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并不重要,桃花已经同我们的生活没什么关联了。之所以又提到她,是因为喝酒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一声长叹,桃花现在去了哪里呢?其实叹这气的人并不是跟桃花关系非常亲近。我们感觉奇怪,但既然有人这么打了头炮将桃花摆到面前,然后大家就杂杂碎碎地,一个还没说完另一个就打岔地说开了。是呀,我们很长时间没聚,也没这么畅快地谈论一个女人了。
这是一个会讨男人喜欢的女人。这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这是个脸皮甚厚的女人……
归纳起来说了很多之后,我的强烈感觉像是小学生在造句,这个句式不难看出是多么的拙劣,毫无新意。难道我们的汉语就是这样变成堆砌的垃圾和日益无趣的?
我们都很龌龊,叹气声变成了愤怒。
我们沉默了。
很快平静过后,我们的诗人横习惯性地捻他的胡茬下巴。站起来前他给自己满上一杯啤酒,倒得太急,泡沫像海潮般地涌出来,漫过杯口,顺着桌面往低处淌,然后从桌沿垂落到竖的裤子上,那是一条他逢饭局必穿的裤子,油污已经深深地嵌入布料的纤维中。我们不相信他只有这一条,但都和善地容忍裤子上的斑点在眼前晃动。
“其实我们的生活中她的影子仍然无处不在,她是一朵过分鲜艳的红玫瑰。她存现脑际的缘由在于她视觉上的性感,在于她那些既像天使又像荡妇的举手投足,在于她的栗发和无与伦比的鲜红嘴唇。她像高原夜晚的天空。她是一个真正的女妖——夜深人静时爬上礁石,在月光下浅浅地吟唱妖冶曲调的人鱼。她还藏着一颗深蓝色大海一样的心。你们知道她说过什么吗?你们肯定是不知道的,她只对我一个人说过。让我告诉你们吧。她说,她必须对自己的面容保持忠实。这简直是名言。”
横说完就站起来一饮而尽杯中的啤酒,然后打出了两个响亮的酒嗝。
喝酒才是今晚最大的意义。做东的青年画家竖说。
竖是我们这个固定的朋友圈中反复进出的一个。他广交朋友据说只为让大家知道他是个画家,他以为一传十十传百至少可能奠定他在这座文化品位不低的城市里的地位。还有就是他能出席各种饭局而不需自己花钱,他有算过一笔帐,一年下来他花在吃饭这个人生问题上的花费的确很低,但他的车马费骤增,于是后来他决心去二手车市场买车并把车学会。他最终买了一辆山地车,轮胎轮轴粗壮,跟他的体形迥然相对,但是他还是以慧眼识英雄的气概买下来,而且开始长达两个星期的学车生涯。然后他开始骑车去应付大大小小的饭局,每次他都会迟到,因为要找安全的停车地方是件颇为伤神的事。这么说我们有没有觉得好玩,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不会骑车。事实上这并不好笑,他对我们说,每个人总会有优点有缺陷。我从小学会了画画就忘记了学骑车。
这次竖请客的理由很简单,横认识的一诗人哥们往艺术这块凑热闹,组织了个画展,竖的参展作品被一香港画廊老板悉数收下,赚了一笔钱。我们是在竖把钱赚到口袋里半年后才来吃这顿饭的,大家不以为然,因为对于在这类场合不曾掏过钱的竖来说,我们并没抱多大希望,但既然他有这个心,我们当然不会装腔作势地拒绝。之前我们都打好对竖的画作给予高评的腹稿,可不知怎么的,喝酒喝着就扯到了那个叫桃花的女人身上了。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今天没来。而且,她去了一个我们不知是远是近的地方。
这个女人我认识前大家就叫她桃花,没有人想起过要问她另外的称谓。这么美丽的名字,像她人一样漂亮。虽然我内心认为我们天才的诗人横在点评上有溢美之嫌,但桃花确实算得上是一位与时俱进的女性。
有关桃花的传闻我们认识之前就有很多,现在回想,我就纳闷着,是不是我的记忆有误,那些我以为的传闻在结识之后却还真实地发生着。我越想越糊涂,一糊涂我就大口喝酒,酒精是个好东西,可以令我慢慢膨胀起来的大脑像充满氢气升天的皮球。
