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想让我先有个印象,一路上,朋友讲的都是青牛湾的事。他是县报社的负责人,平时东奔西跑的,很注重搜集资料,对本地的情况自然摸得熟。我边开车边听他闲扯。
到了青牛湾,已三点多了。
连日的寒潮将旅游区扫荡一空,几乎不见游人,静得让人心里发毛。一进寨门,北边山上蹲踞的古堡便进入视野,可好像是有意吊你的胃口,山道修得左一拐又一弯的,路面凸显的又净是些粗砺的石头,我感到车冻感冒了似的一个劲打哆嗦。按说我的驾龄也不短了,这路却让我丧失了耐心,真想把车扔掉,朋友说古堡还远着呢,步行过去怕是天都黑了。我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了。道边每隔一段竖着一盏古旧的马灯,也时而可见一架木框草顶的简易门,渲染出一种朴拙的古兵寨的氛围。
终于还是到了。我将车停在山脚下一个空阔场地,然后跟着他往山上的古堡走。
这是黄河拐弯处突兀而起的一座山岗。
古堡坐北朝南,原先可能是个石堡,经了多年风吹雨打,城墙已四处坍塌,外面包的石头和青石片只残留了极少一部分,大部分墙体裸露出内里夯实的黄土。门洞保存得还算完好,由青石条砌碹而成,高大,宽阔。门洞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留了几行字,模糊不清,依稀看到“成化几年”的字样。这大概便是古堡建造的时间?
对成化年间的历史,我略略知道一些,最引人眼球的莫过于成化皇帝朱见深和万贵妃的爱情故事了。万贵妃要比成化皇帝大十七岁,但朱见深却一辈子死心踏地只爱她一个人,不离不弃。史书说她“貌雄声巨,类男子”,用现在的话说,这万贵妃不过是个相貌平平、嗓门又大又粗的女汉子。那么朱见深为何对她至死不渝呢?这得从明朝的那场危机说起,据说这位朱皇帝两岁时,其父英宗朱祁镇被瓦剌部落俘虏,扣为人质。随着叔父朱祁钰上台做了皇帝,原本贵为太子的朱见深一下子沦落为一个被人侧目的郡王。在冰冷的宫院里,小小的朱见深每天深陷在恐惧、孤独和冷漠之中,这时候,年长的万贵妃出现了。当时她不过是个地位低下的宫女,叫万贞儿,成为贵妃是后来朱见深做了皇帝的事。万贞儿有一颗善良的心,她就像他的母亲一样,细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时时保护着他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她给了这颗无助的心灵以安慰,以依赖。朱见深十岁时,英宗复辟成功,重新坐上了皇帝的宝座,朱见深也重新做回了太子。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朱见深却再也离不开万贵妃,即使她后来越来越老,也越来越丑,却是他心中永远的女神。朱见深四十一岁那年,万贵妃病死,他竟然也跟着一病不起,不久死去。
“王老兄,这个朱皇帝还真痴情啊。”朋友感叹说。
“痴情得近乎病态了。”我点点头。
“两年前,我有过个想法,在古堡内造几处院子,当然要打上成化皇帝和万贵妃的旗号。”朋友一脸得意之色,“我把这个想法跟在旅游区搞策划的朋友说了,他很兴奋。老板对他的工作一直不大满意。可等他写了个文案报上去,老板却没批。真不知这些有钱人怎么想的了。这是给他们创造财富啊。”说到这里,他显得很遗憾。
“想法倒是出奇,”我笑笑,“可说到底那对活宝并没来过呀。”
“来过怎样,没来过又怎样?如今哪个地方打造旅游业,不是天马行空地编造?”
