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的写作者成千上万,年度发表量可以车载斗量。虽然不乏妙趣横生、赏心悦目的作品,但在千把字的篇幅里真正能够“以小见大”或“微言大义”者并不多见。夏阳小小说集《马不停蹄的忧伤》的出版,可能为我们的阅读欣赏带来了某种期待。
2008年夏天,我在广东惠州的一次文学活动上邂逅了夏阳。晚上沿西子湖畔散步,他和我聊起当代小小说领域的知名作家和标志性作品,并细论“金麻雀奖”获奖者在创作中的长短得失,我猜想这是一个有文学天分的青年。他告诉我,之前他曾详细研读了海内外众多的小小说选本,尤其对数十位优秀作家及其创作风格、代表性作品耳熟能详。分手时,夏阳递给我一沓作品说:有一天我要争取拿下“金麻雀奖”。尽管我已知道夏阳见解不俗,文学准备厚实,可以期许,但平心而论,乍听这话还是让人感到有些惊讶。“金麻雀奖”在当下的小小说领域,那可是兼具权威性和全国性的大奖,虽属民间评选,程序却严格纯正。夏阳当时还处于小小说写作的起步阶段,不过说话办事,凡有此底气者才敢有惊人之语,我喜欢有理想抱负的人。
后来《百花园》刊载了夏阳的《厨娘》《矮子和高子》等小小说作品,很快便得到了读者的来信好评。为发现和扶持新人,推崇佳作,2008年底,“小小说作家网”举办了“全国小小说新秀选拔赛”,在参赛的上千名作者中,夏阳脱颖而出。他接连入围的几篇作品,开始显示出这位小小说新锐作家的不俗功力。《寻找花木兰》在构思上别出心裁,在柳暗花明处重又转入曲径通幽,把思辨的余响留给读者。现实不由人,环境改变人,本来一身侠肝义胆的“花木兰”,于无奈中落荒而去的结尾颇具反讽意味。这种敢于直面社会矛盾、剖析事物内在因素的勇气是值得称道的。一种责任感和心存忧患的悲悯情怀跃然纸上。《蚂蚁,蚂蚁》在叙述上看似漫不经心,随意变换视角,实则是旁逸斜出,紧要处插入闲笔,集必然性和偶尔性于一体,解构着人性深处的情绪化律动。它诠释了这样一种哲学:生存环境之于人性形成的因果关系,健康成长抑或变异畸形,自我调节或泛滥失控,绝非一朝一夕的偶然机缘,这种悄然质变存在于某种事物发展规律的必然形态之中。蚂蚁不懂人间男女情事,依旧忙碌于食物与洞穴之间的暖阳途中。作者能从庸常琐屑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相关的生活物事中,弄出这么一个哲学思维来,并用几个貌似游离的情节穿缀成一篇完整的故事,可谓用心良苦。这除了需要作者善于运用娴熟的小说艺术手段外,还须具备能够洞察生活本质的深邃目光才行。
带给我更多惊喜的是《捕鱼者说》。这是一篇构思诡异大胆、新颖离奇的作品。文中的父子关系、夫妻关系、男女关系的日渐变异,人与生存环境依附关系的溃堤,在不足2000字的篇幅里处理得模糊又清晰。捕鱼者家庭上的伦理尽丧,生存上从夏阳河开始败退,又守不住赣江、鄱阳湖乃至长江,天下多成干涸之湖污染之水,竟找不到立足之地。最后转了一圈,又被挤迫到广东沿江上游的一家电镀厂打工去了。殊不知,那众多的未及治理的辐射性强的小厂,正是下游水域的污染之源啊。这种无奈意义上的终极追寻,的确令人在无比沮丧之余,陷入对人性和生存的思索之中。夏阳在《捕鱼者说》中有一段描写可圈可点:“银色的月光下,河面上波光潋滟。水上飘亮出了他的绝活。他两腿扎马步,脚踩一舟,无桨无篙,扭着身腰,一摇一晃,一晃一摇,如同月光下的凤尾竹在水面上舞姿婀娜。他收网的手指,上下翻飞,像在钢琴上弹奏着一支醉人的月光曲。而捕捞上来的鱼,肥美无比,起网的一瞬间,鱼身上青白的鳞甲,在月光的折射下,寒光闪闪。”动与静,人与环境,象征与比喻,包括动词的精心选择,呈现出语言弹性的节奏感。聪明的夏阳,把社会问题(热点)、情爱(性)和事故(突发事件)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平添了小说的现代意识、趣味性和吸引力。
我喜欢《马不停蹄的忧伤》这样的作品。作者借助于想象的翅膀,把拟人化的关于千里马的传说,衬托着一段现实生活中的悲怆人生履痕进行演绎,闻者不由会唏嘘再三,唐朝刘禹锡有诗云:马思边草拳毛动。诗人笔下描写的,大约也不是一匹凡驹。只不过借马咏志,直抒胸臆,期望自己也有一番作为罢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士大夫们的成功人生也定位于的“少年行侠,中年致仕,老年归隐”的基调上。夏阳在这一篇作品里,无论对于马或者人的刻画,都并没有把重心搁在主人公“纵横捭阖”的抱负上,而是置放到人性的复苏里,显得沉郁隐忧。在这篇几近简单的构思里,作者吐纳着复杂的人生况味。千里马的不归与主人公的归去,不单单是人性与动物性的各自选择。一如结尾时我们听到的主人公内心深处的那种呐喊,它毫不掩饰地传导出自己的愧疚和歉意。即使壮士迟暮,儿女情长依然可以亲切感人,平民百姓如此更见九曲回肠。如何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个缓冲的晚景,其鞠躬尽瘁是一种崇高,老骥伏枥是一种志向,采菊东篱下是一种姿态,而游子归来,与老妻携手相伴夕阳简直是一种悟道了。
一地烟头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他说,你还好吗?我……我想回家。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响起一个凄凉的声音,你不是说,你的忧伤,我不懂吗?
