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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井沟之恋
魏江蓉
在长城脚下有一个小山村,村子名叫茶井沟村,村东有一棵古老的茶树。茶树下有一眼井,是祖上建村时挖成的,关于茶树和井,村里有着悠久的历史传说。五百多年前,王世友、王世俊兄弟二人携家眷由五重安乡更新庄村搬来,在此处开荒种地。为解决饮水问题,在村口茶树旁挖了一口井,采茶树上的茶叶煮水,给过往的打柴人解渴,因此人们把这条山沟称茶井沟,这个小村子也就叫茶井沟村了。随着过往客人的增多,这棵茶树的茶叶有时不够用,村民就去三里外红峪口采庵子沟里茶树的茶叶煮水喝。百余年来,茶井沟村民继承老祖宗自力更生,互助友爱,乐善好施的优良传统,纯朴民风从未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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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一条小河,叫万宝河,传说古时山水过后,村民们从河里两岸的沙滩里淘出过金子,所以村民就把这条小河叫万宝河。小河现在虽然没有金子了,但年年的清清流淌,在村南汇成了一个水潭,人称茶井湖,茶井湖周边杨柳依依,山花烂漫,是村民们休闲洗浴的好去处。在湖的边上,住着一户人家,姓王,主人叫王长工,解放前靠给村南大地主苏家打长工为生。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那年,村里来了东北讨饭的母女,与王长工一起在苏家打工,日后长工娶了东北姑娘。抗战爆发那年生了个儿子,茶井沟建立了抗日根据地,党领导建设成立新国家,于是父母给他起名叫王建国。后又生了一子,取名建生。哥俩长大后个个都是浓眉大眼,宽额阔脸,厚嘴圆腮,让人一看就是粗壮的北方汉子。
解放后,王长工一家虽分了田地,但农家日子仍旧十分贫苦。1956年村子里搞合作社,长工一家把田入了社,走合作社道路,日子一下子就红火起来,王建国被推为队长,建生长大后参军去部队发展。22岁那年,父母订亲,居然娶来了黄金寨一户破落大家的小姐,这户大小姐入王家来,人白净,腰细柳,模样周正,只是脚小,手里拿了一根大烟袋,小山村,说媳妇不好说,建国一看女人模样还好,也就将就了,这位大小姐从娶到家那天起,就爱坐炕头,很少下地,每年除了夏天扇扇子,冬天围火盆,就是那口大烟袋,炕都不下,庄稼地就更不下了,好在建国身板好,地里活样样精,又是队长,日子在村里蛮过得去,大小姐嫁到王家来,给建国生了两女一男,大女儿起名王红专,儿子起名王红军,小女儿起名王红茶,孩子们个个聪明好学,红专初中毕业后,就让叔叔建生接到了唐山市,那时叔叔已转业,分配到唐山开滦公司当领导了。不久,红军毕业,也去唐山投了叔叔。红茶小学毕业,成绩好,考到了八里外的五重安初中,一起去五重安上学的还有同村地主苏轩家的孩子,叫苏玉山,玉山和他父亲一样,都是高挑的身材,瘦长的脸,高颧骨上架着一副宽边厚眼镜,永远都留着倒向一边而又稍长的分头式发型,浑身透着一种文雅谦和超凡脱俗的文人气质。玉山有两个妹妹,大的叫玉凤,小的叫玉萍。都和玉山一样聪明,尤其是玉凤,十五六岁的年纪,特机灵,人称风里的毛利草。
玉山不仅聪明好学,而且勤奋懂事,每天招呼红茶和同村的几个孩子一起同行,但那时,村里父辈对孩子们都会管教“少与玉山来往,他们家是地主富农,是剥削人的阶级”。可孩子们哪里去问什么剥削不剥削的,虽然课本上每天都讲恶霸地主刘文彩的故事,也讲富农分子破坏打谷场的诗歌,但讲归讲,唱归唱,孩子们都觉得,地主富农们每天和贫农中农一块下田,顺顺当当的,没人搞破坏,而且玉山功课那么好,数学难题都会做,古诗都会讲,他们更愿意和玉山在一起,更重要的是,玉山知道的多,那时村里最大的娱乐是看露天电影,三里五村的追着看,玉山和他们一起看电影来回路上,他会讲许多小故事,去红峪口,他会讲九顶崖白衣仙姑的故事,去新开岭、马井子他会讲九沟十八洞洞洞有妖精。五重安他讲三霄娘娘,讲戚继光五道防线守卫五重安营的故事,孩子们最爱听的是戚继光的故事,打日本,抗倭寇,300年前他就打败了日本人,真了不起。玉山生怕伙伴们冷落了自己,每天更是起早贪黑的学,每门功课都出众,老师夸奖,同学佩服,总算没因家庭使学业受影响。
在同村的伙伴之间,玉山最喜欢的还是红茶姑娘,也许还有大小姐的基因,红茶长得也好,在稍短的鹅蛋形脸庞后,乌黑的头发扎成两条齐肩的麻花辫,两道细柳弯眉如新月初升,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白里透红的两腮托起挺直的鼻梁,薄厚均匀的嘴唇旁是两个浅浅的永远含笑的酒窝,平滑的下颚弯曲成一道平滑的曲线。虽然刚上初中,16岁的年纪,腰身已如茶井湖畔的扶柳,柔软纤细又直立挺拔,站在人堆里如清水芙蓉,充满魅力。学习也上进,难题一教就能听懂,更何况那时上学做功课是次要的,每天上不过三节课,老师就带孩子们下田去,锄草、打柴、刨花生,除了间苗的活计不敢让孩子们干,不管轻重,多种农活,学校和生产队都让孩子们干。
五重安初中转眼就毕业了,因为成绩好,玉山和红茶都考上了高中,这可不得了,考上高中,在过去那可是秀才,百十户的小村子,出了两个高中生,两个大秀才,还有一个是女孩子,大家都刮目相看了,尤其是红茶的父亲建国,更觉荣耀,本来当队长,腰板每天都挺着,小女儿考上了高中,他更是脸上有光,每天下田起工,在喇叭上招呼,声音都高了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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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中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大崔庄,路远了,只能一周回一次家,而且山高路远,都是羊肠小道,来回上学,只能搭伴,玉山本来就愿意和红茶在一起,这次两个孩子一起上高中,就更形影不离了,建国呢,看着玉山有出息,也抛开阶级身份,放下架子,特地去苏轩家一次,苏轩看见建国来家里,就感觉家里来了皇帝一样,又是端茶又是递烟,建国说“老哥啊,虽说过去我们给你爹扛活打过长工,挨过你们剥削,都过去了,玉山这孩子头脑聪明,两个孩子都上高中,让他们互相照顾,阶级斗争是党的政策,总得要讲,界限还要划清的”。
“那是,那是,队长讲的我们一定照办,我们都听党的。”苏轩两口子坐都不敢挨炕帮,恭恭敬敬地听建国说,建国也确实感觉到了翻身做主人的尊贵,可不是吗,大队就他说了算,他是一村之主,当家做主人真好。
就因为建国来了家里一趟,苏轩也感觉自豪和荣耀了许多,玉山这孩子有出息,玉凤和玉萍这两个也错不了,将来他们都上好学,飞出这个穷山村。
虽然每周回家一次,但15里的山路水路还是很难行的,有时候趟过小河,水浅的地方,人们在河床里摆上几块大石头,浅浅的河水清清的从石头间流过,玉山就拉着红茶的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迈过去,有时小河涨了水,石头没了,红茶又怕水,玉山干脆就背起红茶,两个人也没觉着有啥避讳的。倒是有一天,一位下地的老农看见了,一对年轻人在河滩里,又背又抱的,回去告诉了建国,建国感觉这件事得和红茶说说,和玉山要保持距离,不能没了界限,贫下中农哪能和地主富农的公子在一起,照顾也得有个分寸。于是,一个周末,建国让车把式套了驴车,去学校接红茶,从班里叫出红茶,就让红茶坐车回家,红茶本想叫玉山一起走,但父亲不让,只好赌气上了驴车回家了。
到家还未进屋,建国就说了红茶和玉山在河滩的事,红茶说“我怕水凉他背背我,这有啥呀!”“不行,下次水再凉也得自己走!”“知道了。”红茶嘴上应了,但心里根本没往心里去。次日返校,红茶照样去叫玉山,在她的感觉里,只要有了玉山,就有了依靠,难题他能解,诗歌他能讲,一路上玉山给她讲的课,都是老师那里听不到的,玉山家有很多书,特别是一本一本的小人书,也常常偷偷拿出来,借给红茶看,红茶的成绩要没有玉山,许多课程就不会那么好。
冬天来了,一场大雪封了路,到了放学时刻,学校既不让生火炉,也没人做饭,学生们必须回家,要不就去学校附近供销社的小吃馆吃碗面,一碗面8分钱,红茶和玉山都舍不得,于是,两个孩子决定上路,没有路,踏着大雪也要回家,于是,两个人离开了学校,出了大崔庄,顺了回家的路,在没膝盖的大雪里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家走,天黑了,他们连一半的路都没走完,那时他们又冷又饿,又累又乏,红茶走不动了,靠在一棵树上想歇会儿。“红茶,不能歇,歇了就起不来,我们会冻死的”说着,脱下大衣披在红茶身上,背起红茶,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盘山的羊肠小路全被大雪封住了,雪深路窄,凛冽的北风卷着雪花,钻进人的衣裤里,侵进人的皮肤里,迷进人的眼睛里,如刀割般的疼。新开岭南侧有一段路,一边是悬崖绝壁,一边是万丈深渊,玉山背上背了红茶,双手攀着崖壁里面的岩石,脚挨脚的慢慢往前挪,稍不慎,两人就摔下悬崖,命丧谷底。好天气时玉山他们多次走过这段路,没感觉这路这么窄,这么陡,这么险,背上得红茶虽然平时只有八、九十斤,然而此刻却有千斤重了,他叫了两声红茶,多希望她能应一声,从背上下来,他们互相搀扶着攀过这段陡崖,可红茶没有应,他知道红茶此刻已经冻昏过去了,要不她决不会在这么危险的悬崖边上让他背着,他真想坐下歇一歇,可是,他不敢,他怕只要停下脚步,他们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是冻死在这里,就是滑下山崖。在最危险的时刻,任何停顿和怯弱得到的都是死神的眷顾,冲过去了才是光明。这段生死相依的悬崖绝壁,这场风雪交加的深夜旅程,是玉山终生都难忘的。背上的红茶呢,她知道吗,她心里也像自己一样,永远都装着他吗。攀爬出了陡壁,就是一路的顺沟下坡路,过了西陈庄、苏家沟,翻过山梁,茶井沟在望了,那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当玉山把红茶背到家里,红茶早已昏迷多时了,父母们都想不到,这样的大雪天,两个孩子会从学校回来。
“大叔大婶,是我不好,因为学校没有饭,我又舍不得去饭馆买饭,就拉红茶回来了。”
“玉山,你受累了,红茶可能是饿的冻的,没啥事的。”建国安慰玉山,大小姐坐在炕头上,屁股都没欠,手里的大烟袋举得高高的,就想向玉山头上砸,听了建国的话,把烟袋又放了下来,“你走吧,我家红茶死活与你没干系”。吓得玉山赶紧从红茶家跑了出来,回家去了。
红茶在屋里暖和过来,建国又是搓手又是搓脚、喂汤。后半夜红茶醒了,醒了就问玉山咋样了。“玉山没事,以后雨雪天气千万别从学校回家了。”“我看,孩子老这么跑,我们给红茶买辆洋车子吧。”“一辆新车子得120元,我挣两年公分也挣不来,让他二叔从唐山买辆旧的,60-70元也买得来” 。“我有一支银簪你给当了去。”过了一天,红茶完全恢复了,建国就借了辆洋车子送红茶去上学了,到了学校红茶见了玉山,问他那天怎么到的家,玉山因为那个跨越生死的风雪夜晚,成熟了许多,他想试试红茶的心,又因为她母亲想拿烟袋打他的事,就没好好理红茶,红茶感觉实在对不住玉山,就想,一定要买上自行车,两个人一起骑车回家。可家里钱能够吗?妈妈的那只发簪能当多少钱?
