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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只鱼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月刊 热度: 13740
蔡楠

  日子就像这白洋淀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际,有时候连个缝隙都看不到,轻舟在千里堤上开始讲了,他把双拐从腋下抽出来,垫在屁股下面坐好,眼睛就望着他说的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芦苇,他的眼光就被芦苇吸住了。

  我是啥时候觉得日子像芦苇的呢?是我被查出患上类风湿关节炎以后。其实这不是啥大病,就是大腿关节疼痛、肿胀、僵硬,还只是早晨有症状,午后就没事了。我就没在意。说实话,我是不愿意去大医院看病的,那时候没新农合,看病难啊。我在溫泉纤维布厂打工,蓼花在家带着轻清和轻亮。那时候轻清4岁,轻亮才6个月。我一个人的工资,养着全家,哪里还有看病的钱呢?我就在小诊所拿点药片啥的对付着,反正咱也年轻,身大力不亏,兴许挺挺就能过去了。可是,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有时候全身发热,体重减轻,下班回来就昏昏欲睡,腿也伸不开了,走路也瘸了,再后来干脆起不来炕了。蓼花用船从白洋淀把我拉到县城码头,用三轮车把我拉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我的病已经转化为股骨头坏死了,而且治不好了。在医院里,在路上我没表现出什么,我甚至还给蓼花讲了个笑话。回到家,当蓼花去厨房给我烧水吃药的时候,我的头抵住了我的腿,只轻轻一抵,我就绷不住了,眼泪像千里堤决口一样,无休无止了。

  我哭了大概有五天吧,就觉得眼里再流出来的是血了。我情愿这样流下去,然后流干,然后死掉。蓼花也陪我流泪,也陪我流血,但她说不会陪我死掉的,她流够了泪流够了血,就擦干泪痕和血迹,把我背上木船,青篙一点就下了水,就进了白洋淀。蓼花划着船说,轻舟,我包了一块苇地,你看就是那块——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我望见了前面十字港汊交汇处的那块苇地,我还望到了苇尖尖上一只红嘴儿小鸟在跳来跳去。

  我要在这块苇地上养鸭——蓼花双臂用力一划,小船就抵达了那块苇地。

  蓼花就这样挑起了我的担子。她借钱买了一千多只鸭。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喂鸭,做饭,伺候两个儿子起床,伺候我吃饭吃药,然后送轻清轻亮上学,然后还去温泉纤维布厂打零工……渐渐地,在蓼花急匆匆的脚步里,她纤细的身影变得粗壮了,她的红嘴小鸟儿一样的声音变得浑厚了,她温柔的小手长成了蒲扇。那不是蓼花,那是我。那是另一个我。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慢慢能凑合下去。因为我们已经走出了一片密不透风的苇地,看到了日子里星点的亮光。谁知儿子又出事了。那年的一天中午,轻清放学后,走下堤坡,想划船去鸭场,他想去替蓼花喂鸭子。刚刚拐进一条港道,就被飞驰而来的一艘旅游汽艇给撞了。木船散了架,轻清轻轻的身子飞到了天上,又落到了水里……

  轻清的脑子被撞坏了。轻清只能辍学了。本来轻清就一直嚷嚷着辍学去工厂打工,供成绩更好的弟弟上学。蓼花一直没同意。现在可好了,想上学也上不成了。还有刚刚小学毕业的轻亮,全乡考了个第一,恐怕这学也上不成了。

  老天爷啊——我爬到堤上,喏,就是现在这个地方。我用拐砸着我的腿,我想把它砸断,砸烂。我恨这双腿。我用带着血迹的双拐指着天空,老天爷啊,这日子还能过吗?这人还能活吗?

  蓼花搀着轻清,牵着轻亮,又弯腰扶起了我,将拐顶到了我的后腰上,轻舟,别怪老天爷,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咱来世上就是过苦日子来了。苦日子咱们也能过,也能活,听话啊!

  蓼花你说得轻巧,你说能过,我就过下去?你说能活,我就活下去?我才不那么傻呢?我苦怕了,也活够了,我折腾不起了。折腾不起,我不折腾还不行吗?我不怨天也不怨地了,我怨我自己命运不济。我一个什么也不能干的瘫子,一个连丈夫义务都不能尽的废人,现在又整天看着一个傻子,我不干了。晚上,在蓼花打起了响亮的鼾声之后,我把我能发现的治疗我双腿的所有的药片胶囊口服液什么的,足有半纸篓子,一起用白酒灌了下去……

  结果当然你想到了。我没死。我被送进了医院,被洗了肠,被洗了脑。我又瘫痪着清醒着回到了家。

  我不愿意在炕上躺着了,我让蓼花把床铺搬到千里堤上。我在阳光下看着一望无际的芦苇,看了一个月。我就平静地对蓼花说,蓼花,你想让我过,想让我活很容易,你得听我一句话!

  蓼花说,只要你不寻短见,你说一千句一万句我都听!

  我说,我不说一千句一万句,我就说一句。

  你说。

  我让你离开我,我们离婚,你带着孩子改嫁吧!

  你说的是屁话!

  屁话也得说!你不能看着轻清没钱治疗落下残疾,你也不能看着轻亮不能上学落下埋怨,你更不能看见我再次喝药!

  蓼花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她才说,好吧,我们离婚!但我也有一个条件,我要带你出嫁。

  我吐出了一口长气,我说,随你!

  就这样,我们离了婚。就这样,蓼花又结了婚。新郎是温泉纤维布厂的老板温泉。温泉和我和蓼花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至今还在单身。

  蓼花带着我和两个儿子搬进了温泉纤维布厂。我们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家庭!

  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报纸上也报道了。带着前夫再嫁,就让蓼花出了名。正像报纸上报道的那样,蓼花依旧照料着我的生活,当然还有那个傻儿子和小儿子轻亮的生活。温泉呢,管我叫哥,他一直管我叫哥。我的儿子们都管他叫叔,当亲叔。

  日子过得真快。当白洋淀的芦苇又一次长成这样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时候,温泉给我们全家做了一条船。很大很豪华的一条船。船上有宿舍,有餐厅,有洗手间,还有KTV。我们的船航行在白洋淀的夜色里。荷花淀的香气只有在夜晚才这样浓郁和醉人。在船上,我们为刚刚考上重点大学的轻亮庆贺。温泉和蓼花第一次喝了交杯酒。傻子轻清随着音乐唱起了那首《荷塘月色》: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四季 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

  那晚,我也喝了几杯酒,我醉倒在了大船上。恍惚间,我滑进了荷塘,我变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我的双拐变成了鱼的双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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