“编也得有点根据吧。”
“当然有根据了,这儿不是有长城,有古堡吗?就说朱见深来了视察长城,慰问守卫古堡的军队,万贵妃随行,然后,夫妻俩为青牛湾的美景陶醉,决定住下来。这不很简单吗?”朋友说着笑起来,“老兄啊,你是个作家,应该知道想象力的重要了。”
“你倒是会虚构,不如也写小说。”我说。
“写小说?挣不了几个钱的,打死我也不干。”这话一出口,可能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妥,忙解释起来,“别介意啊老兄,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其实我也想写小说,可没你那才气啊,所以,还是做新闻混口饭算了。”
“确实不挣钱,我早想下这条贼船了。”我说,装作一点不介意。
“这都什么事啊。”朋友显得愤愤不平。
说话间,进了石门洞。堡内的房屋几乎都坍塌了,只留下一些石砌的断墙和破碎的瓦砾。那些房屋估计是早先的兵营和民居,但没有一间完整的。朋友看出了我的疑惑,说以前村民们都住在堡子里,后来嫌吃水困难,陆续搬了出去,住到了外面的山坡上。没了人气,再加上长时间无人维修,房子哪有不塌的道理。过去一进来,先看到一座影壁,壁后是观音阁和关帝庙。破四旧那阵子,这些东西都给拆除了。
堡子东侧,倒是有片金壁辉煌的庙群,但一看就是新修的,据说是几年前这里的老板投的资。我觉得它们有些夸张,也懒得进去,扫了一眼,便出了古堡。堡外正北方向有座敌楼,紧临北面的黄河岸崖。与古堡相比,这座由青条石砌成的方方正正的望河楼,保存得还算完整。四面无门,只北面离地十几米处有一小孔窗户,据说当年守楼的官兵是通过绳索和一只小筐掉上这里进去的。这山岗,东西北三面都是峭壁,像是伸进河心的一个半岛。
河对面的万丈峭壁上刻着三个大字:青牛湾。那已是另一个县的地界。悬崖上也有个村子,朋友说,那村也叫青牛湾。前些年,两家因为村名打过几次官司,这边认为那边名不正言不顺,那边反说这边是侵权,可这笔账算不清,越算越糊涂。后来就不再算了,两家都使出浑身解数搞开发拉游客,每年都会举办一些活动,比如桃花节、杏花节、摄影节、旅游节,等等。
“目前看,”朋友说,“那边开发的势头更猛,大大小小盖了不少旅店。”
“游客多吗?”我问。
“夏天来的人还真不少,一拨接一拨的,可真正住下来的又不多。说到底,还是条件简陋啊。”
“那盖这么多旅店干么,不是浪费吗?”
“不,”朋友不以为然地说,“这叫做强做大,该花的钱就得花。”
那个村庄东南处的河边,一段黄色的土墙从坡上逶迤下来,看起来有些残破,多处塌毁,但骨架还在,撑起了大致的轮廓。朋友伸手指了指,“看到了吧,那就是边墙。”
“明长城?”我有点失望。
“七百多年了,这已算不错。”
我朝边墙下冰冻的黄河看去,因为河道弯曲,地势相对平缓,再加上气温突降,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看上去显得分外平静。朋友说湾里的水至少有四五十米深,水下有修建水电站时被淹掉的村庄和民居。下游十几里处修了一座大型水库,大坝的存在,使得河里的泥沙沉淀,河水随之变清了。“这是冬天,河水结了冰,看不出什么。你要是夏天来了,别提水有多好看了,鲜绿绿的,朝河里扔一块石头,能听到‘唿嗵一声重响。”
我们在山上四处转悠。
除了几处农家乐酒店,房子全是石碹的,大多分布在古堡四周以及南面和西面的坡崖上。据说,这村人一律是明代从江苏调过来戍边的将士后裔,都姓赵。现在,这些房屋大多人去室空。我们进来时,除了在停车场附近看到一个拾柴禾的老婆子之外,再没发现一个原住户。没错,我确定那老婆子就是这里的原住户,直觉告诉了我这一点。
“怎么都走了呢?”我问。
“开发商把这里承包下来后,”朋友表情淡漠,“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每户给了一笔钱都迁出去了。”
