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佳玮

　　你这么帅气，一定是装的没错吧

　　★文/张佳玮

　　李白号为谪仙，那是仙人下凡，风流绝胜，害人家老实人杜甫，一辈子都追他跑。然而李白也有人间偶像，所谓“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

　　鲁连者，鲁仲连，战国时候一个齐国风流人物。

　　他做过两件事，两件都不太挨着。

　　长平之战，秦国坑了赵国40万人，围了赵都邯郸。赵国四下请救兵，还引发了许多成语：毛遂自荐啦、窃符救赵啦，都出在这时。然而有人舍命抗秦，就有人扯后腿。

　　魏国这时，不太想跟秦国开战。魏王派了些军队，远远地看热闹，并不去帮赵国；又派了个叫新垣衍的，去跟赵王说了：秦国之前和齐国互相戴高帽，号称东帝与西帝；如今他们一定是想称帝了，赵国只要奉秦昭王做帝，秦国一高兴，就撤了嘛！

　　——简单说，魏王让赵王去跟秦国服个软，算啦！

　　鲁仲连他老人家，这时候恰好晃荡到赵国地界，于是通过平原君，去跟新垣衍扯皮。新垣衍都奇怪了：围在邯郸城里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看你也不像个求人的，干嘛还在这里待着，不逃命呢？

　　鲁仲连就说：秦国这国家，不讲礼义，靠权谋驱动老百姓。他们要称帝，我就只好跳东海死去了——就因为不想当秦国臣民，我才来说道说道。以前纣王是天子，就可以对周文王和其他诸侯施以暴虐，诸侯只好低声下气。现在看秦国赢了两场仗，回头秦国一生气，对各国发号施令，各国听不听啊？回头秦王高兴了，要把魏王砍成肉酱，魏王干不干啊？

　　这一串话多溜啊。新垣衍听傻了：是啊，一旦给秦王低了头，以后魏国也得认怂。算了算了，再也不提奉秦国为帝的事。

　　之后，经过诸国努力，秦国撤了，赵国保全了。平原君要送鲁仲连千金，鲁仲连很帅气地说：天下之士，为人排忧解难，分文不取。我拿你的钱，就成了商贾了。不要不要。

　　——起身就走，一辈子都没再见平原君：施恩于人却不想落人情，就这么敞亮。

　　另一件事。

　　燕国有将领攻下聊城。然后，齐国人围了聊城，燕国又怀疑这个将领。燕将两边不讨好。鲁仲连又来了，一支箭射了封书信进城。又一番引经据典，一会儿举管仲的例子，一会儿举曹沫的例子。总之吧：您别感情用事啊，要理智。

　　燕将看了书信，哭了三天。想想算了，自杀吧。

　　齐国得了聊城，想鲁仲连一封书信就帮了大忙，好，要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又逃走了：“我与其因为富贵，得向人低声下气，还不如贫贱着，可以随心所欲呢。”

　　后来，魏国的魏安釐王问子顺：“天下高士有谁啊？”

　　子顺说：“世上没这等人。非要找差不多算是天下高士的，那就鲁仲连吧。”

　　接下来，有段绝妙的对话——

　　魏安釐王很不爽，说：“鲁仲连那么潇洒，都是强行造作，装出来的，他×的就是在装嘛！一点都不自然！”

　　子顺说了：“每个人都多少会装啊。但如果您能一直摆着那范儿，一直不垮，就不算装，就是真君子了；一直摆酷，就习惯成自然，就是真酷，那就不是装的了嘛！”

　　——那意思：“就算人是装酷，能装一辈子，就是真酷！”

　　本来事到这里也就完了，补个细节。

　　魏安釐王是谁呢？

　　赵国被围时，派新垣衍去赵，打算认怂奉秦国为帝，被鲁仲连给说服气的，就是这位魏王。

　　让大将晋鄙带救兵去，不打，光看热闹的，就是这位魏王。

　　他的兄弟信陵君后来窃符救赵，杀晋鄙，抗击秦国，获得赵国热爱，可是留赵十年不敢回魏国来，怕被追究责任——当家的，就是这位魏王。

　　后来魏国危急，信陵君带五国联军回来救魏国时，当家的，还是这位魏王。

　　信陵君保全了魏国后，满脑子相信信陵君要自立为王，逼得信陵君醇酒妇人而死的，也是这位魏王。

　　整体作为而言，魏安釐王是魏国一代名王，但他老人家许多做派，不好说见利忘义吧，至少是个利益至上、不太仗义的政治家。当然利益至上也无所谓：每个人各有所好嘛，当王自然得有王的资质，有王的考虑。

　　只是，这个魏王会不理解鲁仲连，觉得他装，也很容易理解了：他自己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于是从他的视角看来，鲁仲连这种海上游侠，不计较功名利禄，“都是装出来的！”

　　可能是因为他们脑子里的斗争弦绷太紧了，觉得世上没这么高尚的人；也可能是因为，觉得世上的高士都是装的，他们才会觉得自己好过一点。无论如何，世上的确有这种，无法交流的情况。

　　大概有这种可能：越在乎某个事的人，越觉得世上不在乎这事的人，都是装的——我这么喜欢甜豆花，恨不得占有全世界甜豆花，他怎么看一眼就走了呢？一定是装的！哼！

　　庄子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就是这意思。

　　（摘自《张佳玮写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