那是周三的下午,学校安排去给粮库挑花生,红茶老早给玉山占了一簸箕花生,玉山本想假装不理红茶,但看见红茶刚恢复身子,生怕气坏了红茶,就坐到了红茶旁边,默默地挑捡花生,还是等红茶先开了口,“玉山,那天晚上你累坏了吧,都是我父母不好,你别记着他们。”
“嗯。”
“玉山,我妈想给我买辆旧自行车,我们一起骑着车子上学。”
“你家有钱,你爸当队长,挣得钱多就买呗。”
“你好好说话,谁家有钱了,不是因为那天我们步行回家,我妈看我们挨冻才说买车的吗!”
“如果你家真想买车,我想,你还是告诉大叔,别买的好,要买,我回家让我爸买。”
“为啥?”
“你家本来就困,东借西借也借不来钱,我家虽说也困,总比你家底子厚,要是别人,我不会这样说。”
“你家能买车子?”
“我去求爸妈,他们会答应的。我家圈里有两头猪,到年底也该出栏了,怎么也能从供销社换辆车子吧。”
玉山在车子的事上,想得很多,他想,他应该照顾好红茶,买车一起骑是应该的。回去你告诉大叔大婶,就说我家买车子了,你别买了,你们买太扎眼。扎眼也让我们扎吧,对付地主富农那一套我们应付得了。
听玉山的话,红茶一下子理解了,她现在才真正感到玉山长大了,她也应该长大了。那个回家周,玉山没和红茶一起走,他早早回了家,红茶是和邻村的同学一块走的,但两个人从此都把对方深深印在了心里。
到家后红茶没先提自行车的事,而是爸爸到家,吃饭的时候,爸爸说“钱给你唐山二叔寄过去了,他说买旧车子,得遇事,而且现在市管会把得严,不敢光明正大的在集市上买卖。”“爸,我不要自行车了,转了年,就该毕业了,花那么多钱,买回家也用不了几天。”“你毕业了,留着我骑。”建国的口气不容驳回。
其实,红茶说的转了年就毕业的话,是对的,那时的高中生,纯粹是半工半读,两年学制,上一年多点,就把学生放回,下田劳作了。拿着大队写的一张现实表现鉴定就毕业了。但买车子的事虽然两家钱都紧,不知为什么,居然都买成了,先是红茶二叔从唐山买来了一辆八成新的加重二八车子,到了元旦,玉山家也买了一辆二八没大梁的新飞鸽牌车子,买车时玉山说是买没有大梁的,将来两个妹子骑着方便,其实他是专门给红茶买的。
两人有了车子,都慢慢学着练,不几天也都学会了,但红茶却不愿意骑那辆二八车子,又大又笨,所以上学她还是和玉山一块走,玉山骑车带着她,也感觉心里暖暖的。
上学的路很长,也很曲折,有了自行车,在弯曲的山道上,两个人骑一段,走一段,走过了冬天,又迎来了春天,在一段一段的路上,玉山有时候给红茶讲故事,有时候两人背诗词,每一段路程都是他们爱的延伸,每一个故事都是他们爱的絮语,每一句诗词都是他们爱的誓言他们的爱深深的印在了求学的路上,印在了茶井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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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的夏天,红茶也毕业了,建国说,公社给了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给红茶一张申请表,轮成绩,论家庭出身,红茶都够条件。红茶马上就成了大学生了,村里对红茶都当面称赞,背后羡慕,下田时叔叔婶子们都争着把红茶那份农活干了,地里有好吃的都塞给红茶,一个年轻姑娘,又美丽又有学问,红茶成了全村的骄傲,三里五村没有不知道红茶的。一般人家教育子女,也都以红茶为榜样。“看看人家茶井沟的红茶,又有知识,又懂事,因为学习好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了。”玉山干农活的环境氛围越发不对了,因为他不会使用农具,便只能与二憨子分在慢工组,慢工组每天满分只给8分,而玉山却又被评了6分工值,两下一乘4.8分,相当于干一天只挣成工半天的工分,二憨子简直成了他的师父,对他指手画脚,玉山心里既不服气,也不配合,和社员们的关系也不融洽,村里人都开始数落玉山,八九年的学白上了,连红茶一个手指头都不如。
玉山因使用农具不上手,红茶非要让父亲给他找个轻松的农活,建国没法子,只好让玉山帮会计记工。有一天生产队派工前开工,建国将记工账交给了玉山,说“你给大伙记个工,农活上多用工夫,总要学成的。”玉山接过公账,跟着大伙一起下田,收工时,王三记工,非要给他媳妇的记个早工,玉山说要核实一下,王三就不干了,把本来细小的眯缝眼瞪成了最大的钝角三角形,大骂玉山乳臭未干,地主阔少还敢在新中国摆阔。王三一闹,大家都反对玉山计工帐,建国只好把工帐收了,又让会计记工了。抓生产的小队长看玉山干啥啥不中,就把玉山和二憨子分到积肥厂去了,跟着肥厂的老光棍王久沤粪肥。王久老光棍一人没啥本事,就爱喝酒,沤肥那活虽然脏,可没数量任务,沤多了多施,沤少了少施,玉山和二憨子来了,他成了甩手的,除了收肥,沤麦草外,他就教玉山喝酒,毕业后,务农下田的苦累,挨批挨斗的侮辱,使得玉山也愿意跟着王久喝两口,酒麻醉了神经,也会冲淡理想和梦想,地主的身份,又不会干农活,自己还有啥前途呢,生产队派他来肥厂和一个光棍、一个憨子一起干活,分明是想让他也和他们一样,将来让他打光棍。
红茶要上大学去了,她走了,离开了这个小山村,也就永远离开他了,红茶不属于他了,他心里再舍不下,也没有用了。没了红茶,自己即便不打光棍,今后的生活也没啥奔头了。想到此处,玉山就长吁短叹,有一次回家,躺在炕上正在唉声叹气,玉凤听见了,玉凤那时也上初中了,她看出玉山的心思,就鼓励玉山:“哥,你不要怕,只要你可劲追红茶,先把她占上了,她飞多远都是你的人。”玉山没理玉凤,他比谁都清楚此刻他和他们家庭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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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去沤肥厂,红茶也想让父亲把他调回来,但说了两回,也没回音,红茶更放不下玉山了,于是便来肥厂,看看玉山,安慰一下他。进了肥厂,玉山正陪着王久喝酒,二憨子在小土炕上埋的锅里炒豆子和花生,留着他们下酒用,红茶进了肥厂的草棚里,看了玉山,又黑又瘦,头发很长了,蓬头垢面的看样子也喝了几杯了,黑红的脸泛着酒气。红茶从心里又恨又心疼,上去夺了酒杯,玉山哪里想到红茶会到肥厂这个脏地方来,一时愣住不知说啥了,王久见红茶把酒泼了,心疼得不得了,站起来,把凳子让给红茶,赶紧把酒桶盖拧紧,他怕红茶上来把酒桶也摔了,一面劝道:“是我让玉山陪我喝两口,冲冲厂子的臭气”。“玉山,你就喝吧,天天陪久叔喝吧,喝酒多舒服。”“喝酒咋了,过两天我还喝氨水呢!”“喝氨水?”红茶一下子也愣住了,“你爸告诉我们了,这里要建个氨水库,玉山就是氨水库管理员了。”也许是心疼玉山,也许是氨水的条件反射,红茶的眼泪刷的流了下来,玉山这才站起身,拉了红茶,出了肥厂,沿着茶井河边的小树林,慢慢地走,“红茶,你也别怨我,我啥也不会干,不是挨批斗,就是让人耻笑,把我和一个光棍一个憨子编在一组,干这么又臭又脏的活,不喝点酒这日子怎么熬出去?”
“玉山,你那么有文化,怎么不写点东西呢?喝酒能让你走出肥厂,走出小山沟么?”
“可是,我写的东西,谁看?”
“写东西总比喝酒强。”
“好,我听你的,红茶,以后你别到这儿来了,这里又脏又臭,而且……”
“而且什么,我来肥厂也是干活来的,怕啥”
“红茶,你大学推荐表都报上去了,我们要少接触,不要因为我影响到你。”
“我不怕,上不了大学,我就陪你来肥厂沤肥。”
“瞎说,你家世代贫农,政府会给你们很多机会,我就不一样了,我们以后少来往。”
“明天晚上,公社在五重安放电影《青松岭》,我们一起去看。”
“我不去,明天建氨水库的技术员来了,我们要开始建贮藏罐了。”
“不行,你必须陪我去!”红茶流下泪,头也不回地跑了。
次日,玉山老早到村路口,接来了公社技术员,技术员到肥厂,看了地方,画了图纸,交代了施工用料和方法,也说起晚上看电影的事:“我交代完得早点回去,晚上看电影。”“红茶也说晚上五重安演电影了。”“红茶是你们村王队长家的红茶吗?”“是啊,人家要去省城上大学了。”“不对吧,我听说公社办公室又让黄金寨的书记儿子填表了。咱们公社就一个指标。”“会有这事?”“那不会错的,黄金寨那家通知都来了,不是省城,是张家口农专。”
听了技术员的话,玉山心里咯噔一下,红茶被人给顶了?红茶知道吗?晚上我得去问问她。
玉山下午早早收了工,王久也破例没叫他喝酒,早早催玉山去村里,找红茶问问情况。玉山回到村里,老远看见红茶家亮着灯,就径直去红茶家,来到家里,就见红茶趴在炕上,红茶妈叼了大烟袋,吧嗒吧嗒地只顾拼命抽吸着,看见玉山,仍不欠坐,红茶知道玉山来了,起身让玉山坐下。“红茶,到底怎么回事?”