真是个石头村,随便一处房屋都是石头垒砌的,院门前的路是石板路,院里户外,是石磨,石碾,石墙,石屋顶,石头鸡窝,石头狗圈。除了那几家有点不伦不类的“农家乐”,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时间似乎静止在这里。羊圈,鸡窝,石碾,石水缸,依然保留着原来的模样,窗棂上的窗花仍在,一点都没褪色,似乎人们早上才刚刚离开,去外面串亲戚去了,到了晚上,他们便会返回来,一推门进到自家的屋子里,生火做饭,吃饱喝足了睡觉。这当然只是我的一种猜想。现在,即便住下来,也看不到那些朴实的农人了,看不到牛呀狗呀鸡呀的,能看到的只是从前田园生活的一些遗迹。
静得像一个梦,恍惚。
来的路上,朋友说民国初年,这地方还是个热闹的大码头,船桅林立,屋宇鳞次栉比。村子里有牌坊,客店,货栈,赌场,烟馆,酒肆,戏台,甚至还有妓院。一直到五十年代初,码头上还经常停靠着四五十只帆船。
环着古堡有一条石板道,看得出是新修的,便于游客观景。西边靠河的道上有几个游人,都拿着相机或手机在拍照。
“这么冷的天居然有游客?”朋友眼一亮,“我得去抓个新闻。”
我点点头。“去忙吧,我四处走走。”
“那就先委屈你了,”朋友匆匆地说,“我一忙完就过来。”
“没事,”我摆了摆手。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一个人行走,可以随时停下来发呆。身边有个人,行动反而会受到限制,你总不能一点都不顾忌别人的感受,只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吧?对我这样一个喜欢发呆的人来说,有人伴着显然是一种折磨。套用我老婆的话说,我的那些破文章都是发呆的成果。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她还是理解我的。
胡乱走着,忽然撞见了一个人,七十来岁,皱皱巴巴,松松垮垮,拄着一根拐杖,罗圈着两条腿。窄路相逢,我和他无法错过。
怎么还有人?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不是都迁走了吗。
“您好啊大爷,”我试探着跟他打招呼。
“你谁?”老汉反问我,一副警惕的样子。
“游客啊,”我解释,“来看看。”
“一个人?大冬天跑来啦?”他直直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从火星上飞来的怪物,“这时节没啥看头。”
“来办事,”我笑笑,“听说这地方不错,顺路看看。”
“就说嘛,专门来,不值得。”老汉摇摇头。
我有一种感觉,从这个老汉嘴里可能会掏出些东西,记下来说不准就是篇不错的小说。我掏出烟让他抽。他愣怔都没打就把烟拿过去了,又凑在眼皮底下看,大概在辩认是不是好牌子,好不好吃,看了半天却顺手把烟卡在了耳背上。他拿烟的那只手,关节粗大变形,显然过去没少干重活。另一只手,也是变形得让人不忍多看。我又拔出一支烟给他,他嘴上说“咋能老吃你的烟呢”,手却毫不犹豫地接过去了。我给他点了火,自己也点了一支。
“您是这村人吗?”
“是,”老汉贪婪地吸了口烟。
“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不住这里,又住哪里?”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那,您住在哪儿?”
老汉伸出那只关节变形的手,朝堡墙那边指了指,“就那儿,堡墙下,看到那个柳树了吧,我家就在树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堡墙下确实有棵大柳树,树下的窑洞却好像塌掉了,只剩了几堵残破的山墙。那他又怎么住?那棵树倒是清清楚楚地映在眼里,但枝杈给寒风打了个干净,不挂一片叶子。没等我说出自己的疑惑,他又迫不急待地开了腔。
“客人,”老汉还是堵在当路上,像是怕我听得不耐烦,夺路而逃。“我在这山疙瘩上住了四十多年。我家窑院跟你看到的那些一样,也是石窑石墙,地都是石板铺的。这地方啥都缺,就是不缺石头。碹窑那阵子,我还年轻,那些石头都是我一块一块背上去的。”
“您几间窑?”
