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文/姬 霄
今天我跟我爹申请说:我要写写你。我爹说:可以,但你要说一下,我是一位诗人。就由这里说起吧,对,我爹是位诗人。
早年间我翻箱倒柜时,在一本破旧诗刊上读过他写的诗,题目叫《反方向》:你向我走来/时间却向反方向溜去/这是我们仨的相遇/从此各奔东西
我问我爹:你这写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
我:你能不能拿出点诗人的素养。
他想了想:这首诗是我在你出生那年写的,意思是本来只想跟你娘享受二人世界,不打算要你,但却意识到父亲的职责,选择让你来到人间,然而要了你之后才发现,真的很浪费时间。回头看看,既没有二人世界,更没有父子情深,什么都没落下,这是两难的抉择,是一种人生悔悟……
我:你还是别说了。
我爹从小对我的教育方式奇诡。小时候住郊区,家里总是停电,每当此时都是我跟我弟的噩梦。我爹点起蜡烛,将我俩关在卧室里开始讲鬼故事,待将我俩吓得魂飞魄散之时,从身后掏出一本唐诗选辑教我们背诵,背不多时,将我二人赶出卧室,在门外背诵,如背不出就不能进门。
我和我弟被吓得不轻,俱专心背诗,走向那黑漆漆的门外时犹如临上法场,不过几十秒的工夫,却仿佛恶鬼正在身后。起初作业还是绝句、律诗,后难度加大,某次轮到我弟背诵一首《春江花月夜》,统共三十六句,他几乎是在黑暗中嚎啕着背完的,现在回想,也不免可笑。
别人家爹娘都爱在人前夸自己家孩儿,但在我爹嘴里,我几乎没听过一句好话。有一年年关,邻居到我家话家常,我在侧座服侍。邻居看我一眼,问我爹:你家小子也毕业了吧,找到啥工作?我爹目不斜视放下茶杯说:无业游民,终日流浪。那邻居本欲炫耀自己儿子找到好工作,忽然无从下口,只得客套几句,恹恹离去。
又过一年,还是那位邻居来我家做客,我依然在旁边斟茶,这次他有备而来,先问我:听说你在北京工作啦?我乖乖回答:对。邻居又问:做什么呢?每月拿多少钱?我爹接过话茬:临时工,还是月光族。邻居听了大为兴奋,开始长篇大论说自己家儿子有多出息,顺带还安慰我爹几句,说我以后肯定能成大器。等邻居走了,我憋一肚子气问我爹: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我爹说:临时工有啥不好?你既然知道人家是来攀比,就让他炫耀够,他说完该说的自然就走了,难道我跟他对着攀比,那我球赛还看不看了?
这就是我家的日常。据我爹说,这是他从《笑傲江湖》里悟出来的大道理,叫做无招胜有招。用这招对付我那爱唠叨的娘亲以及一干亲戚邻居无往不利。照他的话说,费那么大劲争出高下,连一个包子钱也挣不到,何必浪费这大好时间。只是坑苦了我和我弟,走在街上邻居家的叔叔阿姨们都用同情的目光打量我俩。
当然,除了诗人这份不合时宜的执拗,我爹还是有几分诗人雅致的。
在我年幼时,我爹经常会和三五好友上山打猎,犹记得当时一众人在山间盘桓了一个上午,一只麻雀也没打到,倒是采了许多白蘑菇。又行几里路,我双脚又肿又痛,赖在地上不愿前行,我爹说前方有个大湖可以游泳,哄得我又站起身来,满心想着那个湖,但又走了好远,仍听不见半点水声,我怀疑他骗我,哭闹起来。他单手将我一揽,抱在肩头说,不信你看。我顺指眺望过去,果然有一山间小湖,走到近前,我爹将我拎到湖水及膝处玩耍,山泉清凉,还有鱼儿萦绕趾间,痒得我哈哈大笑。我爹很得意地说,我猜这里有湖,果然就有。原来他当时真是骗我的。
