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隔壁班的男孩子,瘦瘦的,不算高,却好看。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似乎穿了一件红色的夹克,不记得当时的表情。他像一阵风一样从她身边跑过去,她的报名材料掉了一地。他说对不起,弯腰捡起来拿给她的时候刘海遮住了眼睛。她也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了,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想起来了。
高一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平淡,每天上很多的课,文科也上。理科也上。每天做完课间操的时候楼道都很拥挤,很多人被堵在一起,她会和自己的死党在楼道里的人堆中讲笑话,那时候的女孩子似乎都是喜欢笑的。
他在一个也是楼道同样拥堵的时间跟她打招呼。他说,嗨,我们是不是见过呢?她看看他,我们是每天都见面啊!他挠挠头,笑了。
男孩子的瞳孔很好看,睫毛很长。他说:我很喜欢你讲的笑话。她怔了怔,没说什么,顺着人流上了楼梯。回到教室的时候捂着嘴巴笑了一节课,中间被老师叫起来好几次。
课外活动的时候死党拉着她去书店,她一口气租下了四本笑话集。从下午自习开始看,晚饭也没去吃。一直傻笑,死党问她怎么回事,她笑而不答。
男孩的身边经常有很多的女孩子,他跟她们坐在一起又说又笑。那些女孩都挺漂亮的,每次她看到他在教室外面时,连洗手间都不敢去。有一次看到他跟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孩聊天,态度一样的温和。于是,虚荣心开始作祟。她壮着胆子走过去,经过他的教室门前时轻声地说,嘿。
走了几步,听到男孩在后面说,等一下。
她停下脚步。他说,我跟你一起去。她就涨红了脸。进洗手间的时候,他说,你出来就在外面等我吧,我怕迷路。她知道他几乎对所有的女孩都这样,但心里还是感觉跟吃了蜜似的,很甜。
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他斜靠在水槽边抽烟,还吐出心形的烟圈。听说你有林肯公园的新专辑,可以借我吧。他笑着问她。彼时是2007年,林肯公园发行了新专辑《MinutestoMidnight》。
他很少上课,一周有一半的时间在游戏厅和网吧度过。她觉得他的生活很酷。她是思想叛逆行为保守的人,她特别喜欢叛逆的孩子,看着别人叛逆似乎就是自己在叛逆了。很想玩却放不开,不想学习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学习。从小就是乖乖女的典范,父母经常以穷人家的孩子为理由教导她,时时警告她:考上大学就是救了全家人,不好好学习就等于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贪玩一下午就要付出在愧疚中度过一整天的代价。所以,学习自然是中上等的。
有天快上晚自习的时候碰到他,他说要带她去游戏厅。她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跟他走了。在他面前,他是经不住诱惑的。在网吧里,他打游戏,她站在他身后喊,加油,加油。
他说,小见,你会不会被我带坏啊。你可是好学生。
他叫她小见,虽然大家都这么叫,但是他叫出来格外好听。她赶忙摆摆手,不会,不会。
第二天老班追问的时候,她说自己当时胃疼,不小心在寝室睡着了。老班也就信了。
她叫秦小见。他叫她小见。
小见很多次都偷偷地在心里叫他的小名,小放。自己被自己搞红了脸,最后还是只能叫他湛放。
湛放最喜欢带小见去划船。他说,船桨划过的全是心事,把湖的一边作为起点,直线划到对面就是终点了。这样,心事就被湖水吸收了。所以,我们一直都是快乐的。
后来文理分科的时候,小见天真地以为以后都不用学数学了,所以选了文科。高二的湛放是隔壁班的理科生了。
分科后换了教室,他们都在一楼。教室门前接近花园的地方有一棵老梨树,树枝很茂密,夏天的中午总是能洒下一大片的阴影,但是同学们都习惯了午睡。这样的树荫是不容错过的,她想。
一起靠在树上听歌之前的对白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两人商量着挑个没人监督的日子在树桩上刻上他们的名字。留作纪念。
那时候听歌用的MP3待机不是很长,每次充完电都听不了很久,很多时候听着听着就没电了。两个人突然不知说什么,沉默很久。湛放就跑回教室去拿他的长笛来吹。吹的最多的是《梦驼铃》,因为小见喜欢。
后来小见想起的时候,觉得就算两个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一起靠在同一棵树上度过的午休时间依然是最美好的时光吧。
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湛放突然消失了一周,回来后一直高烧不退。小见在医院拨通了湛放外婆的电话。老人看到湛放的时候嘴角有点颤抖,一直不停地对小见说谢谢,谢谢。
湛放的父母一年前离婚了。父亲在广州,母亲又嫁到了黑龙江。一南一北,彻底划清了界限。湛放说,他们离婚的时候他把东西搬到外婆那里就跑去跟朋友庆祝了。两天没回去,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他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小见开始频繁地逃课,频繁地出入网吧游戏厅。他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她看他打游戏,陪他去划船,跟他一起听歌,陪他周末去看外婆。这样一直持续到高三。小见终于跳出了好学生的圈子,成了经常跟老班谈话的问题学生。老班一直说,秦小见,你就使劲地把自己毁掉吧,毁掉吧。
