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身不坚,依兰水沫,是身常坏,芭蕉之树。
新来的小施正在院里扫落叶。欧阳教授在篱笆外就唤起来,莫扫,莫扫。
欧阳教授晨练回来,脸还有些红。他背着手走进来,抬头看大枫树,几叶飘零,又到秋天了。他对着阶前的空地发呆,从年初开始,欧阳教授就打算在阶前种一株芭蕉树。当然,午睡的夏天,看芭蕉叶分一抹绿是惬意的,夜晚听雨打芭蕉,更是要与古人对话了,但欧阳教授皱着眉,在另一些事上思量着。小施放下扫把,提着撮箕走出去。一部自行车骑过来,打起铃铛,有些嘶哑的叮叮声。她闪到一边,侧头望去,矮篱内,欧阳教授一身白布衬衣,踏着微黄的落叶,秋光在他身上明亮。小施也发起呆来,不扫还真是挺好。
这两间瓦房是民国留下的。旁边还有几间,不过没人住,倒是成了几只野猫的宅院。它们蜷伏墙头,慵倦地享受太阳。有人经过,它们也懒得挪移,只是微微睁开眼,日光下,瞳孔缩成一缝,散毛随风摇摆几下,算是它们保卫领土的警告了。
余先生过世后,欧阳教授执意搬了进来。妻子不愿意,说是晦气。他说没人嫌老师晦气。他搬进来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余先生的照片,黑白的,摆在书桌上,旁边伴一方歙砚。现在,欧阳教授又一个人住了,陪着那张照片。
吃过早餐,有人进院来,把欧阳教授迎上了一辆霸气的路虎车。车有点高,那人搀了一下,欧阳教授才爬上座位。出城外,车停在一个农家小院,可望远山,门口写着“逸庐”。一身苎麻衣的钱总迎了出来,举着肥润的手掌作揖:“可把您老盼来了。”
进屋,一块巨大的和田玉原石横卧在那里,前面还耸着一根石化的木枝。蹲在地上的青黑色石头狮子,显得有些委屈,似乎这位置辜负了自己的身价,瘪嘴顶着一头灰,靠在一个缺了边的陶罐身边。后面摆了一副观音唐卡,旁边紧挨着一副潇湘云水图轴,上面盖了无数个红章,像被人吐上很多生橄榄渣。
欧阳教授坐在茶台边,打量着满屋的“雅物”,手指不觉在膝上敲起来,密集而杂乱,再看向泡茶小妹的手,进行着各种高雅的仪式,不停在茶盏间翻来覆去,好像要从里面变出一只鸽子。钱总软倚在红木榻上,把弄着手腕上的蜜蜡手串,“我这人啊,就好点清玩,不像我那些朋友,成天喝酒唱歌,刚从酒桌爬下来,又爬上麻将桌。说不好听,那叫俗。”喝了几杯茶,为了证明自己的不俗,钱总让欧阳教授指点一下书法。书房里,磨盘大的砚台,上面结了厚厚的墨痂,裂出一条缝,讨水喝的样子。旁边的笔洗足有脸盆大,欧阳教授确认了一下,比他用的脸盆要大。钱总铺开一张纸,“这纸好,老纸,已经没火气了,润墨。”最后那“墨”字说完,嘴里还悠出几口气,在屋里回味了几秒钟。钱总的表情很满意,似乎自己也被这雅致的表述感动了。
写了几幅字,钱总面带神秘,说最近收了一套宝贝,要让欧阳教授见识一下。欧阳教授戴上眼镜,看着画面徐徐展开,“噢,石涛的!金山龙游寺册页。”他又凑近了一些,贪恋地顺着每一条线、每一笔皴擦游移。生命纯是一种欲望,他藐视这说法,用他文化人的清高,“那是贬低了生命”。而此时呢,他的眼里全是欲望,企图把躲藏在山石里的美攫取出来。眼光腾挪了很久,诧异起来,为什么总是难以聚焦。手也跟着焦躁了,急速地翻动后面的图案,直到最后一张,紧张的肩松了下来。他摸了下脸,竟然有泪。
“应当愚还是不愚?”余先生曾问过。
那晚,余先生穿着那件旧毛线背心,手里举着一本《论语》,就这么问他。欧阳刚读研究生,已经给自己规划好了学术道路。第一年要通读中国典籍,打通文史哲的界限,第二年纵览西方经典,吸收中西文化精髓,第三年只沉思,什么也不做,第四年创制出属于自己的艺术思想体系,他这样跟宿舍好友描绘,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书单。好友躲在上铺的蚊帐里,正偷偷啃着一根玉米,伸出头来,继续咀嚼着,指着书单的第一排,让他先把这排书读完再来吹牛。后来这位同学当上了农业龙头企业的老总。