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
木 一
他终于又找到了湖,在每天路过的那块奇怪石头的东南面。虽然那不是真正的湖,只是个小小的水潭,小小的像是散落在深山里的水滴。但他还是喜欢把它当成湖,当成可以在它的臂弯里泛舟,可以在它的怀抱里建造精巧亭子的宽广的湖。
山很大,大到他感觉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走出这山;山也很小,走下山,就是奔流不息的剡溪,就是水面上来往交织的客船。南来的是澄潭江,浑浊而汹涌;西来的是长乐江,平静而清澈,他们在这里交融,交汇出山脚下的剡溪。每当夏水涨起,洪水漫过,剡溪就明显地分隔开,一道细长的银灰色水流穿江而过,这道水流的两侧,一面澎湃,一面沉静,就像是他的一生。
他的屋子在山腰,是一座用破旧茅草堆积起来的简陋处所。起风的时候,他就会对着自己这飘摇的屋子苦笑,盯着大风呼啸“何陋之有?”然后大风就会呛进他的咽喉,给他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到眼泪都流出来才会停下。
日子并不好过,他已经年过五十,身体又算不上太好,在天气转冷的时候常要病上几天。屋子里并没有什么陈设,一个破旧的炉子就是他御寒的最好的伙伴,但这炉子似乎有些漏风,总是在风大的日子里把他丢下,自顾自地熄灭了去。他的枕头是一块石头,,一块还算光华的石头,只要枕在石头的左边,就不会把头咯的太疼。他不喜欢这时候的草,因为在秋天他们会变得干燥,无论垫在身下还是做成鞋子穿在脚上,都不会很舒服。
但日子总会有好过的一面,比如他找到了湖。他固执地把这小小的水潭称作湖,固执地每天多走很多路去看它,就像每天固执地做一个梦。
他喜欢写东西,他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东西。但是当他真的站在这湖的面前,他感觉自己血液中的墨水就倏忽间蒸发了,再凑不出一个字。
以前西陵有个脚夫,为人挑酒,不小心跌了一跤,把酒洒了,就抱着膝盖坐在路边呆想“这要是梦该多好。”有个书生中了举人,在宴会上狠狠地咬自己的胳膊“这别是个梦吧。”这两个故事他总是当成笑话讲给自己听,讲着讲着,就落下泪来,再讲一遍,就连泪也流不出来了。
他大概十年前就写好了一片墓志铭,想象着这些自己亲手写就的文字被不知什么人的手写在破烂的牌子上,插在匆匆堆垒起的自己的坟前,他就想笑,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再过一会,就连泪也流不出来了。
他想死,想让那篇墓志铭派上用场。但他总是没法下定决心,看着自己已经写就的厚厚书稿,他就舍不得去死了。他喜欢自己的墓志铭,当写着墓志铭的纸张略有泛黄,他就把它再抄录一遍,就像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过来。
又起了一阵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水边更是如此,寒意从骨骼间涌到皮肤的表面,冷的凄凉,冷的纯粹。看着这湖,忽然想到了自己写的西湖七月半,他的朋友祁彪佳还夸赞过那文章“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张宗子,张岱,张岱,张宗子,张宗子,张岱。他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已经疯了一般。也许忽然想到那个曾经一起游历名山大川的祁彪佳是投湖而死的,他突然就不说话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他叫做湖的水潭,沉默地慢慢往回走去。
夜色将至。天气愈发冷。童子从他身后走上前,把一件皮裘搭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温暖的知道现在,他还记得。
童子扶着他走上了那一叶扁舟,便回到岸边,留下他和船夫在船上。小舟上有一个很好的火炉,火炉是青铜的,四周雕画着同样的一叶扁舟,一个独自垂钓的老人正孤零零地垂钓。他不禁想起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句子,就抬起头向天上看,果然,天上没有飞鸟。湖边的道路上,也不见一个往来的行人,正和着这火炉上精美的雕花。他不禁大喜,站在船头,感受着丝丝冷风吹拂脸上的感觉,觉得人生最美的情景也不过如此了。一个纯粹的世界,一个银白的世界,一个美好到无以复加的世界。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阳光照过水面,把一道长堤,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这扁舟长长的影子孤零零地投在水面上。随着太阳的慢慢偏移,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直到延伸到岸边去。
他指了指湖心的小亭子,划船的船夫就撑着船向那亭子滑去。他终于来到了亭子边,信步向亭子上走去,就遇见了那两个人。
两个人铺着毡子,相对而坐,地上的炉子烧的正旺,把整个亭子映照的红彤彤的,像是万顷烟波中一簇美丽的篝火。炉子上面坐着一个酒壶,酒壶是金黄色的,也雕着花。是什么图景,他看得并不仔细,因为他的目光完全被炉子里翻滚沸腾的酒吸引,童子不时拨弄炉子,让火把酒煮的更热些。他闻到酒散发出的醉人的香气。那两人看见他来,也不见外,反倒异常高兴,拉着他饮酒。
他真的看过雪嘛,好像看没看过都可以。他真活过嘛,好像活没活过都可以。既然都可以,那一切难道不好似一场大梦,一个无论怎么做,都逃不开那西湖大雪,湖心小亭的大梦。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间。他在梦中,又吟诵起了自己的墓志铭。
华南理工大学 5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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