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员
张书鹏
狂风怒号,暴雨倾盆,硝烟滚滚!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枪炮声伴随雷鸣嘶吼,让人紧张、窒息。偶尔闪电撕裂夜空,照得远山近树狰狞雪亮。
一间破茅屋,土墙上悬挂着的一面鲜艳党旗,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似一团烈焰飘动。一位瘦黑的、穿着破军装的军人背朝党旗,庄严宣布:“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刘鹰山同志正式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因战事紧急,一切仪式从简,下面请刘鹰山同志宣誓!介绍人李青峰,见证人梁文。”
另两名同样的“破军装”,一人热烈鼓掌,另一人神情激动,迈脚跨前三步,啪地一个立正,用力举起右拳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的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永不叛党——永不叛党——!”
年仅二十二岁的战士刘鹰山火线入党,组织率领一支敢死队,硬是把日军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撕开一个缺口。二十人敢死队,活下来的就刘鹰山一个,部队突围成功。刘鹰山趴在烂泥塘里一天一夜避过日军围捕,侥幸脱险。虽然脱险,刘鹰山付出了比生命还沉重的代价,下身伤口感染细菌,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终身未娶。
刘鹰山脱险,与部队失去联系。顺着部队的足迹一路追寻,遇到一拨又一拨队伍,有共产党的,也有国民党的,就是打听不到原先部队的消息。刘鹰山无奈,随便跟了一支八路军队伍继续打仗,保家卫国,在哪还不是一样,他想。
那天,全营召开党员会议,刘鹰山跟着为数不多的几名党员走进会议室。营长有点奇怪地说:“这位小同志叫啥来着,哦对了,刘鹰山,这里是会议室,你来干什么?”
“我也是党员!”
“你是党员?请出示党员证。”营长微笑,笑容亲切。
“没有。”刘鹰山摇头,“党员就是党员,真的假不了。”
营长笑容凝固:“没有证件你凭啥?给我出去!”
刘鹰山无惧,脸红脖子粗:“我是党员,介绍人李青峰,见证人梁文。”
营长说不认识,没听说过这两个人。
“李青峰是连指导员,梁文是排长,不信你可以去查!”刘鹰山梗着脑袋,把那晚详情细说一遍。营长拍拍他肩膀:“你这个同志不简单,可我们的会议有严格保密制度,你没有证明,出去吧。”
“我是党员!”刘鹰山脖子上青筋暴起。
“我才是党员!”营长掏出一本鲜红的小证书啪地甩上会议桌,“看到没有,这是党员证,在座的都有,你没有!”
党员证,半块巴掌大,塑料封皮艳得滴血。刘鹰山的眼睛被刺红,心被刺痛。
刘鹰山被赶出会议室,差点关禁闭,眼红得像斗鸡,这光景谁惹他谁倒霉。他郁闷,我可是在党旗下宣誓的,怎么就不是党员了?得想办法找到李青峰和梁文。刘鹰山想不告而别,又一想不行,我是党员,怎能目无党纪做逃兵?