慕名去见桃花是受一位同事的撺掇。消息灵通的他透露了一桩与桃花有关的诽闻,那时她是全市唯一上市公司九泰的办公室副主任,负责新闻接待这一线。我们去是理直气壮的,而且我们是打着宣传报道的旗帜去的。但是我清楚此行目的无非是一睹这个将全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女人的姿容。
事情我综合几种版本简明扼要地叙述一下。电视台那位才华横溢仕途光明的年轻副台长,在某豪华小区的住宅内与桃花幽会后罹难,原因是遇上豪宅的主人——桃花的另一位情人,药材器械公司的老板。两位男人相识,這原本只是件面子上尴尬的事,可副台长一念之差,拉开玻璃窗踩在挡雨板上。这一踩不要紧,楼下一桌打牌的耳尖,听到挡雨板不时哗啦啦作响,以为是有贼,在一阵捉贼的吆喝下,惊慌的副台长不慎滑落坠地抽搐几分钟后死亡。
桃花就成了众口相传中的祸水。桃花就在唾沫溅飞中滚动。
当然事件在民间还有许多花边和骇人听闻的揭密,但据说副台长与市几大家领导关系往来甚密,更多内幕处于封锁状态。在我们去之前已经有电视台电台甚至省里几家报纸的记者都去过了,我猜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也只为看一看桃花是何许人而不会想到花心思写那永远也发不了的报道。
我们没有见到桃花,被告知她已经辞职了,而且刚刚离开。我想起刚在走道见到的戴墨镜的女人,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同事和我互瞪一眼,跟那位男秘书走到外面的会客室。就在我们心不在焉地听他照本宣科地念着公司印发成文的通告时,身材苗条的桃花抱着一大纸箱回来了。她径直走进里间办公室,又招呼不打地走出去。
同事站起来想以微笑欢送离开的桃花,但是她一直没有回头。就在她的背影拐角消失后,我径直走了。我不想再置若罔闻似地呆在那里,像偷鸡不成的跳梁小丑。我三步两步地赶上正在等电梯的桃花,咧嘴笑了笑,不知她有没有望我一眼,墨镜隔在我们的眼睛之间,但她脸部的表情是凝重的。我看看四周,几间办公室里的脑袋伸出来又乌龟似地缩回去。
我局促不安,心要蹦出来似的。电梯门打开,我对桃花说:“让我来搬。”
她这次肯定是看了我一眼,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她把东西递过来,“谢了。”
电梯里没有别人,是我所期望的。这意味着我和桃花可以单独地相处。我朝她笑了一下,有意将嘴角咧开些漏出两颗小虎牙,很多女性都说过喜欢我的虎牙,我这样做只是不知要说什么好。
“你的采访不做了。”她像瞟穿了我的伎俩。
如果平时是另外的女人,我一定会调侃,现在我的工作就是给你搬东西。但我觉得初次对桃花说这样的话过于幼稚,“我还有别的事。”
这么说了两句之后电梯里剩下沉默。一个戴墨镜的女人,一个抱纸箱子的男人,站在左右角落,眼睛望着那闪烁的红数字。你为什么离开这么好的一家公司?有何打算?我帮你把东西送到家吧?……其实有许多话在头脑里打滚,但就是开不了口。
我低头瞟到纸箱里夹着本书,是我的哥们横的诗集,问道:“你认识诗人横。”
“我是他的读者。我喜欢他的诗,玩得浑然一体的隐喻,像剑直指眉心般隐藏着力量。”
我没想到意外地遇到一個对诗歌颇有见解的女人,而且是漂亮女人。“你对诗歌看来很敏感,现在写诗比读诗的多。”
“我只是喜欢,你别把我抬那么高,就一点真实感觉。”
“有感觉就对头了。要不中午把横叫出来,我来请客。横这样有名的诗人一般是难见到的。”我做好了圈套等她来钻。
她诡秘地笑着说:“以后吧,我还有事。多的是机会见面的。再有什么诗歌沙龙这样的活动记得叫我一声。”纸箱塞进汽车后座,桃花启动车,回头冲我笑。这笑容用一个不合时宜的词语来形容——灿若桃花。
我目送女人桃花走远,目送本田车像一尾鱼快乐地消失在视野之外。桃花为什么没有一点悲伤呢,我弄不明白。
