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春梅,是在她家炕头上。玻璃窗擦得锃明瓦亮的,透过窗子,眼见着院子里的桃花开得那般粉嫩娇羞,就像春梅那温暖的笑脸。
二十年前的春梅浓眉大眼,肉肉的小圆脸儿白皙可人。就为这,我们十几个淘气娃子,整天喜欢围着她打转转儿,就连一岁多才会拿吻献媚的小孩儿,也喜欢亲她的脸,转脸却给我们写满讨厌的嘟嘟嘴。
别看春梅身材娇小,却柔中带刚,拎起一桶泔水不费力就能倒在猪槽子里,回身拿起瓢里的麦麸撒上一层,拎着空桶几步就放到窗根下,然后拉起我们几个跳上炕头,扬起布口袋,开始玩旮旯哈。从早上玩到晚上,无论我们怎么偷奸耍滑,献尽谄媚,依然还是她的手下败将。我们只好百般央求,一遍遍从她手里要回来旮旯哈,再让她赢了去。
那时候,我们回家都有妈妈做饭吃,吃完了就撒欢玩儿去了。春梅不行,她家里只有大姐给她做饭,二姐除了使坏欺负她,没见做过什么。更可恨的是她那哥哥,从小没个人管,学得驴行霸道的,动不动就要拿起菜刀要砍了他们姐妹三个。我们几个小伙伴经常赶上她家干仗,一见她哥拿起刀就吓得四散逃窜。据说有一次,他哥哥喝醉了酒,没砍着姐妹几个,倒把自己大脚趾剁去一截,哼哼唧唧躺炕上一个多月,从此后才消停了些。
春梅结束跟我们一起撒欢儿玩的日子是在她大姐出嫁、二姐私奔之后。在乡中心校当民办教师的春梅爹,终究是被拿了下来。校长看他自己带着一帮孩子不容易,留他在学校食堂做豆腐,除了够学生们吃的,还可以拿集市上卖,换点零花钱。
俩姐都走了,爹做豆腐也不能常回家,可苦了春梅,又要下地干活,又要伺候作死的哥哥,还要管理十三只羊、两头牛。羊是跟着村里的羊群一起上山吃草的,为了既有时间干农活,又有人放羊,村里安排每户放羊三天,轮流值班。聪明的村长怕哪一天丢了一只羊打不清官司,要求每天必须出两家。
本来春梅那“驴”哥哥还是惦记着妹妹的,一般不让她上山放羊。就在轮到她家放羊的前一天晚上,哥哥跟村里的二柱子赌酒,喝了一斤白酒不说,还灌了三瓶果酒。第二天早上,太阳都晒屁股了,春梅哥睡得还跟死猪似的。
只能春梅跟着去放羊了。
那天跟春梅一起放羊的是村里出了名的二流子张石头。
春梅说:“就在南山坡上放吧,趁午休工夫还能去地里拔拔草。”
张石头死活不同意:“平顶山后头的草密实,羊吃得饱。”
春梅拗不过他,回屋揣兜里一把水果刀,只好跟着一起走了。
太阳没落山,村里的羊群就回来了。人们还没把羊撵到圈里,就跟风似的往春梅家跑。跑近了一看,春梅口吐白沫,两眼翻白,手脚不停地抽一下、蹬一下的。当我疯了似的冲上去喊她,被身边的婶子一把拽了回来:“快躲开,拿肥皂水来,把她抱炕沿上,灌完肥皂水控控……”屋子里简直炸了锅,平时都见不到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跑来得真快。
村医也赶到了:“赶紧送医院洗胃,不然怕是保不住命了。”春梅总算醒过来了,又抡起斧子要砍人,只是她砍不到了,张石头已经被呜呜鸣叫的警车拉走了。
春梅兜里的水果刀还是没能帮到她。
张石头跟警官交代说他比春梅大六岁,他喜欢春梅,他想一辈子对她好。
那又有什么用呢,判了七年。
春梅的哥总算有点人味了,再没醉过酒。但他也没娶到媳妇,整天驴个脸给春梅看。春梅也不好嫁了,内疚的老爹为此中了风,动不动就抽搐不省人事,最终栽倒在了他的豆浆锅里。
可怜的春梅,踏上了去大连的火车。带她出来的是在外打工两年的小华姐。小华姐说春梅一路上都不说话,只看着车窗外。
春梅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去读书了。她是拄着拐回来的。工厂里的车床突然反转,切去了她左脚的脚掌、右手的手掌。春梅被大姐接走了,然后又辗转回到我们的屯子里来。
春梅的家和窗子玻璃一样锃明瓦亮的,屋里屋外透着希望。八岁的女儿扬起幸福的小脸儿,就像当年的春梅。炕沿边儿坐着的张石头无限感慨地对我说:“这都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好在春梅给了我弥补的机会,我得让春梅后半辈子活得有模有样才对得起她。”
我走出春梅家的时候,太阳正好跳下西山,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更灿烂了,看起来还和二十年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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