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的平面设计师中,具有良好的专业素养和国际视野,在兼顾设计的社会服务属性和商业属性的同时,又能够潜心于设计专业的基础研究,在理论和实践上都能深入拓展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李少波是其中之一。
在中央美院三年读博期间,我与少波是同学。我是从西方美术史转入对现代设计史论的研究,而他则要经历从一个纯粹的平面设计师到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专业博士的转变。在研究生宿舍,我们住楼上楼下,常在晚饭后,敲开他的门就一些艺术设计和论文方向的问题进行切磋。我见过他“没完没了”地对一张海报的细节进行微调,也在他那里见证了“俊黑体”(原先被他称作“大剧院体”)和“字之城”等设计项目最初推进的过程。我几乎从来没想过将来会在少波所关注的这些设计问题上倾注精力,可是在留校工作之后,却总是要研究一些少波曾经涉猎过的领域,为此,还常常要打长途跟他沟通、向他请教。虽然我们的学术观点并不完全一致,但我总是能够从我们之间热烈的讨论中获得研究的灵感和启发,而且少波对我也从来不吝啬他在这个行业中多年积累的经验和体会,这使我一直心存感激。我从我们多年的友谊中获益良多,在这种坦诚的交往中,我也对少波的学术兴趣和专业成绩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少波对平面设计专业最核心的一个关注点是字体设计。“字体设计”很多时候也被称为“文字设计”,其概念在英文里面所对应的是Typography这个词,而不是Typeface\Font\Letering之类的概念,因为后者专指的印刷字体设计(有时亦包括相对规范的手写体),现在也是指那种标准化的、系统化的用于日常文字交流的字体,而Typography这个概念则既包括Typeface\Font\Letering所具有的意涵,又包括那些在一个版面上对于文字的设计,可以把字体在版面上做结构性的拆分,也可以按照某种创意风格对一组文字加以排列组合,所以有时候把Typography翻译成“版式”也可以,但这又不是排版(Layout)的概念。对于一般设计师而言,在平面中处理几个或是一组文字的设计,是常见的、容易的。对于专业字库的设计师来说,成系列的、按部就班的生产字库产品是他们的日常工作,也不難理解。比较难做到的是对两者的综合驾驭:既能够合理的掌控成套的字库设计的系统性、合理性和易读性,同时又能够在海报、标志等平面设计作品中充分发挥设计创意;既能够在平面设计创意中充分显示字体设计专业性,同时又能够将设计创意延伸到系列化的字库字体的生产和研发。少波很早就意识到了沟通设计创意和字库设计的重要性,并一直不辞劳苦、不避繁难的在这两个领域左突右冲,如今已经可以说是“兼善皆能”。事实上,这些工作巨细无遗、费心耗时,需要诚恳和踏实的研究态度,而这恰恰是许多醉心于创意经济的职业设计师从来都不愿意做的。 但是,少波却一直强调字体设计对于设计学科的“基础性”作用,并在10多年前在这个领域就得到了国际性的认可。早在2002年,少波设计的“禅”文字就曾获得过日本Morisawa国际字体设计评审委员奖。这款字体的设计语言自然是来自书法,但是他并没有执着于某一种书体的笔形、笔画,而是创造性的把一种极为简朴的笔形与禅宗所讲求的清净澄明之境结合到了一起。“禅”文字的设计,结体疏朗,圆融大方,字形清新秀丽,得自然之趣又不失隽永。这不禁让我想起唐代高僧永嘉禅师所咏:“心境明,鉴无碍,廓然莹彻周沙界。万象森罗影现中,一颗圆光非内外。”(《永嘉证道歌》)此后,少波对于字体设计的研究一发不可收拾。
通观他这些年的设计探索,我想,他的字体关注大致可以分为理论和实践两部分,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并行不悖。比如,李少波对20世纪中文黑体字的历史很有研究,他的博士论文就以此为题目。记得当年他想以这个研究作为自己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时,许多老师和同学都觉得题目太小,但他仍旧坚持“小题大做”“小切口,深挖掘”的做法。最后证明,他的选择和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他的论文选题视角也为后来几届博士生的论文选题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在研究黑体字的同时,他开始为国家大剧院设计专用黑体字,经过5年多的调整和深化之后,原初的创意最终演化成为包含粗、中、细、纤等6种字体的俊黑系列,并于2014年由方正字库全面推向市场。应该说,俊黑系列是近年来黑体字设计的佳作。