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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创作与评论 热度: 13952
一条新修的水泥路从远处的小镇拐进村子,又钻过村后的大山,直通山那边的城市,紧跟水泥路冒出来的,是路边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雪白楼房,楼房的主人大都是修路征地的拆迁户。

  球二爹的房子不在拆迁之列,他的房子与水泥路中间隔着大片田野,为此,球二爹郁闷了很长一段日子。

  最近几天,马路两边的住户发现,往日里风风火火如陀螺般转个不停的球二爹,居然慢悠悠地沿着这条水泥路转起圈来了。起始,住户们以为他是看新鲜,但慢慢地,大家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球二爹转圈那神态,实在没有看新鲜的劲,也不像寻找什么东西。他到底在干什么?周围人看不懂了。

  今天天气好得很。一大早,金汪汪的太阳从东山跃起,瞬间照得水泥路四周油光闪亮,路边的山林里,起早的鸟们像对歌比赛似的,一首比一首唱得欢。球二爹又转上水泥路了,只是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与早上美妙的风景太不协调。

  “球二爹,您这是去哪里?”白婶婶特意从房里走出来,问道。白婶婶比球二爹小不到两岁,孙子都快结婚了,她不再叫他球二哥,而是跟孙子一样叫他球二爹。她注意球二爹这种反常举动好些日子了,总觉他这样做必定有原因,今早她决定好好问问。

  球二爹停住脚步,但眼睛仍看着别处,嘴也没张,仿佛神思还在遥远的地方回不来似的。这与球二爹往日的做派有些不同,往日里他为了赶时间,拔开双腿拼命往前赶路,明明听见人家与他打招呼,也脚不停眼不移嘴不张,顶多喉咙里嗡一声就人已走开很远。但今天,他并没急着往前赶,而是停下来了,身子停着脑子似乎也停着,对白婶婶的热情招呼似乎有感觉又像没听出来。

  “球二爹,进屋坐坐吧!”白婶婶将嗓门放大一些,喊道。她认为球二爹耳朵还好使,只要声音稍大他就听得见。

  可是,球二爹只是面无表情地站住,并没回答白婶婶的提问。

  “您是要找东西还是要去哪里走走?”白婶婶明知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大,但为了让他开腔只好明知故问。

  球二爹摇了摇头。没待白婶婶再开口就走开了。

  “这老头子是怎么啦?”白婶婶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球二爹确实有心事,有一桩沉重得让他透不过气来的心事。准确地说,这心事在他心窝子里捣腾搅得他日夜不得安宁,是从豁嘴牙的一句话开始的。那是两年前,村里还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但政府要在村里修路的传言已流传很久了。有天中午,他干完田里的活回家,碰上一伙人聚在一起扯谈,便凑过去听。原来他们谈的是政府为村子修路的事,有人说政府要修一级公路,一共六车道,连通远处的镇与山那边的城市,有人说政府已开始统计拆迁户了,每户都能得到一笔拆迁款。球二爹都七十出头的人了,家已交给儿子管,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有哪些拆迁户?”对方看了他一眼,说,具体哪些户要拆迁眼下还不清楚,不过到时政府会召集拆迁户开会。球二爹也没多想,正要转身走人,村里那个口无遮栏的豁嘴牙没头没脑地喊住他,说:“球二爹,您老人家当年那个乖堂客跟姓汤的跑了,讨个二婚的儿媳妇也跟人跑了,将来你孙子结了婚,孙媳妇该不会又跟人跑吧?”这个豁嘴牙真是个“祸嘴牙”,一句话说得球二爹胸窝子猛地一紧,脸上火烧火辣地痛。他赶紧转身走了。

  球二爹人往家走,心却怎么也不能从当时那场景中走开,接下来的日日夜夜,豁嘴牙的话顽固地在他耳边回响,害得他心事一天比一天重。如今,这桩心事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无论如何,他得想办法放下,否则他死也不能瞑目。

  说起堂客圆圆当年跟姓汤的男人逃跑一事,球二爹起初也感觉很丢脸,也为此恨过圆圆,但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他早看开了。