“公社说黄金寨村子大,报上去的是个男生,考农专将来对公社和村庄帮助大,所以就录取他了。”
“可是你成绩比他好,你家是贫农,是军属,大叔还是大队干部。”
“我爸去公社找去了,找也找不出啥来。上不上大学都一样,在家干庄稼活也很好。”
“红茶,别灰心,大叔肯定会给你的名额找回来的。”
“别瞎操心了,走,我们去看电影了。”
玉山也知道红茶是看不进电影的,但出去走走也好。玉山陪着红茶下了村口的小桥,并未向五重安方向走,而是奔村南的茶井湖。
夏末初秋,茶井湖水面宽阔,岸边杨柳依依,芦苇已经开始吐花,高过人头了,沿着湖边的堤上小路,红茶和玉山默默地走,玉山想安慰红茶两句,又不知从何开口,红茶此刻,也是思绪万千,她想着与玉山一起长大、上学,他那样聪明有文化,却被队里三番五次的批斗,又被分到肥厂去积肥,自己也偷偷起早贪黑地学文化,高中毕业成绩那样优异,家里根正苗红,上大学的指标却让别人抢去了,我们的命怎么都这么苦呢?不,这不是我们该有的命运,我们该有新的生活。想到这,她拉紧了玉山的手,“玉山,我要复习功课,我要凭本事考大学。”
“现在都是推荐,你哪有机会考?”
“有,毕业时,马老师对我说,我可以去市里直接报考,每年市里都要招考一批优异学生参加大学考试。”
“我支持你,你肯定能考上!”
“玉山,你也别放弃学习,我感觉社会肯定不会老这样的,我们村不能老这样穷下去。即使我考不上大学,我也要给村里找一条新路子,四个现代化离我们太遥远,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我们总可以实现吧。玉山,将来我们一起干。”
“红茶,我和你出身不一样,你又红又专,我是黑五类,你想和我一起干,政府也不允许的,你还是先考学,我帮你复习功课。”
“我考学,也是为了学来本事,改变小山村的。”
“改变小山村,那不是我们能做到的,我要是有机会,我就离开这个小村子,永远都不回来。”
“玉山,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看,天上那轮满月,又大又圆又亮,哪儿的月亮都比不上我们茶井沟的月亮。我们村有古老的长城,有绿绿的青山,有清清的小河,有茶井湖,还有村外那颗老茶树,那口茶井,我们可以养鱼,可以开茶馆,北京大碗茶3分钱一碗。”
“你在讲天方夜谭和安徒生童话吧,可我不是七八岁的孩子,我们村也不是丹麦和印度。在中国,时时处处都讲阶级和阶级斗争,地主和贫农永远都是对立的,我们俩属于不同的阶级,月亮又大又圆,而我属于又暗又小的星星,我们不会到一块的。”
“玉山,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啥时候嫌你们家是地主了。”
“即便你不嫌,你爸他会答应,我看他恨不得整死我的父母。”
“他那是做样子给人看的,他不答应我们,又能把我怎样,这次推荐上大学,没去成,我一点都不伤心,这样我正好留在茶井沟,留在你身边,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红茶,你真好,你是天下最善良的姑娘,有你在我身边,我今生再无他求了。但是,你必须听我的,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大学的机会。”
“我听你的,我们一起复习,说不定明年我们能一起去考试呢。走,我们去看电影吧。”
月亮升上来了,月光静静地洒在茶井湖上,微风拂过,湖面泛起了银白的涟漪,洁白的水波在湖面荡漾着,一直荡到了两个人的心里,此时的玉山心里,就像这茶井湖一样,装满了月亮的清辉。
“走,我们去看《青松岭》。”来到电影场,片子都演一半了,影片中两个年轻人正赶了一驾马车,唱着“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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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茶未能上大学,村里说啥的都有,有的说建国没给公社书记送礼,有的说红茶和玉山走得太近,也有的说还是红茶没那个命。只有玉山,不仅给红茶找来了复习题,自己也在肥厂的小草棚里每天工作完就埋进书本里,王久再也不叫玉山喝酒了,他最大的任务,就是尽量多去小队库房多支个灯泡,自从玉山晚上读书,灯泡用的就多了。
偏偏小队保管员是那个王三,每次王九去领灯泡,王三都瞪起两个钝角三角形,数落王九:“一个老光棍,黑灯瞎火的将就一下不中,挠墙还用掌灯吗?”王三只要开库取灯泡,王九也不和他犟嘴,王三不给,他光棍脾气一耍,王三就得服软,硬着头皮开库房。可是后来,王三知道王九领灯泡是给玉山看书用,立即向队长和支书汇报,这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玉山每天晚上掌灯,可不是复习功课那么简单,他要干什么,要写黑材料吗,要给台湾写信吗,抗日战争时期,他爹当汉奸,如今他又要当特务,他到大队部,眨巴着又细又短的三角眼睛,把这些情况详细汇报了,队长停止给肥厂提供灯泡了。玉山为了复习,只好学匡衡,去村里凿壁偷光了。
当入秋的时候,肥厂氨水库封顶了,玉山给氨水窖里放了水,试试漏不漏气,每天观察水位,这样的细活二憨子是做不了的。因为玉山在施工中严格把关,库体密封的又好,茶井沟的氨水库一直用了三十年。那天上午,他刚从氨水窖口下来,五重安中学刘校长让王建国队长带领着来到了肥厂,“玉山,收拾行李,旭阳中学请你去代课。”
“玉山,公社中学缺老师,学生成绩上不去,我们请你去代课,工分加补贴,工分每天加一成,补贴每月三块五。”
“谢谢大叔,谢谢刘校长。”
玉山恨不能一步就迈出这个小村子,在这个小村里,他唯一的留恋就是红茶,他想他去教书了,每晚就不能辅导她了,好在,五重安也不远,她可以随时去找他,他也三五回来,给她讲解难题。玉凤也在那里上初中,回来也可以捎资料。红茶得知玉山要去五重安旭阳中学教书了,也高兴极了,没考上大学的烦恼早就消了。晚上,玉山来了,他们看不下复习题了,于是,红茶拉着玉山,又来到了茶井湖畔的树林里,“玉山,你去教书了,将来教好了就能去县里教学,你会忘了我吧。”
“红茶,你就像村口那口茶井里的泉水一样,流在我的生命里,没有你我什么都没有。”
“我是那口井的水,你是湖边山崖上那块岩石,你我的根都在茶井沟。”
玉山到中学任教后,旭阳中学的成绩直线上升,初一月考由全县排后三名一跃进了前十,刘校长也是美在心里,乐在脸上,他来到玉山办公室,玉山见刘校长进来,赶紧站起来迎接,给刘校长倒茶。“玉山,坐、坐,我没看错你,咱们五重安中学来了你,是学校的大事,也是孩子们家长们的大事,不仅你要带好自己的班课,还要把教研抓起来,你备备课,哪天,给老师们都讲讲数学、物理、语文,你样样强手。”
“校长,您过奖了,我刚来两个月,还得向老教师们学习。”
“你就别谦虚了,这是学校图书室的钥匙,想看什么书,想找什么资料,你随便去取,这周你就别回家了,周日给老师们上大课。”
“哎,我尽力准备。”
刘校长走了,玉山乐得更是一蹦多高,给全校老师讲大课,这可是学校历史上头一遭啊。这个课一定要讲好,老师水平高了,学生考出好成绩,我要把自己的所有知识都传给老师们,传给孩子们,让更多的孩子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因为有了玉山,五重安中学教学水平从那时起连续十几年都排在全县前列,后来五重安小小山乡才有了众多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包括后来考上中专的玉凤和大专的玉萍。
放学后,玉山让玉凤给红茶捎信,说这几天不能回家了,有难题先捎学校来。玉凤一到村口,正碰上红茶在轧碾,玉凤赶紧上了碾道,一边帮红茶推碾子,一边说:“我哥说他要给老师们讲大课了,这几天不能回来,你复习有难题去学校找他问吧。”
晚上,玉山来到学校图书室,书真多啊,字典、词典,还有一本康熙字典,函数解析,多次方程,发动机、发电机原理及机型,都是实用知识,更令他兴奋的,里面有李商隐诗集、稼轩词、李清照词。这些书在家里找都找不到。在书柜下方,有一层橱子,也上了锁,他很好奇,打开锁,翻开橱柜,里面还是书:红楼梦、八美图全是当时禁读的小说,还有一本牡丹亭的读本,真是太全了。玉山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哪本书都爱不释手。但他最先挑的还是教案辅导书,他要建立一套知识性、趣味性最强的一套教学方法。三夜三天,除了教课,他全部时间都在写教案,写完了改,改完了交校长审定,校长看后,一拍桌子,太好了,周日全体教师专听一天,就听苏老师讲课。刘校长让教办通知了全公社中小学校老师,周日集中在操场上听玉山讲大课。教育办公室的通知没下完,教育局政审科突然来电话了,政审科长齐战让刘校长接电话:“刘校长啊,听说你们学校让地主的儿子苏玉山代课,还要让他给全乡教师上大课,你脑袋里还有没有无产阶级专政啊”“齐科长,苏玉山有知识,教课水平高,他代课使我们学校成绩上升很快,教研科和局领导都知道啊”“光成绩好了就全好了,刘校长,我看你的思想有问题,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智、体几方面都得到发展。玉山的大课必须立即取消,要不地主剥削阶级的思想就泛滥开了。”