同学聚会上,他拍着欧阳教授的肩膀,“大教授,书单上的书都看完了吗?”回家后,欧阳教授找出那张书单,发现还没有完成四分之一。但那时,他年轻得像破土而出的春笋,正要向上舒展,不要弯曲着面对世界。孔子说颜回在自己面前显得很笨,总是不发表意见,后来才发现,颜回能很好地阐发老师所教,原来颜回并不笨。欧阳教授很不屑,这表面是尊师,实际只是老练的圆滑,甚至缺少文人最起码的诚实。余先生长叹了一口气,“死之将至,我却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我才是真愚吧!”余先生那时已确诊为胃癌。
“怎么样?”见欧阳教授激动得流下眼泪,钱总感到得意。当然,他更希望欧阳教授评估一下收藏前景。去年,钱总到日本淘了一批古籍书,欧阳教授找出一本宋版书,还是公文纸本。钱总兴奋得几晚没有合眼,用紫檀盒子装好,摆在枕边,“能买我们这套别墅了。”他对老婆说。
“画得不错。”欧阳教授回答。
这似是而非的评语,拔去了钱总的底气,他有些急了,“这画得不错,当然不错,石涛的画还会差,你看看这笔墨。”
欧阳教授不想摆弄那些术语,就试图说明,他并不是因为激动而流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泪,就是那样一种刹那感应,所以那个时候,他才明白石涛所说的内在感受。几百年了,隔着静流的时间之河,这感受一直等待在那里,只等观者打开画卷。
“而前面几幅,我看到什么呢。我只知道画得不错,笔法精到,不露痕迹。但这笔是尖的,气是弱的,神是散的。”
“你是说这八张画,只有最后一张是真的?”这下钱总要哭了,想到自己为这册页付出的代价,“那可是一块整料,”他在心里哀悼着那张海南黄花梨大床。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看这有收藏印,还有……还有专家早就公认的,你一个人说了可不算。”钱总坚决反对欧阳教授的独断。
说是不信,钱总还是很沮丧,告辞的时候,嘴比石头狮子还要瘪。当然他不忘递过来一个红包,说是感谢欧阳教授的。欧阳教授推了,说我就是来看画的,不是给你鉴定的。
钱总突然想起,上次答应帮忙给余先生出全集,后来有事忘了,做人还是要有信用,现在马上叫人去办。欧阳教授迈出的脚收了回来,走过去特意跟钱总握握手,“这前面几张虽然是仿品,但这是张大千仿的,所以还是很有价值的。”
余先生全集的事有了着落,欧阳教授看着远山,觉得像先生的一幅云山图,整个画面皆是空荡的雾气,深处仅有小山一痕,落款是“愚翁”。要说愚,先生倒真有点愚。也许是一辈子未婚,老来脾气就有些古怪。每天清早,他准点起身,顺着小路往西北角走,那里有个小院,院里种了一株芭蕉树。这芭蕉树是个怪物,别人都这么说。北方这么冷的天,居然不会冻死。冬天,主人在它身上缠些稻草麻绳。到了春天,又新发蕉叶,绿荫如故。余先生围着小院踱步,不急不徐。人们说,他是想着芭蕉树下的佳人,好像仿照另一个民国的老故事。早些年,院子里的人都还在。院里那位男士听着余先生的脚步声起床,并在先生到达窗边的一刻,准时向太太请安,附上一句,“还是我最爱你”,与院外的脚步声暗自较量。等到院里的两位都已不在,院外的脚步声还执意响起。那天,芭蕉树也死了。余先生站在那里,路人听到余先生说,“还是我最爱你”。那以后,余先生经常画水墨芭蕉,寥寥几片残叶。
回来后,欧阳教授打开电脑,继续修改书序。有些资料要查找,他站起身,从书柜翻出一本旧书,里面夹着个信封。他想起来,这是余先生留给自己的《勤礼碑》拓片,可他早就不记得放在哪里了,跟架上很多书一样,只在放置时得到他手指的眷顾。他忘了关电脑,展开拓片仔细玩赏,以前他一直以为印刷的图片跟这差不多,今天他看出来了,拓片保留着原有的一种感觉,一种很模糊却又真切的神采。就像他对着余先生的照片,时间久了,会觉得陌生。而他想起先生时,对着头脑里的那个影像说话,倒感觉更加亲切了。可这亲切有那么真实吗,每次他要定下来努力捕捉那影像时,一切却消失了。