  要不是那个时代,圆圆是不会嫁给我的!圆圆逃跑后这三十多年,球二爹常常这样宽自己的心。那是一个阶级成份比什么都重要的年代,青年男女找对象,首先不看对方长得好不好看,家境富不富裕,也不看对方书念得多不多,而是先看对方家里成份是什么。球二爹家里是贫农,大哥是公社会计,两个弟弟当了解放军,属红得发紫的家庭。不过,年轻时的球二并没有因为家庭根正苗红而生出优越感,相反,他有些恨爹娘不公平,同样的爹娘所生,哥哥能说会道成了共产党的干部,两个弟弟生得牛高马大眉清目秀,而他,仿佛与他们不是从同一个皮囊里滚出来的,个子矮小皮肤黑如牛屎不说,还生着一副苦命相,脸瘦而短,小眼睛小鼻子,嘴唇乌青,下巴长得像猴子,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的舌头生得太大,就是乡下人说的夹舌头,说起话来变音又走调。球二对讨堂客不抱希望,偏偏有媒婆上门了。媒婆一进门,就把女方夸得比天上的嫦娥仙女还漂亮,“那个圆圆,一双眼睛又圆又大,亮得像正月里的灯笼,皮肤白得像嫩豆腐,两根乌青的辫子在后腰间摔啊摔的,走起路来轻巧又好看。”眉飞色舞地说完这些,媒婆的语气低沉下来了,“只不过,女孩家的成份有点矮,是地主。”爹娘先是睁圆了眼,根本不相信如此漂亮的姑娘会轮到他家球二,接着一听地主这两个字,竟犹豫着不知怎么答话了。球二却在一边急了,抢先回媒婆话道:“先去女方探探(看看)吧!”

  球二爹怎么也不能忘记第一次去圆圆家的情景。那天,他穿着借来的新褂子,新布鞋,皂角水把牛屎黑的皮肤擦得黑里透红,心情紧张又兴奋地跟着媒婆出了门。走了十来里山路,又坐筏子顺着绿缎子似的资江水淌了好几里,再爬完四十多级麻色石块砌成的码头。最后一级码头快踩到脚下时,他们的面前出现大片翠绿的田野,田野尽头的山脚下,一溜威武气派的大宅子沿着山脚延伸开来。球二跟着媒婆一步一步地往宅子方向走,步子越来越犹豫。这是多有钱的人家啊?我们家的全部家当加起来,只怕比不上人家屋顶的一片瓦咧!他想。靠近宅子时,球二腿发软,不愿再往前走。媒婆轻轻地碰了他一下,手指着正屋旁边的一间偏房,说:“他们家已搬出大宅子,住进杂屋了。”球二这才又敢挪脚。

  大户人家的杂屋也比球二家的正屋气派齐整。屋顶的黑瓦,麻石块砌成的阶基,漆着朱红油漆的粗壮屋柱,都是球二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的。球二恍恍惚惚地跟着媒婆进了门。房间里光线比外面暗,他好一阵子才慢慢适应。完全能看清屋里的陈设时,球二发现,圆圆的父母姐妹好几个正看着他,他不由脸上火辣辣的两腿麻酥酥的。媒婆向他一一介绍圆圆的家人,他红着脸傻傻地笑着,窘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您好之类的见面语也没顾上说一句。媒婆与圆圆家人大讲客套,球二才稍微放松了一点,趁机偷偷溜几眼圆圆的家人,从圆圆爹娘的眼神和面部表情里,球二觉得二老对他的长相并不介意,而且对今天的相亲很慎重,但溜到圆圆身上时,正碰上圆圆眼睛往他身上看,他尴尬地朝圆圆笑了笑,心像猛然被浇了一盆凉水,圆圆冷漠和不屑的眼神像两把发着寒光的箭,刺得他浑身发抖。他自尊心受到了重挫,垂头丧气地缩在门角,恨不得当即就走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媒婆大吹特吹球二的好:“他呀!贫农成份,大哥是公社会计,三弟四弟全都参加了解放军,他心肠特好,会疼人,女孩跟了他没人敢欺负!”圆圆的爹叹息道:“您也晓得的,我们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么子事,只求圆圆快点脱离苦海!”媒婆当即宽圆圆爹的心:“您老人家只管放心,圆圆跟了球二,谁敢动她一根毫毛?”媒婆的话让球二受到鼓舞,他一激动,竟忘了媒婆不准他说话的嘱咐,插话道:“您几(只)管放心,爷爷(圆圆),跟脚(着)我,没宁(人)敢欺负!”球二话还没完,房间突地爆发出笑声来,是圆圆和她的妹妹在捂住嘴巴笑。球二狼狈不堪,恨不得立马打个地洞钻进去。