“立即取消,你天天高高在上知道个球,学校成绩上不去,孩子考不上学我们对不起他们的父母。我找局长去!”刘校长推出自行车,风风火火的就去教育局了,他找了教研科,教研科不敢做主,他又来找局长,局长亲自表态:”这样的大课可以上,教学改革的目的就是提高学生成绩,五重安那么偏僻的山村,考学是孩子们将来唯一的出路,能有这么优秀的教师,给老师们上课,多好的思路啊,不仅你们乡的教师要去听,可以通知附近公社教师都去听。”
刘校长连夜赶回学校,让教育办公室继续通知,大课如期举行,全公社的教师,还有附近的大崔庄、闫家店甚至河西马兰庄的都有慕名来听的,操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玉山上午讲了数学,下午讲语文,他用讲语文的方法讲数学课,让老师们听得入迷。
玉山因为给学生和老师们讲课,连着两周都没回家,红茶坐不住了,她有几道题怎么也解不开。晚上她特地舀了两碗白面,给玉山烙了两张饼。学校的玉米粥、咸菜丝,吃多了就反胃,她在大崔庄高中时领略过的,又去玉山家里拿了两件替洗衣服,骑车就奔五重安了。
来到学校,校园里静悄悄的,所有教师的屋都黑着灯,唯独玉山的办公室,枯黄的窗纸,泛着枯黄的灯光。红茶来到门前敲了敲,玉山应了声,因精神高度集中,都没听出是红茶的声音。红茶推门进来,见玉山头低在一堆辅导书里,还伏案疾书呢,心里又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的来,打扰了他办公,刚要放下东西立即回去,玉山这时抬头转身,看见是红茶也不禁一愣,瞬间过后立即起身,握住红茶的手,让红茶坐到床上。
“红茶,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大教授,都给老师们讲课了,早忘了我了吧。”
“哪能呢,县教育局教研室让我写一份教改材料,说可能局长要看,现在国家好像开始重视教育了。”
“那你有用武之地了。”
“那你考大学的机会也就更多了,一定要好好复习。”
“玉山,我不听你这些,好像我不考大学,就什么都干不成,就得死了似的,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我给你看一本书。”
“待会儿,我拿来了两张白面油饼,应该还热乎呢,你趁热吃吧。”红茶从篮子里拿出报纸和毛巾包裹着的饼,递给玉山,玉山一看香喷喷的大饼,一口就咬去了一半。“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我让玉凤告诉你了,把不会做的题给我捎来。”
“可那天她在碾道说让我自己来问你,没给我捎题啊。”
“这鬼丫头——”玉山知道玉凤是想给红茶来学校创造个机会。
一边吃,玉山一遍打开办公桌抽屉锁,拿出了一本《红楼梦》,“你看这本书,我正在课余时读。”
“《红楼梦》?哪来的?这可是禁书,不让读的。”
“这是59年版本,内部可以读。”
“宝玉挨打就是从这本书里节选的吧,描写浪荡公子的书,我可不读那样的书。”
“你读读就知道这本书的价值了。”说着,玉山把书递给了红茶,只要玉山让看的,红茶肯定不打折扣的看。红茶细细读来,一开始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的读不甚懂,待到《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一节,书就不想放下了。玉山一面吃着香喷喷的烙饼,一面给红茶讲不懂的词句,情深处玉山不觉揽了红茶入怀,意乱时,红茶低头依了玉山呢喃,读到《西厢记妙词通戏言,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两人已情不自禁,胸酣耳热,玉山抱了红茶,越来越紧,而红茶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轻,她的心里全是宝玉、袭人、秦可卿了,而手里的书重重的,她读不下去了,任由书散落地上,而她的身躯也变得极软极细极轻,完全在玉山的怀中变幻升腾,玉山把红茶完全压在了床上,两颗相爱的心终于在云雨中完全交合在了一起。而窗外,残月如钩,秋风也一改往日劲扫落叶的气概,极轻极轻的从冬青的叶片丛中飘过,她不想因为她的莽撞惊动了相爱的境界。
玉山搂着红茶更感到了玉凤这鬼丫头的机灵了,她曾给玉山分析说,他要是娶了红茶,家里的地位在村里就翻身了。此刻,两颗心挨的那样近,甚至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了,融合的那样单纯,那样高洁,那样神圣。哪像玉凤说的那样复杂呢。
6
次日一早,红茶早早起来,玉山要去教室陪孩子上早课,红茶不想打扰他工作,就帮玉山收拾了一下屋子回村了,分手时,玉山递给红茶一个封好的信封,让她到家再打开看。路边的野菊花在荒草里眨着眼睛,读过了《红楼梦》,她想《西厢记》和《牡丹亭》又会写些什么呢?里面的许多话都读进了心里,记在了脑海,抹也抹不去,就像玉山,命中注定她是玉山的,她给了他一切,那样心安理得,那样无怨无悔,那样自然和谐,地主的出身,她不在乎,他就是湖边的那块岩石,是他永远的依靠。她是茶井湖里的水,永远依靠着岩石,宁静的时候,他们平静地依偎着;高兴的时候,她泛起涟漪,抚摸他;生气的时候,她掀起浪花拍打他。茶井湖是他们相爱相恋的地方,是他们生死相守、永不分离的地方。来到村口上了小桥,远远的看见到井口打水的人正摇着辘轳,红茶突然想起玉山的信封,于是,她打开一看,是一首小诗:
致红茶
蓝天白云淌我心底,
高山流水仰我知己,
今日抚琴低吟一曲,
草木青青抒我爱意。
我爱你,
我爱你天生丽质俊颜容,
我爱你美艳羞花醉贵妃,
我爱你贞淑端庄多妩媚,
我爱你善解人意多贤惠,
我爱你青春活泼性开朗,
我爱你温柔典雅如秋水。
可爱的你啊,
想起你哪一点不让我难割难舍,
难忘你白天给我送来美味,
难忘你夜晚为我绣出红梅,
难忘你冬日为我温暖枕席,
难忘你夏日为我缝补衣袂,
难忘你抛开阶级温馨语,
难忘你一片真情深似海。
可爱的你啊,
我真想冲出牢笼陪伴你,
我真想砸碎枷锁守护你,
与你同游天涯到海角,
与你共饮三江泛五湖,
与你比翼高飞并连理,
与你归隐山林老相扶,
可只怨世俗纷争多磨难,
可只怨洪波浪大逆风雨。
可爱的你啊,为了你,
我愿学柳永填词杨柳岸,
我愿学相如赋长门,
我愿解义山无题诗,
我愿学显祖曲演牡丹亭。
那时啊,
请你为我剔荆斩棘,
请你为我入队结社,
请你为我净掸书案,
请你为我抚琴浅唱,
让高天流云再淌我心底,
让高山流水再仰卧知己。
读了玉山的诗,红茶的心里象一团红红的火,跳动着,燃烧着,升腾着。初冬的清晨,也许是骑车的原因,红红的脸上透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擦了擦脸。初冬的暖阳,慢慢地升腾,慵懒地照在红白相间的大理石长城上,照在长城脚下翠绿的松林下,照在茶井湖岸边枯黄的芦苇荡里,就像玉山给予她的爱那样热烈,使得萧杀的秋冬,万物仍然散发着勃勃生机。在红茶的心里,秋末冬初,一直都是最美好的季节,在阳春般的日子里,秋风温柔的吹着,并没有多少寒意,相反还有点温暖和温馨,果实都熟透了,熟的那样自然,红红的飘荡在树梢,就等着主人来摘取她们,占有她们,享用她们。现在,她就是那熟透了的果实,玉山就是她的主人。
7
转眼冬去春来,玉山到旭阳学校代课有一年的时光了,旭阳中学成绩在全县上升很快,刘校长向教育局推荐让玉山去读师范深造,玉山又帮着红茶复习功课,红茶初试成功,获得了大学的准考资格,7月份去唐山市统一参加考试,两个年轻人又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然而,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正在悄然地向他们袭来,时间定格在了1976年7月28日。一场大地震降临唐山,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唐山市被夷为平地,原定的考试也没了任何音讯,红茶的哥哥、姐姐、姐夫因在唐山工作,全部罹难,建国夫妇一下子头发白了,儿子女儿生命没了,而且连尸体都没找到,只在8月底的统计中,叔叔领回了几张死亡证明,红专夫妇留下了三个月的女儿,在孤儿院里寄养着,红茶陪着父母去唐山,看见了叔叔,叔叔因值夜班,跑出了厂房,而婶子和侄儿未能幸免,一家人在叔叔矿部设的灵堂里,简单地祭了亲人,震后的唐山,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建国想让弟弟先回乡歇歇,弟弟说,我刚转业到开滦任职,现在矿部离不开我,我不能离开,你们暂且回家,天灾人祸,人没了都是命,我们要坚强地活下去。对于姐姐的女儿,叔叔想先寄养在孤儿院,红茶母亲也不想带个累赘回家,可红茶说什么也要带回来,父亲支持红茶。 “我姐姐这唯一的骨肉,还是让我们把她养大吧。”大小姐看父女都坚持,也同意把孩子抱回来。于是,红茶把姐姐的小女儿抱回了茶井沟的家。
姐夫是苏州人,临走两人还未给女儿起名,红茶就以姐夫的家乡特产茶叶的名字,给女儿起名碧螺,碧螺一到家,买不起奶粉,就炒小米面,又要下地,又要带孩子,红茶复习功课完全放下了。
玉山从学校回来,看到红茶带着小碧螺,处处艰难,又耽误功课,就劝红茶“你还是把碧螺先送孤儿院吧,实在想要她,等你考上大学毕业再领回来,你总不能因为带孩子,就不考学了。”
“不行,孩子到孤儿院说不定就让谁领走了,这是姐姐姐夫唯一的骨肉,我怎能抛下不管?”