这就是我和桃花的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没有一点悬念,只有点激动。我怀疑外界的纯属谣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承认是个容易被外表迷惑的人。爱美,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后来我想若是没有一时冲动主动与她搭讪,也许还会在另外的场合见到并认识她,但肯定要迟,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要松散得多。
过了几天,我拨通桃花的电话。号码是我把四箱啤酒灌进横的肥肚后弄到手的。酩酊大醉的横斜躺在靠椅上,下面鼓凸,嘴巴里喊着“桃花”。横和桃花在聚会上见过两次,横很引以为荣,他被桃花崇拜。我嘲讽地说只要是雌性的崇拜都会让他晕倒。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结果被告知回东北老家了。接电话的男人,他很警觉,盘问我,直到我抖出记者身份,他就有些紧张。我问他桃花何时回来?他说至少也得三两个月吧。
我猜测男人是那个后来被查出涉嫌贿赂的医药公司老板,他的声音听上去苍老无力和战战兢兢,他是否预感到了未来的不祥,副台长落地桃花的辞职接连影响到他的悲惨结局是隔离、接受检察机关的调查。
桃花要真是同我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关联,时间久了我会忘记得一干二净。可在这段时间里在一些聚会中,我常常有意无意地听到桃花的名字。这不仅激起我的好奇,甚至有些嫉妒,那么多的男人似乎都在我之前认识她还像是关系亲密的那种。
那些日子回到家中我就会在一张卡片纸上写下刚听到不久有关桃花的评价。
桃花是一个受艺术流毒侵害的女孩,中文系毕业却酷爱美术、摄影,曾当过油画老师画室中的半身裸模。
桃花年轻(当大家在争论她的年龄时,曾看过她身份证的横以人格担保说,她才二十六岁,这个数字在我印象中与她的成熟性感不符),至今未婚,但阅男人无“数”。
桃花在床上的风流之举,引人浮思翩翩,令人甘愿作“裙下鬼”。她曾经单纯,常被些情场老手和出手阔绰者连哄带骗上当在所难免。
桃花对诗歌的见解相当精辟,可惜她不撰写任何文字,纯属口头表达(横放言自己的诗是写给桃花和未来读者的)。
桃花拥有不下于五处的房产,均是被征服的男人(如医药老板之流)送的,而这些男人似乎很宽容,她想住哪里无人干涉,但是无人能全数指出这五处房子的具体位置(这同她的第一次失身一样是个谜)。
桃花是个享受生活(高消费典型代表)的人,她随身的那只淡绿色手提包和高级化妆品的价格令人瞠目结舌,连避孕药或者是套子也是香港带来的进口货,还有各式各样的卡,金卡,优惠卡,几大银行的储蓄卡,透支卡,购物积分卡,娱乐城酒水折扣卡,甚至还有几张磨损过的宾馆房卡等,我简直难以相信。一个蔑视桃花但又总是津津乐道的朋友说,假如医院有人流优惠卡,她肯定也会弄一张到手。
撇说,桃花是一个十足的滥货,烂鞋。
……
这就是从朋友们嘴巴里吐出来的桃花。
但这并不真实,明天醒来他们就会反咬一口,“我这么说过吗?你挑拨离间。”
我将这些记录在好几张小卡片纸上,也谈不上有什么居心,就算是好奇吧。结果被视心灵纯洁高尚为生命的女友逼问,你瞧你都写些什么?我支吾无言,她气愤得将卡片纸撕成碎片丢进厕所。朋友们议论不休时,我选择沉默。如果闭上眼睛,桃花会向我微笑着走来。有一次大家将矛头指向我,“你来说说桃花。”突然间我莫名地紧张,否认地说:“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我肯定是没经过脑子的思考脱口而出。“这肯定又是一个失败者。还说不认识,第一次见面就帮她搬东西,一直搬到家,然后留宿一晚。”有个声音说。大家目光纷纷锁定坐在角落的我,接二连三地发出暧昧的大笑。
我的脑袋像遭电击似地发懵,闭口不语,我越是辩驳就越会把自己推向那泥淖之中。
“其实我是希望与桃花发生些什么,我不标榜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事实绝非如此。”在一次单独喝酒的机会里,我对横说。
横苦笑着:“也许你觉得大家在一块儿时那么说桃花有失道德,其实这世界就没有唯一的道德标准。寸心自知。在桃花辞职去东北前和我见过一次面,还带了她写的一个中篇小说。好家伙,我看那是一个性冷淡的女人自传。她深恶痛绝权力干预的性,可她总是无处逃避。最终她只有选择离开。我猜小说中的女人就是桃花。”