第一次到先生书房,他给镇住了,是那块丑石镇纸吗,摆在桌上,几块麻点,像个佝偻的老人,还是那满柜泛黄的书,在看不见的深渊里给他搭出一条软藤。有的人就像生活在故事里,故事外的人张望着,那是一种让人无所适从的浪漫,他愿意停留。
有时,先生会教他磨墨,看似简单却不易做好,指掌与墨条的力量很微妙,否则就听不到那极富节奏的款款声。中秋节,月色极好,人与物都泛着青瓷的釉光。家里晒的豆腐干,欧阳蒸了一碗,还带了一壶黄酒。两人在大枫树下赏月。余教授难道兴致好,用手拿豆腐干吃,喝了半壶酒,说起了国外的求学生活,还有那爱了一辈子的美人。“学问很好,性格要强,生气时,她能用无锡话夹英语骂人”,先生看看自己的手,还有指甲,一切都很清楚。
“你们到底是……”
“那时约定,谁先毕业就先娶她。”
“那你比他慢了。”
“不是我慢,是他狡猾,玩了个花招。”
先生换了个话题,说起平生见过最美的月亮,在一处峡谷,两谷之间生起一轮澄圆,“古人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想起来,人生倒不一定是梦。梦总会忘记,而人生的一些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糟糕的是,我的记忆却越来越不清晰了。”欧阳教授想起黄酒的味道,还有先生的面容,好像月亮落进水里的影子,水波荡起来,一切混淆起来,成为模糊却依然美丽的影像。只有一处,那白色,过于清晰。欧阳教授慌忙跳格,书序还应该加上两点,论述一下余先生的理论创新。
妻子来了,带了一包杂粮粉,还有核桃和红枣,嘱咐欧阳教授早上用开水冲泡。
“可不能再吃方便面了。”
欧阳教授被看穿了秘密,露出青年学生才有的腼腆笑容来,“就吃过一两回。”前年,儿子生了小孩,妻子搬过去帮着带孩子。他不愿跟过去,走进儿子租的那间两居室,他总觉得有点不安。
“儿子让你搬过去,反正你也要退休了,听说这些老院子都要拆了。”
“等拆的时候再说吧。”
他想起儿子辰昊的话,“爸,你不能只活在一个概念中。”
“概念?这是个什么概念,自以为活在古代,模仿着高人逸士的言行,其实是妄想症,是不合时宜?”欧阳教授可不认为自己是老古董。虽然平时写书法,但他早就用电脑写文章了,微信朋友圈上比较活跃,时常发些感悟心得。学生们那些新鲜玩意,他也感兴趣,书桌上的荧光笔、立式书夹都是学生帮着网购的。那天学生还送了一包新加坡的方便面,包装袋十分诱人,摆着几只带咖喱酱的大虾,画风浓郁,逗惹起嘴里无数味蕾。欧阳教授迫不及待把姜黄与奶白两种颜色挤入面汤,随手拿起一本书,压住面碗,让面饼充分受热。这时,辰昊来了,看着他那碗古怪的方便面。而他们的谈话绝不会从这碗方便面开始,他们经常沉默,交待一些必要的事情,或者展开一些不那么激烈的争执。争执的时候,他看着辰昊的眼睛,里面是一个生了绿毛的古董,还只是一个古董盒子。
辰昊五岁,欧阳教授给他一只毛笔,让他在报纸上涂抹,渐渐儿子能在描红格上写出像样的横竖了。先背诵《声律启蒙》《幼学琼林》这些,再慢慢进入到四书,他想象着那份宏大的书单,可以在儿子这里完成了。但辰昊开始心不在焉了,“云对雨,雪对风,什么时候让我学武功”。儿子嘴里的“学武功”就是玩游戏机,每个孩子都着迷,游戏机可以连接到电视,还有一个操作手柄,控制着屏幕上的英雄拳脚生风。儿子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游戏机,欧阳教授分明记得,他以前回来是写毛笔字的。现在,儿子正紧张地扳动手柄,“侧踢,侧踢,连环脚加旋风腿,过关!”欧阳教授看到一个未来的武功高手,一个插着裤袋在街头游荡的影子。他恐惧,后悔应该答应儿子,用一个月不吃零食的承诺,买来那台游戏机。儿子回来,发现电视机旁的宝贝不见了,换成了一摞厚厚的字帖,像是一座纪念碑。可惜,这是代表欧阳先生失败的纪念碑。儿子在找遍家里每个角落后,把那座纪念碑打翻了。欧阳教授的火气上来,扬着手要打,可这张脸,他吓了一跳,这分明是自己的脸,那有些高低不对称的眉毛,现在扭成了愤怒的“一”字,像康有为的碑体书法。
