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洲最令人着迷的,可能不是自然界的奇观,不是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而是那藏匿于地球某个角落的原始部落。
我们去探访的,是介乎于已被当代文明淹没的“乌胡伊乌瓦瓦”族人和完全与外界隔绝的Ayoreo人之间的辛巴族人。
辛巴族人是纳米比亚保持原始生态的民族,为了维护传统,他们选择退守,栖身于边远的蛮荒环境中,继续游牧生活。相比于只有数百或数千族人的原始族群,辛巴族算是人口众多,约有2万左右。每个部落成员都属于两个家族,即父系和母系,是“双系继嗣”的社会。在这样的婚姻中家庭财产可以实现平均分配。家族制是唯一的社会制度保障。家族的长老掌管着一切,制定家族规则并监督其正常运行。据说由于某种神秘的遗传基因,辛巴人的男性夭折甚多,男女比例严重失调,3头牛就可以换一个老婆……
我原以为去到的是真正未受当代文明波及和熏染的最原始部落,但导游领我们去的是一个与政府和旅行社有协议的部落。我们不清楚协议的具体条文,据导游介绍他们仍保持传统生活习俗,叫我们不要过分骚扰他们;又说他们已被政府“养”起来。我无法深究这种悖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辛巴族部落已被圈为“风景点”。对此我心里十分不舒服,觉得把他们当作“另类”供游人观光而不是平等、自然而然的交流,是对他们的极大不尊重。不过,我也看到这一部落的长老和族人对这种生存状态是接受的,对游人的来临也是真心欢迎的。只要他们自愿,我们也无须有太多自以为是的感想,与他们开心分享便是。

时值午后,阳光正猛。我们刚进村,首先迎上来的是活泼好客的孩子们,抢着上来牵我的手。一个小女该冲着我叫“Mama”(妈妈),拉着我向村里走去,边走边摸着我系在腰间的皮带,说“beautiful”。她说的英语也就几个单字,看来是在与游客的交往中学到的。
围绕着我们的众多小孩子,除了用布条遮住羞处,几乎全身赤裸,很难分清男孩女孩。导游告诉我们以发式来区别。男孩的头发从前往后梳,结婚前都留有长辫;结婚后会用头巾包住头发。未到经期的女孩发辫从后往前梳,耷在脸上,也不管是不是挡住了视线;第一次来潮之后,发辫就向后梳,昭示已长大成人,可以结婚生子了。成年女人的发辫十分吸引人的眼球,她们把头发分成多股,每一根发丝都经过精心的挑分,编成又紧又密的辫子后涂上红泥,发梢处留一截散发,混扎上一些动物毛发,梳刷出蓬松的效果,头顶还带有布艺头饰,十分漂亮。几百年不变的发式与当今的时尚创意相比,毫不逊色。
身为女人,我本能地注意到辛巴族女人那泛着釉彩般光泽并嫩滑得出奇的皮肤——即使看上去已中年的妇女,脸上也几乎看不到皱纹。她们的美容护肤品早已闻名于世,就是“红泥”。红泥源自当地的一种石头,磨成粉末后与奶油搅拌成膏体,涂抹全身及头发,既可防蚊虫,又可防晒,还有御寒之效。沙漠里水极其罕缺,她们从来不洗澡,一辈子都裹在这种颜料之中,全身泛着红光,所以辛巴人又被外界叫做“红泥人”。奇妙的是,我置身她们中间,与她们贴得很近,却闻不到异味(我的鼻子对气味还是相当敏感的)。我对这种具有美容奇效的红泥顿生向往。一位辛巴族妇人在研磨红泥的时候,邀客人加入,我自告奋勇,学习如何研磨红泥,想从中蹭点“油水”。不料双手接触红泥之后,不仅没有润滑之感,第二天十根手指还发生过敏,布满了小红疹,约半月之后才脱皮复元。红泥,于彼是甘露,于我却可能是砒霜,不可乱蹭乱涂也。
我想,人类的第一个文化意识,当是对美的追求。非洲有多个原始部落,至今仍保持着一些令我们看起来很惊悚的装扮,如衣索比亚的苏尔玛族女子戴的“唇盘”与“耳盘”——嘴唇与耳朵被尺寸不一的盘子撑开,置于唇内的盘子越大就越觉美丽,下唇被扯得可以掀起盖过脑门。还有受尽痛苦千刀万剐而成的诡异刺青及身体彩绘等。这种与当代文明殊异的文化与原始艺术,由每个族群独特的生存历史与环境背景孕育而出,各自拥有自发真挚的艺术风格、美的标准与象征意涵,呈现出离奇又迷人的风貌,因为生的尊严和存在的美丽,没有什么优劣之分。辛巴族人的审美情趣,在我看来,更具人性化,更趋于天然与舒适——所有女人就那么坦荡荡地袒胸露乳。除了脖子上所有族类例牌的项圈,身上并没有需要经过“酷刑”般的刀刻才能形成的修饰。