这个后来一直没有将小说发表的桃花,我希望能再次与她相遇。
初夏阵雨过后的傍晚,我为报纸情感版采访一个女人,因财产分配而对簿公堂,究其原因是为一只所谓的法国名犬,无奇不有,啼笑皆非。走在到报社交稿的路上,我接到电话,那头环境是闹哄哄的,开口说话的是个操地道北方口音的女声。我瞬间就猜到了——桃花回来了。
桃花回来后通过画家竖联系上了横。我后来才听说桃花是和竖一道从东北回的。他们不是偶然相遇,而是前后不同时间到了东北那块辽阔的土地上。竖说,什么去采风写生都是屁话,玩野鸳鸯蝴蝶游戏。我们都知道,竖那时还只是个能说会道要在酒后画上几笔的穷光蛋。他的旧作上结满蛛网无人问津。
“你到南方名城来,大家等你呢!”塞壬女妖似的声音勾引着我。
我再次见到美丽的女人桃花,她笑盈满面的容貌令我惊乍。她化着淡妆,发髻高高盘起(横酒后说那是桃花的第三只乳房),浅绿无袖衫配绣花牛仔九分裤。来了一大圆桌人,都是交情或深或浅的朋友,桃花礼节似地和我握手,热情地拉我到她对面的空位坐下。在桃花身边坐的是诗人横,而画家竖未见踪影。
人基本齐了,桃花端杯示意可以开席了。满饮一杯后,横迅速地倒酒,然后起立提议说:“欢迎桃花回来,热烈欢迎桃花加入到艺术的队伍中来大展手脚,感谢桃花。”掌声雷动,酒杯撞击声此起彼伏,桃花频频满饮,她的酒量之大出人意料,坐我身边的朋友释疑,桃花东北人,酒糟子里泡大的。
我环视一圈,印象里几乎落座的人对桃花曾经的生活嘲讽或者批评过,可今晚大家都将桃花奉为上帝似地唱起赞美诗来。酒酣耳热之际,竖推门进来,有人说要罚酒,有人说你又画了什么流氓作品。竖豪爽地连干三杯,说,出来就知道了,绝对的艺术。有人纠缠着要明白他画的什么内容。竖不耐烦地说是“维纳斯与中国男人。”
在酒席渐入高潮时,服务员上来一道菜,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盯上它。一个透明的玻璃瓷碗,满盛着半混沌状的水,水面似是飘着朵朵桃花,而水里却像是身体柔软如绸的鱼在石头间一张一缩。横冲服务员大声嚷嚷,这叫什么名?鸡泥桃花鱼。于是大家知道了这是久负盛名的桃花鱼。大家毫不客气舀汤尝味,鱼肉绝嫩,汤清味鲜。喝尽之后只有两片嘴唇拍打着啧啧称叹。
桃花始终坐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有人嚷着平生未喝过如此味美的汤,要探知究竟,左右询问无人得知。大家又把目光都投向了桃花。
桃花顿了顿,语调低沉:桃花鱼产于彝陵峡口香溪河里。春暖桃花盛开,桃花鱼就应令而至。这里面有个传说,汉代昭君临出塞之前,回乡省亲,待含泪上船依依惜别父母与乡亲们时,突然,满天桃花飞舞,花瓣飘洒到香溪河中。昭君弹起琵琶,琴声如泣似诉。她的泪水伴着悠扬的琴声,洒在满河的桃花瓣上,顿时变成了无数美丽的桃花鱼。
我们陷入到这个传说的忧伤情绪之中,一个为国捐躯的美女子,仿佛正楚楚可怜地离我们而去。
不知是谁先举杯,又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我们铭记,这是桃花的盛宴。酒桌上又是一番电闪雷动,忧伤的故事才缓缓从心头拂去。盛宴的高潮如期而至。
这顿饭眨眼间就吃过了午夜,大家喝得有七八分醉,尤其是诗人横变成了竖着的横,满嘴胡言,无人听清。那个对桃花不屑一顾的朋友今晚却和她打得火热,不时地喝着交杯酒。有人叫嚷着提出要走,桃花脸色一变,拍桌而起,今晚谁也不能走。但起身走出包厢的人依然我行我素地走了,酒精的原因,没人在乎这个女人的话。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了,醒来的时候,桃花的头靠在我肩上,或者说我是因为半边肩麻木而醒的。包厢里剩下呼噜大睡的横和竖。我看看时间,凌晨两点一刻了。我一醒来桃花也醒了,我叫醒横和竖,说我们该走了,大家都散了。头发披散的桃花满眼茫然地看着我们,像是看着三个陌生人。
横说:“桃花,我们走啦,你怎么办?”
