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鄢然在藏区度过了近十年光阴,西藏对她来说具有特殊意义。藏区有着辽远的草原,纯净的雪山和淳朴的牧民,这一切透过女作家诗意的凝视,最终成为其精神上的故乡。鄢然近年来一直关注女性存在,努力再现女性在不同时代的命运走向以及心路历程。《角色无界》(西藏人民出版社2008年8月第1版)是鄢然近期推出的新作,在这部小说里,我们再次看到了藏区生活背景,以及作家努力追求的试图超越身体、超越女性、超越日常的女性关怀。小说以其大胆的诘问。挑战现实生活中的精神困境与道德疑难,这使她的文字具有了直指内心的力量。这部小说同时还表现出作家对历史和时代独特的把握能力,小说具有女性敏锐的现实感与细膩的思想穿透力。
一、身份迷失:两代女性的悲剧人生
经过近三十年的改革开放,随着城市化和市场化进程迅速推进,中国社会结构和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而个体生存感受也处于时代浪潮裹挟之下,不断的颠覆和重整之中。长篇小说《角色无界》采用女性视点,细腻地描叙了女主人公雪珠的生存处境和情感履历,通过雪珠在成长及歌唱生涯中的种种遭遇,真实而深刻地展示出以雪珠为代表的当代女性所面临的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
对物质的过度追逐使当代人趋向全面物化,追逐物质换来感官的享乐又使人甘愿沉沦,挣扎在无底的物欲深渊,暂时麻醉人的心灵,或是一劳永逸地沦陷。选择大众化的生活妄图以此消解人与人、人与自身的疏离感,这种生活看似缓释了内在的不安却让人变得更加平庸。当代人面对普遍存在的孤独、压抑、不安和迷惘,作家在这部小说中,不仅为我们淋漓尽致地揭示了时代和社会生活的喧哗表象,并且努力探究浮华生活背后沉重的精神困扰。这种时代忧患与女性生存窘境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作品凝重的底色和略显焦灼的情感基调。作家以雪珠内心世界的纷乱来表现当代人面对的精神困境。雪珠的生活环境与母亲截然不同,当她经历了动荡的少年时代,又回到城市以后,宁静的校园显然不足以安置她躁动的心。夜总会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给了她人生完全不同的色彩和暂时的麻醉。通过这一形象,作家为我们展示了当代部分尚存精神自觉的女性,面临物欲膨胀。浮华喧嚣的世俗生活,心灵深处的孤独和隐隐的伤痛,小说中的一个生活侧面是喧嚣杂乱欲望横陈,另一侧面则是女主人公内心挣扎纷乱不堪。现实与内心波涛暗涌,寂静中潜藏躁动的危机,雪珠找不到自己的根,飘浮在生活的急流中无所依靠又看不清方向,外面的世界如此繁华让人迷恋,独处时却在内心泛起难言的孤寂,虽然渴望逃离欲望的陷阱,却缺乏真正跳脱的勇气。
林梦影的内心世界偏向于内省和理性。在她的内心世界中包含了更多对于艺术符号的发现、重构和组合,所以使作家对女性命运的审视和反思显出了某种恢弘的超越性,即超出了个人命运的关于艺术存在的追问和执著。作为女性作家,小说更多偏重于叙事性,但是在这些叙事之中,小说中的人物存在始终呈现出“隐喻”特征。不过这些隐喻指向的不是“事实”而是“情绪”,或是抽象的关于存在的疑问。林梦影男扮女装热衷演小生,也是很有意思的,潜在的,这仍旧是对自身性别的反叛或者背离。尽管她的内心是典型的女性的敏感多思,在外形上的刻意塑造,还是流露出了作家的某种很沉重的思考,当林梦影在艺术的世界里游刃有余,在真实的生活中却一再追问自己的内心时,我们看出了作家的双重隐忧。女性的身份问题再次突显出来,那个外国徒弟的出场,尤其加重了这种迷失的意味。