“我就是党员,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刘鹰山喃喃自语。
战争如火如荼,刘鹰山完全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反侵略战斗中。那次的战斗极其惨烈,正副营长、三个排长都长眠在战壕里,失去指挥的战士们各自为战,敌军步步进逼,形势岌岌可危。
“我是党员,听我指挥!”紧急关头,刘鹰山大吼:“张大柱负责机枪,瞄准了再打,夏小龙准备手榴弹,等敌人靠近再扔!其他人各就各位,不要浪费一颗子弹,沉住气,只要坚持半天,我们的增援部队马上就到!”尽管刘鹰山不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员,但他们坚守阵地等来了援军,全歼对面的敌人。
艰苦的八年抗战,终以日军投降而结束。过几年,人民新政府成立,刘鹰山高兴万分,到处奔走。可那时候百废待兴,谁管他的个人私事儿。刘鹰山最感到灰心的,是根本就打听不出李青峰和梁文的下落。
刘鹰山复员回乡,担任村治保主任。本来他可以做支书,可行政一把手必须是党员。
刘鹰山说,我不争地位,但我是党员。
“这样吧,你写份申请,组织考虑吸收你入党。”乡书记给他支招。
刘鹰山不服:“凭什么,我本来就是党员。”
“你拿出证据,我就恢复你党员身份。”书记拂袖而去。
又是该死的证明,刘鹰山为了这个“证明”头都大了,入党十多年的老党员,连个名份也没有,多憋屈。李青峰梁文你俩小子在哪?可把老子害惨了。刘鹰山气得骂娘。
绞尽脑汁,刘鹰山想出一条妙计,翻箱倒柜取出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两百元钱,兴冲冲往乡里赶。
“书记,我找你有事!”刘鹰山走进书记办公室,扬了扬手里的钱:“书记,我来交党费!”
“嗬,还来劲了啊,你不是党员,不收!”
“我就是!”刘鹰山把钱往书记手里塞,脸上堆起近乎献媚的笑。
“刘鹰山同志,你这是干什么?搞腐败吗?”书记可真火了,“你交多少钱也不是党员!”
“我就是!”刘鹰山收起“媚笑”,一拍桌子,“党员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我能!前年抗洪,是谁第一个跳下水堵缺口?去年村里仓库失火,是谁冲进火场抢运粮食?你看你看,脚板心还有烫疤。”刘鹰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准备脱鞋。
书记大恼,刘鹰山你像个无赖,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刘鹰山怀揣二百元,从乡里步行三小时到县民政局,说要交党费。工作人员了解情况后,说你这位同志情况特殊,我们不能收钱,你的事我们帮你调查打听。
刘鹰山欲哭无泪,手里有钱交不出去,这不怪事么?不过听到民政局同志的承诺,刘鹰山又高兴起来,满怀希望等待好消息。
一年,又一年……
谁也不相信刘鹰山是党员,谁都知道某乡某村有个自称党员的疯老头,谁都知道这个疯老头其实并不疯。村里造桥,从开工到峻工,他义务出力一天不落。八十年代初抗越自卫战,疯老头经常喝得满脸通红站在村口吹风,嘴里骂娘:“他娘的小越南也敢犯我中国,老子照样灭了你,老子是党员,老子是敢死队!”人们都笑,咸扯萝卜淡操心,刘老头是真疯了。
八十多岁时,刘鹰山出了一次大大的风头。四川大地震,刘鹰山把终身积蓄十五万元捐个精光。不,他还留下两千元,说是党费。记者闻风而来,长枪短炮一阵猛摄。刘鹰山说,大把年纪了,我不图出名,我是党员,求求你们帮我找到组织。
二十一世纪,媒体信息的传播能力达到前所未有快速广泛的程度,一则《寻找入党介绍人》的新闻报道,引起各方关注。仅仅一个月,就有信息反馈,远在千里之外的东
北辽阳,有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干部叫梁文,军人出身。
刘鹰山激动,与记者同赴辽阳。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天气,两位须发苍苍的老战友四手紧握,浊泪滚滚,记忆如决堤之水冲开寒冷的冰封。原来,那个夜晚,刘鹰山率敢死队带领部队突围,指导员李青峰不幸被俘牺牲,梁文突围后奔赴前线,大家都以为刘鹰山壮烈了,谁曾想到六十年后英雄又重逢。
刘鹰山激动啊!一辈子了,终于有了名份了!
数天后,刘鹰山老人无疾而终,遗产是两千元现金。
政府为刘鹰山开了一场追悼会,追悼词只有短短几句:他终身不忘永不叛党,他无愧于党和人民,他是一名合格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他的身旁围满了花圈,遗体盖着党旗,胸前有一本崭新的党员证。党证醒目,如一团火焰,熊熊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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