔也在脑壳里飘一飘,更多的时间是忘记了。一要上班,二要生儿育女,三要挑水淋菜,还加上一个吃醋的男人,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回忆跟伤感了。那些往事已经隐匿在记忆幕后。听说初恋要来,李湘芳的心情很有几分复杂,也勾起了她的回忆,初恋给她留下了终身难忘的细节,其中有三个细节深深地刻在她心上。谈爱时,每当她生日那天,他总要到山上摘一束鲜花送给她。在当时谁有他这么浪漫呢?另一个是每星期天,他都要带她到县城看电影。那个时候能够每星期天到县城看电影,是一种莫大的奢侈。更重要的是这个初恋很大气,她不论跟男女同事玩耍,他都不计较,大手一扬,说,芳芳,只要你愉快,去吧去吧。这让她觉得谈爱真是一种幸福,而且十分自由,没有一点委屈的感觉。更没有像某些谈爱的妹子,被对方无形地禁锢起来,像私人财产。还有她跟初恋都是宣传队的,每次化妆或卸妆,都是由他来动手,根本用不着自己劳神。他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描,轻轻地擦,让她感到莫名的幸福。每当想起这三个细节,李湘芳的内心仍是微微颤栗。
在这些方面,彭小平哪能跟她的初恋相比呢?
自从跟彭小平谈爱,李湘芳如果跟男人玩耍,他竟然大发脾气,几天都不齿她。这让她很不愉快,感觉掉进了冰凉的陷阱,一点谈爱的感觉都没有。彭小平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说,这说明我很在乎你,晓得不?李湘芳十分后悔。如果不是父母强烈反对,她一定会跟初恋成亲的。父母的理由是,她的初恋是走窑的,太危险,说不定哪天见了阎王。为了防止她跟初恋有进一步的发展,父母没有经过她同意,就蛮不讲理地把她调到了这个窑山。
分手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李湘芳心里很矛盾,既不想叫初恋来,又想跟他见一面。再说到哪里见面合适呢?窑山只有这么大,几乎都是熟人,他们的眼珠子睁得很大。往常只要来个陌生人,或是这个陌生人到谁家里,保证不出三分半钟,整个窑山都会晓得,简直是无处躲藏。李湘芳虽说胆子很小,也想试试。她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初恋倾诉,包括后悔跟痛苦,包括犹豫跟怯懦。问题是她到哪里跟他见面呢?到县城或小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彭小平肯定会追问,你到县城或小镇做什么呢?不审个三天三夜,是不会罢休的。李湘芳很会唱歌跳舞,以前是宣传队的。现在窑山请她出山,却被彭小平坚决阻止。问他理由何在,他竟然说,唱什么唱?跳什么跳?硬是不准李湘芳出山。
李湘芳曾经吃过这样的亏。
有一天她下班走在路上,有个男人仅仅对她说你下班了,她仅仅回答说是的——就是这样的小事,不料让彭小平看到了,回家之后马上审问她。彭小平坐在桌子后面,命令李湘芳坐在对面的板凳上,像派出所审犯人样的。李湘芳再三解释说,我跟他的确没说什么,他问一声下班了,我说是的。彭小平伸出一只钳工的手拍着桌子,气愤地说,你怎么能跟这种人说话呢?你难道不晓得他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吗?娘卖肠子的,他被派出所抓过好几次嘞。李湘芳委屈地说,反正我没有跟他做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话。彭小平鄙夷地说,哼,你有所不知,像这种男人挑逗女人是有一手的。你不要看这次只跟你说过一句话,下次有可能跟你说三句话的。再下次呢?就无话不说了。那么你会不知不觉地上他的圈套,你晓得吗?问过之后,彭小平还不甘心,逼问他摸了她的手没有。摇头,没有。又逼问他色迷迷地看了你没有。又摇头,没有。还逼问他夸你乖态没有。还是摇头,没有。最后逼问他夸你的衣服好看没有。仍然是摇头,没有。
反来复去审了三天半。
有了这次教训,真是把李湘芳搞怕了,她没有想到这辈子碰到了这种男人,她后来再不敢跟任何男人说话了。人家跟她说话,她就赶快走开,装着没听见。即使这样,彭小平还是不放心,趁李湘芳上班时来探查。他始终认为,配电房是一个斗榫子的好地方,男女可以十分从容,用不着像做贼样的。谁会到这里查看呢?来查看也不能开门,这是有规定的。万一闯进来的是坏人呢?彭小平还想,老子如果在这里上班,假设有个相好的,不是快乐死了吗?