咪咪是典型的时代女性和商场女性。精明能干,对现实有理性的选择。在与金安的关系中,看出了她的物质化本性。而这正是当代女性为自己设计的最典型的人生道路。那么,她的失败意味着什么呢?女性凭借这种聪明能干和百般引诱,尤其是拥有金钱貌似成功的男性而不得,那么,女性的身份就变得更加可疑了,无论是坚持在自己的世界里遵循自己的内心去生活,还是屈从于现实主动迎合现实,最终都是失败的。咪咪想要金安而不得,林梦影最终倒向金安怀抱,其实都是女性的失败,都是女性的悲剧。小说外表冷静,内在冲突强烈。作家不仅关注事物和现象的质感,而且不断探间存在的深渊。这是作家关于女性命运和时代生活最沉重而清醒的本质反省。
其实,小说中还有一个人物应该得到关注。这就是雪珠的母亲。这个形象具有复杂的存在意义。在这个人物身上背负的决不仅仅是个人理想与严峻现实的对照,而是她以最柔弱的姿态顽强地困守在自己生命理想之中,直至付出生命。雪珠母亲是上一代的蜀剧演员,身上有着明显的林黛玉气质,见花落泪,见月伤情。因为丈夫在运动中明哲保身,被迫离婚,嫁给去青藏高原三江源淘金的孟福林,与之离开城市,寄居荒芜人烟的藏区,开始了“流亡者”的生活。她显然与三江源的生活环境格格不入。没有了舞台,没有了观众,她的艺术生命宣告终结,留下的是对岁月的无奈,对时代隐含的追问,对爱的剥离了精神交流的身体感觉。最终,在父亲与菊花的苟且之中离开尘世,去向她内心的天国。这个人物很有意味,她所负载的不仅仅是时代的阴影和质询,也不仅仅是个人理想的破灭,而是她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在那个荒凉然而又蕴藏着巨大财富的藏区,成为一道精神性的风景。她活着,代表一种姿态,一种与世俗生活不肯妥协的姿态,与金钱所代表的即将到来的物质时代构成潜在冲突的精神性存在立场。这种立场,在雪珠身上,即使还有隐隐约约的影子,但是已经完全失去了宁静和纯真的味道。同时,作家又让雪珠母亲在无望中藉爱欲获得暂时的逃离。那片刻的忘我带有更鲜明的隐喻味道,金钱的诱惑改变了男人们的存在状态和存在目的,而她只能借助欲望借助男人暂时地获得一种超越,一种对抗压抑现实的力量。在精神性书写之中的这一笔,显示出了女性生存最无奈的本来面目。真正突围是不可能的,所以死亡到来,代替生者作出了最终的决绝的选择。这种反抗看起来很彻底,其实无异于投降。作家的清醒在此了然。
另外,菊花和卓玛都是着墨不多但是意味深长的人物。这三个女性比起雪珠、梦影和咪咪更显厚重。菊花的形象很有意思。这个充满了烟火气的女人和雪珠母亲形成了对照,她生龙活虎,生命力旺盛,对生活有着随遇而安的坚强。她对母亲的照顾发自内心,后来的伤害也同样本着自己生命的直觉。她的命运走向也很耐人寻味,丈夫因她守身而死,她后来勾引了父亲,象征着人生驿站和市井生活的饭店正常营业。她的人生继续完好,完全看不出死亡和背叛的阴影。这个女性的自我拯救借助的仍旧是男人,这一点再次印证了雪珠母亲的命运轨迹。倒是那个住在汉人圈里的藏族妇女卓玛以双重的外来者身份,获得了一种崭新的存在意义。对于女性来说,自救是可能的,但是她只能背离自己的土地,自己的亲人,以流浪的方式成全自己的选择,这其实也是无奈的逃避,但是终究有了自主选择生存方式和生存目标的可能。关于这个形象作家没有过多着墨,但是她的处境和
选择其实是很有价值的。