辰昊不再拿毛笔,后来改学素描,大学选了建筑设计。欧阳教授曾试图跟儿子拉近距离,他知道儿子喜欢德国建筑师密斯的风格,看儿子做设计图的时候,他凑上来说,那位建筑师的理念其实跟中国传统哲学很接近。辰昊干咳了几声,好像被欧阳教授的陈年气息呛住了,又好像努力在咳走讪笑,称那是“一种懒惰的附会”。儿子跟自己对话时,总带着些讥讽的语气。欧阳教授不甘心,提起毛笔,演示了一下黑白的简洁优雅。
“可这与生活无关了。以前的人用毛笔写文章,你现在是用电脑写文章。你现在用毛笔不过是个空洞的概念。”欧阳教授脑中那么多圣贤之语,竟然卡住了。“你以前老跟我说什么书法之道,我也不反对他们的优美,但那是属于过去的优美了。现在真要有道,那也是打字之道、开车之道,不是你那些虚无缥缈的道。难道我们就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道吗?你看我现在打字,都要打出韵律了,再打打就气韵生动了。开车嘛,开得熟练了,开出文化了,说不定就像你们这些人说的,身心俱忘了。”辰昊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父子的沉默让房间的阳光格外刺眼,欧阳教授这才注意到压面碗的那本书,是一本《周礼正义》,上面溅了滴面汤,晕开一小块难看的黄渍。“这才是我的生活场景吗?”欧阳教授体会到一种真实的不堪,自己就是一本被虫蛀坏的书。
欧阳教授心里也愿意听儿子的数落,有时他也会觉得是自己错了。前几年,儿子结婚买房,首付款还差四十万,欧阳教授和妻子清点了全部存款,还不到二十万。儿子低着头领来一位朋友,带着一幅画,“能不能给个鉴定意见,你是权威,说了就算。”儿子的眼神里有无奈、恳求,为另一种自尊降低自尊。欧阳教授突然明白了,余先生为什么会说自己“一无是处”。谁都想要理想地活,但那想法是从手握就散的沙土生出来的。如果存款上的数字多一些,就不会面对这种场景,如果面对这种场景,没有那些无形的原则桎梏,他就会平静地完成这一切,至少在现世里的完美。手在发抖,拿不起笔,他尽量低头,不敢看儿子的脸。他知道这固执是跟余先生学的,在个人世界里这当然是高雅的姿态,可现在,真像儿子说的,这只是多么空洞无力的概念。儿子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欧阳教授看向照片里的余先生,很想埋怨他两句。心里又觉得痛,如果余先生为现实留一点余地,那么他不会过早逝去,而这意味着他可以完成毕生的心愿,写完那三大卷的五代艺术史。而他在确诊胃癌后,根本无力承担巨额手术费用,只能保守治疗。其实也就是开些止痛药,那并不能缓解多少痛苦。在后人的阅读中,这个生命最多留下一个简介,最后一句“患胃癌去世”,这几个字,读者轻轻掠过,叹息一句走得太早,而故事里那个人要用多少个痛苦的夜晚去完成记叙。
学生们想办法帮余先生凑钱,有学生介绍了一位藏家,专门来买余先生的画。先生有些为难,说自己只懂点水墨,怕是过于简陋。藏家也不介意,请他画一支墨梅就好。余先生下笔利落,也不晕染,单用笔勾勒,一支梅花就清清落落出来了。藏家品评了很久,说着清雅妙绝的话,眼神却在犹豫。藏家自认也是懂文人画的,围着书桌转了几圈,指着一处小枝,请先生再添上几朵,当然,文人那种疏淡是要的,但不能太过稀疏,否则就有瘦瘠之感了。先生不动,搁了笔端水吃药。藏家劝说了很久,得不到回应,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了,手伸过来捉住先生的手,往毛笔那里挪。一排墨汁溅上了藏家的脸,“你自己画吧”。
余教授离开的那个冬天,那是个最冷的冬天。即使走在泥土里,也能隔着鞋感觉土地的坚硬。树木冷作一团暗褐色,野猫也不知缩进哪处缝隙。
欧阳教授和余先生的侄儿轮流在医院守着。余先生醒了一次,抓着学生的手,“那芭蕉树还在吗”?