他越加觉得李湘芳很可疑。
李湘芳觉得,初恋真的来了,到哪里见面都不适合,只有等到自己上夜班时,来配电房见面为好。见面之后他可以到亲戚家睡觉,最好是到五里路外的小镇找个旅店,第二天走人。只有这样,才会人鬼不知。李湘芳悄悄地告诉初恋的亲戚,让他趁自己上夜班再来。并把上夜班的日子说给他听,还叫他绝对要谨慎,不然会惹出大麻烦。这对于李湘芳来说,真是太胆大了。她似乎忘记了以前的教训,忘记了彭小平是世上最大的醋坛子。
三班倒是十天一轮。
终于轮到下个夜班时,李湘芳心里十分紧张不安,又怕彭小平看出破绽,那种克制是难以形容的,她不知初恋哪个晚上来。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答应他呢?他来了能够改变一切吗?不就是见个面吗?如果被彭小平发现,那后悔也来不及了。李湘芳当晚班时,毛线也不打了,尖起耳朵听大门是否有响动。其实这是相当危险的,彭小平就在外面躲着,万一他感觉到里面有异常,这个疑点显然就会增大。彭小平在外面守候,也不是守候一个晚上,那样太辛苦。一般守个把小时,这对自己高度的警惕性也是一个交代。白天他要上班,最多来这里守半个小时。
在李湘芳当夜班的第五天,她的初恋悄然地来到了窑山。他早已跟亲戚约好的,让亲戚晚上在窑山外面的马路上接他。他对这里的环境十分陌生,没人接应,是不行的。他跟在亲戚后面,像武工队潜入窑山,幽灵般地向配电房走去。
终于听到大门敲击三声(这是起先约定的),李湘芳跑出配电房,迫不及待地把大门打开,只见一个身影迅速地溜进来。李湘芳来不及看清对方,赶紧关上门,两个初恋情人终于在多年之后见面了。激动,兴奋,惊喜,担忧以及痛苦,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初恋紧紧地抱着李湘芳,李湘芳泪流满面。两人都想急于倾诉多年来的心里话,又明白,时间不允许。再说这里也不是绝对的安全。两人浑身颤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除了拥抱跟打啵,说得最多的是三个字,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初恋非常冲动,想把李湘芳压到长椅子上。李湘芳从忘情的激动中猛醒过来,惊恐地摇着头,告诉对方这是绝对不行的。一只手警惕地捂着裤带,以防初恋下蛮。配电房静静的,惟有电流声在给他们嗡嗡伴奏,日光灯照着两张激动的泪脸。他们希望上苍给予更多的时间,以便从容地畅叙分手之后的思念跟痛苦。
门外忽然响起夜鸟的叫声,三声一响,又三声一响。
这是初恋的亲戚发出的信号(也是起先约定好的),见面时间为十五分钟(也是起先约定的)。这是李湘芳定下来的,她担心时间太长恐怕出事。这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初恋居然不愿意走了。他忘记了先前的约定,抱着李湘芳,情绪异常,好像李湘芳不同意斗榫子,就要跟她去死。李湘芳感到非常害怕,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时间,如果他不走,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李湘芳急促地说,你快走吧,快走吧,有人要来了。这是她乱说的。
初恋好像才突然醒悟过来,痛苦地说,湘芳,我以后还要来。你不晓得,我到现在还没有成家,一个妹子也看不上。他忽然松开双手看着湘芳,沮丧地走出大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李湘芳抹着头发,整理衣服,深深地透口气。心想,看来再不能叫他来了,搞得人太紧张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话也说不上几句。如果让他再来,他会上瘾的,要明白他还是个单身汉。