夏阳孩子般呜呜地哭了。他哽咽着说,都三十年了,你居然还记得那句话啊。我老了,也累了。现在,我好想回到你的身边……他不能想象那匹旷野深处的雄性野马,垂暮之年是否真的还不思回头?
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好在作者为主人公安排了个光明尾巴,让离别三十年的老妻在牵肠挂肚中又接纳了他,否则,恐怕这匹当年冲出樊笼的“千里马”,只好在晚年孤独地怅望远方,黯然神伤了。我们常讲好作品要有穿透力,读后让人产生心灵的震撼与共鸣,做到这一点,的确不是一件易事。
在小小说作品中,描写爱情的悲欢离合千姿百态。夏阳的《一只红绣鞋》却采用隐喻的手法,通过鞋的叙述,将主人公的爱情遭遇刻画得格外凄美。在如泣如诉的叙述中,把女主人公的身世交代得一清二楚,结尾一句“贵哥,你就当我死了吧”,似有裂帛之效。当年著名小小说作家王奎山的代表作《红绣鞋》的主题是寄托烈士哀思,写出一种传统美德,今天夏阳同样以《一只红绣鞋》作题,表达的是相爱的人却不能同结连理,透析的是生活之于人生的无奈,表现的是纯真爱情的破灭。在《幸福可望而不可即》中,作者假设着各种幸福机会的来临,实际上是在欲望与理性的争斗中不停做出痛苦的抉择,借此梳理着自己对所谓“幸福”的理解。此类爱情婚姻题材,夏阳总能写出一些新意,其褒贬或爱憎,在自觉与不自觉间流露出自己的明确态度。我喜欢的作品,还有《翠花,上酸菜》,诠释了夫妻间的信任与失信的内在原因;《幸福的子弹》,揭示了如何创造人性之美并留下自己美好人生的记忆;《漂白》《囚鸟》《那些花儿》等,作者都在写作时注入自己的真情实感,读来令人不忍释卷。
夏阳在选材上一向严谨,对社会问题敏感而关注,许多时候干脆把自己直接摆进来,甚至拿自己的行为说事,借事去拷问人世间的是非曲直。《捡糖纸》《集火花》《偷邮票》三篇,以童年视角对少年成长期的花季,进行反思和过滤,观照它的亮色或杂质,颇具反思色彩。夏阳少年坎坷,青年时期又泅入商海冲浪,面对五光十色的生活,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动有所不动。《白云人家》以看透世情的目光思辨人生,将入世与遁世、繁华与原始置放于现代文明的大背景下进行观照,别有所悟,可看作是夏阳心目中的“新桃花源记”。
当代小小说领域的写作者云集如蚁,此起彼伏,各领风骚,亦如市井闹市,各色人等炫技。夏阳在出道极短的两三年时间里,以文质兼具的写作,进入一流作者的方阵,细究起来答案其实简单。不懈的读书思考和丰富的生活阅历,直接关乎写作者的人格养成。耿介而不追名逐利,不媚俗并拒绝投机主义,使夏阳在庞杂的小小说作家队伍里更显得言行坦荡,特立独行。关于人生,关于文学,关于小小说,夏阳曾写下了自己的理解。他说:“小小说首先是一门艺术,语言的精准,具有画面感的场景,独到的叙述手法,极具匠心的谋篇布局,加上恰到好处的留白,方寸之间,凸显小小说的大智慧。一篇经典的小小说,必须具备文字的质感、情感的传递、精神的共鸣三大要旨。小小说除了艺术的深度、力度和厚度,还必须具有不能脱离现实生活的平民式的广度。”
江山代有才人出,小小说写作的民间性平台无比宽广,凡有志者注定会大有可为。2011年,夏阳成为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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