“六间,整整六间。”
“还真宽敞。”他手里的烟快抽完了,我又递过去一支。
老汉也没推辞,接过去就抽,不过这次没用我打火。“是,宽敞着呢,住着也好,冬暖夏凉的。要我说窑洞比房受住。别人咋想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习惯了。早些年,人们都住在堡子里,后来也是有了几个烂钱,变得娇气啦,嫌吃水不方便,都搬下去了。这地方吃水困难,夏天背上的是黄河水,冬天背上的就是黄河冰啦。”
“那您为啥不搬下去?”
“我?”老汉叹了口气,“没那个气力了。年轻时苦重,落下一身毛病,身上的关节都变了形,再没力气受了,搬下去谁给碹窑?”
“您没孩子?”
“看你这话说的,”老汉摇摇头,“没孩子我不成了独夫?”
“那他们怎么不帮个忙?”
“晓得你就会这么问。”老汉哼哼着说,“不瞒你说,他们自个的屁股都拿瓦盖呢,哪顾得上管我?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娃们念书的学费也够他们挣了。不过这也不怪他们,谁让我这当爹的没本事呢,我要是有钱,补贴他们点多好。你看买下我们村的那个老板,大小老婆好几个,生下一大堆娃,可人家有钱,老婆娃们都跟着享荣华。咱没本事,娃们就得跟着受罪。这就是命呗。客人,人不能不信命啊。我觉着这里也挺好的,清静,自在。还能种点地,好歹也能养活我那老婆子啦。”
“是没错,人老了清静些好。”我说,蓦地记起了在停车场附近看到的那个老婆子。她,会不会就是这老汉的老伴?
“客人,你不知道啊,”老汉突然转了话题,“我和我那老婆子本想就这么安安生生过日子,可有人要撵走我们。”
“什么?”
“有人要撵走我们!”他大声说。
“谁?”
“还能有谁,那灰牲口老板呗。”
“不是说每户给了不少钱吗?”我记起了朋友的话,“你怎么不搬?换个地方也好啊。”
老汉额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给了不少钱?哪个嚼蛆货说的?那么大一处窑院,才给八千块钱,这不是打发讨吃的吗?那点钱顶个屁用,搬下去连半间窑也碹不起来。”
“才这么点?”
“你当给多少?八万,八十万?”老汉将烟头吐在地上,一抬脚狠狠踩灭了。“日他妈的,我就不走,死也不走。”
听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阵子他们把我家的门洞也封了。”老汉又点了我递过去的烟,“你说这些家伙心眼多坏。”
“封了门?”我吃惊。
“那又咋样,他能把路立起来吗?有本事他把路也立起来呀,他要能把路立起来就好了。”说到这里,老汉得意地笑了笑,“院墙塌了好几处,我找个地方就能出来,饿不死的。”
他这一笑,我心里反而更疼了,给踩了一脚似的。
“我就不走,死也死在这儿了。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你说我上哪儿去?去年中秋节前,他们又上门叫我搬,说再给加点钱,加到两万,问我行不行。我说不行,给二五一十万也不走了。他们就吓唬我,说你个老鬼活腻了,是不是也想学赵六的样子啦。”
“赵六是谁?”
