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恨水小说中的人物群描
张争艳
张恨水是现代通俗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他在新与旧、传统与现代、消闲与责任、商业与艺术等错综复杂的文化现象之间寻觅着自己的前进方向,对章回体小说进行了探索性的改良。然而,其小说变中有常,从三大类型形象以及人物关系的二元对立设置方面来看,张恨水对章回体继承性的成分居多,展示了其小说的传统性与通俗性。
张恨水是现代通俗文学史上的言情大家,他对章回小说的改良长达二十多年,无论从艺术表现形式还是形态上都进行了多方位多层次的变异,使章回小说呈现出生动活泼、摇曳多姿的现代性审美性风貌。然而,张恨水更多地接受了传统文学形式,加上其传统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和职业报人身份,从根本上影响了张恨水的美学追求、叙事趣味,他必须在把握章回小说的特点和艺术规律的同时,掌握读者的阅读和审美心态。即使是对章回小说进行革新,也不会像新文学家们那样在艺术创新上过于标新立异,追求个性,其小说在改良中保留了许多章回体的显著特征。
章回体小说是中国小说史上具有代表意义的文体,其艺术魅力很大程度来源于小说家穷尽心力塑造的千姿百态的人物形象。我国古代小说有创造形象群的独特传统,形象群有两类:一类是不同作品中具有继承性或相似性的形象,继承性的,大多是英雄传奇小说中具有血缘、部属关系而形成世代系列的英雄形象,如杨家将、岳家将等,相似性的,则是不同小说中性格相似属同一类型的形象,如粗莽型(张飞、李逵等),智能型(孔明、吴用等)。另一类形象群则是体现于同一作品中具有某种组织性或特征性的形象。他们由性格各异、关系密切、利益相同或相冲突的若干人物组成。如《西游记》中的唐僧师徒,《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六位妻妾,《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等,这种形象群的范围大小可随着选择标准的不同伸缩自如。从张恨水的小说来看,有三样人物群是塑造得非常成功的:多情才子类型、市井侠客类型、新型人物类型。前两者与后者形成强烈对比。
多情才子型,又可看作传统知识分子型,是张恨水一以贯之的描写对象。在他笔下,杨杏园为人正直、少年老成、洁身自好、清白自许。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置身于旧社会黑色大染缸中,却要把持自己成为出污泥而不染的人物。虽有书香门第血统,却生于布衣之家的冷清秋,在钟鸣鼎食的金府时,可谓鹤立鸡群。因为不合于金家门风,自然也就不容于金家的妯娌。起初她还容忍相让,终于为尊重个人的人格,冷清秋带着儿子走出了金家大门,过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活,这显示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可贵操守。樊家树是寄托了作家理想的形象,虽然出生官宦人家,却是“平民化大少爷”。他赏识关寿峰的侠义品格,和他结成忘年交。他把沈凤喜一家从社会底层救出来,并送沈凤喜去上学,以便沈凤喜在社会上自立。他发誓要同这风尘艺人结为终身伴侣,即使沈凤喜已失身于刘将军,他还表示不计较这些。在张恨水看来,他们力图尽可能地弥补天下之不平,抑恶扬善,改良社会,代表了社会的未来和发展方向,是理想的人生状况。但作为文人书生,他们的力量有时如此渺小,既无法维护自己的爱情,更无法去拯救社会和遭受苦难的平民百姓,从《春明外史》、《金粉世家》、《斯人记》到三十年代的《满江红》,四十年代的《傲霜花》、《巴山夜雨》,普通知识分子“悲愤无所依托”的主题以清晰的脉络呈现在张恨水的小说中,所以在这类人身上总有一种落寞、惆怅和无法满足的悲哀。
与传统知识分子类型一起构成张恨水的理想人物的,是市井侠客,首次出现的是《啼笑因缘》中关寿峰、关秀姑两位侠客,他们仗义疏财,好打抱不平。当樊家树被人绑架时,关寿峰冒险搭救。当沈凤喜被军阀刘德柱霸占,同样也爱着樊家树的关秀姑还是冒险卧底,让家树能见到苦苦相思的意中人,并且“山寺锄奸”,为樊家树报了横刀夺爱之仇。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作家赋予了这种传统风貌以新的存在方式。关于这一点,就连当时对《啼笑因缘》颇多微词的左派批评家夏征农也不得不承认:“在本书内,关寿峰的肝胆照人,救朋友于危困;关秀姑出入生死,为民锄奸,可说是最能使人感到痛快的场面。”《中原豪侠传》中的秦平生、郁必来,《剑胆琴心》中的朱怀亮、柴竞等,也是见义勇为,不畏强暴,肝胆照人的侠义之士,是市民阶层读者群喜爱的人物。张恨水笔下的市井英雄,不一定具有高强的武功,大多数只是普通的劳动者,甚至不乏鸡鸣狗盗之徒。作者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然直爽的人性、淳朴的人情、乐观健康的生活情趣和勇敢执着的生活信念,从而寄托作家自然的人性理想和诗意缝络的怀旧情绪。