  球二出了圆圆的家门就再也不想那桩事,圆圆看不上他,他自己又当着大家的面出尽了洋相,这事还能成么?想不到,两天后,媒婆又找上门来,说圆圆的父母催他们快结婚。

  在那个阳光油纸般发亮油菜花香四处飘散的春日,球二一身崭新红光满面地去接圆圆。圆圆却哭成了泪人,家人左哄右劝,两个伴娘连拖带推地折腾了半天,她才勉强出了门。村里那些还没找到对象的年轻人,听说球二找了个漂亮的地主崽子作堂客,先是骂他“碰了鬼”,但待圆圆进了球二的屋,他们才傻了眼,想不到啊,一朵这么鲜艳的嫩花被球二这个近乎残疾的家伙给摘了!他们带着复杂的表情喝喜酒,一面可惜圆圆,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一面又对球二满怀羡慕与嫉妒。闹洞房时,他们故意出恶点子,成心把嘴往圆圆脸上蹭,借机去摸圆圆的腰,害得球二提心吊胆。晚上喝“抬茶”,小两口抬着放满茶碗的茶盘小心翼翼地走,有人暗地里伸出脚使绊子,害得圆圆不小心往前一蹭,身子差点摔倒,手里的茶盘也晃动起来,茶自然从碗里漏出来了,使绊子的人趁机带头起哄:“茶漏了,喝漏茶不圆满,重来!重来!”害得小两口只好回厨房,把茶碗添满再来。也有人在球二专心抬茶盘时,冷不防地喊他一声,球二的头本能地循声一转,结果茶盘斜了,茶又漏出来了。一轮“抬茶”折腾好几次,小两口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深夜,客人散去,新房里只剩下小两口,球二面对如花似玉的堂客,真是紧张又慌乱。他不知如何向她开口,又担心接下来的事会遭到圆圆的拼命抵抗。想不到,圆圆不哭也不闹,只是闭着眼静静地躺在床上。球二颤抖着双手,试探着解圆圆的衣扣子,圆圆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球二胆子大些了,加大了动作幅度,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昏黄的煤油灯下,圆圆白嫩的身子在球二面前暴露无遗时,球二竟激动得身子发抖了。圆圆却仍直挺挺地躺着,头转向一边去。球二虎狼般尽了兴,圆圆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到了枕头上,枕头已浸湿一大片。球二看着眼前的圆圆,不知怎样安慰她。他理解圆圆,人家在那么气派威武的宅子里出生长大,往后却要跟着他住这样矮小的茅房,心里肯定难过。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恨,为什么我们村里没有圆圆爹那样的大地主?要是有,依我球二的成份,最好的房子一定会划给我,那样圆圆就不用跟我住茅棚子了。一瞬间,球二生出一股豪情,对圆圆说:“爷爷(圆圆),你莫伤心,将来,我一定砌一栋又大又漂亮的房机(子),让你和我们的啊(伢)子住在里面,舒服得不得了!”圆圆自顾抱住枕头哭,根本不理会球二。

  球二担心村里的臭男人打圆圆的主意。但圆圆对村里的男人统统摆出冷面孔,那几个对她挤眉弄眼的臭男人自然没趣地打了退堂鼓。圆圆从不主动找球二说笑,也不同球二吵架,晚上僵着身子睡自个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孩子生了三个,球二从没见圆圆笑过。球二却一直没有忘记新婚之夜向圆圆许下的诺言,盼望哪天手头宽裕一些了,他为圆圆和孩子砌一栋高大宽敞的宅子。

  问题出在一九七八年那个炎热的夏季。那天收工回家,球二发现竹床上放着一个鲜红的塑料玩具,而圆圆多年以来一直板着的苍白的面孔,这时候居然出现了两块绯红,从没见过的笑意荡漾在她脸上。“今天来了个货郎,我在他那里买了个玩具。”从不找球二说话的圆圆,今天居然主动找他说话了,弄得球二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几天后,球二见到了那个货郎,他高出球二大半个脑袋,生着一头油黑的卷发,平头,皮肤黑得发红,鼻梁高挺,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球二上午见他进了邻村,下午又见他来了他们村子。他在村子里转了两户人家,后来便径直去了球二的家。球二以为他又是去找圆圆卖担子里的小玩意,没放心上。接下来两个月,球二发现这个货郎出入他们村子越来越频繁,几乎隔几天来一次,再想到圆圆这个夏天的巨大变化,球二的担忧迅速地膨胀起来。这天,他看着货郎进了村子,便对圆圆说要去邻村办事,借机走开。他刚出了村口又折转,从房子后坡的山上潜回来,轻轻推开后门,刹那间,他眼前天旋地转,金星乱冒,这对狗男女正赤身裸体地干得欢,平时在他面前像僵尸一样的圆圆,此时叫得比母猫还难听……