桃花不耐烦地说:“都滚吧,不要你们管。”
横对我说:“你开桃花的车送送她吧。我们打车回家。”
我望望桃花,低首沉思的她没有发表异议。
桃花的车停在店外,从前的那辆白本田摇身一变成了黑奔驰。我把车启动,驶入灯火通明的环城大道上,从反光镜中我看到横和竖摇摇晃晃地招手钻进了出租车。而酒吧店前的人影重重叠叠,低音炮音乐还在轰炸着耳朵。夜生活似乎才刚刚迈进高潮的边缘。
车开得很慢,该死的酒精,我的心情紧张。桃花坐在驾驶副座上,一言不发,我从后视镜里只看到长发遮掩的半边脸,表情模糊。好半天我才问一句:“往哪里走?”
桃花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声。
“你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吧。”桃花缓缓地说。
这是一个暧昧的回答,要是平时面对一个女人,我会知道我们该往哪里走的,可这是桃花,是能闹惊整座城市的女人桃花,想到大家嘴里的桃花,横所说过的小说中的桃花,我突然全身一阵发软。该死的酒精。
我努力控制情绪,使劲摇摇头,说:
“别开玩笑了,这么晚也该回家休息了。你住哪,我把你送回家,任务也完成了。”
“任务。谁给你任务了。”
“算我说错了,你才从东北那么远的地方跑回来,是要好好休息。改天再聚,我保证随叫随到。”
“那好吧,上你那去吧。”
我心一惊,刹车一踩,车停下来。车内一阵沉默,只听到一长一短气息不同的呼吸声。桃花转过脸笑了笑说:“没吓坏你吧。实话对你说,我刚回来,房子还没着落。”
“你以前不是有……”
我话还没说完,桃花接过去说:“不是有几处房子,你听别人讲的?以前是有,不过那都是别人的房子。每个人得有自己的房子。”
我把桃花带回家,这是我做梦时想过的,但这么快发生就有些心神不宁。我把桃花领到家中唯一的一张床前,桃花说了一句话,“房子再小,但也是一间自己的房,足够了。”变得哲学的桃花倒头就睡。我先是木讷,望着睡熟的桃花,冲动全神秘消失。我找来毯子睡到客厅的沙发上,半边脑子翻江倒海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半边脑子已经在酒精的麻醉下睡著了。
我凌晨被闹醒是因为厕所马桶发出的哗哗啦啦的响声。我揉开惺忪的双眼,厕所蜡黄的光刺痛眼睛。站到那声音背后,桃花正上半身前倾,撅起她丰满的屁股,呕吐物被发出刺耳声的水流冲走。她只穿着一条有蕾丝花边的粉色三角裤,撅起来的时候若隐若现屁股沟里的暗色,我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就沸腾起来,浮现出一幕身体接触从后面进入的快乐图景。可快乐来得短暂,不知什么原因,我全身发抖。
桃花接水漱漱口,又拿纸巾擦干嘴角的水迹,袅娜着移动身体走进卧室,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望我,“你睡沙发舒服吗?”接着她马上说,“房间里有些闷。”
我打开窗户,她却脱下无袖衫,只剩下黑色的胸罩,乳峰挺拔饱满像一棵树上结出的两个硕果。她回头望我,我避开将目光闪到了别处。
对于她的问话和形体动作我曾作过多面的猜测,是普通的询问,有所指的暗示,还是无话找话、率性所为。我恨不得亲手掐死自己。如果我对厕所里呕吐的她有些暧昧的动作,或假借酒精之故入房……这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不管桃花的诱惑是有心无心,我不承认我有毛病,我想像下次一定会如何如何。我之所以稳住自己是因为在那时我对爱与性有新的理解,我不想让身体在无爱的性上消耗。如果我爱桃花那性是不可避免的反之则一切毫无意义。
我开始频繁地参加到桃花的宴请中。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没人会无故拒绝一个美丽女子的邀约。工作线上的任务我交给了一个能力甚强的实习生,他把我的名字挂在前面见诸报端。我喜欢在同桃花碰杯的酒花四溅中享受人生可怜巴巴的快乐与痛楚。