“可你要下田干活,又复习功课,谁照看。”“下田我背着,做功课我看着。”“就算这样,她吃什么,我们连奶粉都买不到。”两人在争执,对门的王大嫂进来,“孩子喂奶,吃我的。”王大嫂生的孩子刚满月,知道红茶领回了红专的孩子。“不,大嫂,你的奶也不够娃吃,我们碧螺都三个月了,可以吃饭了。你就别惦着我们了”。
“把孩子养大要紧,我们那娃少吃一口,也饿不坏的。孩子饿了,我就过来,我奶水多。”
红茶母亲坐在炕头上,吧嗒着大烟袋,“真谢谢她大嫂了。”王家大嫂道:“都是一家人,谁用不着谁啊。”说着抱起碧螺就喂奶,小碧螺也许很长时间没吃奶了,小嘴叼住王大嫂的乳头用力嘬着,两个月了,终于饱餐了一顿。喂饱了碧螺,玉山和红茶一起送王大嫂出来,在门口向红茶道别后就回家了,家里听说红茶领养了孩子,都不同意,玉凤首先反对:“她没过门,就让你当爹了,我们不要,哥,你坚决不能要。”“我也不同意红茶收养孩子,可劝不了啊,再说那孩子也真可怜,要不是王大嫂给喂顿奶,孩子几天都吃不饱。”“我去劝红茶,必须把孩子送走。”玉凤虽然刚上初中,但已经是村里出了名的机灵鬼,随风草,借水行船,见风使舵的本事无人能比。玉凤说去就去,苏家没有一个人拦她,因为大家都反对这件事。玉凤来到红茶家,红茶正一手抱了碧螺,一手拿了书本,看见玉凤进来,赶紧让玉凤上炕:“玉凤来了,赶快炕上坐。”“红茶姐,你这样带着孩子复习功课,能考上大学?“没关系的,有碧螺作伴,我省得打盹。”“我哥不同意收养碧螺,我们家都不同意,你把她送回去吧。”“这是我家的事,你们不用管。”“红茶姐,我们也是为你和我哥好。”“玉凤,你还小,这事你不会懂。碧螺的事你先别说了”“姐,你会后悔的。”玉凤见劝不了红茶,只好悻悻而回了。
以后,王大嫂每天准时来一趟,小碧螺就等王大嫂这儿奶。一直到半年后,红茶坚持要给碧螺断奶才谢绝了王大嫂,给碧螺喂食了。
因唐山地震,考试推迟到了阴历年底,红茶因照顾小碧螺,功课复习不深,考试成绩不太理想,与大学失之交臂,玉山为红茶惋惜了好一阵子,但他仍鼓励红茶,让红茶继续学习,明年肯定能考上,经过这一系列的变故,两家人也顾不上身份成分界限了,建国找苏轩,两个孩子都不小了,考学那是痴心妄想的事,早点定了亲,成了家,安心过农家日子吧,于是,找人看了日子,给两个孩子定了亲。虽然苏轩的地主身份还可能挨批斗,但有玉山在中学教书,农村孩子学习成绩都有大长进,乡亲们最讲实际,也都懂人情,所以,红茶和玉山定亲全村的人都来祝贺,定亲仪式非常热闹隆重。时间定在了三月初六,两家人给玉山和红茶热热闹闹举行了订亲仪式,两个年轻人的心更近了。
8
转眼时间到了1978年,国务院教育部颁布高考改革的通知,从1978年起,全面恢复高考,不论家庭出身,本人身份,人人都可以参加高考,玉山和红茶乐坏了,尤其是玉山,简直就像拨云见日。“红茶,苍天有眼啊,老天不负我玉山啊。我们抓紧复习,一起考上大学,走出这小穷山村。”
1978年高考,玉山和红茶双双进了考场,可结果却大相径庭,玉山高中榜首,红茶再次因一分之差落榜。玉山报考了上海交通大学,小山村再次沸腾了,人们再也不斜着眼睛看苏轩和玉山了,我早就看出来了,玉山这小子有出息,会给咱们茶井沟争光。
旭阳中学专门召开了庆功大会,给玉山戴上又大又红的光荣花。公社书记带着教办校长,特地来到茶井沟,让王建国领着,到苏轩家里看望苏轩和玉山一家人,在地主人家,这可是解放以来第一次,热热闹闹一个多月,到了8月底,玉山开学还有三天了。玉山终于把学校的事都处理完了,总算能挤出时间,去看红茶了。
这天下午,红茶没去生产队上工,她做的一双鞋刚上了一只,她想今天必须把另一只上完,好让玉山临走前试试脚,傍晚时候,玉山来了,她正好把一双鞋全上好了,自从玉山领了通知书,红茶就开始做这双鞋,从粘革布,剪鞋样,拧绳子,纳鞋底,她一半都是重新学的,因为过去她除了学功课,很少拿针线,这次玉山要上学走了,怎么也得穿一双新鞋上路,到了大城市,可不比五重安和茶井沟了,家里再穷,也得穿得体。看见玉山进屋,红茶赶紧给熟睡的小碧螺往炕里挪挪,盖了个小被,让玉山坐炕上:“大学生,终于忙完了,有时间来看我们了。”说完挨了玉山也坐在炕沿上,那是她的全部依靠,玉山上了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他能把她也带到大城市去。有知识,有了本领,既能挣很多钱,也能给家乡带来好的项目,帮家人都致富了。自己有了依靠,家乡有了希望。“红茶,都怪我,忙起来什么都忘了。”“我们没事,我倒是怕你,让那些人捧着,找不到北了,你还记得湖边那块大石头吧。”
“要不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你先试试这双鞋,不合适了我好立即改。”说着,红茶下炕,从柜上拿过崭新的黑条绒布鞋,玉山下地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合适,只是感觉左脚面上的有点歪,红茶看了,“这几针偏了,我一会儿拆了改过来。”“不用了,穿几天就踩过来了。”
“我可不让我们的未来的国家干部穿着歪鞋,走到邪路上去。我们茶井沟人出去,要走大路的中间,堂堂正正的,尤其是我们玉山哥。”说着,深情地瞟了一眼玉山。
“谢谢你,红茶,我们去湖边。”玉山也给红茶递了眼色,红茶知道玉山想和她亲热了,但她怕碧螺醒了。
“就在家里拉两句吧,外面也凉了。”说着红茶又上了炕,偎在了玉山的怀里,玉山一把将红茶搂在怀里,火热的双唇压在了红茶的双唇上,两个人长久地缠绵着,这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经过那样多的艰辛,那样多的屈辱,那样多的磨难,玉山哥哥终于实现了人生的梦想,这也是红茶的梦啊!
很长时间,玉山放开红茶:“红茶,你别灰心,一定要继续学习,一分之差不是你水平不行,只是你没发挥好。”
“玉山,你放心,我会努力的,不考上上海,我也要考上南京,最次也考上省城。”
说完两个人又吻在了一处。
9月7日,玉山和红茶最难忘的日子,这一天,玉山走出了茶井沟,踏上了去上海上大学的征程。早晨6∶00从建昌营坐班车,两家人早上3∶00就起来,破天荒包了一盘饺子,玉山妈特地做了两个菜,玉山和红茶让两家大人拥着,围在火炕旁,一碗饺子冒出热腾腾的水汽,把屋里罩的分外暖和,红茶妈妈把烟袋灰在炕沿上敲了两下,盘腿坐到炕头上。苏轩和建国也破例倒上一盅酒,就听红茶母亲开言道:“玉山啊,你和红茶订亲也快两年了,要不是你考上大学,今年底我们就想让你们把婚事办了,现在你考学走了,婚事一拖再拖就得四年后了,这四年,外面的世界再大也大不过我们茶井沟,大都市的生活五颜六色,但你别忘了我们红茶,你小子要是敢变心,当了陈世美,我带了红茶敢把你们大学闹翻天。”
“妈,看你说啥呢?玉山今天出门,我们说点高兴的事。”
“爸妈,你们放心,我和红茶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们真心相爱,谁也阻挡不了我们在一起,谁也没法使我们分开。红茶,你放心,你永远都是我的人,我的心永远属于你,小碧螺也是我们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把小碧螺养大,把我们将来的孩子养大。”
“玉山啊,这几年,红茶和你岳父大人一家没少帮咱们,你上大学了,家里还指望着人家帮呢,在外面,不能丢了我们苏家的门风,红茶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珍惜,我们茶井沟村将来还要靠红茶、靠你,因为你们有知识。”
两家人吃完了热气腾腾的饺子,红茶推出了那辆加重自行车,因为玉山有行李,建国和苏轩,先把行李偏揽在车后架上,然后推出大门,让玉山骑上,红茶上了自行车。
“爸、妈,你们回去歇着吧,我们走了。”
玉山骑车带着红茶,沿着乡村小路,缓缓的走着,红茶要把他送到建昌营,再从滦县乘火车去上海。凌晨时候,东方还未破晓,月亮下去了,乌蓝乌蓝的天上几枚残星,微弱的闪着,两个相爱的年轻人从乡间小路上了三抚路,一路东行。马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辆拉货的大马车走过来,马蹄声嗒嗒的敲打着柏油路,声音那么清脆,传出很远很远,仿佛一边能让临行的家人听见,一边也让远方目的地的友人听见。红茶此刻的心情,就像这马蹄声,玉山的心也应该和这马蹄声一样,坚定的脚步迈向远方,一边连着家,一边连着她,走的再远,都不忘初心,不忘了从哪里出发。
“红茶,你怎么不说话?”
“玉山,我在听马蹄声,它那么坚定、那么清脆,那声音让我知道,他们来自哪里,走向哪里。”
“红茶,你一定要努力复习,来年再考。”
“玉山,我听你的,再拼一年,可我要是上学走了,小碧螺怎么办?”
“让我妈给你带,还有玉凤、玉萍她们都可以帮你,你必须要考学,走出茶井沟,我感觉国家政策可能要变,农村不能老这样穷下去。”
“再变,都得靠我们自己,勤劳才能致富,我打算也养两口猪,单靠你家那点钱,你上学的学费不够。”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渐渐亮了,建昌营在望了,来到了汽车站,红茶帮玉山解下行李,玉山背了一大背包,红茶拎了行李包,把玉山送到车上,从袋里又掏出五元钱,塞给玉山,玉山不要。“爸妈都给我装行李里了,够用了,这钱你留下给碧螺买糖吃吧!”