她们的天然乳房很让现代都市女人自惭形秽。少女的乳房丰满结实,生就“尖锥形”,乳尖骄傲地挺拔向前;生育过的妇女乳房硕大,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自然下垂。不管是她们,还是游客,面对这种人体的天然之美,都不会生出羞怯之感或淫邪之心。辛巴族女人对这种美的展示相当执着,她们拒绝穿别人送来的漂亮衣服,皆因最美的霓裳羽衣在她们眼里,也比不上天赐的皮囊。当然,这种美只可在此相见,若都市女子效仿之,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些袒露胸脯的女人们坐在树荫下或自己的屋中,或穿针引线串塑料珠制造首饰,或怀抱孩儿哺乳。午时的阳光倾洒,疏疏落落,光影斑驳,好一幅恬静温馨的画面。我钻进一个用树枝和掺有牛粪的泥巴搭建的锥形房子,与两位妇女搭讪;又向一位正在做女红的女子请教,看她示范如何串珠。辛巴人居住的房屋实在窄小,房檐房门低矮,仅能弯腰进入,我坐在里面连脚都伸不直。不一会,便被外面传来的歌声吸引了,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群妇女与孩子在唱歌跳舞。为了体验一下她们舞蹈和音乐的节奏,我加入进去。她们的歌舞没有任何乐器伴奏,以击掌形成音节,腰、臀、腿的动作较为单调,具有象征性与拟态性,直觉而成,质朴、不花哨、自娱自乐。虽然带有为游客表演的性质,但她们跳得很投入,胸前巨乳随着身体晃动而自由弹跳,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的舞蹈精灵。

辛巴族人已自觉不自觉受到当代经济社会的熏陶,对金钱流露出明显的“爱意”。在首都温得和克街边摆摊的辛巴族妇人,一见到游客,就会扬手喊“photo photo”,意在招徕游客与之合影,算是一种生意。这合影费叫价蛮高,一个人要20纳币,约合人民币10元,如果她背着一个婴孩,就得按2个人算,要40纳币。在部落里没有这般“明码标价”,导游也说任意拍照不用给小费,但在我们围观她们跳舞之后,有个似是“头儿”的妇人拿出几个硬币放在地上,我们理解这是示意想要一点小费。团友们都掏出一些硬币零钱放在上面,我因为刚才与她们共舞了一段,觉得几个零钱不能表达心意,便掏了张20元纸币。钱刚放下,她们一阵欢呼,再度载歌载舞,手舞足蹈比此前更甚,歌声也更为响亮,可谓“见钱眼开”。即使其他没有与旅行社签订协议、生活情态更加原始的部落,也知道到城市打工能赚到钱,钱可以买很多好东西,过更好的生活。那些辛巴族人不能随意拍照,一旦知道你对着他们拍照,会索取很贵的拍摄费用,叫价就不止20纳币了,非常商业。缘为近些年来,无数摄影爱好者蜂拥而至,他们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肖像”价值。他们还学会向游客兜售工艺品,叫价也吓我一跳,一个简陋的小泥人竟开价200纳币,能讨价还价的余地却不大。更有问题的是,所售的工艺品都非常粗糙,而且雷同,部落里面摆卖的货物与温得和克地摊上的东西没啥两样,缺乏原创与精品(这点与我们中国的旅游产品状态很一致),所以,很少看见成交。
我们离开的时候,辛巴族孩子们依依不舍地拖着我们的手肘,有孩子冲我做往嘴里送食物的动作,意在讨点好吃的。我出行之前,特意买了些万金油、保济丸带去,托导游交给部落长老,以表示一点心意,却没有想到准备糖果。此刻被孩子们眼巴巴地围着,心内实在抱歉。导游满不在乎地说,不能给,越给他们越要。也许他说得有道理,不是吃不起一日三餐的时候伸手讨吃,尤其是动手翻客人的口袋,是不良习性,不能纵容。
可以预见,已经与当代经济文化接轨的辛巴族人,再不可能像Ayoreo人那样固守自身的原始文明。他们是否会像“乌胡伊乌瓦瓦”族人那样,完全融入当代社会,祖辈遗传的习俗逐渐蜕化被送进博物馆或沦为观光旅游文化;又或者找到一种既能接收外来文化和技术,又能成全自身文化存续需要的方式,就要看他们的智慧与选择了。令我不乐观的是,原始文明与当代文明基本上没有并肩而行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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