  球二像被恶狗追赶的孩子一般,拔腿逃到房后的山窝里,躺在草地上使劲地哭,哭声呜呜咽咽,沙哑沉闷,他的手一会摸着胸口,一会使劲地抓扯旁边的草,手指抠进了泥土里。哭了一阵,脑子清醒多了,但胸口仿佛正被一把锋利的刀在割着,痛得他握紧的拳头不停地发抖。“哭么几(子)?!”他骂自己道,“是人家做了亏心事,我应该捉住他,狠狠地揍他才对!对,用菜刀狠狠地剁,把他剁成肉浆!”他嘴上狠狠地骂,身子却并没站起,另一种意念在提醒他,不能揍,圆圆本来不爱我,要是把她逼急了,搞不好她一不做二不休,赌气跟姓汤的跑了怎么办?为了三个孩子,为了圆圆还能留下来,我还是忍了算了,但我必须暗暗地想办法,让姓汤不再来我们村子。他起身,用山泉水洗了一把脸,然后装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回了家。

  他能忍圆圆却不能忍,她的魂都被货郎摄走了,她成天对着球二板起脸,稍不顺意就大声呵斥,晚上,她有意睡到孩子的床上,不让球二拢她的边。姓汤的货郎三天不进村子,她就借机跑出去,球二只好装着不知情去找她。那个球二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早上,隔壁房里女儿的哭声特别响,球二赶忙跑过去,一看,圆圆已不在床上,她睡的那边,被子早凉了,她房间的后门半开着。他屋前屋后地喊啊找啊,没有半点回应,他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圆圆这一跑再也没了音讯。

  他恨过圆圆一阵子,恨她不守妇道,让他在村里脸面丢尽,恨她的心比毒蛇还狠,丢下三个没长大的孩子不管。但不去两年,他的气消了不少,圆圆的做法确实太不要脸,但圆圆从一开始就不爱他,跟他生活在一起很痛苦,这桩婚姻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跟姓汤的跑。他要振作起来,他要独自抚养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他要供他们读书,他要给他们砌宽敞舒适的大房子,他要体体面面地把两个女儿嫁出去,风风光光地把儿媳妇娶进来。

  从此,他成了个不分白天黑夜不管冬夏冷暖的“猴精”(村里人给起的名字),他买不起鞋,四季光着脚丫子,脚板磨得比石头还硬,他的孩子大雪天光着脚板上学,赶到学校时脚已成红虾子,班主任心疼得直淌眼泪水。他没钱添置衣物,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单衣,孩子的衣服总是脏不拉叽,缺胳膊少腿。他没时间整理家务,房里常年乱得像狗窝,天黑回家,他的孩子这个在泥巴里打滚,那个在灶膛里抽瞌睡,孩子们的头发里长期沾满棉絮球草屑子像乱草堆。村里人笑着说:“球二那几个孩子是在泥巴里睡大的。”他一人要做几个人的事,所以他的时间比任何人的都精贵。他走路像猴子一样轻巧飞奔,速度比村里任何一个小伙子都快。别的男人砍树枝,必须带上长把的镰刀或者梯子,他却赤着脚,用嘴衔住刀背,两手抱住树杆,哧溜几下爬上树,咣当咣当几刀吹下一大堆树枝,然后又用嘴咬住刀背,两脚一跃,身子一下从这棵树移到那棵树。他一天要做其他男人几天的事。别的男人散了工就扯谈聊天,他散工是另一件事的开始。八十年代初,农村时兴喂母猪,球二从中看到了赚钱的机会,他喂了两头种猪,一头是洋种,一头是本地种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或者浓雾弥漫的早晨,别的男人早在家里闲扯或在床上和堂客缠绵,他却腰间挂着一支手电筒, 手拿一根褪去叶子的竹枝,“嗨嗨嗨”地赶着他的两只种猪,走在乡村窄窄的小路上。附近村子的小孩不会说话,当着全村人的面喊:“球伯伯,我娘说,我家的猪婆子发情了,要请你去一趟。”男女老少由此哈哈大笑。球二这时很难为情,脸刹那间飞红,但他没时间跟大伙笑,他只盼着队上早点散工,让他去赚那种猪的钱。八十年代末分田到户,也不知从哪一天起,人们喂猪婆的热情消退了,他的两只种猪从此没了生意,他又瞄准了贩卖狗肉的行当。他一次购进一大批小狗崽,用红薯萝卜将他们快速地催肥,然后杀狗卖肉。那几年,他心里天天想着狗,到哪个角落都在寻觅狗的影子,他隔着好远都能嗅出狗的气味来。村里笑他眼睛成了狗眼,鼻子成了狗鼻子,人也快变成狗了。他杀自己喂大的狗,也偷过人家的狗,被村里人责怪过几次后,他停止偷近边的狗。长时间杀狗,他身上慢慢有了一股狗的血腥气,逗得狗们见了他就乱发脾气,只要他经过的村子,不管熟不熟悉,也不管是恶狗还温驯的狗,沿途都会上演一场狗吠的接力赛。但他无须吓唬那些狗们,因为狗们害怕他身上那股狗血气,只敢远远地追着他叫却不敢真正咬他。