“你听我慢慢说,”老汉又大大吸了口烟,“他也是我们村的,比我年轻多啦,五十来岁,也不想走。他们雇了帮打手,半夜里摸进了院子,没死没活地打,打断了一条腿。赵六扛不住了,搬了。”
“怎么能这样呢?”这些年听过的这类事太多了,但我还是有些吃惊。
“我就不搬,死也要死在这里。”老汉好像在跟谁赌气。
“可是……”我又要说什么,耳畔飘过个苍老的声音。
我扭过头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人呀。
“是我那老婆子,越老越离不开了。”老汉又看了我一眼,“再说吧客人,我眊眊她去。”说罢,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往那边去了。
拐了个弯,就不见了人影儿。
真像个梦,很恍惚。朋友还没过来,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哪里,采访谁。
我心里空得发虚。
那边有几个游客,挤在西边坡上一处突兀的崖头上拍照。此时,太阳离西边的岸崖只有一尺来高了。我这边的坡上,石窑、石墙和各种石具都沐在霞色里,抹上了一抹淡淡的桔红,很温暖。若是站在石墙下照张相,效果肯定不错,可朋友不在,我又懒得玩自拍。再看脚下的黄河,给那霞色一衬,显得更静穆了,静穆中暗含着一种刺骨的寒冷。河那边的岸崖下,泛着一道粗重的白色冰痕,应该是封冻前快艇划出的痕迹。浪花在盛开的一刹那冻结了。
我走了过去,跟一个穿迷彩服的游客打了个招呼。
也就是打个招呼,没想到此人很健谈,竟然老朋友似地跟我聊起来。他说他是打石家庄那边过来的,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我问他住在哪个酒店。他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堡子南边的农家乐国际大酒店呀。我也跟着笑。好像是记起了什么,他问我,你也是记者?我摇摇头。他笑笑,这鬼天气,没事真不如待在家。我说,你肯定是记者了,还是带着任务来的。他说,让你猜了个准,我们报纸策划一个版面,要一大组照片,让老总给打发来了。
“不容易啊。”我说。
“谁让吃这饭碗呢,”他又一笑,“不过这地方确实不错,好风光啊。可就是东西太贵,回去难报销。知道吗,鸡一百五十块钱一只,鱼二百八十块钱一斤,简直赶得上唐僧肉了。”
“旅游区嘛,都这样。”
“只能将就了。”他忽然压低了嗓子,“对了,没事千万别住这里。”
“怎么?”
“听说,这地方半夜闹鬼。”
风一下灌进了我的衣领。“闹鬼?”
“是。”
“你,开玩笑吧?”我不相信。
“我怎么有闲心跟你开玩笑?”他使劲摇了摇头,“这么跟你说吧,昨天中午我出来拍片子,碰到个老汉,说了半天话。回了店,跟店老板一说,他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好像是记起了什么,问我那老汉长得甚模样。我比划着一说,他一下变了脸色,不再接我的话茬了。不管我怎么问,他就是不说。我心里悬悬的,觉得此事必有蹊跷,想搞个清楚。晚上吃饭我要了瓶酒,让他过来喝几杯,他也没别的客人,就陪我喝,到后来他喝高了,话也多了。他说你碰到的那个老汉早就过世了,说不准碰上鬼啦。”
“可能是吓唬你。”我迟疑了一下,“你没得罪他吧?”
“我能得罪他个什么?”穿迷彩服的记者忽然笑了,“讲得都有眉有眼的。他说前些年迁村,那老汉不想走,他们就封了他的门,蛮以为这下会把他逼走,可老汉太倔,就是不肯搬,又给他加钱,还是死活不走。后来有一天,老汉的窑洞不明不白塌了,没了住处,他就跑到县政府告状,一趟趟地跑,问题却解决不了。后来有一天,人们看到老汉吊死在了门前的柳树上。他死了没几天,他那老婆子跟着也死了。今天一早醒来,店老板可能后悔了,反复对我说,昨晚他喝多了,他啥都没说,啥都不知道。”
“这事不会有假吧?”
“真假谁搞得清楚?反正我明天一早就离开了。”
我又要说什么,朋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见我在跟那个记者聊天,他笑了笑,“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
“忙完了?”
“刚才还跟这位先生聊了聊。”他点点头。
那个穿迷彩服的记者,看了我朋友一眼,又冲我摆摆手,走了。
他一走,朋友说,“你认识他?”
