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
潘洪波
“灰溜溜的黄土坡坡,横着一道梁,东边那个下雨,西边那个明亮亮……”狗小哥开口即出的晋西北小调,总是把我的心钩到嗓子眼上了。这种砍山调调的山歌,对我这位黄土凹凹最有钱的财主家独生闺女,魏家塢村唯一的县女中学生来说,是甚时候钩动我这颗少女的心?我一点都猫不着门头夹道(说不清楚),只晓得打小就待见(喜欢)听狗小哥唱砍山调调的晋西北小曲。
我家的势力在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土地最多不说,为了防土匪还雇了十几号看门护院的家丁,他们个个膀大腰圆威武着哩。但是,我不待见他们,天天扛一杆破烧火棍耀武扬威,仗势欺人的赖品行叫我讨厌到心底,就像几条癞皮狗在院子里晃悠,叫人厌恶的很想吐。
尤其,他们动不动就撩算(欺负)我家的放羊倌狗小哥,有一回他们又在撩算狗小哥,被我从县城女中回来取东西碰到了,我可不是只会叫唤的狗,干嚎叫不咬人。我二话不说,操起一根挑担(扁担)向他们身上乱打一通,打的那几个灰个泡(野种)嗷嗷乱叫,抱头鼠窜。
打那以后,他们再不敢撩算狗小哥,不论到甚时(什么时候)我想起这事心里仍旧非常舒坦。
不知哪个灰个泡烂了舌头,没多久,我大(爸)知道此事,不但不整治几个灰个泡,反而把狗小哥赶出我家,说他勾引我这位黄花大闺女,不准他再踏进我家的家门,不然乱棍将他打死。
好歹我是独生女,我大我嬷(妈)的宝贝闺女,我将自己关在闺房里开始绝食,不把狗小哥找回来就饿死在房子里。闹腾三天,我嬷抗不住了,打劝我大给狗小哥安顿一个住处,让他继续给我家当放羊倌,只是不能再踏进我家的大门。
不管怎地说,绝食抗争还是起到一定效果,没达到预期目也能说得过去。反正狗小哥留下来了,有了继续放羊的营生和住处,不用饥一顿饱一顿四处流浪,我也有机会见到他,听他唱的砍山调调。
当看到狗小哥的住处,我的心凉的像一块冰坨坨,一个山凹凹里,一眼百年没人住过的破窑洞,门窗都没有,这哪是人住的地方,连一个牲口棚都不如。
回到家中我又开始闹腾,不派人把那眼窑洞拾掇好,我还绝食。我大没法子,只好安顿人去拾掇那眼破窑洞,我宁可耽误学业,也要在窑洞边上监工,直到他们把窑洞拾掇的清清亮亮为止。回家又逼着我大派人送去两布袋金灿灿的小米和杂豆面,我还从家里偷出来一瓦罐胡麻油,个人(自己)悄悄给狗小哥送过去。
自从安顿好狗小哥的住处,我每次从县城回来都走一条弯曲的小路,那条小路通往狗小哥的窑洞,也是他放羊常转悠的山梁梁。当我远远听到他响亮的嗓子唱起的砍山调调,我的心好像泡在蜜罐罐里甜透哩。
有一次,我在回家的小路上碰到三个土匪,他们想非礼我,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救命。在这紧迫的当口,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飞过来,正好打在前面土匪的嘚唠(脑袋)上,他抱着流血的嘚唠一边叫唤一边在原地打转转。另外两个土匪在发迷瞪(愣怔)的时候,又一块石头飞过来,不偏不倚正打在高个子土匪的眼窝窝上,他按住瘪茄子的眼珠子,就像杀猪时猪挨刀的嚎叫,我听着都瘆得慌。
这时狗小哥拿着放羊铲,在三四十步开外的土梁梁上出现,他冲着还在发迷瞪的土匪喊道:“灰个泡,不想吃石头蛋蛋欢欢(快快)给老子滚,不然我……”
“别哩,我滚,我滚……敢问好汉是哪路神仙?”
“老子站不更名坐不改姓,魏家大院的放羊倌狗小,回去告给你的土匪头头,再敢来魏家塢找泼烦(麻烦),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瞅着一个搀着两个土匪走远,我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我要跟他跌圪梁梁(野外偷情),将自己的身子给他。我想他一定欢欢答应我的要求,没想到他把我推到一边:“行不得,那是进洞房才可做的,我看你读书把嘚唠读坏哩。”
我的心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一个大户人家的黄花大闺女,自认为生的模样很俊俏,你不欢喜还欢喜谁?但是,我的心里放不下他,仍是没脸没皮地麻缠他,有时我自己都在骂自己:不知羞耻的小贱人。
没多久日本鬼子强占了县城,狗日的灰个泡小鬼子,在县城经常祸祸(凌辱)女人们,县城实在呆不下了,我返回了魏家嵨。仍旧经常去狗小哥那嗒(那里)瞭瞭(看看)他,几天不见我的心里憋闷的慌。
自从日本鬼子占了县城,狗小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晚上圈好羊就出去,一去就是一晚上,天蒙蒙亮才回来。有一天我擦黑去瞭他,发现一个浑身都是血迹的人躺在炕上,狗小哥按住那个人的心口对我说:“欢欢打盆清水给林老师擦擦。”
我端一盆水过去大吃一惊,他不是县女中的林校长吗!难道他是地下党?我顾不得想太多,急忙给他擦身上的血迹,见他摆摆手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铜烟袋锅塞进狗小哥的手里,又在狗小哥的耳边嘀咕几句之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安葬了林老师,狗小哥说他要去三百多里的秀荣城,我缠着他也要一起去,被我缠的没法子他答应了。我正准备回家多拿一些干粮,以备路上用。他不让,叫我回家取几件越破越脏的衣服,又告诉我现在日本鬼子在路上设卡,收查非常严,我们二人只能装扮成讨吃的(乞丐)才能混过一路上的卡子。
我穿上走风漏气的破衣服,在头发和脸上抹了烟煤和黄土混合成的稀泥巴,自己都觉得可笑,就问他:“脸抹上泥巴我的心怎地抹?叫我张口讨饭可是做不来,你说怎地办?”
