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灯塔
徐钱晨
海浪翻滚,人群喧嚣,即将远行的我与前来送别的父亲,静默在等待航船的时刻。朝阳东升,入眼是一片醉人的橙红。
目光流转,我的视线落在海边的那座灯塔上。在碧海朝霞的风景与一片嘈杂的人群中,它是令人瞩目,亘古矗立的一抹白色。
十年前的灯塔与现在似乎并无两样,可十年前的我却从未见过父亲。听村中人说,不满足生活在海边小村,一心想投身于商业的他,将行李收拾得哐当哐当响,登船踏上异乡的征途。那时的我正牙牙学语,细声细气地练习着叫一声“爸爸”。
经商前几年,父亲到处碰壁,前途一片灰暗,可他从未想过放弃。幸运的是,父亲成为了多年打拼后得以翻身的一员。可正当公司逐渐步入正轨时,父亲却毅然回来了。
村里不少人聚拢在灯塔下等待,许多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不时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要被接走喽,去享清福喽。”也许是被那样的氛围感染,我无比期待地向着远方,就好像是眺望着未知却看似光明的未来。
没想到下船站定的父亲面对着面露讨好之意的人们,平静地说:“不是来接他们走,我回来了,回来照顾他们。”
人群中闪现一丝异样的寂静,一些人不解地询问或仍抱着希望劝说父亲,可父亲并不言语。随后,他们悻悻离去。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傍晚。就像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陌生的父亲慢慢向着我和母亲走来的那一瞬间,晚霞余辉散尽,那座灯塔悄无声息地亮了起来,投射下父亲狭长的身影。
那天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父亲、我与母亲三人沿着海边慢慢归家时,为我们照亮一路归程的灯塔,与耳畔海浪轻柔翻滚的声音。
而这幅情景仿佛是一个序幕,开启了父亲存活在我记忆中的所有故事。慢慢地,那为我早起做饭;陪我深夜静读;教我渡过难关的人,由母亲变为了父亲。
我曾经无数次地问父亲为何不继续发展事业,很多时候他一笑了之。而我逐渐由好奇转为质疑,因为每当看见处在优裕的家庭环境中,拥有我欲求不得的东西的同龄人,我的记忆便毫不避讳,如此清晰地跳出我的脑海,提醒着:我原本能够成为那些我欣羡的同龄人,我原本可以拥有一个更美好的人生。
终于,在我又一次将父亲与周围事业家们比较时,他转过身认真地说:“年轻时,我渴望走出小村,渴望远行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可现在,我只想帮你支撑好这个大本营,等你和我一样远走他乡,我依然在这里,好让你随时回来养精蓄锐,再战江湖。”
我有些诧异,却仍不服输:“这只不过是你害怕失败的借口。”
父亲一言不发,视线对着窗外,突然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在那样安静的时刻,我仔细地打量着父亲,他已全然不似那天在灯塔下向他走来的衣着体面的男人,而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不受财富和名誉的诱惑,不因奉承和劝说改变,就像村中那座不出名却足够吸引人的灯塔一般,带着一身朴实沉静的气息。
年少的记忆再次如潮水般灌满我的脑海。那个傍晚,父亲从灯红酒绿的舞台剧中全身而退,成为了这个家中如灯塔般坚定却温和的守护者,从此我失去了更为优越的物质生活,却多出了一位填补记忆空白的父亲。
我不知道村中那一座小灯塔的来历,我也不了解十岁之前父亲的人生经历。那些对于我来说非常遥远,触不可及。可我理解当千千万万个航行者在迷失方向时突然寻到灯塔亮光的安全感,正如我醒悟了父亲放弃名利,将全部精力投入家庭,只为给予我那微小却珍贵的归属感。父亲的心就如那灯塔一般,散发着微弱却温润的光,色彩不够丰富,不够明亮;却足够持久,足够温暖,足够令人感动。
高中毕业后,我向国外大学递交了留学申请,成为了为数不多的村中远赴海外的人。他们都说,如今的我像极了年轻时的父亲,拥有来之不易的勇气与可以燎原的热情,可此时的父亲已经褪去年轻时的朝气,岁月在他心中沉淀,让他成为一位守护者,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无论我走向远方,亦或徘徊不绝,只要在我彷徨无助的时候回首探寻,便会发现他一直站在远处守望着我,为我亮起夜光,等待我的返航。
也许多年以后我也将成为父亲,目送孩子的背影渐行渐远;也许他也将经历漂泊落魄,而我会在远处默默注视,提醒他依然有一个归宿。也许世界上有千万个这样无声的守护者,正如世界上千万个守望航行者的灯塔,即使他们的肉体逝去,他们的子孙也终会继承传统,成为新一代守家人,使人类这一在自然面前极其脆弱却又无比坚韧的物种得以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日出醉人的红色已经溅满了大地,甚至溅到了我凝视着灯塔的眼睛。恍惚中我听到了悠长而沉厚的船鸣,我即将远行。
登船后许久,我回头,深深,深深地看了一眼,灯塔下方的父亲那样渺小,却又那样清晰,他的视线和我的目光隔空交会,好像穿越了一条无边无际的时间长河。
我知道,这一眼,他得足足看够一辈子。
江苏省南通中学 高三(7)班 226001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