湛放身边的女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见一个。两个人好的跟胶似的,谁看到都得指指点点。死党也渐渐离开了小见。小见明白,她只有湛放了。
小见问过湛放,之前那些女孩子是不是都是湛放的女朋友。湛放摸摸她的头,哪儿能啊,我不交女朋友的,要交那也只有你啊。小见也就乐了,心里只盼着什么时候能嫁给她。
十七岁的女孩子觉得谈一场恋爱就是一辈子,爱上一个人就一定要嫁给她。他用他的外套裹着她的肩,她就认为那里永远是她的避风港。哪怕再冷的天下再大的雪,她都不怕。
小见喜欢湛放拨弄她头发上的雪花,他的肩膀挡住她的视线,她的世界就被他包围了。她喜欢这种被包围的感觉,所以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很喜欢下雪了,很喜欢。
湛放有一次打架住院了,住了很久,在别的城市。小见没办法去陪他,就一直待在学校。因为老班一直在旁边敲警钟,父母屡次来谈判,小见又开始努力学习。她觉得自己为了爱情可以义无反顾,但大家都说她执迷不悟。她天生软弱,没有湛放在身边她就不懂得反抗。于是,就又开始妥协了。于是,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认识湛放之前。
湛放回来的时候,小见的模拟成绩又上了红榜。湛放摸摸她的头说,恭喜啊,小见,你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小见看见他头上尚未退去的淤青,努努嘴说,那当然,谁像你啊,就会打架。湛放挠挠头,笑了一下离开了。
湛放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约小见去划船,小见坐在一端,湛放和甄甜坐在另一端。甄甜是湛放的女朋友。湛放还是笑得那么灿烂,他说,小见,这是我女朋友甜甜。鉴于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就介绍给你认识了。怎么样,长得甜吧。
小见手里的桨突然就停住划不动了,她说,甜。真甜。
接着,甄甜就讲起了他们怎么认识的怎么交往的。说湛放去看外婆,他们坐的同一辆车并且是邻座。回来的时候很巧又碰上了。湛放感冒了,甄甜拿了药给他吃。说了很多,小见也没听清楚。反正觉得一点都不浪漫。
她看见湛放的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明亮,这个男孩,她一直误会他了。她一直以为他的世界里就真的只有她一个女孩子了。却原来,只是在慢慢地增加,慢慢地退换。
船很小,她在一端,他在另一端。看着对面的他,不知道船中间隔了什么,她怎么也跨不过去。只觉得阳光很刺眼,非常刺眼。
等船靠了岸,湛放走过来搂了一下她的肩膀,手摸到她的发梢时又收回去了。他笑着说,快回去复习吧,我们俩还要玩会儿。
小见踉踉跄跄地上了岸,走了很远,听见甄甜礼貌地对自己说再见。她回头大声地说,湛放再见。再见,哥—们。自己都觉得阴阳怪气的。湛放朝她挥挥手,继续弯腰系鞋带。
小见把大多时间都投入到学习中,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自己。但她还是会靠在教室门前那棵老梨树上听歌,也是在午休的时间,不过是一个人。北方的冬天很冷,她把凳子放在老梨树下,靠着树给湛放写信,没办法带着手套写,所以手总是很快就失去知觉,然后跑到教室去,把手放到暖气上烤热再回去继续写。写了很多,一封都没有寄给他。
有一个中午,小见吃完中饭回教室,远远地看到湛放靠在老梨树上冲自己挥手。
他手里拿着林肯公园的地下专辑《UndergroundV7。0》,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啊,上次借你的那张本来要还你的,不小心弄丢了。去买的时候没找到就拿了我的这张给你。
小见接过CD,笑了笑说,你加入了LPU啊。要是以前,她肯定会跳起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简直就是我的上帝啊,这可是不发行的专辑啊,我做梦都没想过会见到这么珍贵的东西……可是现在,这样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他们之间只能说些对不起没关系,谢谢你不客气之类的。然后就真的客客气气地散了。
是什么时候,他们变得这么客气。是什么时候,他们变得这么陌生呢。小见看着湛放离开的背影,突然很怀念他摸过她头的手指,他包围着她的肩膀,她吹给他的《梦驼铃》。这些突然间就没了。突然间她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似乎他从未走进她的生活,似乎他从未来过。他们成了见面只打招呼或者仅仅相视一笑的认识的人。只是认识的人。
他再也不会问她冷不冷,再也不会摘掉她头发上的雪花,再也不会用他的外套裹住她的肩膀了。她的冷暖与他无关。她的思念与他无关。她的眼泪与他无关。只是她还是一直喜欢雪,一直盼着雪。就像当时盼着嫁给他一样。
高三很快就结束了。拍毕业照那天,很多同学老师都合影留念。小见远远地看到湛放摆着不同的姿势跟不同的人拍,她一直盯着他看,突然就难过起来,到了最后真的就连张合影都不能留吗。
如果当时自己也只是拿他当哥们,如果她不要故意疏远他,如果他没有交女朋友……那么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和他拍照,留下他的笑脸呢?