汉字的设计以前是很难做到严格的几何化、理性化的,俊黑体的设计笔画细节设计的严谨理性,与现有黑体字相比,这套字体风格更加前卫现代,可以类比于西文无衬线中的几何体(先锋派无衬线)。事实上,强调字体的系统性、规范性,在字体设计过程利用几何法则对字形细节进行规范,是西文字体设计中常用的方式,但在中文字体设计中,由于种种原因,以前却很少被严格的遵循和运用。而少波在俊黑创意初始,就决意将其设计与国际通行的做法一体通用。在字型结构上,俊黑体采用“完全对称”手法处理相关字形(如山、来、余),使这套字兼具了美术字的特征。传统的黑体字设计受宋体字的影响,其实也是“横轻竖重”的,俊黑体的设计则用“横竖等粗”来构成基本笔画,可以说是对中文黑体字设计传统的一个突破。这种设计在功能上既可满足传统纸媒的需求,亦可满足屏显需求。“刚”与“柔”两种决然不同的性格相济一体,使字体的整体特征十分鲜明;充满了西方理性的光彩与东方感性的韵味。
显然,少波在黑体字的成绩,很好的体现了他将理论研究与设计实践相结合的能力。除此之外,李少波对书法字体的应用设计和民间文字的设计现象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据我所知,将传统书法的结构、韵律与现代平面构成相结合一直是他关注的一个重要内容。在中央美院读博期间,他就与我以及一些研究书法的同学多次提及“书法设计”的问题。他认为,作为一种古老的视觉艺术门类,尽管书法本身的实践和理论系统都十分完备,但是从平面设计的角度来看,一挥而就的书法字体并不能直接成为视觉传达的载体,必须从设计和传播效果的角度对作为手写体的书法字体进行深加工和再设计。此外,他还组织过一个“字之城——中国城市文字字体研究”的设计研究项目,对作为“草根”的民间文字设计现象进行了广泛而又深入的调研。这个“下里巴人”的文字世界可以说像野草一样充满了勃勃生机,但以前却从未受到过设计界和学术界的重视。自从少波提出“字之城”的概念并推进这个设计研究项目之后,追随者越来越多。不仅一些学校的研究生把民间文字设计现象当作课题进行研究,就连实验艺术领域也冒出了不少相关的作品。这些后来者可能未必直接受惠于少波的想法和研究,但却足以证明他在文字设计领域的先见之明和开拓性。
李少波近些年主要研究对象是对中国的教科书专用字体的设计研究。“教科书体”是日本人提出来的一个概念,有时也被称为“学参书体”,专门针对小学生的语文教育,在日文的字体设计中是很重要也十分专业的一个字体设计种类。由于教科书体是构成中小学基础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它不同于一般的字库种类,在具备功能性要求的同时,他必须满足文化传承和促进语文教育的目标。中国在这方面不能说没有基础。民国时期,写汉文正楷原稿的高云塍、写华文正楷原稿的陈履坦,他们的工作原本就是给中华书局和世界书局誊写小学生教科书的。这两款经典的楷体字在建国后经过简化字运动的洗礼重新设计,多年来一位为我国的中小学的语文教育默默的贡献着其独有的力量。可以说,用楷体印刷我们的中小学教科书是历史传统使然,将楷体作为教科书体也是集体默认的结果。但是从语文教育、儿童心理、文化传承等各方面对教科书体的设计进行客观的研究和审视,进而提高教科书体的设计水平,在当代中国的文字设计界还是一个空白,而且从语文教育的角度看,确实也是当务之急。所以,李少波在这方面的工作就显得尤为重要,其成果也很令人期待。
我们知道,现代国家的发展和城市生活的改善,要依赖公路、轨道交通等基础设施的提高和完善,这些大体上都属于物质文明的范畴。其实,一个民族的文化和审美素质的提升,也需要进行基础设施的建设和提升。如果说,语言文字是一个民族精神文明最重要的基础设施,好的字体设计无疑是对它最重要的一种提升和维护。少波以饱满的热情,在这个极为重要却又一直默默无闻的领域倾注了如此多的精力,尤其值得钦佩。这种忘我的投入,显然已经不是简单的专业兴趣可以概括,在我看来,正是一个设计师自觉的文化担当意识使然。
如今,少波也到了事务缠身的年纪,他的教学和管理任务日益繁重,主持的设计项目也越来越多。尽管如此,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学术态度并没有因为忙碌而改变。可以说,他的设计一直以研究为基础,以学术为导向,以服务社会为目的。在他的设计研究和实践中,我们可以觉察一个学者型设计师视野的广度与深度;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当代湖湘学人的干劲与坚持。
(作者单位: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孙 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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