“他已经糊涂了。”旁边的侄儿小声说。
“我要回家。”余先生又醒了。
一股劲风迎面推过来,欧阳教授裹紧了围巾,顶着风向前跑。他要去找一辆车,把先生接回去。先生的侄儿也同意,已经那样了,让老人回家也许更好。
后勤处长坐在办公台后面,没有抬眼,沉思着某个重大的问题,“哦……先打个报告吧”。
“来不及了?你这情况是什么呀。”处长站起身来,抽出支烟,用食指和中指间滑动着,好像很努力在想办法,忘了点烟。
“他孤身一人,是不容易啊。”他把烟又放回了烟盒,走出去问了几句。回来时,他告诉欧阳教授,副校长开会,那台小车已经出去了。全校就两台车,一台老拉达,另一台大货车。
欧阳教授不能放弃,哀求,“人都不行了,为什么不能接一下。”
“本来就不符合规定,你也知道的。余先生就是个讲师,也不是教授,我已经破例想办法了,你怎么就说不听了。”
他知道是自己不讲理,现在他能讲什么理,他只有一腔无力的愤懑。处长的话把这无力变成了有力,他生平第一次拍了桌子,扔了处长桌上的文件,并扯掉了处长别在胸口上的钢笔。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看着处长发红的脸,他的脸应该更红,像有烙铁贴在上面,热得让他想撕下来。他开始跑起来,在下楼梯时被绊了一下。他转过身朝那楼梯踢了一脚,嗓子里干哑地冒出一句,“我才不会死在你这楼梯上。”
他想起了表弟,这几年改革开放,表弟开早餐店卖包子,现在买了一辆小货车跑运输。
“你让我运个快死的人,哥,万一死在我车上,我可怎么办?你可别求我,我求你了,我给你下跪了,好不好。”
风更大了,一根树枝经受不住,断裂下来,砸在欧阳教授脚边。他失魂落魄地走着,围巾散了下来。回到余先生院子,他想把先生桌上的照片带过去。他的手扶着篱笆,没有往前推,只是紧紧地攥着。竹片嵌进肉里,好像这种痛能减轻他的痛苦。
远远他看见余先生的侄儿,前倾身体,拉着一架板车。他感到慌乱,慌得要逃走。周围突然变得寂静,心脏跳到了耳边,咚咚地起伏。他走近,板车上一片白,没有下雪,那不是雪。心脏的鼓动加快,他用手抓住头发,盖在眼睛上,又拨开一条缝,好像这样才能固定视线。再走近,他看清了,那是一块白布,覆盖着什么。这时候,风掀开一角,露出一簇白发。这一小簇白发,雪白了整个天地,让世界回到未始有意识的那刻。在开始之前,一切都没有形状,而一根稻草在燃尽的瞬间也不会改变形状。先生回来了,可惜是闭着眼睛回来的。风太冷,那簇白发微微颤抖了一下,每个生命就是这一点点的颤抖。
欧阳教授全身冰凉,膝盖如折断般,跪了下去,头磕到地上,他听到大地的抽噎声。这是个最冷的冬天。
从发现第一根白发,欧阳教授就开始拔,他害怕白色,看到就想起白布下的那簇头发。年纪大了,这记忆反而更深刻。他在枫树下坐一整天,看一片叶子如何掉落。走路的时候,他怀疑自己不是在前进,只不过是面朝着前方,后退着步子。在南方一个小院,他见到一株芭蕉树,叶子黄了,全部垂落下来,样子很难看。“这芭蕉好像专为了展示生命有多脆弱,”主人抱怨着,这树特别好生长,但也容易死。