  他从没想过男人想要的舒服与体面,成天只想着做事和赚钱,只有在梦里见过圆圆,摸过她那白净的温热的身体。终于,大女儿到了嫁人的年龄时,他梦想中的房子砌成了。那是四间用红砖砌成盖着黑瓦的房子。两个女儿都在那栋房子里出嫁,儿媳也接进了那栋房子里。

  娶邻乡的寡妇桂芳为儿媳妇完全是球二的主意。儿子虽然没有大舌头,但同他一样生着两片发乌的嘴唇,个子不高。他不能让自己的痛苦延续到儿子身上,只有降低要求,找一个与儿子般配甚至条件比儿子略差只要能生崽的女人,儿子的家才能稳定,儿媳才会死心塌地跟儿子过一辈子。球二卖狗肉时常去邻乡,见到了不久前死了男人的桂芳。桂芳高大壮实,丈夫去世后她回了娘家。球二喜出望外,来不及跟儿子说就把意思对女方说了。就这样,他既当媒人又是父亲,半年后将桂芳接进了他家。儿子刚完婚那阵子,他常躲在被窝里,想起圆圆走后这些年,他一人又当爹又当娘,白天在外像蜘蛛结网般劳作,天黑进门家里冷锅冷灶黑灯瞎火,水没水喝饭没饭吃,三个孩子鼻涕泥巴糊得满脸都是,像从山里走出的毛孩,他不由泪水流出眼眶。如今好了,他可以缓一口气了,家里有了年轻女人,就有了生气,回家有热饭吃有开水喝,换下的衣服有人洗,房子有人打扫,这才像个家啊!有女人的家才算家呢!想到这些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想要的家,他又忍不住痴痴地笑。

  他想象中的快乐的家并没维持多久。媳妇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村里兴起了打工风,年轻的男女成群结对去广州深圳。球二和儿子很害怕这股风,编造种种理由阻止桂芳出去。他们越阻拦,桂芳越是执意要出去,理由是家里太穷,负担太重,在农村种田没活路。球二说:“农村是穷一点,但也饿不喜(死)人,我们不是这么多年都活下来了么?”儿媳便跟儿子闹,说球二太没上进心,也不想想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都起了高楼,日子过得多活济!球二爹说不过儿媳,便对儿子说,她实在要出去你就跟着去,家里的事我来管。在球二看来,只要儿子天天跟儿媳在一起,媳妇就不会走圆圆那条路了。哪晓得儿子出去不到两个月就只身回来了,无奈地告诉球二,桂芳倒是很快进了工厂,他却找了好几家都没人要。球二气恼地说:“你不晓得多呆一阵再找地方?急着跑回来搞么几(子)?”儿子不吭声了。球二又不无担心地问:“桂芳对你还好不?她没跟别——”“好着咧!您别乱猜!”球二信了儿子的,以为真是自己神经过敏,想多了。最初的几个月,桂芳每月都写一封信,寄一些钱来,球二的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可是半年后,桂芳的信突然断了,钱也不再寄来,球二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天天催儿子道:“你快给桂芳写信,问问她好不好!”儿子嘴里应着好,信也写了,就是没见桂芳的回信。球二又催儿子,你去街上给桂芳打电话,问问她么子时候回家。儿子总是在他的催逼下去街上,回来后告诉他,桂芳身体很好,只是从以前那个厂子出来了,现在正找新厂子。又过了半年,桂芳那边仍没有半点消息,球二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逼儿子道:“就是天塌下,你也得给我出去找桂芳。”儿子被他逼急了,只好收拾行李又出去。这次,儿子在外面呆的时间更短,一进门连爹都没喊,抱着两个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生闷气。球二的心重重地往下沉,脑子里嗡嗡地响得厉害。“是不是桂芳——”他战战兢兢地问儿子。“爹,您莫问了,桂芳跟虎叔叔在一起了,虎叔叔给了她两千块钱!”“啊?!”球二爹脑顶猛地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脸上像重重地挨了两巴掌,眼前金星乱舞。完了!刚到手的幸福生活又没了!可怜的儿子,你爹三十几岁跑了老婆,你却三十岁不到老婆跑了,可怜的孙子,你爹你姑一点点大就没娘照顾,如今你们又是一样,往后,没娘的日子够你们受啊!这个不要脸的桂芳,你真是丢人丢到家了,你跟谁在一起不行?为么子偏偏要跟我的叔伯兄弟啊?他可是我叔叔的亲儿子啊!你叫我们两父子怎么和他们相处啊?球二的心,这阵子真是又气又痛又恨。当年圆圆逃跑,确是我球二配不上她,不值得她爱,可是桂芳,你和我儿子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差距,你们在一起时还是有感情的,你怎么一出门就变心啊?两千块?两千块你就跟自己公公的堂弟睡觉?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球二爹疯狂地抽自己耳刮子,抽得儿子跪在地上给他作揖,吓得孙子孙女大哭。