桃花从东北带了笔资金过来,准备筹划成立个文化传媒公司,包装并推出像竖这样的年青画家,这是竖私下对我们说的。有人质疑,你见到她的钱了吗?竖马上反驳,大奔你没见到吗?那还要我说什么呢?有人又质疑,为什么她不先把房子买好呢?竖一时语塞。
是的,桃花一直没有去看房买房的心思,她整日游游荡荡,当然是与那辆大奔一起。听说这些日子她在这些朋友家中轮流住着,并轮流和那些房子的主人耳鬓厮磨地进行肉搏战。我被大家认为是桃花从东北回来后的第一个性伙伴,我百口莫辩,大家都这么说,我甚至都觉得是真有这回事了。
横有一天打电话问我感觉如何?他大谈特谈昨天晚上桃花与他在一起的经历,描述入骨三分。
我骂他真无聊。
他却哈哈大笑,刺耳声又让我想起那天晚上马桶的水流声,自然又想起那条粉内裤及其裹着的肉体。
这就是桃花身边的男人,这就是我们这群所谓她的朋友,干过下流痞子的坏事却还引以为乐。
桃花不在乎,我在乎什么呢?这是我们自我安慰的良方。
她确实是从东北带回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钱,从她每次请客的地点、规格和花销来看,她以行动堵住了我们的嘴。而诗人横总是在这时候高呼:啊,桃花的盛筵。为此他写下好几首诗。
我们心安理得地出席桃花的邀约,有桃花的地方,就能见到我们的身影。我们甚至在每次饭局开始之前,都要集体朗诵横的诗,像站在大海面对美好风景,啊,桃花的盛筵。横说,在桃花的盛筵上我们集体高潮……
桃花内心的孤独无比巨大,横说,她应该对我们这群衣冠楚楚却思想肮脏的男人嗤之以鼻远而避之。但她不这么做,她对一个男人的愤怒不会超过一个晚上。头天的怨恨她发作得像山呼海啸般剧烈,也许第二天她就依偎在他的怀中。这是什么样的女人?无法理喻可大家喜欢,有人赞美她头脑简单但胸怀同胸部一样阔大。尽管如此仍有人暗中说,她是个贱女人,虽然一个小时前我从她那里快乐过。
头脑简单的评价对桃花是不公正的,可能她的垂体和脑上体发育过剩,但也不能忽视她超前的瞻察力。任何一个有过交往的人的内心需求及性格弱点,她似乎在一眼之间看出并狠狠抓住。于是我们很难想象的那次有关艺术展的策划和成功推出,使我们不可小觑她的卓越能力。在盛大的活动仪式上,桃花穿梭在诸多名流之间,唇上的笑意含苞欲放,眉目之间情意脉脉。除了画家竖我们都参加了此次活动,竖扬言自己的天才不需要一个女人的帮助,在某次饭局上他羞辱了桃花并不再出席而去完成他的“维纳斯”。他的退场却帮助了另一个青年画家或者说是奶油小生的成功,在活动中崭露头角然后成功地到新马泰三地举行个人画展,身价倍增旅居异国他乡。
桃花的艺术展是一次成功的商业与艺术的合作典范之作。为了感谢我在活动中的大力报道(这只是她吆喝聚会的一次由头)她再次掀起“桃花的盛宴”的高潮。那些文字报道不过是那聪明实习生的杰作,而我怂恿她投入的报纸广告费只要到位,提成就会让我兴奋得失眠。
我这是在原本纯洁的关系背后捅了一刀子。但是我,丝毫没有愧疚之意。
艺术展之后桃花心情总而言之——高兴。高兴的表现之一是逢酒必醉,至少五分醉。醉的结果就是大讲特讲过去的生活。这些“生活”有的是我们熟悉的有的略知一二,有的則从未听说过。桃花喜欢从这样的动作开始:
她扶着坐在身边的某个男人的头站起来,从背后将这颗幸运的头抱在胸前,如果这人够高或者座椅较高的话,他的头可以陷进她的双乳之间,像陷进一条峡谷那样被埋没。
我,我们中间的每一位都有过这样的埋没经历。她胸部的丰满和弹性,还有从后面包围过来的芬芳。我想我们都愿意深深地埋没其中。
桃花说:“十五岁那年,我和一位画画的女孩离家出走,四处乱跑。后来她爱上一个韩国来的女歌手,在一天凌晨弃我而去……”
我们中间有人马上站出来纠正是“和一个画画的男孩离家出走”,而她却只是嗔怪地瞅一眼就接上别的话题。她在“弃我而去”四个字音上喜欢拖泥带水,好像我们就是弃她而去的那个始终没有弄清楚的“女孩”“男孩”?
