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翻看龙二送来的账本,海爷心里就不痛快!
倒不是龙二算的账有问题,龙二那把算盘,堪称老街第一!年底账多,曾见龙二端坐桌前,左右各放一把算盘,三人报账,他两手开弓,状如鼓瑟弹筝、转轴拨弦,声似雨打芭蕉、珍珠落盘,见者眼花缭乱,听者热血沸腾!
可,那是以前的龙二。
人说成家之后的男人,会更老成持重。可龙二呢,成婚之后,愈发不讲规矩了,白天在铺子里,他屁股上就跟扎了刺儿似的坐不住,要么东转转,要么西瞧瞧,店外经过一个迎亲的队伍,头鞭一响,他人早没影了!半天回来,一讲又是半天,从轿夫的大脸讲到伴娘的小脚。实在没人答话了,他就闷头瞌睡,少见他做啥账面上的活计。等日落打烊,他将账本一卷,带回家去了!
海爷听说,龙二刚娶的媳妇,相貌俊美,与龙二情投意合,龙二虽打得一手好算盘,但识字却还没他媳妇多,都是媳妇执笔,他来盘算。小两口感情好,天一黑,龙二媳妇总会捯饬出一桌酒菜,等龙二回家。那菜香在万家灯火中走街串巷,百步远都闻得到。待二人醉意微醺时,便于那炕头之上,一边调情,一边算账。难怪,海爷几次见那账本上,还沾着几滴油渍,或是几块花生米的皮儿。
做生意的人讲究多,一想到这账本,是从那女人手里甚至是被窝里拿过来的,海爷就觉得不吉利!几次旁敲侧击地点了龙二,可龙二依旧我行我素,这让海爷很不痛快!
可,不痛快又能咋样?人家又不是没干活!况且,海爷手底下好几个账房先生,只有龙二,账上没出过一文钱的差!海爷好说啥?人家这叫能耐!
这年年关,海爷接过各个店铺送来的账本,翻至龙二那本,打开便见一根长长的头发,再看,还有一根尖尖的鱼刺。海爷两根浓浓的眉毛,顿时皱成了笔直遒劲的“一”字,随后“啪”的一声,将账本掼在了地上!
管家以为是账上出了事,问罢,方知缘由,便道:“要不,告诉掌柜的,过完年,让龙二走人?”
“走人?”海爷手一挥,“因为这点破事儿赶走一个账房,传到外头,大伙咋议论我?”
半晌,海爷转身道:“那天棺材店焦东家抵给咱的那套宅院,不是空着吗?就赏给龙二吧。”
管家嘴上应声,但心里嘀咕:这做错了事儿,咋还赏来着?况且,还赏个大宅子!要知道,龙二现在住的地儿,不过就是间破瓦房罢了!
也怪,自打海爷把宅子赏给龙二,龙二规矩多了,白天老老实实地扎在铺子里,既不东瞧西望地转悠,也不天南海北地胡侃了,只是默默地将活计做完,而后,两手空空行色匆匆地回家去。
管家觉得,定是海爷的诚心打动了龙二,让他改了原先的毛病。
哪知,不等管家说完,海爷就笑了。
管家见海爷嘴角一动,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海爷说:“给你那样一个大宅子,你还有时间捯饬一桌子好酒好菜?光看家护院擦门抹窗扫老鼠屎都能累死你!”
管家顿悟,不禁啧啧称奇。
哪想,不久,海爷就后悔了。
那龙二,好长一段时间,习惯了和他媳妇一起做账,换成铺子里的伙计,他便浑身不自在,手指头像枯死的树枝,特生硬。更严重的是,龙二习惯让她媳妇帮忙,换了别人,总怀疑别人念错,怀疑自己的账出错,老想着要返工。后来,果真漏洞百出,不是这边多一点,就是那边少一点。
有一次,掌柜急了,骂了几句难听话,不料,从来见人不笑不说话的龙二,忽然把算盘使劲一摔,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四处乱蹦,像放了一挂小红鞭。龙二指着掌柜说:“你爱找谁干找谁干!老子不伺候了!”
当天,龙二便带着媳妇离开了那个大宅子,又回到了曾经住过的破瓦房。
此后,再也没听说龙二给谁当账房,只是和他媳妇在家门口做了点糊口的买卖。
这一天黄昏,坐在轿子里的海爷,因为生意上的事,眉头紧锁,唉声叹气。不经意间听到外面一阵清脆亮耳的算盘声,海爷纳闷,两指微微拨开轿帘,瞥见了那个破旧的瓦房,便知是龙二家。海爷透过帘缝,看到龙二一家三口正坐在门口玩算盘,龙二媳妇报账,龙二和他儿子同时拨算盘,儿子约莫三四岁大,模样灵气,举止可爱,不时引来阵阵欢笑。
放下轿帘,海爷鼻子一酸,忽然觉得轿子里头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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