“玉山,你装着,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在大城市花钱的地方多,别让人家瞧不起咱们山里人。”说完红茶咬了咬嘴唇,两行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淌了下来。
玉山拉着红茶的手:“红茶,你放心,我不会变心的,等着我,回来我就娶你。”汽车动了,红茶擦去了泪水,望了一眼车窗内的玉山,挥了挥手:“到学校来信。”
泪眼迷离中,汽车驶出了车站,驶上了大路,向南一路飞驰而去。
送走了玉山,红茶很长时间才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又揉了揉眼睛,望了望东方,太阳已经出来了,收秋的社员陆续下田了,这边开镰的是一片金黄的稻田,那边是一片红红的高粱,好一派长城脚下的丰收图啊!她骑着自行车,出了建昌营城,想着玉山哥哥这会也该上火车了吧。玉山哥哥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真是了不起的男子汉,自己真是没看错人,玉山给茶井沟村争了光,也给我争了光。想到这,自己一定要好好复习,今年只差一分,明年一定好好考,也考到上海去,还与玉山哥一起上大学。车子在公路上缓缓地转着,红茶骑的很慢,她要好好看看路边迷人的秋景,好好分享玉山成功的快乐和幸福,她想到了她和玉山的未来,玉山当国家干部,自己也当国家干部,或者自己下地干活,多挣工分。她隐约感到国家的政策变得越来越快了,家庭身份都不重要了,包产到户,自留地扩大了。但她怎么也不明白,城市和乡村分割的怎么那么清楚,差别怎么越来越大呢。红茶骑着车子过了东密坞,就进了一条很深的山沟里,进了沟谷,山里一下子就起了大雾,红茶被大雾迷住了,车子没法骑了,来时的路也分辨不清了,她只能推着车子慢慢的走,感觉一直在向前走,又感觉老回到原先的路上去,红茶听玉山讲过鬼打墙的故事,但那多发生在更深人静的晚上。现在大白天,哪会来鬼呢。可是再怎么走,她却一直在山谷里转,走不出雾区。过了好长时间,她感觉又困又乏,精疲力尽,又感觉下体胀的荒,赶紧走到草丛里解了小手,提裤腿时看见一股血顺大腿流了下来,她立即拽了一把草,将大腿上的血迹擦干。这时,大雾突然消散了,红茶这才找到来时的路,骑上车子回家去了。
9
从滦县火车站乘坐火车,一路颠簸20多个小时,玉山来到了中国最大的经济大都市上海。下了火车,已是晚上10点多了。出了车站,上海夜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学校接站的师兄师姐高举着上海交大的牌子。玉山一看见学校的牌子,背着背包,提着行李,径直走去,过来一位衣着时髦的女同学,见了玉山,问道:“你是唐山来的苏玉山同学吧?”“对,我就是。”“我叫郑丽丹,家是秦皇岛市的,我们是老乡,久闻大名,学校特地让我来接你。”说着接过玉山的行李,还有其他同学都围拢来,有的拿背包,有的提行李,玉山一下子就有了家一般的温暖,特别是郑丽丹那样活泼大方,美丽伶俐,纯正的家乡口音,那样甜美,富有女性磁力,因为玉山高中毕业,一直没间断读书,又在学教教书育人,各种知识阅历丰富,一入班,就被所有同学推荐任了学习委员,虽然瘦点、黑点,但十几位女同学也个个都想围着她转,尤其郑丽丹任英语课代表,每天都围着玉山,左右不离,一到周日,丽丹就到男生宿舍,骑了单车接玉山上街去玩,玉山想多读些书,想给家里和红茶写信,她说上课干什么,写信还要牺牲周日的宝贵时间?我们去大世界,去外滩,去南京路,假日我们去南京无锡苏杭,把华东我们玩个遍。
玉山刚刚从茶井沟出来,他的头脑里还是门前那条小溪,村边那口井,村南那一汪茶井湖,郑丽丹可不那么想,于是她叫玉山出来,两个人骑着车子,东游西逛,她看什么都稀奇,什么都想买,而玉山的口袋除了家里给的十元钱,就是红茶给的五块钱,那是他两个月的伙食费。丽丹一看玉山一身粗布衣服,蓝上衣,黑裤子,条绒布鞋,就感觉不能让玉山这样土下去,必须全换,中山装黑皮鞋,内衣外套全部配齐送给玉山,玉山吓坏了,这么多衣服得多少钱,他可不敢要,丽丹看出事来了,“玉山,你不要怕,我有钱,这是我十几年的苦日子换回来的,我爸刚从牛棚出来,国家给我的家补的,就连我这大学也是国家照顾的,你有知识,人实在,我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赶紧脱。”玉山看拗不过,只好照办。换上了新衣服,玉山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郑丽丹更喜欢玉山了,丽丹父亲是位老将军,因为一句话被关了十几年,丽丹母亲因错划右派,前几年受不了折磨自杀了,留下丽丹和哥哥,哥哥嫂嫂怕受连累与她和父亲划清界限,不管她,她成了小流浪儿,学没上成,插队也没去。去年第一批平反老干部,他父亲就出来了。丽丹过去也很苦,她知道玉山从农村来的,也是从苦中熬出来了,所以愿意和玉山在一起,她时常问玉山家里情况,玉山很少讲,因为茶井沟给了他太多的残酷和痛楚,而红茶呢,带着碧螺,日子还那般艰难,他出来上学,没人照顾她们娘两个,她们日子会更艰难,这些他怎么会和丽丹讲呢?
而此时的红茶呢?红茶每天除了上工,回家就给小碧螺换洗衣服,晚上安顿好小碧螺睡下了,她才能坐到炕上,摆上小饭桌,铺开书本,认真的复习。可是,马老师让玉凤捎来的复习题越来越多,越来越难,玉凤回家也经常给红茶讲,玉凤的成绩是班里有名的高材生,但她讲的总不像玉山讲的透,玉凤看红茶听不懂自己的讲解,就把过错赖在碧螺身上,说红茶肯定让碧螺耽误了,又没有玉山给讲解,有的题她根本看不懂。遇到难题她就想玉山,有他在身边多好。他怎么那么聪明呢?那时她就想玉山给她讲的解题思路,想起玉山给她看的书,想起玉山在肥厂的苦日子,想起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上学回家的日子,想着想着她就挪开了复习题,提笔给玉山写信了。写信是她最幸福最快乐的事,写完信她会把信纸叠成鸿雁状、叠成千纸鹤、叠成各种重重叠叠的图案,然后装到她从五重安邮局特地买来的封缄里,寄给玉山哥哥,然后就是等玉山的回信。
也许人都有追求享乐的欲望吧,有了丽丹,玉山大学的生活一点也不清苦了,伙食费不够,丽丹给交,衣服纸笔丽丹供着,放假来回的车票丽丹给买,他只要给丽丹的功课全帮着做了就可以了,关于玉山的经历,他不说丽丹也不问,倒是丽丹很爽快把过去全都倒给了玉山,寒来暑往,寒假转眼到了,玉山恨不得立即就返回故乡,看到久别的红茶和碧螺。一路上任凭丽丹怎样逗玉山,玉山怎么都心不在焉的,红茶来信说碧螺会走了,碧螺会叫爸爸妈妈了,他心里只有她们娘俩,丽丹看他魂不守舍的,知道玉山家里肯定有事,尤其是家里肯定有人了。
到了滦县站,玉山与丽丹简单告别,丽丹到秦皇岛还有一站,本来丽丹买的票都是到秦皇岛的,她也盼着玉山一起陪她到秦皇岛,但玉山根本就等不及了,玉山匆匆下了火车,径直乘罗屯的班车回到了茶井沟,把行李放家,他就去了红茶家,院子里红茶正在喂猪,今年喂的两头猪快出栏了。红茶看玉山过来,乍一看都没认出来,仔细端详知道玉山回来了,赶紧进屋扫了扫炕头的土。有情人见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给你做的棉袄寄给你了,怎么不穿?”“上楼下楼的不得劲。”“大叔大婶都还好吧,我给他们买了糕点,给碧螺买了饼干。”
“从上海回来怎么不穿家里的衣服,城里的衣服单薄,不如咱家的棉袄暖和,当心着凉。”
“我想你,到家就跑过来了。”
“嗯,我更想你,半年了,我几乎每天都去村外小桥上张望,盼你回来。”红茶上了炕,也把玉山拉上炕,她要让玉山好好亲亲她,解解他们长久的相思。玉山吻着红茶,玉山身上的一股香皂粉味让红茶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而红茶身上的猪粪味也减少了玉山几分兴致。一种如雾如纱的隔膜感在两人心间悄然地扩散着。
“明天,你换身家里的棉衣吧,千万别穿这样的衣服上街去。”
“红茶,是我不好,不该穿这破洋衣服回家。”两个人依偎着坐了一会儿。碧螺醒了,红茶把了一泡尿,抱着碧螺,望着玉山,“碧螺,你看这是谁,这是你上海回来的爸爸,来快叫爸。”
碧螺怯怯望了一眼玉山,又扎到了红茶的怀里。红茶和玉山相视一笑,“碧螺认生呢,刚学着蒙话。”
寒假期间,除了走亲戚,玉山每天都与红茶形影不离,他们像是回到了共同复习功课的日子,茶井沟的日子是贫穷的,是艰苦的,即便冬天,生产队也要组织社员修塘堤,送农粪,玉山有时也会去肥厂,帮父亲装车,上一车粪计2分,又见了王久和二憨头,每到父亲的车来,他俩都争着帮玉山上车。二憨话也多了,问上海的楼高不高,女人嫩不嫩,玉山故意气他,“上海楼高,好几百层呢。女人呢又白又嫩,大腿和葱白一样。”二憨头听了,泔水拉下来很长,在寒冷的风里吹出很长。
过了年关,玉山走访了几家亲戚,也陪着红茶去了亲戚家,亲戚朋友都夸玉山懂事,都说红茶找到了好人家。
过了十五,玉山要返校了,这次送玉山,红茶也抱了碧螺,一起到了8里外的罗屯,从那里可以坐车去滦县站,也可以坐车去唐山站,玉山骑着车子,前面小座上坐着碧螺,红茶坐在后架上,抱着玉山的腰,一家人欢欢笑笑地来到了罗屯汽车站。玉山买好了票,回来从红茶手里接过碧螺,“爸爸走了,小乖乖,在家要听妈妈话,让妈妈好好复习功课。”汽车站候车室门外有卖糖葫芦的,红茶出来买了一串,回到候车室,一家三口你一粒我一粒,兴隆产的糖葫芦真甜,红茶自言自语道,“今后的日子,要都像糖葫芦这样,又红又甜就好了。”“会的,红茶,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现在生产队就已包产到户了,以后社员自主权会更多,我听说安徽小岗都单干了。”
“玉山,你在外面多打听农村致富的信息,写信告诉我,也许对咱们村有帮助。”
“知道。”
汽车要走了,玉山上了车,隔着车窗,一家人挥手告别,这时,小碧螺也似乎知道玉山要走了,从嘴里终于蒙了一句“爸爸”。
送走了玉山,红茶仍在回味糖葫芦的甜蜜,玉山哥哥果然不是那种人,他心里只有我,他对碧螺也那么好,幸福的笑容荡漾在脸上,哼着歌,红茶带着碧螺回家了。
10