高兴的另一个表现是要我们中间的某某陪她过夜,喝酒前她就指着某某对另一群人说,我要是被横竖撇捺这群王八蛋灌醉了,你得把我负责到底。于是我们都成为过桃花的“责任承包制”中的一员。有时我们中的某某会好心好意地提醒不能喝多,阻止别人的灌酒。桃花并不领情,反而是一巴掌把某某扒开,我不喝醉你有机会吗,也不照照镜子。
她的话的确令我们难堪,虽然我不敢肯定地说大家都与桃花有染,像我这样的被冤者不止一人。我们都不是没见过女人的货色,有的已经结婚老婆在家中规中矩,有的正和女友热恋之中,哪能受桃花这样的女人指手画脚的。我们是从桃花那里得过些恩惠的,有了怨怒但不愿撕破脸面去争论,对于她的出言不逊可以做出的回应就是忍气吞声,以至后来的躲避。
明目张胆、口口声声地遛出身体,这结果只是让我觉得桃花太滥了。爱与恨交织在心中,令我无法言说。
桃花很快就把东北引回来的资金花光了,这意味着她的艺术展的后续动作,比如开家画廊,举办全国性的画展,投资拍艺术電影,召开亚洲地区的研讨会等等都成为嘴上唾沫眼前幻影。更严重的是,桃花的房子一直没有买好,她在租房与我们的居所之间出没。
关于引资金桃花有过多种说法,她认定那个我们所不熟悉的东北男人还会继续投入的,但事与愿违。她又信誓旦旦以身体做保证地四处找人借钱,可我们看在过去的情份上能够尽力掏出腰包的几百几千块都被她嗤之以鼻地拒绝了。是钱太少的原因。她这个贪婪的女人难道不知晓我们其实是群怎样的人,我们有艺术爱好有追求有喝酒的好身体有大把可以支付的时间,可我们就是唯一的没有他妈的钱。
如果说是钱构成我们与桃花之间的障碍的话,我们曾商议过凑一笔钱,就当是这些年来该掏的饭钱吧。横四处联系朋友,桃花有难,大家不能坐视不管的。但正春风得意的竖却嘻嘻哈哈地说,这算什么,是付嫖资吗?我可不是这么傻的嫖客,再说你们知道我跟她早就决裂了。
我们有一个月没跟桃花一起吃饭了,这一个月无比漫长。桃花没有来骚扰我们,连电话也没打一个。我们变得惴惴不安,该发生的事情不发生我们就会不安。横筹集来的一小笔钱被桃花拒绝了,她说自己还没可怜到需要我们的钱来打发日子。
竖先后几次打电话给我暗示,她的广告款还没结吧,你还拖泥带水干什么,你是有能力帮她挑担子吗?我没有,是因为我没想过事情会有这么糟。我感到了从所未有过的紧张,只能自我安慰,桃花会有办法的。我“诚心诚意”地邀约桃花出来,想说说还有一半未付清广告款的事,却总是被她以各种藉口推脱了。我发疯似地四处寻找桃花,像捕捉自己的影子,结果不言而喻。
竖说,她在这座城市还有什么好混的,能做的趁早离开,趁着青春去别处寻找新的起点。
我们是不是也像竖一样地跟她决裂呢?这是隐藏在我们心中的一颗炸弹,伺机爆炸。
这种想法慢慢在我们内部散漫,已经有好几个悄悄换了所有的通讯号码,像秘密蒸发一样。横站出来阻止这种行为的蔓延,这算什么,我们大大咧咧地在桃花身上享受,我们哪一个没支用过桃花的钱,我们躲避是男人做的事情吗?但在我们心里每天都希望着桃花能像上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那样,就是永远别再回来。
横痛心疾首地说,我们算什么东西呢?眼眶里盈着的不知是泪水还是胃部溢出的啤酒。
“谁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呢?桃花真的要离开了,而且她已经决定处理完事情就走。什么事我们一无所知。”
横这么对我说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出窍似地身体失去重量。桃花的广告费,我如意算盘的回扣得不到,可能还得由我来偿还那笔欠款,最严重的是我因此失业。我找横,找竖,找认识桃花的人,就算拿嫖资来抵桃花的窟窿,也应该大家来分摊。大家对我的申诉漠然处之,我不过是浪费口水罢了。还抱着最后一线幻想的我无比后悔,如果早知我有一天会要替桃花填补这个窟窿,为什么不在她身体的窟窿里也堵几次呢?
