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到姊妹五个,爹娘独独卖了她,银红就狠命地练功,一滴泪没流过。
翻、滚、腾、跃,各种基础训练,小银红从不偷懒,徒手空翻,朝前翻,朝后翻,侧面翻,翻出几十米不歇一下,杂技班里竟是无人能及。
不知道这孩子哪里来的一股狠劲?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他跟师娘说:“我那几块大洋太划算了,得了个台柱子。”
师娘说:“以后也可以给咱金宝做媳妇呢。”
师傅笑笑,教得更带劲了。
杂技班一日三餐,管饱,比家里强。银红的身体迅速生长,火柴棒长成了杨柳枝,细长青绿,柔软水灵,那小小的脸蛋也如花朵般一日一日地绽放。
晨钟暮鼓,山崖密林,常见师徒两个蹦跳、腾挪,飞身上树,于枝叶间穿梭,如猕猴般敏捷,攀岩爬坡,如岩羊般自如。
银红竟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世,流露出性格里天真烂漫的一面。
她仗着自己身轻如燕,常学蝙蝠倒挂于屋檐、树木之上,偷袭她的师兄弟。大白天里,师兄戴在头上的帽子忽然不翼而飞。月夜出行,山间青树翠蔓,密林幽深,酥泥雨如影随形。四处又瞧不见人影,魑魅魍魉,措不及防的师兄弟们常常被吓得毛骨悚然。看到被捉弄者面如土色,她才哈哈大笑着跳出来再逃开。
有人状告到师傅那里,也只是笑着训斥几句,并未真的责罚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吃的金宝有一份,必定也有她的一份。
金宝比她小一岁,天生顽劣,不爱读书,也不爱练功,成天游手好闲,不大一点就出去赌钱,抽大烟。被师傅捆起来毒打,没有用 。
银红却越发出落得如花似玉,能唱会跳。她不仅掌握了师傅交给的全部套路,还喜欢创新,杂技里融入了舞蹈,出场时踩着锣鼓的节奏,扭着柔软的腰肢,一步三摇,如风吹草动。当锣鼓转为曼妙的音乐,她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花蝴蝶,展开美丽的翅膀,从一个人的肩头落到另一个人的肩头,翩跹起舞,再顺着别人手里的竹竿节节攀升,落到最高处,又在人们的惊呼中,踮起脚尖,旋转。这时候,扮成小丑的师傅,颤巍巍地爬上竹竿,他手里举着一个大大的网,向着蝴蝶一罩,又一罩。只见她眼波流转,从容淡定、展翅,跃向另外的竹竿,竟如蜻蜓点水般,在竹竿间飞来飞去。整个过程姿态舒展、轻盈、协调、优美,随着阵阵喝彩和掌声,大小铜板也把杂技班的银盆砸得“噼里啪啦”的。
然而,鲜花与掌声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巨大风险。银红在一次表演中一脚踏空,差点送了命。那天,她正在高空表演金鸡独立。底下有个大爷,拍手叫好,并且拿了一整袋子的钱,往银盆里砸,她的脑海顿时闪过父亲当年从师傅手里接过几块大洋时的惶恐,一时悲喜交集。按理说表演者如读书人一样,要做到凝神静气,不受外界任何干扰。谁想,一袋钱却砸得她眼底流光溢彩,心花怒放,竟然从顶上直接摔下来,幸亏师傅眼明手快,从底下接了一把,再滚到地上时只是伤了脚。
养伤期间,师傅一次也没来看她,倒背着手从窗前走过,也是脸色铁青。
伤好后,师傅让人蒙住她的双眼……
扯下眼罩,只见一片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一个异常开阔的平台,各种金黄、深红、浅红的小花星星点点密布在石缝间,四周青松翠柏环绕,犹如天然的屏障。无疑,这是一个绝妙的练功之地,不等师傅发话,她就快活地练习起孔雀摆尾,紧接着一个空翻接着一个空翻,直达一株艳丽的山茶花旁,正准备继续翻滚,赫然发现地下用红漆写了四个大字“小心台阶”。她慌忙又倒着往后翻,翻到师傅这里停住。
师傅领着她,到达“小心台阶”的地方,往下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红花绿叶虚掩着的竟是万丈悬崖,云雾缭绕中偶有青鸟飞过,踢下一颗石头直直地坠落,无底的深渊,你听不到任何回响。
师傅说:“你第一次在我家的台阶前就摔了一跤,我当下就有些后悔。粗心、浮躁,走路不看仔细,这可是杂技演员的大忌啊。”
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和你搭班演对手戏了吗?”
银红不敢抬头,师傅的眼睛如日光灼灼,仿佛洞察了她的内心,令她惊惶、羞怯、腼腆。她当即满面羞红,跪倒在地。师傅叹口气说:“作为一个杂技演员,尤其是在表演的时候,要摒弃一切杂念,不为情分心,不为财分神,心无旁骛地潜心戏内。人也一样,任何时候都要淡定,当心脚下的每一步路,走错一步,一脚踏空,定是万劫不复。”
“银红谨记师傅教诲!”望着师傅渐渐远去的背影,银红第一次流下眼泪。
自此,银红仿佛变了一个人,无论是表演还是练功,都是全神贯注,身边任何的热闹都与她无关。他们到处巡演,在很大的范围内赢得了很响的名声。
可惜好景不长,病重的师娘把她叫到床前,指着一个描金的箱笼,说:“这里是田契、房契、金银首饰等,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你若肯和金宝结婚,一切都是你的了。”
银红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张口,师傅在一旁发怒了,大吼一声:“那畜生,如何配得上银红? ”
银红的眼泪当即流了下来。这是第二次。
当一切陷入半醒半睡的蒙眬,银红踏着初冬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悄悄离开了。师傅在她房间的桌上发现一个练字簿,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只有四个字:“小心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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