作家的用意显然不局限于女性的时代遭遇,两代女性的共同点在于她们同样置身于某种精神困境之中。找不到自己的适当位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改变这一切。所以,无一例外地,这些人物都是孤独的,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往往体现为一个冥想的片刻,有时也不经意的泄露在故事的背景中。相对于外在命运展示,作家无疑更注重对女性内心世界的营造。雪珠的内心世界体现为一种现实与记忆的混合。她用少年生活记忆(包括那个未成年的藏族男孩洛桑),或者不完整的影像符号,抽象出一种对抗现实生活的精神信仰,穿越时空,总能在回忆中清醒洞见现实的灰暗卑琐和局促。与小说中的其他三位女性长辈相比,主人公雪珠无疑是一个典型的、具有传统烙印的当代知识女性,这与她的成长历程有关。幼年的孤独,成长的漂泊,加重了她内心的分裂,她态度决绝地从藏区的那片原野走进了现代化的都市,成为了一名寻梦的都市漂泊者。但是,那片留着雪珠少年梦想和情爱初萌的草原,草原上的马蹄声声,却从此成为她灵魂深处永久的记忆。古老的土地给了她温情和梦想,也给了她永恒的忧患与乡愁。但是,对于已经进入都市世界的雪珠来说,草原和那片草原上发生的一切只能是一种记忆,它代表着过去和历史,代表着人永远不能真正拥有的自由和单纯的爱,因为雪珠最终只能融入都市化生存。在这里,旷野与都市的裂痕,内心与外界的对立,在雪珠的身上得到了深刻而典型的体现。这也是所有从精神上的原野走出来走向欲望化生存的当代女性所共同面临的精神境遇。
作家以写实和魔幻交织的手法叙述了雪珠在都市生活中种种难堪的遭遇。与之相关联的,作家塑造了一组庸俗卑琐的、高度欲望化的男性形象,他们作为生存资源与话语权力的垄断者与拥有者,构成了雪珠险恶的生存环境的内在根源。在这个由男性主宰的环境里面,包括她的父亲,权力的象征者道貌岸然的林局长,那个对女人有着不绝欲望的乐手黑马,那个衣冠楚楚的成功商人金安,他们的世界是金钱权力构成的。雪珠的演唱者身份,是她女性身份的一种延伸,是女性被看的显性表达,其实就是一种向男性世界的妥协,付出自己的身体被男性窥视甚至可能被侵犯的代价与风险,究竟换来的是什么呢?作为一个具有传统伦理道德意识的当代女性,雪珠在身体与精神上强烈的自尊和坚守,使得她只能在这个男性无聊的欲望化目光的俯视中不断地逃离又不断地落网。这种种遭遇表明,在一个按照男权文化内在逻辑运行的社会,女性的命运其实只能是:要么主动与男性“合作”,屈从甚至完全迎合男性的意志;要么被这个社会所挤压,在女性自身的生存困境中左冲右突,最终也难以找到明确的方向;抑或就是主动放弃自己的女性身份,在非正常的情爱中寻求慰藉和解脱。
二、情爱两难:同性之爱与欲望放纵
当代女性受到物欲支配,自身复杂的情感体验与生存状况的对立冲突,迫使她们面临各种矛盾挣扎,既向往自由又畏惧孤寂,内心失落便苟安一时,然后又是迷惘,再度失落,寻找慰藉,又渴望飞升,如此迂回不绝。当代女性在主体意识被唤醒的同时也暴露出多重缺失,一方面追求个性自主,力图挣脱传统思想的枷锁,鄙弃单调乏味的情感生活,热衷于各种情爱历险;另一方面又渴望被爱的慰藉,梦想拥有一劳永逸的幸福。在雪珠看似无家可归又无望的坠落中,作家以一束微光寄予若隐若现的希望,梦影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象征,作为梦中的影象,她带给雪珠的不可能是现实的温暖和幸福。同时对于林梦影自己,所有的理想和爱也不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个人物的命运几乎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无疑了。