我摇摇头。
“热脸撞个冷屁股,这个人好没礼貌,我本想深入采访一下他,可他一听我是县报的记者,马上就冷下脸来,一点都不配合。其实他不也干这行的吗?文人相轻,同行相嫉,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啊。”显然是受了委屈,朋友一个劲地对我诉苦,“牛啥牛?不就外省一家市级报社的吗?又管不了我。唉,老兄,我们这些在县里做新闻的真难呀,土记者,没人瞧得起。”
这时,夕阳将对岸的山崖烧出了一个桔红的洞。
我们都被吸引了,呆呆地望着。
我忽然记起该拍下这一幕,可摸出手机时,那个硕大的东西已栽到岸崖后面去了。虽是有些手忙脚乱,那种让人震撼的色彩,还是有一部分留在了我手机的图库里。我注意到,在夕阳“咣当”掉下去的那一刻,冰冻的黄河好像抖了抖,像一个沉睡的人翻了翻身。那一刻,我好像还看到了那个老汉,很恍惚,他似乎就在我的镜头里,但照片上什么也没有。
我们开始下山。
走了一会儿,我脑子里忽又跳出了迷彩服记者的话。莫非,我看到的那个老汉真的不存在,子虚乌有?或者,我真的碰上鬼了?迟疑着,我还是把事情跟朋友讲了一遍。
“你肯定看走眼了,”他一下变了脸色,“这里早没住户了。”
“可是,我真和他聊了好久。”
“你,不会在编小说吧?”他盯着我看。
“我确定不是在虚构。”
“这就奇了怪了。”他摇了摇头。
“这村子,真的吊死过一个老汉?”我问。
朋友变得吞吞吐吐的,“这个,我没听说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记者告诉我的。”
“他倒是跟你说了不少。”朋友鄙夷地说,“他一个外地人,来了屁大一会儿,怎么可能知道这里的事?一看,就是那种不靠谱的人。”
“他说是店老板告诉他的。”
“他妈的造谣!”朋友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没说哪个店老板?”
“听这口气,你是要去封他的口?”
“怎么会呢,”他大概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冲我笑笑,“不可能的事,我常陪人来这里,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那个店老板不是喝高了,就是吃了迷魂药,简直一派胡言。还有,那个记者也不是什么好鸟。对了,你说他回去后不会编个假新闻吧?如今的假新闻可是满天飞。扩散出去,对旅游区不好,对县里的形象更是抹黑。”
“那我碰到的那个老汉,又怎么解释?”
“你肯定看走眼了。”朋友坚决地摇摇头,见我还在盯着他看,语气又缓和下来,“当然,你看到的也可能没假,但绝不是同一个老汉。”
“怎么就不是了?”
“刚才你不是说,那个老汉死了没几天,他那老婆子也跟着死了吗?可你碰到的,跟你说了半天话的老汉,却说他的老婆子在喊他,这能是同一个老汉吗?这能是吗?”
朋友的话把我绕糊涂了。“那我碰到的不是死去的老汉?可是,你不是说这里没住户了吗?”
“这,这我就不敢确定了。”朋友支支吾吾地,“这样一个村寨,山高皇帝远的,谁敢说不会发生一些怪事呢?怎么说呢,王老兄,这个,这些个老农民,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恋家着呢。很可能有人偷偷跑回来了。对,这件事有多种可能性。”
“你是说,”我盯着他看,“我碰到的,是个跑回来的老农民?”
“我没说,我只是说这件事有多种可能。”朋友打哈哈说。
我想去看看那棵大柳树,看看柳树下的窑洞。
“天黑了,你也知道下山的路不好走,下次再看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往停车场那边走,好像一停下就会遭到我的绑架。
天是真的黑了,我朝着堡墙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浓稠的黑色里根本看不到那棵柳树。
王保忠,1966年生。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窃玉》《我们为什么没有爱情》,散文随笔集《家住火山下》《我们的火山》,纪实文学《直臣李殿林》《当农民的日子》《远逝的乡土》等。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山西省优秀文艺作品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全国短篇小说百花奖、第十四届北方十五省市优秀文艺图书奖、首届郭澄清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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