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讲故事
张学强
又一个夏天来了。走在小城宽阔的马路上,阳光肆意地洒下一地的金线,垂柳轻拂行人的脸庞,楼宇鳞次栉比,汽车如潮水般奔向远方。心思被一种东西牵着,穿过车流,飞向天边,飞过原野,飞到幼年。
我生在玉田县农村。那里没有城市的繁华,但富饶美丽。燕山横亘在远方,沃野一望无际,蓝泉河白亮亮的河水绕过村庄,水塘中长满翠绿的芦苇。夜晚时分,天空像蓝丝绒的缎子,满天的星斗像洒在丝绒上的金星。夏天到了,母亲把饭桌搬到院子里。吃过晚饭,我们就坐在桌子旁看天,看红云退去,看第一颗星从东南的天宇钻出头,看满天星星眨动眼睛。天空辽远,星斗慢慢地汇成银河,北斗星的大勺子在夜空灿烂地闪现。
母亲收拾完家务,坐在饭桌旁,缝补衣服或拿了针锥纳鞋底。我问母亲哪颗星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母亲随意往天上一指。顺了母亲手指的方向,总能找到两颗闪亮的星星。于是,我摇着母亲的手臂,让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牛郎家里很穷,但心地善良,人又勤快。天上美丽的织女喜欢上了他,就下凡来到人间,和牛郎一起过活。他们一个耕田,一个织布,日子过得很幸福,还生下两个可爱的小孩。但是王母娘娘……”母亲语调轻柔、缓慢。我开始犯困,眼皮直打架。母亲接着讲:“牛郎披上牛皮,担子里担着一双儿女飞到天上,王母娘娘看到牛郎上了天,非常生气,拔下头上的簪子就那么一划——”常常母亲没有讲完,我就睡着了。小时候,我觉得王母娘娘是天地间最可恶的人。我总是盼望七夕到来,因为七夕来了,喜鹊就给牛郎织女搭桥。母亲曾说,七夕的午夜,两颗星会慢慢地滑动,靠近。然而我从未坚持到那么晚。
小时候,我很想成为沉香那样的小孩,因为我听了母亲讲的“力劈华山”的故事,希望生出无穷的力量来保护母亲。我特地让父亲给我做一只木斧子,常抡着它和小伙伴的刀剑对打。每到过节,我最希望能有鸡吃,因为我想验证鸡的脑袋里有没有法海。母亲讲过,当年法海被白娘子和小青追赶,走投无路,看到一只公鸡,便钻到鸡的脑袋里,再也不敢出来。又一次,爸爸把鸡的脑髓完整地拨出来,果真像一个小人儿,让我更加坚信母亲的故事。
长大一些了,母亲会带着我下地干活。大秋时候,母亲要擗玉米,割豆子,种小麦,忙活好一阵子。闲的时候,母亲会教我:这个是车轱辘菜,那个是苦麻子,那个是剌剌蔓……遇到野生的甜瓜或者狗奶儿,母亲会摘来给我吃。我在田野里疯跑,逮蚂蚱,捉蛐蛐,玩得不亦乐乎。晚上,趁着月光,母亲坐在院子里剥玉米,撕开玉米皮,手一扭,胖胖的白玉米就跑出来。我不懂母亲的劳累,又缠着母亲讲故事。母亲就给我们讲“岳飞传”、“杨家将”。我最爱听“岳母刺字”,虽然还没有国家的概念,但潜意识里对岳飞、岳母充满敬佩,“精忠报国”深深地印在脑海,震撼着一个孩子的心。
村子西面有大片的苇塘,水越来越少,只在中间还有一片水洼,但芦苇依旧茂盛。苇塘就像一个迷宫,藏着无穷的秘密,每次进入苇塘,心里总是紧张。有一次端午节前我和母亲去采苇叶,走着走着,母亲突然止住脚步。我躲在母亲身后向前望去,一条足有两米的花蛇正缓缓爬行,满身的鳞甲泛着美丽的光泽。我吓得心“砰砰”直跳。母亲并不在意,只是示意我别动。一会儿,蛇爬进一个石头堆里。晚上,母亲给我讲了几个和苇塘、蛇有关的故事。如,有一家人打死了蛇,招来蛇的围攻;看到蛇大量迁移,不久就发水了。故事大多模糊不清了,但有两个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一个是秀才救龙王。有一个读书人在快要枯竭的水洼里发现了一条银色的小蛇,而天上有一只老鹰正要俯冲下来。读书人赶走了老鹰,救下了小蛇,并把它养在家里。小蛇喜欢水,他就每天提了水浇在它身上。过了几天,小蛇突然说话了,说他是龙王,因降错了雨,被罚到世间,幸亏书生救了他,明天被罚期满,要回到天上了,要书生在第二天下雨时,把它放回原地。第二天早晨阴雨连绵,读书人把小蛇放回水洼。突然电闪雷鸣,小蛇变成一条白色巨龙腾空而起,刹那间消失在天空。第二天,人们发现水洼旁苇塘的芦苇倒了一大片,大家都说是龙腾空时给压倒的。后来,那个秀才受了龙王的保佑,顺利地考上了进士,做了大官。
另一个是后湖的故事。玉田林南仓东北面的后湖,原来是一片沃野。辽国的萧太后看上了那里,开始建城,并设立了行宫。萧太后统治残暴,冤死了太多无辜的百姓,触怒了天神,一夜间,天翻地覆,城池陷入了地下,成为一片汪洋,后来长出了大片芦苇。后湖里常有带着红冠子的蛇在水上飞,那是冤魂化成的;在阴雨天里,人们常听到脚镣的声音从湖底传上来。
这些故事虽然有些荒诞,但体现了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对知恩图报的赞许,对残暴统治的愤恨。母亲一辈子不打蛇;遇到刺猬常常放生;堂屋窗子总留出空隙,让燕子进出。想来,是这些故事影响了母亲的一生。
母亲的故事总也讲不完。冬天,天寒地冻,屋里的水结了冰碴子。我们猫在被窝里,母亲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讲姥爷闯关东,说东北的雪能没过膝盖,说二姥爷在东北被熊瞎子舔了;讲抗战的故事,说村里成立了大刀队,日本兵躲在炮楼里不敢出来,后来有人告密,大刀队遭鬼子伏击,死了很多人;讲修河的故事,说县领导在村里蹲点,亲自参加劳动,说她们也参加了劳动,送水送饭。母亲还会讲评戏里的故事,“花为媒”“刘巧儿”母亲都会。母亲有两张没出嫁时的照片,一张梳着粗大的辫子,一张正在演戏。一次,我问母亲演过什么角色。母亲低下头,似乎有些害羞,只说是跟着村里人张罗。我非要母亲唱一段,母亲没办法,开始哼唱:“小酸枣,滴溜溜地圆,滴溜溜地挂满悬崖边……”,或者唱:“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在故事和哼唱中,我幸福地睡着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家没有了苇塘,村庄少了神秘,母亲的那些故事似乎也不合时宜了。我曾经想给女儿讲母亲给我讲的故事,但女儿不是说功课忙,就是缠着妻子给她讲“小红帽”,“白雪公主”。然而,我依然常常想起那些故事,那个时代。
其实,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每个人也都在传承着、演绎着故事。新的时代有许多生动、美好的故事,值得我们记取,讲述。我只是希望新的故事多一些地域的色彩、民族的特性。这样,人这棵芦苇就可以找到一方静美的水塘,深深扎下根,在阳光下茁壮成长。
夏天又到了,周末回一次老家,搬出那方陈旧矮矮木桌,摆上小板凳,再听妈妈讲故事。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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