欧阳教授答应帮一位名画家写画评。第一眼看到画面,他的眼珠马上沉到脚底,不忍再看第二眼,他看不懂这后现代的水墨画,但人家的画值钱,刚从欧洲展览回来,据说一平尺在十万以上。就这一平尺,刚刚能够盖上余先生的脸。还有,这一平尺上,摆着一叠钱,他想给儿子买套房子。他开始参加一些画家的研讨会,努力找出一些好话,以理论的堂皇形式表达出来。对于批评,他比较谨慎,最后这些都变成一些温和的希望。“我并没有违背自己的原则,至少不会把假画说成是真的。”欧阳教授自语,似乎要对余先生有所交代。第一次参加研讨会,工作人员递上信封。其他几位熟练地放进裤袋。欧阳教授也学着他们往裤袋放,但偏偏今天这条裤子口袋浅,只放进去一半,留了一截在外面。这无疑让大家都感到尴尬。欧阳教授走到角落,把信封拿出来,捏小一点,再塞进去。这下裤袋又鼓出来,像长在外面的一个肿瘤。无奈,他只好再次拿出来,缩进了西装袖管里。在朋友的劝说下,他还买了一种高额的投资型保险。“可以留一笔给你儿子”,听到这样的话,他感到安定了很多。
他认真地思考过自己的变化,自己并不是个贪恋物质的人,一碗方便面配豆腐干就很有滋味,日用品也是简单为好。想到钱总那堆积如山的物品,那倒是一种受难,把人消耗进物品中。欧阳教授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些什么,仅仅需要给儿子买一套房子吗?余教授的白发又染白了他的视线,他在心上发现一处过不了的关,“我需要点尊严,至少要尊严地死。”
高中同学大鹏夹着书法集来了,头发留长了一些,穿着褐色对襟布衫。
“你从前不是卖保险的吗?”
“我现在是书法家了。知不知道现在艺术才是最火的。”
欧阳教授这才知道,从前的很多朋友都成了书法家。大鹏倒是苦练了几年,又结交了不少圈内朋友,顺理成章地上了几次展览。据他自己说,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有个老板看上了他的字,觉得大气周正,摆在家里聚财,便和他签了协议,每年给三十万,全部书法作品归那位老板。大鹏开玩笑说,“有点像被包养了,可不能给别人写字了。”“书法是什么,不过是心迹的震颤,是学养的流溢。”余先生的话老是冒出来。他觉得这固然不错,可总要先让自己站立,有一只自由的手可以握笔,欧阳教授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迂腐。
大鹏带欧阳先生去参加古琴雅集。欧阳先生发现,好古之风果然盛行,听众里有不少汉服美女,盘高头发,插了几根金钗。他想起前几天参加一位书法大师的雅集,几位道袍美女开道,各执一个花篮,向天空洒着花瓣,雅乐奏起,大师这才缓缓出场。相较下,琴师倒是清素,跪坐席上,凝神聚气,正与古琴对视。大家期待了很久,他才悠然抬起双手,轻放弦上。谁知人群中响起一阵手机铃声,坏了这清净气氛。琴师修养好,只当作听不见,再次起势,右手挑抹了几下,左手正要走弦,另一部手机响了,这次是唱歌,“可是,张士超你这个混蛋,你带着姑娘,去了闵行,你到底把我们家钥匙放在哪里了,你到底把我们家钥匙放哪里了……”歌曲声势庞大,八音齐奏,八个声部共鸣,还有人群中捂嘴的笑声。琴师的指甲在弦上扣出一句愠怒,停了下来,竭力保持脸部清冷的表情,“琴为知音人,还是请你出去吧”。弹了两曲,散了不少人,他们找到那位被驱逐者,“你这歌太牛了,什么歌,最近的那个神曲吗?我也要下载来当铃声。”
上午听琴喝茶,下午听琴喝茶,傍晚,欧阳教授碰到熟人买菜回来。对方很羡慕,说你这生活多好啊,天天听琴喝茶,多雅致。
“差点给雅死。”欧阳教授忍不住说了实话。
余先生的全集终于出版了,一共三本,包括他的论文集、诗文集,还有未完成的五代艺术史。研讨会那天,正好是先生逝世三十周年,欧阳教授特意选了这个日子。
小会议厅坐得很满,圈内的专家几乎都来了。“这比先生追悼会来的人多太多了。”本来应该高兴,欧阳教授却感到有点扭曲的失落。