紧张而秘密的相会,就在短暂的时间里宣告结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当然还是有个疑问,在两人见面的时候,彭小平哪里去了呢?他难道没有发现这个天大的秘密吗?他难道没有守在这里吗?他不是夜夜守着的吗?那时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李湘芳要到早上八点才能下班。
那天晚上,彭小平应该会有一个重大的收获。如若收获,也不枉守候多年的辛苦。那晚上他来了,蹲在草丛中,像往常一样注视着配电房。不久好像上天要故意捉弄他,偏偏让他在即将收获的关键之时发生了故障。彭小平蹲着蹲着,似乎是受了凉,竟然屙起了肚子,还隐隐作痛,很不舒服。他从半夜十二点守到一点一刻就回家了,他再坚守半个小时左右,一切就有可能改变,那他会看到李湘芳的重大秘密。
可惜的是,在那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晚上,彭小平却没有一点预感。
彭小平辛苦地守了好几年,尽管不是守候整个班,而像他这种执拗而顽强的精神,也是了不起的。在这个世上,哪个男人能够坚持呢?具有这样罕见的韧性呢?尽管彭小平这般坚持,也没有查出李湘芳半点可疑之处,他简直要疯了。其实彭小平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想查获李湘芳的偷情事实,以此证明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又担心自己到时候会痛苦死了,他无法想象自己的愤怒。到那时候,他会杀掉她吗?还有那个男人?或是刀下留人,砍断他们的一只手或一条脚?或是在他们脸上留下标记?无论哪一种,他都逃不脱法律的惩罚。想到自己会坐桶子,彭小平还是很害怕的。
彭小平很想放弃这种无谓的蹲守,觉得这种蹲守毫无意义。多年来的蹲守,换来的是空白跟无奈,像白云掉在水面毫无响声。另外还有寒冷的侵袭跟蚊虫的噬咬,甚至还遭受毒蛇的威胁。又想,若是自己有个相好的,又处在配电房这个特殊的环境,他很难保证自己不做出风流事来。他如此推断,难道李湘芳不会出现这种事情吗?她会情愿浪费这个好地方吗?
彭小平还是坚守下来了,他相信,说不定哪天就会有惊人的收获。
疯女人
运输工区是窑山的重要部门,所有的煤炭都要运到这里聚集,再把它们运到省内外。运输工区包括电车队,汽车队,还有高大的煤仓,另外,它还要跟火车打交道。火车不归窑山管,却要到煤仓来运煤炭。运输工区跟二工区连在一起,是运输线的交集地。像电车路,像铁路,像马路,都围绕着它,俨然一只巨大的蜘蛛吐出的丝网。
在这种交通复杂的地方,行人都要注意,生怕被车子撞了。
——却经常出现一个捣乱的女人。
女人不是出现在电车路上,就是在马路上,或在铁路上。看到汽车火车电车来了,也不怕死,挡在路中央,高举双手指挥,吓得司机们惊出一身老汗。女人两手乱摇,还不停地叫道,就是你——,就是你——
司机们都恨恨地说,要压死这个女人,实在太讨厌了。说是这样说,谁都不敢压,压死人是要坐黑桶子的。如果谁背时,碰到女人站在路中央,只能把车停住,任由女人胡乱地指挥,无奈地等到她走开。有时候女人不走开,司机又急着开车,伸出脑壳大叫,哎呀,你不要命了吗?快点走开。女人不走开,笑笑地朝着司机说,你好乖态的。又说,就是你——,就是你——
弄得司机们气死了。
女人乖态,穿着整洁。夏天白短袖衣,淡花裙子。冬天花色棉袄,黑罩裤,颈根上围大红色围巾。头发梳得整齐,有刘海,还戴着绿色塑料荷叶形发夹。在路上站着,很是打眼。无论谁经过她身边,都要瞄她一眼。如果不是站在路上乱指挥,嘴巴乱叫,谁也看不出是个癫子。人们都叹息地说,哎呀,这么个尤物癫了,太可惜了嘞。
女人叫李玉兰。
原来是窑山技术科的描图员,二十一岁,很单纯。像这样乖态的妹子,追求她的人很多。其中有黄花崽,有离异的,也有丧偶的,各色男人都有,还包括纯粹想跟她斗榫子的男人。弄得李玉兰不晓得选择哪个,自己都打不清算盘。又不征求同事的意见,她像一只胆怯的小鹿,猛然闯进野兽成群的大山。像这种女人,如果找到理想的对象,应该是很幸福的。当然,也很难说。太乖态的女人,一般是很难得到幸福的,骚扰她的男人太多。而这种女人又经不起骚扰,如果有人屡屡骚扰,她的心就乱了。一乱,麻烦就来了。