《秦淮世家》里的小偷王大狗和妓女阿金仗义相助爱着秦淮歌女唐小春的书贩徐亦进,终于救出了被汉奸、黑社会头子杨育春迫害的唐小春,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说中出现的新派人物,几乎都是反面的,至少也是作者讽刺的对象。他们作为作家理想人物的衬托,以不同的职业和身份活动于台前幕后,演出各种丑陋的人性闹剧。白秀珠(((金粉世家》)、何丽娜(((啼笑因缘》)、周令仪、周计春(((现代青年》)、段天得(((艺术之宫》)、田佩芝(((纸醉金迷》)、白行素、黄惜时(((似水流年)))等,这一类人是从价值观念到行为方式都完全西化的新潮人物,个性张扬、行为放纵、我行我素、惊世骇俗,已彻底丧失了传统道德的规约。这类形象在新文学中也有所表现,鲁迅概括为“假洋鬼子”,这些人是西方文化的“怪胎”,“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茅盾对他笔下的“时代女性”也极少具有正面的积极意义,对于孙舞阳、梅行素、章秋柳等人,茅盾在价值倾向上并不认同,也基本认为是种“解放过渡”的人物。但这类形象在新文学作家的笔下,并不占据所表现的中心,也极少对这类人物作道德上的褒贬。但是,张恨水在他的小说中,对此形象群的描写注入了极大的热情。张恨水的批判就通过两大理想人物群与新派人物的矛盾冲突以及理想群体的悲剧结局,表现出对社会黑暗现实的不满。
三大人物群的对比,体现了张恨水的人物关系,如中国众多优秀的通俗小说一样,往往呈现性格的尖锐对立上。当然,新文学并非绝对排斥这种人物塑造手法,但表现得不多。这种人物对立关系在建国后的十七年文学中显得更为突出,比方说《红日》里的解放军军长沈振新与国民党将领张灵甫,《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与座山雕,《红岩》里的共产党人江姐与国民党特务徐鹏飞等。不仅政治上分属于两个你死我活的对立阶级,而且性格也迥然不同,形成鲜明的反差。张恨水的小说也很注重这一点,除了形象群的对比之外,在同一作品中的主要正面人物与主要反面人物,往往让他们在性格上形成鲜明对照。如《春明外史》中的“爱美戏剧学校”里的新式人物,有陈国英与陆无涯,弃各自的配偶不顾,他们恋爱并怀孕,引起一场丑闻风波,并波及学校声誉;有女学生贪慕虚荣,抛弃穷情人,嫁给有钱有势的姐夫;更有思想激进的女学生,如妇女运动积极分子的厉白女士,宣称嫁人的宗旨是“第一要他有钱”。作者描写这些男女大学生的恋爱,充满了肉欲和金钱的气息。与作者笔下的主人公的恋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边是旧式人物的爱情,冰清玉洁,可歌可泣,一边是新人物的恋爱,猥亵不堪。《啼笑因缘》里的樊家树与刘将军,一个文弱书生,一个赳赳武夫;一个对沈凤喜用情,一个对沈凤喜用权:一个是出于爱情,一个是出于肉欲,两人的对比,可谓泾渭分明,毫不含糊。对立关系表现得最成功、最有意蕴的是《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与金燕西,本来冷清秋与金燕西是一对在自由恋爱基础上结成的伉俪,不应该在性格关系上存在二元对立,但张恨水逸出他人的地方也就在于能把这种高难度的对立关系写得滴水不漏。要说金燕西对冷清秋没有一点情意也不对,相识伊始,金燕西对冷清秋倒是挺有情,也挺用情。但一结婚,两人的性格就开始了反向运动。张恨水在这个基础上一展他的大手笔风采,在情节的发展中愈来愈显示出金燕西与冷清秋的尖锐对立:金燕西花花公子,冷清秋寒素才女;金燕西挥霍无度,冷清秋安贫若素;金燕西放荡不羁、寻花问柳,冷清秋冰清玉洁、用情专一;金燕西外热内冷,千方百计取悦于冷清秋婚前,而薄情于冷清秋婚后,冷清秋则外冷内热,冷热冷面于金燕西相识之初,而真情真意相劝于金燕西自暴自弃之时,反差如此之大,对比如此之强。
毫无疑义,如果从审美接受这样的角度去看人物性格关系,张恨水的做法更植入广大读者,特别是广大民众的审美接受的心理结构之中。二元对立的性格关系,反差鲜亮,对比强烈,当然能很轻易地,也能很迅速地为读者的审美直觉所捕捉。张恨水作家自身的文化观念和思想意识、职业特点和追求,最终决定了张恨水的创作仍然沿着通俗小说的路子继续下去,没有向新文学完全倾斜。这现象充分说明了通俗文学有着它自己的思维运作和精神内涵,有着迥异于新文学的创作目标和审美趣味,它或许会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发生某些变通,甚至可能会在政治和行政的压制下消失,但只要它的读者群和市场存在,它就能够重新发展。张恨水小说的人物形态更多地体现出传统性和通俗性的特征,这点来说,是张恨水继承传统章回小说的最稳定的基础。
张争艳(1980-),女,汉族,湖北武汉人,汉口学院文法学院教师,硕士学历,研究方向:现代文学。
汉口学院 文法学院 43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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