我终于在一天清晨和桃花通上了话,约她见面。她同意了。桃花是坐出租车来的,我听说她的大奔做了抵押已经变成事实。我们坐在一个简陋的茶座里,桃花显得慵懒、神思恍惚,她不肯点任何饮品,说讲完事就要走。我激动、颤抖地将处境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串,她一直在听,沉默片刻后,她说有没有别的途径?我迅速地把深思熟虑的最后一张牌打出来,办法是有的,我帮你把管广告的报社副老总约出来,不管用什么办法能把他搞掂就结了。我的弦外之音是让桃花委身于这个素来有好色之嫌的领导,在以前的交往中我已经将桃花向领导做过铺垫了。我很正色地告诉桃花,这是我们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好像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我们面临沉船淹死的危险。
三天后桃花告诉我,事情弄好了,只是委屈了我的回扣。很长时间后我找广告部管财务一哥们喝酒,他透露给我,领导跟桃花那个了,心情高兴,就把广告欠款做了个死账。这是笔交易,而我是中介人。
桃花到底走没走我们没个准信。欠款已了,我很轻松,四处问朋友们打听桃花的情况,横说他打过多次桃花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三言两语后挂断。唯一能肯定的是她还在这座城市里。她越是这样我们越是想方设法地要知道她在干些什么?信息从四面八方反馈集中到了横这里,又向四面八方辐射。
桃花月底走。桃花的大奔抵押后的钱入了股市,结果大盘崩塌毁灭了她作最后挣扎的想法,而那个信心百倍怂恿她的朋友卷笔交易中介费一走了之。桃花痛不欲生地只差跳楼了。供桃花挥霍的钱不过是她的一个性伙伴的,更令人吃惊的是对方竟然是个女的,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新谈论桃花的性取向问题了。又有人证实桃花真是同性恋,那个画画的女孩(不是男孩)最近回国来找她要求重归于好。桃花的钱是被那奶油小生卷走的,他如今旅居美国怀抱洋妞,桃花曾对这个比她小的男人倾注了全部感情,桃花是被抛弃的。桃花越来越憔悴了……
我们中间的某些人以人格保证绝与桃花没有过实质性的身体关系,原因是不敢。那么“我们”是“我”的复制,我心里也舒坦多了。我们是多么地渴望但我们害怕那身体里隐藏的致命结果。“滥”桃花早在她的那个至今未发表的小说里说过“身边的男人都是些有色心没色胆的废物。”
我们是群衣冠楚楚的废物。
……
我们还说什么呢?
桃花是何时走的我们都不知道,没有人去火车站、轮船码头还是飞机场送送她。作为一群桃花认为是最知心的朋友,我们并没做到让她愉悦。桃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离开这座城市的。在“桃花的盛筵”被齐声朗诵的城市,盛宴的主人始终是一个人陪护一颗寂伶、伤感的心。
大约两年之后我去N城采访,在穿越斑马线的人流中我看见桃花,一个人带着那惯有的秘密而嘲讽的笑,像是对整个世界发出的。在接踵的迈步中她如流星般闪逝,我连问候也没来得及招呼一声。还有一次在外地,列车停在黄昏的铁轨上,另一列车平行停靠在相隔不到五米的地方。当我看到靠窗的那个女人埋头写着什么,而她像极了桃花,当我能肯定这是女人桃花时,我拍打着玻璃窗,大声叫着桃花的名字,但她连头也没抬一下。我的声音只是在车厢内飘流。四周的人纷纷站起来寻找一个无故喊叫的“我”,而列车短短鸣笛后徐缓地启动朝前行驶。
横听了我叙说这些遭遇后,郑重其事地说:“你还没忘记桃花?一个人若总惦记着什么,其影像就会众多场合浮现。她早已回东北去了,你不过是在南方。”
我们在说这些话时已经是深冬了。那天晚上两个孤单的男人怀着莫名的心情,我们顺着多年前走过的一条斜坡往前走,那里有家剧院但已不复存在,年轻时我们在这里度过多个精力需要发泄的夜晚。我们并不是有预定目的的,好像是顺着人流挤进了那座黑尖屋顶的基督教堂。人们低着头,沉思默想,我想起再过几天就是平安夜了。
横低下头,双手握拳,放在胸口,低声说,请万能的上帝允许一个异教徒忏悔吧。再见,桃花。然后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忍住对他滑稽模样的发笑,也低头喃喃地说了一声,桃花,再见。
我对悬挂在我们头顶被钉在十字架上替世人受难的那个男人说,我不愿再回忆有关桃花的事,我要把“桃花”当成一颗烂种子扔在地里。假如种子生根发芽并疯长生荫呢,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我,你不能断定烂种子一定是死在泥土里的。
沈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湖南省作协。2000年开始文学写作,曾在《十月》《大家》《天涯》《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近百万字,多篇作品被转载或入选多种选本。出版作品集《时间里的事物》《鱼乐少年远足记》,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
责任编辑 ? 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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