至于李玉兰是如何癫的,人们知晓一二。只是民间的说法不一,有各种版本。
重要的版本有三个。
一个版本,她是被王满哥逗癫的。
王满哥是最有派头的后生,运输队钳工。一米七五,结实,英俊,腰杆子笔直。上身着咖啡色夹克,脚下是雪亮的黑皮鞋。走路从不左右盼顾,是长沙城里来的。让人佩服的是,他做伏卧撑蛮厉害,一口气能够做五百五十个,你说窑山哪个比得?连有力气的走窑人都比不上,年纪比李玉兰大三四岁。可以这么说吧,两个人是最相配的。不幸的是,王满哥已有对象,叫张小林。比起李玉兰来,张小林逊色许多。个子矮小,翘起双脚量身高,刚一米五一。眼珠是麻雀眼珠,小。脸上还长着五六或七八粒黑雀斑。人们都猜不透,张小林用什么高超的手段,把王满哥乖乖俘获的呢?也不明白,王满哥怎么会情愿找到她呢——两人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尽管李玉兰喜欢王满哥,王满哥也没有勇气甩掉张小林。好像张小林是唐僧,晓得念紧箍咒,把这个王悟空牢牢地抓在手里。李玉兰明明晓得王满哥跟张小林相好,婚姻大事都已经摆到了议事日程,却仍然不管不顾地死追王满哥,大有不罢休之势。李玉兰还间常到车间去约王满哥晚上见面,王满哥哪敢去?他鼓着眼珠,好像看到了瘟神,惊慌地说,我还有事,来不了嘞。李玉兰很固执,好吧,你不敢跟我晚上约会是吗?那我就送礼物给你吧。李玉兰又间常送礼物给王满哥。比如鞋子啦,手帕啦,比如围巾啦,一段布啦,等等。王满哥哪敢要?打死也不敢。看到李玉兰拿着礼物来了,他急忙溜走,像躲灾星样的。李玉兰又是何等女子,你不敢收我的礼物,那我就放到你宿舍。王满哥每次看到床铺上摆着礼物,居然不敢伸手拿,马上叫来张小林,请她过目验收,再叫她退还给李玉兰。
张小林非常乐于去退礼物,好像是个退礼大员。她每次笑笑地把礼物退给李玉兰,说,李姐,这是我王满哥叫我退给你的,你以后不要送了,有我在,他不会收的。羞得李玉兰直打哆嗦。看着矮小的张小林,她恨不能把这个丑八怪饱打一餐,自己又打不下手。张小林满脸笑容,连几粒黑雀斑都是笑的。她一口一个李姐,你还怎么下手呢?李玉兰很尴尬,却仍然固执地给王满哥送礼物,王满哥仍然固执地让张小林去退还。
三番五次,李玉兰就有些不对劲了。虽然不送礼物,有时上班描图,描着描着,竟然描出王满哥硕大的头像来,还写着三个艺术字,我爱你。甚至还得意地拿给同事们看。看过画的人都说,李玉兰应该去当画家,娘卖肠子的,她画王满哥形似神更似,简直是个天才。
据说李玉兰没有把画送给王满哥,而是贴在宿舍墙壁上,贴满了一面墙。同宿舍的三个妹子明白她脑壳有毛病,也不说她,只要她不打人,她当然是不打人的。李玉兰要么晚上守在王满哥宿舍旁边唱歌,距离二三十米,一唱大半夜。唱《跑马溜溜的山上》,唱《婚誓》,唱《大坂城的姑娘》。都是情歌,却唱得人们浑身发毛。好像歌声不是她唱的,而是女鬼唱出来的。公正地说,李玉兰唱得不错,清脆,亮堂,节奏感强。李玉兰却不管人们怎么评价自己,也不管王满哥是否在宿舍,反正是一首接着一首地唱。真正听过她唱歌的人都说,哎呀,天生的好嗓子,简直是个天才。
话说回来,王满哥到底想不想李玉兰呢?想。如果不想,那是假话。这样乖态的妹子死命地追自己,哪个男人不想?比起张小林来,简直是天地之别。当然想也是白想,张小林是个厉害角色,从来也不埋怨王满哥,更不生气。每天笑笑地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像个贴身保镖。王满哥即使想耍什么鬼花招,也是很难实施的,他只敢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望跟遗憾。如果把李玉兰癫了的责任让王满哥来承担,似乎也没有卵道理。要怪,也只能怪李玉兰自己。
第二个版本,说是桂猛子把李玉兰搞癫的。
桂猛子三十来岁,货车司机。几乎天天去邵阳,或邵东衡阳长沙等地。有时当天就打回转,有时第二天或第三天回来,不一定。桂猛子是有家室的,崽三岁半,婆娘在矿灯房上班。桂猛子有点摆架式,很难叫别人坐他的便车。半路上碰到窑山的人,他像没有看到样的。一踩油门,呜一声,车子飙走了,气得别人翻白眼骂娘。
桂猛子只想带一个人。
哪个?