“好办,你别去。”
我再不敢问三问四,只要跟着他我做甚都欢喜。我和他一路讨吃要饭来到秀荣城,距离他要去的地方不远处,有许多拿枪的日本鬼子在这条街上走来过去,他叫我蹲在街边乞讨等他,他说去那嗒瞭瞭甚情况。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回来了,悄悄跟我说:“要去的那嗒可能出事哩,我们先去西门外的破窑洞歇歇脚,明大早再过来等。”
反正掉进水泊泊(水坑)里左右一身泥,他说甚做甚我都听就是哩。我二人一连在那条街口等了二十几天,想去的那个饭馆一直有日本鬼子把守,别说进去,连饭馆的边也探不到。一天后晌,一个身穿西服的年轻后生来到我二人身前,蹲下身往讨饭碗里扔两个铜子(铜元),而后神神秘秘地说:“我观察你们很久,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去饭馆找一个人,他叫于才斌。”
“这位少爷说的我听不懂,我那嗒一连两年不下雨,旱的土地爆皮,饿死很多人。我带着婆姨来找打小一起撒尿和泥的要好兄弟,想靠他寻个活路,结果没寻到他,只好流浪街头讨饭等死哩。”
“你那位兄弟在哪儿高就?”
“不是做高旧衣裳是饭馆跑堂的。”
“别装了,你是找于才斌接头的,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接头?我的嘚唠(脑袋)好好的价,为啥还要接一个嘚唠哩,县城人穿衣怪,说话更怪,不懂,不懂……”
那个年轻后生又拿出两个铜子扔进碗里,站起身狠狠的说:“滚,马上滚,瞎耽误老子工夫。”
我二人回到破窑洞,狗小哥安顿我马上返回去,他说我们恐怕被狗特务盯上了,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就会多一份危险,而且叮嘱我必须看好那根讨饭棍,就是命没了也不能让他人得到它。他还说他要去南山寻找下一个联系地点,等找到了就回去取那根讨饭棍,让我在他的那眼窑洞等他。
我一路讨饭回到魏家塢,当进了村子才发现,我二人离开没几天,一年前被狗小哥打瞎一只眼的土匪,带着日本鬼子血洗了魏家塢,全村子七百多口死的死,逃的逃,已经成了无人的荒村,我大我嬷也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从此,魏家大院的大小姐没了,我开始装疯卖苶(傻),变成一个真正四处乞讨的疯婆子,守着那根讨吃棍在狗小哥的窑洞等他。
我一等就等了四十一年,从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等到小六十岁的老太婆。那天一个拐腿背锅的干瘪老汉汉出现在窑洞前,不论人的模样变化多大,他的眼神让我坚信他是我的狗小哥,他回来了。
他经历无情岁月的折磨,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天一大早扛着镢头上黄土梁梁刨坑,回来吃几口我讨回来的残羹剩饭,一个人坐在窑洞前拿出林老师给他的烟袋锅,闷头抽老蛤蟆烟。
我时常问他这些年去哪嗒哩,他总是重复说,当兵打鬼子,劳改农场改造,我打死的武金旺是地下党的叛徒,他不是好人。我再问他腿怎地残的,他更简单,打鬼子炮弹炸的,武金旺是叛徒不是好人。问他每天刨土坑作甚,他说种树绿化黄土梁梁。
有一次,我想把陪了我四十多年的讨吃棍劈开,瞭瞭里面到底藏着甚宝贝,能比我二人的命还重要。他瞪起眼睛第一次冲我发火:“林老师交代我不见到于才斌同志决不能打开,这是地下党的纪律,你个灰个泡想干甚?要我的命吗?”
又是十年过去了,狗小哥每天刨土坑的黄土梁梁不再灰蒙蒙,一片片绿树把黄土梁梁装扮的非常美丽。可是,我的狗小哥病倒在炕上,他几天吃不进颗粒米,人已经瘦成皮包骨,眼瞭着没多少日子了。我自作主张把那根讨吃棍拿斧子劈开,里面只藏着一个小纸卷,展开纸条一看:于才斌同志切记,武金旺已叛变投敌。
当我念出纸条的内容,躺在炕上的狗小哥眼睛亮了,想张嘴说话,却无力发出声音。我贴在他的耳边问他:为一张小纸条受了一辈子苦,你说值吗?
狗小哥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说出一个字:值!
我也大声告诉他:我这辈子也值!
他听完笑了,带着发至他心灵深处的满足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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