从滦县火车站刚上了火车,郑丽丹从后赶了上来,“玉山,新年快乐!”玉山看了一眼丽丹,过了年,她更成熟了,也更妩媚了,还未来得及回应,丽丹上来抱住了玉山,“这么长的假期,想死我了。”
新学期开学,课程很紧,国家铁路公路修路工程项目开工太多,学校恨不得当即把知识教完,让学生们到工程工地去,玉山学的是桥梁设计,作业量大,尤其他还要给丽丹做一套,时间就更紧了。开始,半月给红茶和家里写封信,后来也顾不上了,有了丽丹,伙食费不愁,不用和家里要钱,信就更少了。红茶来信也说在复习功课,但学校发来的题老变,越来越难。以后红茶也隔了很长时间没来信,后来才知道,是碧螺生病了。
碧螺患了一次肺炎,红茶先是抱着碧螺在村诊所让赤脚医生打了几天针,可孩子高烧一直不退,后来开始直喘粗气,红茶妈一看孩子这样好像没救了,就劝红茶:“孩子这是在捣气,恐怕治也治不出来了,你给她抱到村西大梨树底下,用红布盖上,让她早点西去吧。”碧螺似乎听出了什么,这时停下来不串粗气了,静静的昏迷着。“不,爸,我们去迁安城里,燕山医院找个好大夫,让大医院用机器给瞧瞧。”“那得多少钱啊,我们上哪里找钱去。”“我不能这样就给孩子扔了,借钱也得治。爸,求你骑车带我们去县城吧。”建国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推出了车子,拖着红茶和碧螺直奔燕山医院而去。
小碧螺在燕山医院住了半月,总算让大夫和护士把她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出了院,红茶已经心力交瘁,住院不仅耽误了复习,又拉了一屁股债,她给玉山写信诉苦,玉山读了红茶的信,听了红茶的口气,虽说她不想放弃,但从信上来看,劲头大减,远水解不了近渴,玉山也只能劝她,鼓励她,太忙他也帮不了,更何况忙起功课来他也忘了及时回信,临近暑假,丽丹和他约定,不回老家了,结合学校社会实践,他们一起去江西株洲,玉山回信告诉红茶去江西的事,鼓励她一定要报考,等她好消息。
玉山丽丹和同学们在江西实践占去了二十多天,中间与红茶通了一封信,知道红茶因碧螺误了考试时间,考得一塌糊涂,玉山也没敢再多说,怕红茶上火。而家里传来了好消息,玉凤一举考上了一中。实践活动结束,丽丹带着玉山去了井冈山和三清山,因为玉凤考上了高中,家里来信说啥也让玉山回家一趟,看了家里来信,玉山着急想回家看看,丽丹只好匆匆结束了她们的江西之行,乘火车返乡了。玉山急着回家,一来祝贺玉凤考上一中,一来也想看看红茶和碧螺。车到滦县站,刚下火车,玉凤从站台上跑了过来,拉着玉山重又上了火车,直奔北戴河了,丽丹看见玉山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妹妹,高兴极了,玉凤看见丽丹,问玉山:“哥,这是谁?”“这是我大学同学,郑丽丹,丽丹,这是我妹妹玉凤。”丽丹高兴的抱了玉山,又抱玉凤。玉凤看见丽丹,早明白了八、九分,丽丹这样漂亮大方,玉凤暗暗佩服哥哥真有眼光。玉山不解的问玉凤,怎么会来滦县车站接住他,玉凤说爸妈都去秦皇岛了,怕他在滦县下车回家扑个空,所以记住车次,提前来接他,再一起去秦皇岛。“不,我得先去看看红茶和碧螺。”“看她干什么,这一年多,我帮她脑筋都疼,碧螺又打针,又住院,拉了一大堆债,高考又是名落孙山。”“玉凤,我们在海边好好玩几天。”“那当然了,丽丹姐,好好看住我哥,不让他回茶井沟”“必须的,这下我们在北戴河玩个够。”红茶落榜,是玉山早就料到的结果,可千里迢迢回来,连红茶面都不见一次,未免太没人情了。玉山还想找机会回家,但是,家里和丽丹都反对,行程又那么紧,也只好作罢了。见到了大海,玉山把茶井沟早抛到脑后去了。
暑假结束,玉山回到了交大,给红茶回信安慰了几句,又投入到紧张的课程和丽丹给他定下的行程里了。
寒假再回来的时候,玉山去看红茶,圈里空了,为了还债,红茶把猪提前卖了,院子里只剩下几只鸡,碧螺会在院子里姗姗迈步了,玉山怕红茶因为再次落榜而自卑,当着红茶再也不提高考的事了。
红茶也没因高考失利有多悲观,她想只要玉山心里有她,上不上大学,他们总会在一起。然而,玉山和红茶哪里想到,他们之间的落差在一步步拉大,那如雾如纱的隔膜越来越浓,越来越厚了,爱情有过,因为有过爱情,就能步入婚姻殿堂,这既不是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经过的没经过的,应该都知道爱情和婚姻从来就是两码事。尤其在城乡之间,贫富之间,地位之间,只要有了距离,爱情的前景从来都是黯然失色的。
整个寒假,虽说玉山也抽时间去看了几次红茶和碧螺,但玉凤要玉山给玉萍补课,每天都不让玉山出来,家里都反对玉山去看红茶,尤其是玉凤,更是直言不讳:“哥,你不能吃着碗的,望着盆的,丽丹姐聪明漂亮,父亲是高干,打着灯笼都难找。再说了,你好不容易考了出去,难道你还想回茶井沟来,让那帮穷鬼们批斗我们?”玉凤的话刺痛了玉山,这痛是钻心的,是复杂的,爱情是宝贵的,可人的尊严更是宝贵的,那些屈辱的日子给他留下了钻心的伤痛,这伤痛彻底拿走了玉山心里天平上爱情的砝码。
寒假结束,还是红茶去送玉山,红茶母子俩站在车窗外,望着玉山远去,红茶的手挥了挥,玉山似乎看见了,也似乎没看清,只抬了抬手,应了一下。而这不经意的一挥手,双方再见面已经是30年后的事了。这样不经意的一别,却差点也成了生离死别,任何事物都是如此,即使刻在心里,印在脑海,时间长了,都会散失遗忘,爱情和感情,更经不起时空的检验,更何况世界从来没有真空的世界,它有阳光,水分和矿物质,物理的和化学的反应时刻发生着。
11
玉山大二暑假没回茶井沟,大三寒假,丽丹的父母在南京疗养,丽丹干脆就把玉山带到了南京,见过了丽丹的父母,丽丹告诉父母这就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男朋友,父亲唯一的任务就是通过唐山和迁安的领导让玉山与红茶的婚约解除。丽丹父母看玉山有知识,长得帅,人稳重,成熟老实厚道,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女儿真有眼光,父亲一个电话打到了唐山专署,秘书通知了县里,县里派人带秘书到了五重安公社,公社书记亲自叫来了建国和苏轩,秘书传达了首长的指示,两人一听,首先是建国,呆在那里长久无言,“建国啊,你是受党培养教育多年的老队长,老书记了,组织上这点要求,你应该主动接受啊。再说,都啥时代了,文革都讲婚姻自主,现在改革开放了,你们还想封建社会包办婚姻那一套?”
“不,不,我是想让两个孩子见个面,或通个电话,他们是有感情的。”
“他们有感情,我们首长的女儿怎么办?”
“建国,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向组织上提出来,只要你们同意与玉山断绝关系。”
红茶母亲晃了晃大烟袋,既给苏轩,也给公社领导们看,“陈世美,玉山还是做了陈世美啊。我们要带红茶去学校找玉山说清楚。”
建国不说话了,他能提什么要求呢,从出生那天起,父亲就教育他,听党的话,家里的田地都是党给的,入社了,他就是队长,30多年了,党给了自己很高的地位和荣誉。两年前,一场大地震夺去了一双儿女的生命,而今唯一的女儿了,定了亲了,女婿说散了就散了,煮熟的鸭子飞了,日子穷点难点都能顶过去,这一次失去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怎么都让我摊上了。
“我们知道你们有难处,可强扭的瓜也不甜,玉山心思早不在这儿了,婚姻那张纸能拴住一个人的心?所以,建国,还是现实一点。”
“这样,临来,我们首长也交代了,只要红茶同意,工作户口都可以解决。”
“让我们卖身吗?我们王家从来不拿人身做交易,为了革命,命都可以不要,工作户口,我们茶井沟都有,玉山忘了我们,抛弃了红茶,我们也不会死鸡缠腿,城市的花天酒地,我们不稀罕,乡村人有乡村人的骨气,我们走。”红茶娘大烟袋一敲桌子,拉了建国出了公社大门。
回来路上,两家老人什么都没说,他们能说什么呢?而建国夫妇,最担心的还是红茶,怎么和她说,她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吗?世道对她太不公了。
回到家里,红茶看父母脸色不好,知道有事,没等进屋就问父亲,建国没吱声,夫妇俩径直进了屋,红茶娘一屁股坐到炕上,“玉山这个挨天杀的,我早看出他就不是好东西,做了陈世美,怎么没有包青天除了他,晴天大老爷你睁睁眼吧!”
红茶一听,什么都明白了,她什么都没问,跑到自己屋里,爬在炕上泣不成声了,小碧螺一看姥姥叫和妈妈哭,也似乎知道了什么,哇哇地大哭起来,家里乱成了一团。
建国先是吓住了红茶娘:“你嚎个啥,唯恐街坊邻居不知道,这是光彩事啊!”红茶娘立即刹住了,她倒了一袋烟,吧嗒起来,再也没声了。
又来到红茶屋,先抱起了碧螺,哄孩子不哭,然后劝道,“红茶,别委屈了,都怪爸没本事,没能把你送出去,现在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了,家里还都指望你呢!再说,因为这种薄情寡义的人,我们伤心不值得。”
“不,玉山不是那样的人,他说过,永远和我在一起的,我要给他写信,让他回来。”
“那你试试吧,别哭了,哭坏了身子,老的小的可都在这儿呢,起来哄着碧螺,我去大队了。”
“我没事,爸你忙去吧。”说着红茶坐起来,接过孩子。
建国出了家门,他感到迷茫,这个小村子,他治理快30年,山是青青的山,水是清清的水,绿水青山怎么就甩不掉个“穷”字,难道我注定要和贫穷和泪水过一生么?党啊,国家啊,领导们看不到老百姓的苦日子吗?
大门咣当的一声,建国出门去了,除了母亲吧嗒烟袋的声音,家里就是死一般的沉寂,红茶从柜里找来信纸,她要给玉山写信,她要把玉山找回来,如果玉山同意,她也可以去上海,陪着他读书,然后她继续苦读,必须考上大学,和玉山一块在大城市安家。
北方的冬天,万籁俱寂,除了刺骨的北风,在空空的篱笆和树干间吹过,发出细微的簌簌之声外,就是偶尔的一两声犬吠或是牛驴的长叫。红茶在信纸上写了一行又一行。
她写玉山在小溪旁的柳树上给他们掏鸟窝;她写在去红峪口看电影的路上,玉山给他们讲故事;她写高中两年的上学路上,大雪封门他背着她艰难的前行;他写肥厂里她夺下他的酒杯;她写茶井湖的水波和湖边的大石头,那都是他们爱的见证!