  桂芳跟叔公的事在村里村外传开了,球二爹父子像被霜打的茄子,整天蔫着脑袋不敢出门。球二爹不敢出门贩狗肉,不敢拿正眼看村里人。他整天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带着孙子孙女田里土里山里干活。孙子孙女白天跟着爷爷和爹,夜晚却哭喊着要妈妈,球二爹此时心像被鞭子抽打般痛,当年圆圆跑了,他的儿子和女儿也是深更半夜哭叫着要妈妈,他迷迷糊糊地哄他们,现在,要他儿子的儿女再受这样的苦,他心里生出特别的无助与恐慌。

  孙子孙女一天天长大,他们都继承母亲的优点,个子高五官周正,摆脱了球二父子尖脸猴腮的贫贱相,和两片乌青的嘴唇,这让球二爹心里稍微宽慰了一点。更让球二爹欣喜的是,孙子居然会读书。刘家几代都是蛮汉子,到他这里居然出了一个会读书的,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见到了一点豆大的灯光。他精神又振作起来了,他要像过去抚养三个孩子一样抚养孙子,他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子也要让孙子读大学,进城工作。孙子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固定的收入,还愁稳不住幸福的家?

  球二爹再次挺直腰杆出现在村里人面前,他恢复了当年惜时如金节俭得像叫化子的做派,他又恢复了削尖脑袋赚钱的能力。他知道儿子能力不行,性子憨,所以从不把送孙子上学的希望放在儿子身上。他重新做起了狗的“公敌”,身上又有了狗的血腥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狗追着他叫。他觉得光贩卖狗肉还不够,又学着与人一起淘金。他先在港里淘金砂,但运气不好,在港里泡了几个月也没能洗出几滴金砂。于是又同人挖井找金,希望某眼井里能掏出一块足够把孙子送到大学毕业的金子。一次,他正在下面挖着,没想井塌方了,泥土一下垮到他身上,差点砸断他的脊梁骨。休息几天后,他又瞄准了卖豆腐攒小钱。他从街上买来黄豆,用磨子磨成豆浆,然后在自家的老铁锅里慢慢加热,放些石膏与明矾,将豆浆做成豆腐。他做的豆腐又嫩又紧又香,很快被周围十里八村喜欢上了。他于是加大量,一天做两桌。每天挑着豆腐去卖,他不怕来来回回的几十里路难走,就怕不善与人说话。他于是想出了一个好招,像体育老师一样给自己配一只哨子,每到一处想招呼人买豆腐又不想讲话时,他就吹哨子。附近村子的人只要听到哨子响,就知道是球二爹送豆腐来了。他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积攒着他那沾着汗水的角票与块票,卖豆腐的钱勉强够维持孙子的学业时,他放弃了贩卖狗肉的营生,成天起早贪黑地做他的豆腐。孙子进高中那年,他六十岁刚出头,却头发全白,背驼成了一张弓。当一种付出无私纯粹到超出一般的程度,一般人就不理解了。村里的老人们骂他碰哒鬼,这样拼死拼命地为孙子干,将来孙子就算读出书来,只怕你也享受不到了。他懒得同这些老人罗嗦,这些年他养成了不同外人说话的习惯,但心里还是在想,我连带儿子都没想过要享他们的福,莫说带孙子了!

  懂事的孙子一口气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飞遍了附近十里八村,人们开始用另一种眼神来打量这个勤劳得有些古怪的老头子,而他的豆腐又加了一桌,由他一个人卖变成爷俩分村去卖,他的哨声也更加清脆昂扬。孙子大学毕业居然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这消息在村里甚至县里引起了更大的轰动。每到一个地方卖豆腐,都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向他竖大拇指,夸他了不起,说他这些年的苦没白吃。连县中学的老师也认识他了,一见面就恭恭敬敬祝贺他孙子做了京官。村里人劝他,你孙子都工作了,你用不着这样拼命地干了。远在北京的孙子总是在电话里说,爷爷您辛苦了一辈子,不要再这么干了。球二爹是可以安心吃闲饭了。可是此时儿子又有了新想法,他说,村里到处是雪白的楼房,唯独他家住的还是几间平房,要是将来他儿子领个女孩回来,我让他们住哪里?于是,爷俩又攒足劲卖豆腐。几年下来,爷俩用卖豆腐的钱,加上从亲戚家借来的钱,盖成一栋气派的楼房。搬家那天,爷俩办了酒,遍请亲戚朋友和乡亲。