鄢然以其优雅细腻的笔触,塑造了雪珠这个在传统与现代、乡土与都市、现实与理想、爱与欲的夹缝中生存的当代女性形象,艺术化地表现了她在情感世界中的痛苦与欢乐,面对男性诱惑的挣扎与坚守。在作品中一群近乎漫画化的粗俗男性形象的映照下,女主人公雪珠的精神突围及突围受挫后的坚守使得她的形象显得颇为悲壮感人,也更为发人深省,鄢然没有女性主义写作者们那种强烈的“女性主体自觉”,也远离了“身体写作”或“青春写作”的对女性身体彻底开放的态度,而是持守一种更为沉静而清醒的写作立场,揭示出处于“时代裂缝”和无处寻觅情爱方舟的当代女性遭遇的重重困境。作家摒弃了廉价的乐观,严肃地审视并探讨当代女性在情爱抉择和精神追求上的出路问题。这决不是雪珠和梦影个人的问题,而是所有当代女性共同的遭际与命运。
对于雪珠和林梦影来说,精神比生存更具重要性。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她们对理想爱情的执着追求上。林梦影心目中的理想爱情是与理想男性紧紧相连在一起的,二者不可分割。她一直在纯情地等着她心目中的理想男性出现,等了二十多年,结果等来的却是一个有妇之夫高华山。高华山是小说中惟一一个具有亮色的男性形象。与小说里其他男性不同,高儒雅、正直、智慧。他很有才华,富有事业心,对待家庭、朋友则有很强的责任感,。几乎找不到什么缺点。梦影一次次努力,试图与高有爱情的结果,但最终无法改变现状。在高的面前,梦影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但是高做出了和她不同的选择,在强大的现实和传统伦理压力面前,梦影最终后退投降,放弃了自己坚守了多年的这样一份情感;转而接受了金安的追求,成了金钱社会的又一个被吞噬者。这种情感选择上的两难,其实是当代女性共同面对的。是选择精神和心灵的共鸣,还是现实地接受名利的安排?是恪守道义委屈自己,还是以爱的名义一往无前?作家的追问显然有着深刻而普遍的现实意义。
其实,雪珠对林梦影的爱绝对不简单是同性恋,她自小失去父爱和母爱,林梦影与母亲相似,怀念母亲是最重要的内心纠葛。而林梦影始终和父亲生活在一起,雪珠寻父不得,在梦影身上同样隐含父亲的影子,因此这份爱是复杂的。在这份不合社会道德规范的爱情面前,雪珠一直处于情感与理智的痛苦分裂状态之中。她爱梦影,却不能拥有她,而只能压抑自己,痛苦无奈地看着林梦影落在金安情欲的陷阱里。她的爱情似乎深陷泥潭,无法自拔。其实却是当代人在爱的缺乏面前,一种对爱的永恒渴望。小说的结尾部分非常耐人寻味。当死亡从天而降,当林梦影突然永逝,物质生存与情感追求的双重困境和精神突围的渴望在此获得了最为鲜明有力的展示。小说到此戛然而止。一种恍然如梦的巨大失落,一种永恒的反思和追问,在弥漫性的状态中成为关于女性生存的不绝如缕的回声。
女性作为男性的本能对象和欲望符号。在一定意义上成为男性肉体的承欢者。在《角色无界》里,“性”作为无处不在的人性真实,影响着两代女性的人生道路和生活态度。作为男性欲望实施主体的黑马和金安,轻易地逃脱了责任,而咪咪却被认定为轻薄女子,留下来独自承担来自现实社会和伦理道德的双重责难。雪珠终究难逃黑马的践踏,梦影最终成了金安的情人,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女性的情爱梦想在男性的侮辱损害下丧失殆
尽。小说以一种冷静的叙事呈现出女性生存打破一切美好幻想的残酷。高华山的存在虽然使小说多了一份温情和关怀,但整个调子仍然是阴郁的,小说的核心仍然是一种扭曲的情爱世界。三位女性在内心深处有着各自的茫然和无奈,甚至是情与理、爱与欲的分裂,却又无力摆脱自己的命运,小说在对女性命运充满着深情关注和深刻理解的同时,也流露出一种难以释怀的无奈。