那段时间每逢周末,我爹便带齐一家人去野外摘菜,他总是背剪双手,在田野里四处寻觅,我跟弟弟问他在找什么。他便教我们分辨茼蒿臭蒿,夏枯草青葙子。弟弟采到一支红色的狗尾巴草问他是什么?他说这是鹤顶红,有剧毒,吓得弟弟立刻撒手。他喜好养花,偶尔会带着麻袋和铁锹,去山上取土,说这是天底下最有营养的土,是宝物,我和弟弟争相探着脑袋去麻袋里瞧宝物长什么样,结果被臭得一下午都说不出话来。
我爹不仅好游玩,且擅烹饪,这本领在我十多岁才显露出来。某次我娘在街边买来的熟食,被他吐槽难以下咽,我娘忿忿反驳,你这么有本事,恁不自己做?我爹二话不说钻进厨房,半晌,端出一碗熟牛肉,细看只拳头大小,端上桌时肉色微红,憋着热气。等到吃的时候用筷子一戳一扯,蒸气瞬间冒出来,肉筋相连的部分像丝絮,紧接着他又变戏法似的端出一排小碟,盛了蒜泥、辣油、椒盐。我和弟弟一尝,大呼好吃,我娘气得在旁骂我俩白眼狼。我爹在旁兀自叹气,早知道不露这一手了,以后怕是都得我下厨。
偶尔,我爹也会突然冒出诗人的灵性。
有一天我看新闻里说,中年人大都这样思考问题:大酒大肉没有粗粮健康,鸭绒被不如新摘的棉花暖和,农家收来的鸡蛋就是比市场上的新鲜。我跟我爹探讨两者的可比性,我说中年人迂腐,他思考了一下说,我们只是不善变。十五岁的时候我跟你一样追赶流行,但五十岁我开始热爱俗气的一切。你觉得是我老了吗?不,我只是一如既往地热爱十五岁时喜欢上的东西。一瞬间,我想起父辈的过去,他们也曾有过青春年少,热血往事,觉得很忧伤。但我爹又拍拍我的肩膀说,那些老古董当然过时了,你是不是傻?
这就是我爹,套路极深,你以为他给你警世恒言,他就端一盆心灵鸡汤;你道他会赠你过来人的忠告,他又像个长不大的顽童,丢来一串正经八百的谎言。
以前休假回家,因为在外有熬夜的陋习,总是睡到晌午才醒,搞得我爹每天都在跟我的赖床斗智斗勇。一开始总是大吼菜都炒好了你还不起床,结果下楼一看切都没切;后有一次,我在睡梦中忽然听到他推开门兴奋地说下大雪了快看,我穿好衣服蹦跶到窗前,连什么都没有;某次更过分,推开门很急切地说你妈被狗咬了快跟我去医院,起了床发现我妈还没起床。几次下来我已有所防备,对他的话不理不睬,照旧抱着枕头睡大觉,结果有一天正睡着,他忽然踹开我卧室的门很生气地说,你到底给不给我面子!长大后我从未看到他发这么大脾气,吓得赶快蹦了起来,过了会儿反应过来,起床跟面子有什么关系,这家伙铁定在跟我娘打赌看谁能把我叫起来。
都说人越长大,越容易伤感。这在我爹身上却很难实现,他总是将自己捯饬得像年轻人,牙齿发黄就去洗牙,白发刚生就去染黑。以至于我从来不觉得我跟我爹是两代人。我玩的游戏他也玩,我看的电影他也看,会跟我的朋友一起聊股票,也会在酒席上,他那些同事推杯问盏时,冲我无奈地一笑。他让我觉得,一个人的年纪与肉身并无关系,在乎于他的表情,他的习惯,他所喜欢相处的人群。
我在外工作多年,回家频次渐少,原先仅春节回去一次,现在已经两年没有回家。有一天半夜广州刮台风,吹得窗棂哐当作响,发短信问我爹家里有没下暴雨的事儿,结果他竟然醒着,还回了我个电话,说一个人坐在电视前看台风直播,又说台风可能是索马里海盗和基地组织共同研究的天气武器,在搞破坏。
那一瞬间,很想回到小时候,剥橘烹茶,听他扯天扯地。
(摘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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