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以前,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走在街上,感觉两旁的摩天大厦向他倾斜和挤压,抬头看,它们果然在他的头顶上方对接。“只要相距不是太远,所有东西最终都会长到一起。”奶奶这样告诉他,“云彩、河流、高山、大树、花草、房子……还有人心。”
几年来他走过太多城市:大的,小的,冷的,热的,粗犷的,温婉的……它们无一例外,拥挤不堪。他从这个城市挤到那个城市,他喜欢这种感觉。如同一株野草挤进名贵的花盆,如同一條野狗挤进温暖的狗舍。
从出站口向前,左拐,再右拐,他遇到老人。老人缩在墙角,擎一个很大的搪瓷茶缸。老人抖着嘴唇,抖着茶缸,散在缸底的几枚硬币互相碰撞,叮当有声。在乡下,午后或者黄昏,他常常听到这种声音。叮当,叮当,声音从远处传来,慢悠悠飘进他的耳朵。直到离开故乡,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声音有时让他平静,有时又令他恹恹欲睡。
老人绝非骗子。老人有着乡下人的肤色,乡下人的相貌,乡下人的表情,乡下人的气息。乡下人是有气息的——不管他们在城里混迹多少年,不管他们从事怎样与种地毫不相关的事情,他们也有着独特的乡下气息。那气息藏在皮肤中、肌肉中、血液中、骨头中,一生相伴。
他能闻出老人的乡下人气息。老人就像他的奶奶。
他掏出钱包,将几张零钞塞进老人的茶缸。他动作很小,他不想让老人难堪。他继续往前,左拐,再右拐,叮当声一路相随。他分辨不出那声音来自遥远的乡下,还是来自老人手里的搪瓷茶缸。
然后他就发现,钱包不见了。
钱包塞在牛仔裤的后口袋,那口袋一直被他扣得很紧。可是刚才,老人的表情让他忘记了口袋上的扣子。他甚至能够隐约回忆起小偷的模样——小偷轻碰他一下,迅速消失。他转身,往回走,试图找到小偷。他再一次走回老人的身边。老人的茶缸捧在手里,里面,他刚才塞进去的钞票已经不见。几枚硬币随着茶缸的抖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突然开始后悔。
他后悔,不是因为他因此丢掉钱包,而是因为,那些钱已经被老人藏起来。老人藏起那几张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卑微,更加可怜。老人的做法,令他伤心。
他想找到小偷,找回钱包。他在那几条路上来回走,来回走。他从清晨走到黄昏,他一无所获。他没吃早饭,没吃午饭,看样子,也不会有晚饭。以前的日子里,他曾多次忍受过饥饿,每一次,都令他刻骨铭心。现在饥饿感再一次袭来,铺天盖地,他有想哭的冲动。
他抬头,看看天空。摩天大厦在他的头顶挤在一起,就像两棵只能靠倚住对方才不会倒下的大树。他想起奶奶。奶奶说:只要相隔不太远,所有的东西,最终都会长到一起。云彩、河流、高山、大树、花草、房子……还有人心。
他靠近老人。他说:“能不能给我……十块钱?”
老人的手猛地一抖。她似乎被吓了一跳。
“我的钱包丢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他尽量将声音压低,“现在我想吃碗面……十块钱……五块钱也行。”
老人惊恐地捂住茶缸。里面,硬币叮当作响。
老人的表现让他有些生气。“刚才我给了您一些钱。”他说,“至少五六十块吧……现在我只想拿回五块……我想吃点东西。”
老人突然站起,跑起来。颤颤巍巍的老人竟然跑得很快,跑时,搪瓷缸里的硬币响成一片。响成一片的硬币有了虚假的数量,叮当声拥挤不堪。他愣了愣,上前两步,将老人摁倒在地。
“求求您,给我钱。”他说,“三块钱就行……我饿。”
“救命啊!”
“别喊。”他用一只手捂住老人的嘴,另一只手探进老人的口袋。“如果我的钱包不丢……”他摸到一张钞票。
“抢劫啊!”老人恐惧的声音顽强地挤过他的指缝,然后迅速变成利箭,射得到处都是。
他惊愕,骇惧,松开老人。扭头看,三个手持木棍的男人已经朝他跑来,他扔开老人,逃向街的拐角,手里仍然紧捏着那张钞票。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看到晨露、夕阳、草屋、土墙、街边的铁匠铺、田野里的油菜花、公园里的雕塑、抱成一团的两栋楼房。他想起奶奶的话。奶奶说:不太远的距离,所有的东西都会长到一起,包括人心。
他流下一滴眼泪。狂奔中,眼泪掉落地上,竟也叮当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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