  村里人都说球二爹苦尽甘来,应该享清福了,儿子孙子也想在他有生之年好好孝敬他。球二爹在儿孙的请求下,终于安心地把家交给儿子管。

  三年前快过年的时候,孙子打电话说要带女朋友回来,喜得球二爹红光满脸,整天笑呵呵地。孙子和女孩进门那天,爷俩穿得干净齐整,女儿和孙女帮着料理饭菜。球二爹看着城里来的准孙媳妇,心里不由想起当年的圆圆,她们长得好像啊,个子都那么高瘦,皮肤又白又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脸上两片桃红。只有头发不一样,圆圆扎着两根乌黑的辫子,走路时在屁股上一搭一搭的,而这女孩是卷卷的短发。女孩给球二爹一个大红包,亲热地喊他“爷爷”,羞得球二爹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把红包藏好,计划等孙子结婚时添一点钱再送给他们。

  豁嘴牙这张臭嘴真是不带爱相,好话不说尽挑人家不爱听的讲。不过,人家的烂嘴不说这话时,球二爹的脑子没往这方面想过,总觉孙子读了大学,又在京城当了官,莫说找一个老婆,就是要找几个也不难,如今人家这么一说,球二爹便前前后后地回忆孙子带女孩回家后的三年多,越想越觉中间有不对劲的地方。周围小伙谈恋爱,顶多谈一年就结婚,孙子都谈了快四年了怎么还不结?一般小伙子都是二十几岁结婚,孙子都三十出头了怎么还只是谈着?不行,他不放心,得好好问问他们爷俩。

  回家刚坐下,儿子肩上挂着卖豆腐的挑子回来了。球二爹问儿子,我孙子结婚的日子定下来没有?儿子答,还没。球二爹问,都谈了快四年了,怎么还不结?儿子答,我也劝他早点结了,免得夜长梦多,他呀!却一个劲地说不急不急。球二爹还是不放心,问,他没和你说别的吧?儿子不解地问,么子别的?爹的意思是?球二爹也说不好什么别的,但他不想把自己的担心说出,只好说,没有呢,我想多了。

  过了一段时间,球二爹的生日到了,孙子从北京打来电话,祝爷爷生日快乐。球二爹郑重地问孙子,你都三十出头了,再耽搁不起了,为么子还不结婚啊?孙子说,爷爷您别着急,总有一天我会结婚,让您看到重孙子的!球二爹觉得孙子这话有些敷衍他,语气很厉害地问道,你莫老是哄爷爷开心,你只说到底打算哪天结!孙子答,爷爷别急,快了!球二爹对孙子回答还是不满意,又觉得电话里说不清楚,于是对孙子强调,今年过年一定要带对象回来,我当面和你们说!孙子犹豫了一下,最后同意了。

  球二爹成天回忆孙子领女朋友回家到现在这段日子,越想越觉有些不来劲。三年前,孙子和他女朋友高高兴兴地进家门,一口一个爷爷叫得那么亲热,可是接下来的两个春节,孙子都是独自一人回来的。问他为么子没带女朋友回来,孙子只是勉强说了句她要加班,没时间。不对啊!孙子不是说过两人都是坐办公室的,上班和休息时间一样么?怎么这会孙子过年休息她却要加班呢?于是找儿子问。儿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说记不清了。球二爹便大声骂起儿子来,好你个猪脑子,你是怎么当爹的?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放心上!儿子觉得球二爹说得有道理,于是当晚给孙子打电话,一定要弄清楚恋爱谈得怎么样了。孙子先是吱吱唔唔,后又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好女孩多的是。这下,球二爹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孙子和那女孩之间一定出了问题。

  很快又到了春节,虽然球二爹一再嘱咐孙子带女朋友回家过年,但孙子还是一人回来了。这顿年夜饭,三个人各有心事,吃得不来劲。

  饭后,球二爹不顾三十晚上不能说扫兴话题的习俗,一定要孙子汇报谈恋爱的进展情况。孙子知道瞒不过他,只好如实相告。原来,他和那女孩一直谈得好好的,原计划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结婚,可是后来,他单独住一间房的愿望落了空,领导说,房子紧张,要申请一人一间,只有等下次了,可是他说的下次谁也搞不清要到猴年马月。

  “你不晓得在济(自)己的房里结?”球二爹气得睁大眼睛问。他认为,孙子5000多块钱一个月,早该买房子了。

  “爷爷,我自己没房子呢!”孙子答道。

  “你工机(资)那么高,怎么不买呀!”

