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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一座象征主义的迷宫

时间:2023/11/9 作者: 唐山文学 热度: 16168
侯国玉

  《城堡》:一座象征主义的迷宫

  侯国玉

  评论界对卡夫卡的《城堡》有很多解释,没有确切的定论。只有把它看成是一个总体象征结构,小说才可能获得真正的解释。只有在这个整体象征结构中我们才能获得小说的寓意。城堡既是一个实体的存在,又是一个虚无的幻象,在《城堡》理解史中的歧义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城堡”的不确定性带来的。不同的解释者从不同的立场和文化背景出发读出了不同的含义,而最终没有人真正知道城堡到底为何物。这体现了卡夫卡思想的深度和对现实的深刻理解。

  如果要说哪些作家对20世纪西方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卡夫卡肯定是其中之一。英国评论家、大诗人奥登对卡夫卡有过一句著名的论断:“就作家与他所处的时代关系这一角度上看,卡夫卡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卡夫卡被认为是最早感受到20世纪时代精神特征的人,也是最早传达出这种特征的“预言者”。所以从文学的角度理解20世纪,卡夫卡是第一个无法绕过去的作家。这种重要性可以说在今天已经成为文学界的一种共识。

  一

  《城堡》是卡夫卡在1922年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同时也是其最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和《美国》、《审判》一样,都是没有结尾的小说。这也成了卡夫卡小说的一种模式,体现了其小说的未完成性和开放性,但是也导致人们无法给小说一个确切的解释。自《城堡》出版以来,对它评论和解释的文章很多,观点和视角不尽相同,甚至论点自相矛盾。由此看来,对《城堡》的解释史,可以看作20世纪西方社会历史的一个缩影,也是西方人思想混乱程度的一个象征。

  西方20世纪的现代主义小说,典型性的特征就是小说故事性的弱化。《城堡》就是这样。小说主人公名叫K(卡夫卡的自我形象?象征性符号?),一天夜半,顶风冒雪来到一个城堡管辖的村庄,打算在第二天进入城堡。K自称是一个受城堡聘请的土地测量员,来为城堡丈量土地。但是起初城堡否认聘请过土地测量员,因此K没有权力居住在村庄,更无权进入城堡。这部小说的情节就是K为能够进入城堡而进行一场希望渺茫的斗争。一开始K找到村长,村长承认聘请他是城堡决策部门的一次明显失误。在若干年前城堡的A部门曾经通过一个议案,打算为下属的这个村庄聘请一个土地测量员,并且议案也送到了村长手上。村长回信说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但信件并未送到A部门,而是鬼使神差地被送给了B部门。蹊跷的是村长也不知道信件是送到了A部门还是B部门,更大的可能性是信件中途丢失了,甚至是在哪个环节给压到很多文件下面了。现在就是K受聘来到了城堡,而城堡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作为补偿,村长决定让K到一所小学校去看大门,但是学校并不需要看门人。所以,K最终发现自己的命运被一个荒唐可笑的错误所决定,成了城堡官僚主义作风的牺牲品,他是一个对城堡没有丝毫用处的局外人。城堡当局拒绝了他的所有要求,甚至是城堡下属的村庄、村民包括小学校、客栈等都视K为敌人。K最终也未能进入城堡。

  小说没有完成,卡夫卡的朋友马克斯·布洛德(《城堡》一书的编辑者)在《城堡》附注中说:“卡夫卡从未写出结尾的章节,但有一次我问起他这部小说如何结尾时,他曾告诉过我。那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将得到部分的满足。他将不懈地进行斗争,斗争至精疲力竭而死。村民们将围集在死者的床边,这时城堡当局传谕:虽然K提出在村中居住的要求缺乏合法的根据,但是考虑到其他某些情况,准许他在村中居住和工作。”如果作者真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完成小说,我认为反倒没有这个结尾好,小说的开放性、K的命运和结局的不确定性,都会使小说更具荒诞效果。

  二

  要把《城堡》的情节和故事描述清楚几乎是无法实现的事情,因为实在没有什么重大情节故事好讲。很多分析《城堡》的评论文章,没有哪篇能把《城堡》情节复述得很清楚。在这个意义上说,必须从整体上把握《城堡》的叙事框架。把它看成一个寓言,一个总体象征结构,小说才可能获得真正的解释。小说的每一部分细节,只有纳入到这个整体象征结构中才能获得意义。

  那么怎样理解这部小说的象征性内涵?困难又来了。《城堡》与一般的象征小说不同,一般有象征性色彩的小说,都会在小说情节中透露出作者想表达的深层意义。但《城堡》不同,小说故事情节中没有只言片语透露一点点象征意义,它没有提供给我们任何哲理性的暗示,构成小说的,只是一连串不可理解的事件。有评论家指出:传统所理解的象征以其真实的存在来证明理念的存在,就是说从具体的象征意象是可以理解它象征的理念的。而今天我们在卡夫卡小说中面对的是密码和记号。“符号的作用取代了象征的内含理念”。破译这些密码是很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这就是卡夫卡小说世界的图景。