她写累了,就关了灯,出了家门,到村外去,去茶井湖边,杨柳岸上,慢慢地走,慢慢地走,西风残月,冬日的茶井湖,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一切都被封冻起来,她沿着茶井湖漫无边际漫无目的的走,一圈又一圈,她看不见惨白的月光,看不见惨淡的星光,她也感觉不到西风的寒冷,天气的冷暖,四季的变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难道因为身份,地位和城乡的差距,她就真的一文不值,说抛下她就干干净净的全抛下了,没有任何值得留恋,值得回忆的地方?她可是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了他的,那共读红楼的小屋,那间小屋里橘黄的灯光,是多么的温暖啊。而当时窗外的风都那样温柔,整个世界就是他们两人的世界。现在呢,冬日的严寒真好似,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上天怎么老穷逼我这样一个小弱女子呢。不,玉山不会的,她心里仍存着一份幻想和执着,哪怕是一场梦。
月亮下去了,封冻的茶井湖上,冰面映着四周被群山围着的一小片乌蓝乌蓝的天。天亮了,社员们下早工了,又一个漫长的冬夜,红茶围着茶井湖岸,走了一夜,走了一圈又一圈,她永远的放不下的是湖岸山脚下那块巨大的岩石。
以后,除了喂猪喂鸡,照顾碧螺,她就沉浸在了无尽的思念中了,一封信写完了,她寄出去,再写一封,再寄,她每天都去村口张望,也许邮递员今天就带来了玉山的回信,也许玉山就放假背着行李回来了,然而,冬去春来,杨柳绿了,花儿开了,玉山人没回来,字也没回一个。红茶每天仍去村口,等待张望,村里的人都说,红茶这丫头疯了,开始还有婶子大妈来劝她,安慰她,时间长了,也没人来了。婶子大妈们不来了,却跟来了瘸腿的王小三,王小三因为跟车喝酒,从车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本来去医院接上也落不下瘸腿,但家里穷,就在炕上躺着三个月,下炕腿就瘸了。因为穷,腿脚好都没人给介绍对象,腿瘸了就更无人问津了。他听说玉山不要红茶了,觉得自己有机会了,就去肥厂和王九讨了一杯酒,喝完了就壮着胆子,只要红茶去茶井湖漫步,他就悄悄跟在后面,一瘸一拐的又歪又斜的影子,像寒风里的幽灵一样跟着红茶。
一个深夜,小碧螺睡着了,红茶又出来在湖岸上走,王小三看夜深人静,感觉机会难得,颠着瘸腿紧赶几步,上去就抱住红茶:“红茶妹子,我想要你,我要你——”一边说着,一边死死抱住红茶身体,手臂一直向上往红茶的胸部移动。“王小三,你撒手,要不我喊人了。”“妹子,我要对你好,你就和我过吧”红茶低下头去,看见他逐渐上移的手臂,张嘴狠狠地咬住了王小三的胳膊,小三诶呀一声,撒了手一瘸一拐的跑了。红茶头也不回,疯子一般跑回了家。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在一个春深的夜里,在一场细雨过后,在写完了一封信最后的署名封笔之后,红茶感觉,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抛弃了她,她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于是,她安顿好小碧螺,小碧螺睡得那样香那样甜,她完全可以放心地走了,既然玉山都可以抛弃她,抛弃了茶井沟,她为什么就不可以抛弃他,抛弃茶井沟呢?于是,她轻轻出了门,她走进了湖里,她要让清澈的茶井湖见证,她的纯洁,她的果断,玉山可以抛弃她,她也可以抛弃整个世界。湖水在涨,树叶在长,花儿在长,别了,二十六个漫长的岁月,今天一切都结束了,湖水拍打着她的胸,她的颈项,她的嘴角,这时她突然听到了哭声,那是碧螺在哭,撕肝裂胆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她迅速地跃起,逃离了茶井湖,一溜烟跑回了家,抱起了小碧螺。
“碧螺不哭,不哭,妈妈在,妈妈回来了,妈妈不走了。”碧螺不哭了,睁大眼睛看着妈妈,她想给妈妈一种勇气,一种力量,让她陪着度过这漫漫长夜,陪着度过这一个又一个的春夏。而红茶呢,这时才顿悟了许多,她在女儿的哭声和目光里获得了新的思想和新的世界,她应该走一条新的道路,不仅是她自己,而是整个茶井沟,甚至说整个中国大地上的所有和茶井沟一样的大小村落。农村不能再这样穷下去了,城市和乡村不能再这样割裂下去了。
红茶不写信了,也不去村口张望了,她去城里买了许多种植科技的书,她报了电大,那是没有围墙的大学,她开始在劳动的间隙里,读她最想要,最实用的知识和技术,尤其是板栗、核桃的嫁接生产技术。而这时,二姐所在的单位开滦公司突然来信了,让父亲带着她和女儿去唐山开滦报到。
红茶和父亲领着小碧螺,来到了开滦公司,公司领导热情接待了他们,“老王同志,今年是抗震五周年,市政府要求我们召开一个孤儿领养家属座谈会,要求对抗震做出贡献的家属进行表彰慰问,在那样危难的时候,你们一家人在失去亲人的悲痛时刻,把我们公司的好职工王红专夫妇的孤儿领回家,让孩子度过了幸福的童年,给党和政府分了忧,为抗震做了贡献,听说孤儿一直由红茶抚养,为了解决孤儿家属养育后代的后顾之忧,公司决定,安置一批孤儿领养家庭,红茶高中毕业,符合安置条件,户口随孤儿落到唐山,工作由公司分配。”
“谢谢公司领导,谢谢党和政府,谢谢!”建国握着公司领导的手,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12
公司安排红茶到劳资科上班,这期间,红茶继续苦读电大,两年后,拿下了电大中文系毕业证,工作调到了行政部。在公司,红茶遇到了从技术工人一步步成长,成为技术部部长的张启山,启山是红专的工友,与红专生前在一个班组,妻子也在地震中遇难了,留下了一个8岁的男孩,红茶来后,因为和红专相熟,启山对红茶关心照顾,红茶看启山人品好,热心肠,技术过硬,两家人越走越近,最后经公司办公室刘大姐做媒,两人结合在一起,启山有了红茶,感觉每天都过得那样开心幸福,红茶有了启山,也感觉有了依靠,有了真正的家,启山除了安排好公司业务,还给社办企业和乡镇企业做顾问,收入高,红茶后来又生下一个女儿。
十年后,公司改制,鼓励厂部承包经营,一些乡镇煤矿也纷纷改制,启山和红茶承包了一家煤矿企业,两人精心管理,企业经营形势蒸蒸日上,后来,乡镇政府将企业公开拍卖,启山凭着优越的管理经验和资金实力,买下了这家煤矿。又过了几年,通过煤炭出口,启山和红茶做起了外贸生意,由单一煤炭出口向家电、服装等多行业发展。
启山和红茶回家,每次看到村口那眼茶井,村南清清的湖水,村后青青的山和蜿蜒的长城,都想多住几天,放松放松身心。红茶就与启山商量:“要不我们就把我们村开发出来,我村祖上乐善好施,免费为打柴人和过路人煮茶,让人休息喝茶,我们就以此为特色,把我村改造成茶井小镇如何。让我们村的村民开茶馆旅店,办餐饮商店,让城市人来村里享受田园风光,让村民挣钱到城里买楼居住,实现城乡完全流动起来”“可以啊,好想法,城乡本来就不应该二元分割,我们把公司挣的钱投入到乡村旅游上,给老百姓创办一个永久赚钱的产业,说干就干!”红茶请来了江南园林规划设计师设计,派公司一支施工队,驻进了茶井沟,这时父亲早已经退居二线了,王大嫂的儿子王红利任书记,红茶父亲建国和红利带着村干部,一户户做工作,一说大伙都赞成。
贫穷的小山村沸腾了,在设计师和建筑工匠的精心设计打造下,小桥流水、廊榭楼台,稍加修葺,一个传统的北方茶井小镇雏形具备了,红茶又从南方、京、津请来了一家又一家的茶社老板,开了茶馆、茶棚、茶室、休闲娱乐小院,本村人开起农家乐,有资金实力的,有的办起了农业大观园,一个铁矿老板依托长城军事防御文化建起了军事乐园,有的在茶井湖上开办了水上乐园,阿庆嫂的茶馆开张了,老舍的茶馆也开张了,贺庄贺总还引来了上岛咖啡,村口茶井旁,王成家开了一家北京的大碗茶,茶水还是免费喝,老两口的工资全部由红茶开,就是为了弘扬老祖宗那种乐善好施的传统,让人们来茶井沟体验免费喝茶的乐趣和闲暇。
攀登了万里长城,徜徉百花园中,泛舟茶井湖上,体验军事乐园,琴棋书画,品茶闲聊,轻歌曼舞,一条红木的茶几,一杯淡绿的清茶,一湾宁静的湖水,一座古朴的小桥,一张竹琴,一幅字画,北方水城的茶井小镇,吸引了国内外游客,贫穷、愚昧、保守的茶井沟在梁声灯影里,再也寻不到一点踪迹了。
“你应该去看看苏伯伯吧。”八十六岁高龄的父亲告诉红茶,苏轩的老院子租给了西湖龙井茶庄,老人搬进了社区楼上。“玉山妈走了有三、四年了,他现在就孤单一人,玉山两年都没回来看他了。”
红茶来到社区,这是一栋80平米的两居室,红茶叩了叩门,里面是苏轩的咳嗽声,很长时间,门开了,步履珊珊的驼背老人,望着眼前两角鬓白,精神矍铄的妇人,“你是?”“爸,我是红茶。”红茶还是像三十年前声音依旧那么亲切。
“红茶,你看你看,我老糊涂了,差点都没认出来,快进来,来。”
“爸,你身体还好吧。”
“还好,除了喘,还是喘,前些日子高血压,差点栓住,幸亏社区诊所输了几天液好多了。”
“爸,以后我就常住在茶井沟了,景区业务太多,我帮着孩子们打理打理。”
“咱们村发展全靠你了,哎,玉山没这个福啊!”
“玉山他——”
“十几年前他就下岗了,孩子也不争气,班不好好上,没个正经工作,还偷偷赌钱,借了高利贷还不上。丽丹大手大脚惯了,老的没了,啃老指不上了,两口子日子真困啊。”
“让玉山回来吧,他那么好的文化,来村里写写画画,我们村有这么多茶馆,每天来这里喝茶谈生意的客商络绎不绝,他来了,写诗作画收入肯定错不了。”
“他没脸回来了,我打他手机都不接。”
“你告诉我号码,我打给他。”
老人颤颤巍巍从墙上揭下一张纸条:“红茶,号码在上面。我看不见了。”
红茶对着号码拨过去,通了。
“喂,你是谁啊?”三十多年了,声音苍老了许多。
“玉山,我是红茶……”
“——”对方长久的沉默。
“玉山,你回茶井沟吧,这里需要你,你把年轻时的诗词书画都捡起来,开办个工作室,给村子做点贡献。”
“红茶,你感觉我行吗?”
“行,怎么不行,我都行,你肯定行,我明天去接你。”
一个月后,在美丽的茶井湖畔,一个农家小院,一阵清脆的鞭炮声中,苏玉山诗词创作室揭牌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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