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遣兴》组诗中看一代诗圣杜甫的忧患意识
◎王怡宁
杜甫的忧患意识和家国情怀贯穿他的一生,并且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之中。在他1458首诗歌中,作于秦州的以“遣兴”为题的诗歌尤为引人注目。这些诗不仅表达了诗圣忧国忧民的思想,也表现了一代诗圣对自身的忧叹。
在“诗圣”杜甫五十八载的生命中,美好似乎总不多见,而无可排遣的烦恼忧愁却时刻伴随着他。“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在杜甫留下的1458首诗中,以“遣兴”为题的诗共有20首,全是杜甫为抒一己之感慨所作。他爱国,渴望报国,一生上下求索却最终一腔爱国热血无处安放,眼看国家由盛转衰奈何自己有心无力,只能将无处宣泄的感怀投入诗中,以“遣兴”为题,聊以自遣。
“遣”“兴”二字在《辞源》中各有解释。《辞源》收“遣”有五种意思:(1)派遣,使离去;(2)放逐;(3)排遣;(4)使、令;(5)遣车(也可称为鸾车),送葬时用以载牲体明器的车。杜诗中的“遣”字从字面上来看大多取第一种和第三种意思。“兴”在中国诗学中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概念,它具有多义性,但其意义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系统:一是“诗六义”的系统,在《毛诗序》中说“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宋朝朱熹将其分为“三经”“三纬”,“三经”包括风、雅、颂;“三纬”包括赋、比、兴。前者言诗的体制,后者言诗的表现手法。在《诗经集传·关雎》中,朱熹说“兴者,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即一种激发联想的表现方式。“兴”的第二种意义系统指的是孔子所说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里的“兴”意即抒发情志,表达内心的情感倾向。在杜诗《遣兴》中,“兴”多取此种意义。
在这二十首《遣兴》诗中,有两组《遣兴五首》、一组《遣兴三首》、一组《遣兴二首》一般被认为属于秦州诗。其中一组《遣兴五首》(指“朔风飘胡雁”等五首)在创作时间和创作地点上最具争议性。一般认为这五首诗是杜甫乾元二年(759)在秦州所作,故编在秦州诗内。但也有学者认为它是杜甫在长安所作,属于长安诗。但仅就个人的观点而言还是倾向于前者,我认为这五首诗是杜甫在秦州所作的由回忆而生发感慨的诗歌。《遣兴五首》第一首诗:“朔风飘胡雁,惨澹带砂砾。长林何萧萧,秋草萋更碧。北里富熏天,高楼夜吹笛。焉知南邻客,九月犹絺綌。”诗的第一句就看出此时所作的地点并非长安,朔风、胡雁、惨澹、砂砾,简洁的四个词勾勒出的显然是深秋塞上之景,并不适用于唐朝的都城长安,却与地处甘肃陇右道的塞上重镇——秦州相符。在杜甫的《秦州杂诗二十首》中,其四“鼓角缘边郡,川原欲夜时。秋听殷地发,风散入云悲”与其六“城上胡笳奏,山边汉节归。防河赴沧海,奉诏发金微”都有和“朔风飘胡雁,惨澹带砂砾”相似的边塞凄凉之感。而其后的“北里富熏天,高楼夜吹笛”一句便是杜甫在目睹塞上凄寒的深秋之景所联想起长安城内贵族富豪之家的奢靡之举,进而有了“焉知南邻客,九月犹絺綌”的回忆。从此角度来看,此时的杜甫已经身在秦州,通过秦州的所见所感忆起长安之事。所以其后四首诗虽感慨的是长安之事,但只是来源于杜甫的回忆,而非在长安之作,这组诗可以说是杜甫的回忆诗。由此看来,他的这一组《遣兴五首》都作于客居秦州时期。
关于杜甫的陇右诗,有些学者认为其重大的诗风变化是“由社会人事转向自然山水”。关于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因为杜甫在这一时期确实做了大量与自然山水有关的诗作,并于字里行间流露出隐逸之想,这是此前不曾有的,如《寄赞上人》《佐还山后寄三首》等。但他并没有完全摒弃他生而有之的忧国忧民之心。下面谈一谈杜甫在《遣兴》诗中所表露出的忧患意识。
一、忧国
在这里,杜甫的忧国思想表现得不似《春望》那样意境宏大悲壮,而是发而为对战争的反对及对朝廷内乱的隐忧。(一)反战思想的表现
杜甫在《兵车行》《前出塞》等诗中表达出反对肆意开边扩土、穷兵黩武,主张安邦定国,重在守边的思想。《遣兴三首》其一云:“下马古战场,四顾但茫然。风悲浮云去,黄叶坠我前。朽骨穴蝼蚁,又为蔓草缠。故老行叹息,今人尚开边。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秦州在古代是汉与外族交战之地,故曰“古战场”。整首诗描绘出凄惨可怖的场景,这里的“朽骨”无疑是在征战中死去的将士的骸骨。战争在杜甫眼中代表的就是死亡,是灾难和不幸,然而开疆扩土之战无休无止,并且此时的唐朝在与外族的交战中并无任何优势,“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由此诗人忆起赵国那位安边而不生事的良将廉颇了,什么时候能有廉颇这样的将军出现,那么士兵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以此来忧叹天宝诸将邀功而恐天下不乱的争名逐利之心。其二云“高秋登塞山,南望马邑州。降虏东击胡,壮健尽不留。穹庐莽牢落,上有行云愁。老弱哭道路,愿闻甲兵休。邺中事反覆,死人积如丘。诸将已茅土,载驱谁与谋。”《新唐书·地理志》记载:马邑州,开元十七年置,在秦、成二州山谷间。宝应元年徙于成州之盐井故城。隶秦州都督府。当杜甫听闻马邑州之内的居民被调去东征,由于将领无能而白白送死时,无限同情。战争中死去的人尸体堆积如山,而朝中正得宠的大将军们都已得偿所愿被封为王侯。战争本不该有,但统治者发动了战争又不能保证战争的胜利,无故戕害百姓性命,同时又陷国家于危急存亡之地,这无疑是杜甫最深重的担忧。从诗中不难看出杜甫反对战争的思想,以及对战死者的悲悯,对良将的渴望和对穷兵黩武的拓边战争的愤怒。