  大多数评论者都意识到理解《城堡》的关键在于“城堡”意象。作为一个主题级意象它象征着什么?我们看看卡夫卡怎样描写城堡的。小说中有两处最重要的情节具体描写城堡。一是小说开头一段: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光亮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小说一开头就引入了“城堡”这一意象,城堡是这一段中占据最核心位置的意象。它屹立在山冈上,有一种凌驾于主人公以及村庄的气势。这肯定是卡夫卡精心构思的情境。他首先把城堡写成一个巨大的实体,但这个实体却是K看不见的,“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光亮也看不见”。所以K凝视了好一会儿的,只是“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可以说一开始,卡夫卡就赋予了城堡双重含义,既是一个实体的存在,又是一个虚无的幻象,像一个迷宫,所以小说一开始就营造了一种近乎于梦幻的氛围。这种氛围对于读者介入小说世界有一种总体上的提示性。《城堡》的第一段文字首先奠定了小说的基调与氛围,“城堡”既是现实的又是虚幻的。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又无法真实地看到它,此后的小说正是这样,K一直想进城堡,但只能围绕它转,到死也没见过它的真实面目。所以第一段肯定有一种暗示性,提示性,而且它还提示着小说的诗学风格,用存在主义大师加缪的话说,就是用逻辑性表现荒诞,用真实表现幻象。细节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而总体上却显示为荒诞性。

  描写城堡的另一处重要细节,是K在到了村子的第二天早晨走出客栈打算自己去城堡看看。

  大体说来,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个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颖的大厦,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由无数紧紧挤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倘使K原先不知道它是城堡,可能会把它看成一座小小的市镇呢。就目力所及,他望见那儿只有一座高塔,它究竟是属于一所住宅呢,还是属于教堂的,他没法肯定。一群群乌鸦正绕着高塔飞翔。

  这一段,卡夫卡是用严格的现实化的笔法描述城堡的景观的。但作为实体的城堡仍有不确定的特征,既不是古老要塞,又不是新颖大厦,高塔是属于住宅,还是属于教堂,也没法肯定。从建筑意义上讲,是一种不伦不类的风格,K无法为它的风格定位。城堡仍给人一种不能把握之感。从小说叙事角度上说,之所以产生这种感受是因为叙事者借助的是K的眼光和感受。用叙事学的术语,即人物焦点。这一点完全可以从小说叙事的痕迹上看出来。开头一句即是焦点的提示:“大体说来,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这一句话点明了下面对城堡的观察和分析是人物K做出的,说明这一段描写完全是按K的眼光和视点展开的。

  我们这里分析人物视点的重要性在于,“城堡”要有神秘感,在叙事视点上就必须严格遵循人物视点。K能看到的,我们才能看到,K永远走不进城堡,读者也永远别想对城堡了解得更多。读者完全被放到和K同样的位置和境遇中。所以,《城堡》这部小说的人物焦点问题不是可有可无的问题,叙事视点关系到小说的总体意义。小说家想告诉读者多少东西,这和他选择的视点关系非常大。所以,《城堡》的荒诞性和不可解性从叙事上说源于限制性人物视点。而我们读小说有了叙事学的自觉眼光,就会捕捉到小说中关于视点的提示。一般说来,小说家在写作中总会有叙事层面的痕迹暴露出来,可以看成是叙事视点的提示。这种提示有时是小说家自觉的,有时是不自觉的。比如刚才分析的这一段,“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K无法肯定”,都可以看成是叙事者视点的提示。

  关于城堡的具体描写更重要的一部分是接下去的情节,写K想走近城堡:

  他又走起来了,可是路实在很长。因为他走的这条村子的大路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冈,它只是向着城堡的山冈,接着仿佛是经过匠心设计似的,便巧妙地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虽然并没有离开城堡,可是也一步没有靠近它。

  这一段经常被研究者分析,认为它显然有隐喻和象征色彩,暗示着城堡的无法企及,像鬼打墙、迷宫一样,无论你怎么走,就是走不出困境和噩梦。你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城堡,但却无法走近它,而且永远无法进入它。这就是K的宿命。

  三

  卡夫卡有一句名言:“目的是有,道路却无;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但目的真的有吗?城堡作为K拼命追求的目的,到底是清晰明确的吗?显然它是不确定的,是一种很抽象的存在。而小说寓意的歧义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城堡”的不确定性带来的。所谓城堡是一个“解释的迷宫”正是因为不同的解释者从不同的立场和文化背景出发读出了不同的含义,而最终没有人真正知道城堡到底为何物,里面有何物,K为什么要追寻它。可能连卡夫卡自己也不知道。说句玩笑话,《城堡》是上帝借卡夫卡之手对20世纪人类生存开了一个严肃的玩笑。米兰·昆德拉说,犹太人有一精彩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如果我们简单了解一下《城堡》的解释史,就可以想象在大半个世纪的时光中,夸张点说,上帝肯定连肚皮都笑破了。

  侯国玉,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地方文化。

  湖北文理学院 44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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