发言自然也是热烈的。有位老先生拿着话筒不愿放下,从庄子的艺术思想谈起,结合“二王”书法精神脉络,还有苏轼的文人画传统,沿着千年的历史数下来,一直传承到余先生身上,最后还站起来即兴咏了一首七绝。像喝完一壶好酒,他带点醉醺醺的得意,摆摆衣襟,才挺着胸坐下来。快到午餐时间,还有一大半专家没有发言,欧阳教授让学生拿个钟摆在桌上,到十分钟就轻敲一下桌面。为节约时间,吃完盒饭,大家继续研讨。有的人撑不住,半张着嘴,悄悄靠在椅角睡着了。听着他们或从容或激昂、或严谨或散漫的赞美,欧阳先生越发感觉羞耻,就像自己参加的无数个研讨会一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有的人,连先生的书都没有翻过”。他知道这想法有些刻薄。但他分明记得,自己是感觉良好的,尤其会后,总有些人簇拥他,夸赞他的发言“精妙”“在古典底子里陶蒸出自己的气象”。他的笑容不自觉冒出来,很想学着年轻人的样子,伸出手来跟人家“give me five”。现在,他苦笑了一下,原来最可笑的是自己。发言快要结束了,他掏出一张纸,前天写好的总结发言稿,密密麻麻像爬着一群蚂蚁,他念不出一个字。他把稿子折好,重新放回包里。
他站起来,举起先生的一本书,封面有一半是白色的,“你们知道余先生死的时候什么样吗?就这样……”他弓着身体,艰难地走了两步,“就这样,用一架板车拉回来的呀。”他走着,仿佛那架沉重的板车就在他肩上。
高铁上,欧阳先生抱着那株芭蕉,也是这样弓着身,像护卫一个新生儿柔软的躯体。
去年他在无锡相中一棵大芭蕉,朋友从树上分了种苗,培育到半米高。小蕉叶搭在欧阳教授脸上,有一股清凉。对座那位穿褐色皮衣的男人,怀里也抱着一瓶酒,与欧阳教授对视,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老兄,你这一看就是好东西。”对面的男人终于说话了。
“不是。”
旁边的人开始议论,有人说像棵芭蕉,马上被旁边见多识广的人否定了,看那小心的样子,不可能是那种不值钱的东西。皮衣男人也加入讨论,根据他周游世界的经历,这应该是南美一种铁皮芭蕉,样子跟中国芭蕉差不多,价值可就不一样了,那东西金贵,据说能治疗癌症。
大家露出敬佩的眼神,看向他怀里的酒瓶。
“这可是我的命呀。1811年的伊甘,法国波尔多产区的伟大年份。”他轻轻抚摸了瓶身。为了这瓶酒,他专门飞去法国,拍卖场上竞争激烈,丝毫无损他的决心。为确保安全,他开了证明,专门为这瓶酒买了个头等舱座位。后来还是舍不得放下,在飞机上抱了十几个小时,“手都抱得抽筋,但想想和几位老友品评这好酒,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了”。欧阳教授没有看他们,低头数着蕉叶上的脉络。
欧阳教授把小芭蕉种在屋前,培上些肥料,5月的天气开始暖和,草丛里开了些白色的绣线菊。
初冬第一次降温,芭蕉叶就全蔫了,过了几天,只剩一个光杆。“也许它过不了这个冬天。”欧阳教授还是用稻草小心包好,进屋继续收拾东西,他要离开了。
第二年春天,这里变成了工地,老房子都准备拆了,到处是挖掘机和工人。
欧阳教授回来的时候,正是夏天,芭蕉叶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他想起一句诗,“芭蕉心尽展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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