  孙子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他和女朋友两人工资加起来一万多块,两人都没爹妈相助,新房想都不敢想,只能买二手房。他们看中了一套90多平米的二手房,老板要200多万,贷款140多万,首付要60多万。

  “要这么多钱?”球二爹灰色的小眼睛睁得圆圆的,“你们不会买小一点的?”

  “我认为买小一点户型没问题,等以后我们有积蓄了再换大的,可是她的爹娘不同意,他们说他们将来要给我们带孩子,小户型住不下。”

  祖孙三代一时没了话。

  “你们手上有好多存款?”球二爹问道,“要是凑不齐这笔钱,你们就一直这样等下去?”

  “我们两个人的存款加起来有20万,离首付还差40多万。她的爹娘给了我一年时间,一年之内不把房子定下,让我另找别人!”

  原来是这样!球二爹没话了。为了让孙子早点结婚,他什么都愿意做,可是,他和儿子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卖豆腐,或者不停地卖狗肉,都没法挣到他要的那笔钱。如果他们的楼房能卖一些钱减轻孙子的负担,他也愿意把楼房卖出去,自己和儿子随便找个窝棚住下,可是他们的房子建在这村旮旯里,谁会要啊?要是能碰上拆迁,他家也能得到二十来万的,偏偏拆迁没能轮到他家,球二爹心里那个急啊!

  孙子回北京了。儿子生了个不想事的脑子,孙子出门没几天他就恢复了原样,天天没心没肺地干他的活。球二爹有了这么沉重的心事,干活不如以前麻利了,但他不顾儿子的反对,每天帮着他田里土里地忙。去年底,孙子为了节省路费,没有回家过年。球二爹虽然知道孙子的做法有道理,但他心里不能不更加苦闷,他这辈子出了这样不光彩的事,儿子这辈子出了比他更不体面的事,他不能让这种扫面子的事发生在孙子身上,孙子是他和儿子全部的希望,孙子一天不结婚,他就一天不得安宁,只要能为孙子弄到这笔钱,他什么事都愿意做,哪怕要他这个干巴老头子的命。可是他都七十多了,白送人家都没人要了,叫他怎么办啊?球二爹忧心忡忡,彻夜难眠。

  村里的水泥路修好不久,村里的谷爹爹不小心被一辆大货车碾死,村里人拦住货车司机。最后,交警出面调解,货车司机赔死者家属40万。办丧事那几天,球二爹帮着干烧火煮饭之类的杂活。

  死者入土为安后不久,人们发现球二爹的行为有些古怪了,有事没事老在水泥路上转。村里人对儿子说,“你爹是不是老年痴呆了?这路上很不安全,你莫让他老往水泥路上走啊!”儿子不止一次提醒他,说那条路上太危险,要他莫到水泥路上去,想转就在自家菜园子里转好了。球二爹嘴里答应儿子,但背过儿子又往马路上走,每天都在马路上走几趟。

  老天的脾气真怪,出门时阳光灿烂耀眼,球二爹穿着单罩衣还觉得热,才转了不到两个小时,倒春寒说来就来了。先是乌云被狂风卷着乱飞,接着寒雨铺天盖地而来。球二爹这会还穿着单衣,慢悠悠地走在马路中间,似乎对寒冷和大雨毫无知觉。

  白婶婶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赶快把球二爹接回去。儿子拿着雨伞急匆匆地跑出来。雨越下越大,儿子边跑边喊,雨水不停地往嘴里灌。路过白婶婶的房前时,儿子看见了前面转弯处爹的影子。爹站在风雨中,仿佛在等待什么。儿子大喊:“爹,你等我,我给您送伞来了!”球二爹似乎没听见儿子的话,脚步慢慢地往前移。儿子正要加大声音喊,两道强烈的探照灯光朝他射来,他赶忙避开灯光,将视线移向暗处,他看见爹的影子正移向马路中间,离探照灯后急驰的大卡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大卡车驶过来了,爹来了一个急冲,紧接着刺耳的汽车急刹声在旷野里响起……儿子瞬间想起谷爹爹被汽车碾死赔40万的事,巨大的恐惧劈头盖脸地袭来,他脑顶发麻,双腿发抖无法移动,刹那间,两道闪电像两条弯弯拐拐的金色的蛇,狠狠地划破天际,借着闪电的光,儿子明显地看见一道血柱如红色火焰般向天顶冲去……

  张晖,女,1970年代初出生于湖南桃江,1994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2006年参加毛泽东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习。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主要发表于《芙蓉》《安徽文学》《湖南文学》《广州文艺》《天津文学》等刊物。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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