这是一部好男人缺席的小说。同时小说中呈现的几个家庭也都是支离破碎的。雪珠、梦影、菊花、卓玛,高这些残缺不全的家庭,隐喻了另外一种内心情爱与身体本能的巨大沟壑,小说呈现出来的男性形象令人失望和泄气。男性在小说中,与其说是代表一种对女性的压迫和观看,毋宁说是代表着现实的猥琐和粗鄙。所谓的成功商人的生活混乱放纵,在他的眼里,任何女人都可以明码标价。男性的世界没有爱情,没有优美。没有崇高,惟一的、或许拥有纯洁感情的高华山最终主动逃离梦影的追求。在女性对男性的“凝视”中,小说对男性话语权完成了一次痛快淋漓的颠覆与解构。站在男性文化的对立面,作家从女性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以女性为叙事主体,集中展现了在男权倾轧下女性奋力争取爱的自主权而不得的事实,以及被长久压抑的沉默,在表达对男性绝望的同时,展示了女性的受难,以及内在的尊严美和对理想执着追求的精神。在西方女性主义者看来,性别主要是社会形成而非生理构造,男强女弱、男尊女卑的事实,不是由生理上的自然差异决定的,而是社会性别的人为划分。因此,女性的性别不是先天形成的,而是后天赋予的,在男性占据话语权的社会中,女人只能处于“第二性”。由于两性间爱情的虚幻与脆弱,在女性对男性的众多期待和梦想不断落空后,同性之间的“姐妹情谊”就相对显得可靠得多。虽然女性整体自觉突围的意识还很淡薄,但小说中雪珠对黑马和金安的拒绝,对梦影的依恋仍隐含了一种信息:要在男性的废墟上撑起女性自己的天空。
三、终极追问:精神失父与死亡突现
“父亲”始终是一个值得作家反复表达的主题,精神上的失父是很多人心口的伤疤。中外众多作家执著于这一母题,书写人类在精神上的彷徨和追寻。《角色无界》从一个女孩幼年时期因为时代原因与生父分离,长大以后坚持寻找父亲的经历发散开去,道出了整整一代人心中的伤痛,曾经以来,我们都失去了精神上的父亲,没有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支撑,小说在小女孩成长的创伤背后隐喻着整个民族精神上的磨难、动荡和彷徨。
雪珠精神上的失父和寻找父亲是情节发展的潜在线索。茫茫草地是一道独特的自然景观,旷野的存在也是人的孤独感的缘由之一,以此为背景成长起来的雪珠,在无助和孤独中,反而具有了寥廓和高远的人生底蕴。在精神和爱欲以及人生理想上,可以说,她皆无所依凭。那个关于父亲的梦想,其实是她给自己纷乱的人生一个可能的方向。或者说。是抵御现实生活不断坠落的惟一力量。小女孩时期的雪珠,远离故乡,远离父亲,长期生活在一种心灵的动荡之中,在压抑而又空旷的环境中度过寂寞孤单的童年生活。后来,母亲去世,卓玛带走了她。再后来,林局长带她回到了出生地,当然,她并不知道带他回来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在缺少爱的成长历程中,逐渐形成了带有自闭倾向的人格和内心世界。这种精神的漂泊感比起现实生存具有更沉重的围困意味,没有安乐的家,没有父亲,只有永无休止的精神和情感的追寻和流浪。其实这种关于父亲的想象是复杂的,尽管她说自己的使命是寻找父亲,实际上,她在梦影身上看到了母亲,并且沉醉其中,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标。也就是说,父亲作为抽象的存在也是不可信的。
小说的隐性结构是缺失,寻找,拥有和再失去的线索结构,梦影的死,终结了很多冲突,潜在地,以死亡终结了寻找和追问,甚至是梦影以死亡的方式偿还了父亲的缺失。梦影拥有的爱最终演变成了背负雪珠的沉重罪责。只有死亡的突然出现,才能平衡这种精神上的尖锐冲突,作者其实是很冷峻地给出了答案,尽管很悲观,但最终还是完成了对父亲这一缺席者的追寻。无论是悔罪还是追思,那种生者于生死临界状态长久凝视生存的景象,最终定格。其实故事到最后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民族在20世纪精神蜕变的寓言。对于雪珠来说,父亲形象的始终不在场,隐喻了过去时代对普通人生活和爱的剥夺,也隐喻了当下时代对精神生活和信仰的践踏。