后来,小见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虽不尽人意,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上了。拿着资料去报到的时候,人特别多,小见在拥挤的人群中频频回头,她总觉得会有人穿着红夹克从她身边跑过去,然后她的资料散落一地。
大学生活过的也很规律,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按时吃饭,不翘课不挂科。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却和所有人友好相处,还是喜欢林肯公园喜欢划船喜欢下雪。
小见寒假回去的时候去看外婆了,老人还是一个人住,身体似乎不太硬朗。她拉着小见的手一直不停地抖,说小见是个好孩子知道努力学习为父母争光。湛放本来也是个好孩子,都给父母毁了。
小见在湛放的房间里发现了自己2007年借给他的那张林肯公园的专辑,上面刻着两个的名字,小见,湛放。他说弄丢了的。她却找到了。还有那把笛子,也被遗忘在了角落里。她把它带走了,那是她的《梦驼铃》啊。
小见一直想着,只要外婆在,湛放就一定会回来的。虽然外婆说他几天前刚走,但是小见一直坚信,总有一天,她会听到他在她身后喊她:小见。或者,等一下。今年不来明年肯定来,明年不来后年肯定来。她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
一直没有关机的习惯,凌晨三点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接通后听到那边说,小见。
喜欢林肯公园是假的,把CD弄丢是假的,说甄甜是他女朋友是假的,说她是他最好的哥们也是假的。
他喜欢她才是真的。
湛放说,那时候不是跟你一起看了一部韩剧吗,你不是一直喜欢剧里的男二号吗。我想,男一号也可以那么伟大的。于是我就真的伟大了一回。外婆说的对,就算我被父母毁了,但我不能毁了你。可是,我是你的男一号吗。
小见想说点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因为握着手机的手太用力,不小心挂掉了电话。回拨的时候一直在通话中。等了很久,湛放还是没打过来。小见一直睁着眼睛睡到天明,后来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于是,她又失去了他的消息。
去公园划船,船桨每划一下,船都会剧烈地摆动。看着对面的湖岸,小见突然觉得这段距离好遥远。湛放说,船桨划过的全是心事,直线划到对岸,心事就被湖水吸收了。
小见知道自己是划不过去的。她坐在船的一头,看着泛光的湖面,似乎湛放就坐在另一头。她看着他在阳光下笑成一条缝的眼睛,似乎对她说,小见,我不交女朋友,要交,也只有你。
她知道,从外婆那里得不到任何消息。但她还是去了,又一个寒假。她想着,只要外婆还在,他就一定会回来。只要他回来,她总会见到他。
她停留在商厦的镜子前,拨弄自己的头发,想象着湛放用肩膀包围着她的视线为她摘掉雪花的样子,闭上眼睛,笑出了声。
她没有再见到外婆,邻居说她十月份去世了。
她明白,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可以为了爱情义无反顾,但是到头来,她还是选择退缩选择妥协。中国很大,要找一个人很难。何况,她的付出是有限的。但现在看来,等一个人,更难。
她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抬头看天,她想:每年这个时候不是都会下雪吗,人难过的时候不是都会下雪吗,为什么陪伴了她这么多年的这座城市今日不下雪。
旧日的校园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正逢假期,人烟稀少。小见在校园里来回走着,校园空空荡荡,运动场似乎扩建了很多。
她停留在那棵老梨树下,拿出刀具准备在树桩上刻字。这一直是她和湛放的愿望。
含笑低头,她看到树桩上隐约漂浮的三个字,秦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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