李玉兰。
莫看桂猛子武大三粗,其想法还是比较浪漫的。如果带着李玉兰外出,那几多自由,几多惬意。嘞,屋里有一个矿灯发放员。嘞,出车还有一个描图员。有了这两大员,男人就活得有点味道了,开车也不枯燥了。如果有了感情,娘卖肠子的,就把李玉兰骑了,想必她也不会反感吧?
桂猛子每次外出,都会悄悄地打电话告诉李玉兰,说今天要到某地运货,去不去?李玉兰很想外出玩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却不可能天天外出,惟有星期天才有时间。她跟着桂猛子外出过几次,也看出他眼里的意思,她为此还是有点警惕的。她早已做了准备,吃饭睡觉自己出钱,不花桂猛子一分钱。桂猛子也很无奈,当然也很细腻,想要抓住李玉兰的心,试图给她买点礼物。李玉兰都委婉地拒绝,还说,桂猛子,你带我出来玩耍,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不必花那个冤枉钱,你还要养家糊口。这样一说,桂猛子的糖衣炮弹就无法实施了。
有次住旅馆,桂猛子实在是欲火难耐,准备对李玉兰下手,李玉兰坦率地说,桂猛子,你如果没有成家,我就跟你。你已是成家的人了,就不要打我的主意。打我的主意,那不要怪我翻脸。气得桂猛子脸上充血,实在是难以控制了,竟然狠狠地扇了李玉兰一个耳巴子。
据说就是这个耳巴子,把李玉兰打癫了。
桂猛子打李玉兰耳巴子的事情,后来他是这样解释的。说打她的耳巴子,还是有个前提的。当时李玉兰踢中了他的命根,痛得他在地上打滚子,还吃了十多付中药。所以这个说法也被人们排除了,如果一个耳巴子能把人打癫,那世上就会出现许多癫子。
在三个重要的版本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版本,说是运输工区刘三式主任应负有主要责任。
刘三式的婆娘病死了,想讨李玉兰。李玉兰哪里愿意嫁给他呢?比她大二十一半岁。又长得像黑牛屎,哪配得上李玉兰?刘三式比较固执,频频约她不见,频频送礼也不要,刘三式很恼怒。当然表面上还是很温和,很低调的。
有一天,刘三式打听到李玉兰宿舍的三个妹子都已回家,就趁机溜进她的宿舍。他提着酒菜,说是给李玉兰贺生——他早已搞清楚李玉兰的生日。李玉兰很想拒绝,却看到刘三式笑眯眯地来给自己贺生,心里毕竟还是有几分感动的,最终也没有拒绝。看着刘三式摆好酒菜,在他的催促下,李玉兰才坐下来,跟他喝酒。刘三式其实是决意来下手的,他一边说笑话分散李玉兰的注意力,一边放肆敬酒。他嘴巴子清甜,说生日要多喝几杯,高兴么。李玉兰开始还是蛮清醒的,提醒自己只喝几杯,千万不要喝醉,再说宿舍没有其他姐妹。在刘三式的诱惑下,喝着喝着,李玉兰醉得像一摊稀泥。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蚊帐是放下的,身上盖着被子。恍惚间她觉得下身疼痛,手一摸,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大骂刘三式是畜牲。她这才明白,刘三式太阴险了,先把她灌醉,再跟她斗榫子。刘三式跟李玉兰斗完榫子就走了,边走边高兴地想,老子跟你斗过榫子了,不怕你不嫁给我。
结果呢,李玉兰就渐渐地癫掉了。
后来高头派人调查,刘三式摇着板栗脑壳,坚决不承认,鼓着眼珠子问对方,证据在哪里?来人只好去问李玉兰,李玉兰打起兰花指,说,就是他,就是他。来人问,你说的这个他是哪个?李玉兰指着在场的几个男人说,就是他,就是他。弄得那些男人十分气愤,明白李玉兰已经癫掉了。
没有证据,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说李玉兰癫了,有些人还是不相信。娘卖肠子的,哪个癫子不是邋遢的?或是赤身裸体的?这个李玉兰却穿得干净整齐,哪像个癫子?哦,莫不是装癫的吧?装癫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这样乖态,工作又轻松,如果找个好对象,这一世就活得有点味道了。像现在疯疯癫癫的,真是太可怜了。