小说通过一个近似于荒诞的情节,从大时代中逃离通往淘金之路,揭开了两代女性受难的序幕。淘金者身上带有流亡和侵略两种气质。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的生存场景,体现出作家细腻敏锐而又开阔的生存视野。萨特认为,“逃避存在,这依然是存在。存在是一个无法脱离的充实体。”克尔凯郭尔同样认为真正的存在是“孤独的个体”,《角色无界》里充分展示了个体存在的绝望和恐惧,以及努力摆脱,实现精神超越的可能。人的存在与人的自由是同一的,人拥有绝对的自由;而自由的实质在于选择,自由选择意味着行动,只有行动才能赋予生活以意义。人在不断地进行看似“自由”的选择和行动,但人必须对自己的存在、行为负有完全的责任,任何外在因素包括上帝都不能代替人做出选择。当代社会普遍的精神困境,即在没有父亲的指引下,如何完成自己的人生选择,并且能够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当代人无法逃避的是金钱主宰的社会现实。这种精神上的迷失和情感上的缺失,交织成了雪珠最真实的生存背景。尽管她始终渴望一种精神上的超越和坚守,但生活给她的道路与她的答案或梦想背道而驰,令她窒息和惶恐。代表传统思想的父亲肯定是爱她的,但在精神上与其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精神上的失父更会让一个人的人生显得苍白和孤独。
在灵与肉的分裂和挣扎中。林梦影选择以肉体感知的方式,背离了自己三十年的精神守望;而雪珠选择了质疑肉体,追求永远的精神自由。最终死亡的突现背后隐含的话语是理想主义被现实主义击得粉碎。梦影的选择粉碎了雪珠的梦想,包括爱,被爱,以及爱的信仰。这里没有对和错和好与不好。精神和物质两种价值立场的碰撞必得付出代价,这代价往往由理想主义者来承担,他们最尖利又脆弱,唯美而又悲壮,总是充当精神祭品的双重角色。雪珠把自己的梦想和心灵放在高高的打开的窗口,希望敏感的心灵能在一声巨响后振翅高飞,替自己找到理想的伊甸园。她在内心深处对自己先前疯狂追逐的东西始终冷笑。于是小说最后反复探询造成这一切的深层心理根源,渴望让自我在自由的思绪飞扬中熊熊燃烧。生死抉择不一定都是悲壮而唯美的。那么是不是说,女性总有一天会破茧化蝶,飞到一个能够获得较大自由的空间,然后精神获得重生。爱得以升华?这是作家留给我们的永恒的追问。
总之,这部小说以凝重的笔调,为我们记录了特殊时代、特殊环境中三位女性的命运轨迹,以及当下现实环境中具有普遍意义的三位女性的人生遭际,无论是雪珠母亲的必然死亡,还是林梦影的意外死亡;无论是卓玛主动选择的流浪,还是雪珠注定漂泊的人生,都是意味丰富值得我们深思的女性生命景观,正如小说封底马原的评价:《角色无界》所呈现出的一种奇特人生,定会让你惊讶,并惊叹于作家文学创作的机敏和不寻常的想象力……
本文系“文化伦理视阈下的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课题(08BZW050)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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