(二)对朝廷内乱的担忧
《遣兴二首》其一云“天用莫如龙,有时系扶桑。顿辔海徒涌,神人身更长。性命苟不存,英雄徒自强。吞声勿复道,真宰意茫茫。”朱鹤龄曰:“此可见人臣而敢行称乱者,虽英雄自命,终必不保其身,事后饮泣,亦何及矣!此诗深警禄山之徒。”这首诗作于安史之乱爆发后,此时的朝堂暗涛汹涌,朝中重臣不免有野心勃勃企图篡位之徒。杜甫写下“天用莫如龙,有时系扶桑”一句,用象征天意的龙来代表君王,显示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表达“大臣欲窃据天位,势必不行”的观点。唐肃宗即位之后,开始信用宦官李辅国、程元振等操纵军政大权,宦官势力日益嚣张,又是一个佞臣当道的时代。在《遣兴二首》其二中,杜甫将李光弼、郭子仪等赤心报国、百战不疲,有驯良之德的人比喻为千里渥洼,将李辅国等佞臣比作弩骀,写下“君看渥洼种,态与弩骀异。不杂蹄啮间,逍遥有能事。”以此赞颂德才兼备之人,贬斥无德无良又野心勃勃的诸如李林甫之辈。其四写道:“猛虎凭其威,往往遭急缚。雷吼徒咆哮,枝撑已在脚。忽看皮寝处,无复睛闪烁。人有甚于斯,足以劝元恶。”是时李林甫当国,吉温与罗希奭锻狱,相勉以虐,号“罗钳吉网”,公卿见者莫敢耦语。后贬端溪尉,俄遣使杀温。吉温曾说:“若遇知己,南山白额虎不足缚。”故借虎为喻。《后汉书·吕布传》载:曹操缚吕布,吕布说“缚太急”,曹操说“缚虎不得不急”。《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然二子(齐将殖绰、郭最)者,譬于禽兽,臣(州绰)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这首诗多谓咏吉温以戒凭威肆虐之辈,内里隐含的是杜甫对暗涛汹涌的朝廷的担忧。
二、忧民
杜甫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仁爱思想,他热爱人民,具有深厚的平民意识,他关注人民,同情人民,事无巨细地将人民的苦难写入诗中。他将权贵之家的富贵豪奢之气看在眼里,将百姓的贫寒凄苦记在心里,用对比的手法写下《遣兴五首》其一“北里富熏天,高楼夜吹笛。焉知南邻客,九月犹絺綌。”一边是富人家彻夜不休的宴饮歌舞,一边是穷人们寒冷季节中御寒无衣。此句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异曲同工之妙,都采用了对比的手法,表现社会的贫富不均,表达对富人豪奢生活的不满和对穷人贫寒的同情。杜甫爱民而忧民,他将人民的不行加注到自己的身上,对这些苦难不幸感同身受,这种忧民意识加剧了杜甫的悲剧色彩,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杜甫沉郁人格魅力的体现。三、忧己
杜甫对身世的忧叹较集中地表现在其中一组《遣兴五首》中。其一云:“蛰龙三冬卧,老鹤万里心。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又如垄坻松,用舍在所寻。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这里用“蛰龙”和“老鹤”指代孔明和嵇康,二者同为有贤能之人,但一人建功立业,一人因遭诬陷而被杀害,截然不同的结局,这完全取决于当政者的态度。与之相似,垄坻的青松能否得其用处,完全取决于是否有人能寻访到它,否则再强壮的树干也会成为枯木。杜甫借此嗟叹自己被闲置的一生,空有一腔“致君尧舜”、治世济民之心。其二云:“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苦。岂无济时策?终竟畏罗罟。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举家隐鹿门,刘表焉得取?”据《后汉书·庞公传》记载,庞德公居岘山南,荆州刺史刘表劝其出世:“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庞公对曰:“鸿鹄巢于高林,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昔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后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杜甫在前一首诗中表达了不得志的无奈心情,这一首转而变为希冀探求隐逸之路。乱世之中做不成孔明,做个如庞德公一样的隐逸之士也不失为一种出路。杜甫忽而希望救世治国,忽而寻求隐逸之路,心意飘忽不定,足见其内心在如何选择出路这一问题上的彷徨与纠结。
其四通过追忆贺知章表达对贺公一生的羡慕,他对这一生的遭遇深感不满,渴望也能有如贺公一般风云感会、福禄寿考俱全的一生。他由当下贫困生活想到另一位诗人——孟浩然。在其五中,杜甫写道:“吾怜孟浩然,短褐即长夜。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清江空旧鱼,春雨馀甘蔗。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孟浩然终身布衣,一生贫穷。杨伦说:“浩然之穷,公亦似之,怜孟正以自怜也。”
《遣兴》组诗在“诗圣”杜甫的诗作中是极具特点和意义的一类,除了《秦州杂诗二十首》,《遣兴》组诗也是研究杜甫秦州生活境况、心理活动的重要依据,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其意义不可忽视。
作者单位:烟台大学 26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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