据说李玉兰癫掉之后,还有三个男人在关注着李玉兰。
一个是王满哥。
一个是刘三式。
还有一个是桂猛子。
他们或许是出于内疚,或许是出于怜惜,或许是出于忏悔,都不时地给李玉兰送吃的。或两个馍馍,或一钵饭菜。
王满哥已经结婚,张小林看到李玉兰可怜,叫男人给李玉兰送吃的。王满哥像以往一样不敢送。张小林说,我俩谈爱时,她三不三送你礼物,我生过你的气吗?现在李玉兰癫了,我们应该要同情她,她也是一世人。王满哥听罢,这才答应给李玉兰送吃的。他却有个条件,硬要张小林陪同。奇怪的是,李玉兰看到王满哥夫妇来了,仍然说,就是你,就是你。王满哥夫妇也不说话,东西朝她手里一塞,走人。
李玉兰癫了之后,刘三式为了平息舆论,赶紧跟张寡妇拜堂成亲。张寡妇比他小十三岁半,还有个小崽。张寡妇明白,第二个家来之不易,要珍惜。对刘三式也很不错,既体贴,又温柔,刘三式心里也比较平衡。看到李玉兰变成这副样子,他内心还是很难受的。毕竟自己骑过她,而且是她的第一次,却不料害了她一世。他并没有出面,叫食堂炊事员送点饭菜,饭菜钱挂在他的账上。他以为张寡妇不晓得,张寡妇哪有不晓得的?只是她很会做人,装着不知情,从来不对男人说起这件事情。心想,关心一个癫子也是应该的,再说她还能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呢?
桂猛子每次看到李玉兰,好像她还没有癫样的,很想把她拉上车外出玩耍。以前她只有星期天能够出来,现在她有的是时间。再一想,哦,她已经癫了。叫个癫子外出玩耍,岂不是自找麻烦吗?桂猛子还是不错的,看到李玉兰,间常到食堂买两个馍馍,塞到她手里。
桂猛子的情况跟以上两个男人不一样。桂猛子的婆娘蛮厉害,以前就晓得他叫李玉兰外出玩耍过,这个矿灯发放员间常跟他吵架。吵也不解决问题,她不晓得李玉兰究竟在哪个地点上车,总是捕不到手。现在桂猛子送吃的给李玉兰,她听到风声,竟然又大吵。她固执地认为,在李玉兰没有癫时,桂猛子带她外出玩耍,肯定骑过她。不然,为什么还关心她呢?无论桂猛子怎样解释,说仅仅是出于同情而已,婆娘却死也不肯相信。桂猛子有时很后悔,以前带李玉兰玩耍时,没有骑到她。有时看着站在马路上的李癫婆,他恨不能叫她上车,带到外地骑掉她。不然,自己也太委屈太冤枉了。
李玉兰癫了,窑山也不怎么管她,尽管送她到精神病院治过。医生说,李玉兰不是那种极端的病人,属于温和型的,不会对别人造成危害性,可以接回去休息。李玉兰回到窑山,晚上晓得自己睡觉。白天就站在路上乱指挥,嘴里老是说,就是你,就是你。
很凄凉。
那天下午三点多钟,桂猛子中午喝了酒,又听说岳母娘急病需要住院,只想早点把车上的货物卸掉,再赶到医院去。却看到李玉兰站在马路中间乱指挥,桂猛子大喊,你快点走开,老子要过路。喇叭揿得呜呜叫,呜呜叫也没有卵用。李癫婆就是不走开,还喊道,就是你,就是你。
桂猛子烦躁死了,叫道,怎么是我?我哪里跟你斗过榫子?
马路很窄,车子绕不过去。车往左边,她挡着左边。车朝右边,她拦着右边。气得桂猛子呼呼地出粗气。
李癫婆没有癫时,桂猛子想打她的主意,反而被李癫婆踢中命根。当时李癫婆转身就走了,根本不顾他的死活。加上婆娘间常寻他吵架,吵得他烦躁得要死。想到这里,桂猛子终于愤怒起来,大喊,你再不滚开,老子要轧死你。
李玉兰没有被他吓倒,一只手朝桂猛子一勾一勾的,说,喂,你有本事就来压我呀,就是你,就是你。
桂猛子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猛踩油门,发疯样地朝前冲去。
姜贻斌,当过知青,矿工,教师,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酒歌》《火鲤鱼》,小说集《女人不回头》《窑祭》《追星家族》《肇事者》《最高奖赏》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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