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关,由剃头这一行的高手来出题,这些人,都是靠剃头谋生的主儿,他们可不想多出一个抢食吃的主儿,找一个歪瓜裂枣似的脑袋给你对付那还不算难,真正给你使绊儿的是考你剃头之外的手艺:哪个老人不小心扭了腰,好了,你给诊治诊治吧——不准用药,就凭一双手。哪家调皮的小孩子胳膊脱了臼,你也给诊治诊治吧——不准用药,还是用手。
这些都是中医们的活计,可是好的剃头师傅也必须精通,不然,你那一双手可以去拿杀猪刀,不一定非要拿剃头刀——剃头,那可是个细致活儿,每个人的头骨长得不一样,你若是揣摩不透,能剃出好头吗?
治扭腰脱臼这些活计,就是考验剃头师傅对人体骨骼的了解程度。
如果新手没眼色,他支的剃头摊儿和别人挨得很近,那对不起,说明你的手艺好,把人家没搁在眼里,好吧,人家就会找个人来请你“打眼”。
如果你“打眼”的手艺让人心服,好了,人家原来的剃头摊儿可以撤了,那地方让给你,而且,今后不管你在哪儿支摊儿谋营生,一里地范围内,人家保证连影都不冒一下。
什么叫“打眼”呀?
人老了,眼睛看东西模糊,剃头的师傅认为那是人的眼膜老化了,浑浊了,得“打”,就是把外面一层的眼膜刮掉,不让它盖住里面的眼膜。
青年人或小孩子,若是眼睛里有阴翳,看不清,那也得“打”,刮掉眼里的阴翳。
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把眼睛撑开,右手,就拿一把剃刀,在眼球上一点一点地“打”,泪珠儿簌簌地掉,却一丝儿也不觉得痛,打眼的人担心得要命,打眼的师傅却漫不经心地跟你聊着张家长李家短。
聊着聊着,打眼的人不怕了,他开始瞌睡啦。
打眼的师傅却收了刀,说声好啦。
果然就好了。
这就叫能耐。
纪五,就是这样一个能耐人。
别的剃头师傅打眼,刮下来的眼膜那都是粘在一起不成个形状,有时不好刮的地方往往会漏个一刀两刀的,这样,看东西时就会花,有的地方看得分明,有的地方看不分明,独有纪五,人家刮下来的眼膜,展开来,那就是一个完整的圆。
而且,厚薄均匀。
纪五的剃头摊儿设在安东城西门口,那里,来来往往的人多。
能在纪五的剃头摊儿上坐下来剃个头的主儿却不多。
为什么?纪五给人剃头,要的价码奇高,最低,也是一般剃头师傅的十倍。
普通人,哪里剃得起哟。
白白失去了许多做生意的机会。
可是纪五不认为可惜,他觉得,有什么样的手艺就该揽什么样的活计。
要是他连普通剃头师傅的活计也揽,那样,别的剃头师傅就没法营生了。
大家知道纪五有心给他们一口饭吃,心里越发敬重他,剃头的摊儿都尽量离他远着点。
来了一个青皮后生。
在纪五的身后支了个剃头摊儿。
犯了剃头这一行的大忌,他却不知道。
闲下来的时候,纪五就问,你是跟哪个师傅学的手艺呀?
是谁谁谁。
哦,纪五明白了,青皮后生的这个师傅,是个不出名的主,更没在安东待过,安东剃头师傅们的行规,他是一点也不懂。
纪五想点拨他一下,就说你会打眼吗?你给我打一下眼吧。
青皮后生回答得很干脆:我不会呀。
纪五一笑,那好,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生意,不如我给你打一下眼吧。
不用啦,我是天生的睁眼瞎。
哦。
哦?
那你,怎么给人剃头?怎么给人修面?
剃头师傅这一行,要的可是细致活,稍有不慎,剃刀刮伤客人,那可不得了呀。
青皮后生就笑:我来这里的这些日子,您没瞧过我给别人剃头修面?
还真没仔细看过。
那好,您坐好,我给您剃个头修个面。
洗净了头发,青皮后生拿起亮闪闪的刀,左一下,右一下,不紧不慢,有条有理。
头发簌簌地往白色的围脖上掉。
好手艺,纪五暗暗吃惊。
修面。
青皮后生给纪五的脸上敷了热毛巾,然后,给他做头部按摩。
按摩的目的,是让他放松神经。
可是纪五的神经却绷得紧紧。
他睁大了眼睛,看青皮后生雪亮的刀在脸上游走,一会儿迅捷似奔蛇闪电,一会儿又缓慢如和风细雨。
纪五的额头冷汗涔涔。
刮去纪五喉管上的几根毛发,青皮后生一屁股坐下来,他的后背上,有了巴掌大的一块汗渍。
纪五笑笑,你,是害怕吗?
是的,青皮后生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凉茶,我给多少人剃过头哟,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紧张。
你一紧张,面部就会不规则地抖动,我的刀就要选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部位,要不然,可就要出大事喽。
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破个相罢了。
纪五说得很轻松。
哦,可不能这样说,你喉管上的毛发,我本来是不打算刮的,可是又怕你笑话我的手艺不精,只好硬着头皮试试了。
那时,你的喉结抖得厉害,我的刀必须下得快、重,不然,就可能割破你的喉管啦。
给你这样的主儿成功地剃一次头,我觉得很满足,算是我剃头生涯中最惊险的一次啦。
我也不枉做过一回剃头师傅啦。
青皮后生从此在安东销声匿迹。
有一回,纪五在他自己的剃头摊儿上小睡,突然大叫一声从木椅上跌倒。
双目圆睁,一命呜呼。
有人说那是他又梦见青皮后生来给他剃头,被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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