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另一个人的梦想
——从《爵士乐中的豹子》看卡洛斯·富恩特斯对墨西哥文化身份的寻找
◎温 玥
卡洛斯·富恩特斯是20世纪拉美文学爆炸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爵士乐中的豹子》是富恩特斯早期的一部超自然短篇小说,作者通过“入侵”这一母题,展现了对墨西哥民族文化身份的寻找与定位。本篇论文旨在通过深入剖析小说的象征意义,结合富恩特斯其它文学作品,探寻这位文学巨匠对于自己民族文化身份的思考和希冀。
一
《爵士乐中的豹子》是一篇超自然短篇小说,发表于1954年。在小说中,富恩特斯以平实的叙事和巧妙的构思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带有哥特色彩的超自然故事:主人公是个独居男人,住在一个狭小的公寓里。一天早晨,他看到报纸上的一则消息:
“一只黑豹从本市的动物园中逃跑。市民务必提高警惕,防范这只野生动物,因为它可能逃窜到任何地方,或许,就在您身边”。就在这时,该男子听到卫生间里传来了一声吼叫,但他忙于出门工作,并未在意。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发现卫生间里的咆哮吼叫声越来越大,并且还有骇人的爪子挠墙的声响。他恐惧不安,精神恍惚,甚至丢了工作。他和豹子待在同一个狭小的公寓里,只有卫生间的门将之相隔。男人渐渐觉得自己已无法在这个空间和这个闯入的豹子共存下去,于是冲出家门,将楼下邻居家正在独自玩耍的小女孩强掳到自己家,用尽全力将小女孩扔进了卫生间。然后找来木匠,将卫生间的门彻底封死,再用水泥加固。他发现从卫生间里不停地渗出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地毯。楼下传来找不到孩子的母亲的尖叫声;他闻到一股恶臭味,这种臭味像是要钻入他的每一个毛孔,同时,他发现自己变得裸体,满身毛发,长着爪子。他竟变成了和卫生间里再次吼叫的豹子共存在这个小公寓里的另一头豹子。
小说的语言是平实和异常冷静的,然而最后的结尾却让每一个读者感到惊讶和毛骨悚然。一个独居的男人,在和 “侵入”的豹子的对抗中,最后竟发现自己变成了入侵者的模样。“入侵”似乎是富恩特斯十分青睐的一个话题,事实上,“入侵”或者“空间占领”也可以认为是整个拉丁美洲文学一个被频繁思考和涉猎的母题,阿根廷文学巨匠博尔赫斯在他的短篇小说《第三者》就设计了一个入侵者的形象。一个女人闯入两个兄弟的生活,导致兄弟因争夺她而不和。最后兄弟俩为了维持他们的血缘情谊,一起将这个“第三者”杀死。拉美“文学爆炸”四大主将之一的胡里奥·科塔萨尔在他的代表作《动物寓言集》中也同样塑造了一个可以随时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出现的入侵的老虎形象。而对于富恩特斯,“入侵”更是他多次在作品中表现的主题,然而每一次他所表现的方式和内涵又不尽相同。在《查克莫》中,主人公费里贝托在集市上买回家一尊古代阿兹特克文化中的雨神查克莫的塑像。经过雨水的浸泡,塑像竟然一点一点有了生命,走出地下室,侵占了主人公的空间,并强行控制了后者,甚至最后将试图逃跑的主人公杀死。而查克莫,则代替主人公,继续存活在他的家里。在这些作品中,我们都看到了“入侵”这一主题,所谓“入侵”,就是指某一外来力量打破了原有空间内的平衡状态,然而入侵的方式和结果却都不尽相同,在《查克莫》中,入侵者雨神查克莫最后取代了原来的主人,结束了双方之间的矛盾,使空间再次恢复到平衡状态。然而,在《爵士乐中的豹子》中,我们看到,入侵的豹子和男主人公之间既没有相互取代,也没有独立共存,而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异化和转变——使公寓里的空间再次恢复到平衡状态。面对被困在卫生间里的豹子,一开始主人公和它之间有着一门之隔,门以外的公寓空间仍然属于主人公,豹子和主人公之间是有着明显界限的,在某种程度上二者是互为独立的,然而最后主人公选择将小女孩扔进卫生间,当那扇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就意味着主人公和豹子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主人公越界了。虽然主人公后来将卫生间的门封死,抹上水泥,然而他试图重建的这道界限却无法阻挡小女孩的血液从瓷砖缝隙中流出——主人公和豹子的界限已经被打破。于是被“异化”的主人公惊恐地发现自己长出了爪子,满身毛发,他也变成了一只豹子——与那只困在卫生间里一样的豹子。
二
不论是通过博尔赫斯笔下入侵的“第三者”,抑或是富恩特斯所塑造的困在卫生间里的豹子,我们都可以看到,拉美作家对“入侵”这一母题的兴趣,然而这种兴趣绝非偶然,他们对于“入侵”和“空间”的敏感和关注,是与拉丁美洲独特的历史经历紧密联系的。自1492年哥伦布带领的第一艘帆船远涉重洋,到达美洲,就开启了欧洲对美洲长达300余年的殖民历程。对于西班牙人来说,新大陆的发现意味着荣耀、财富和帝国;然而对于美洲的印第安人,这漫长的300年殖民历程却是奴役、死亡和屈辱的代名词。对于美洲而言,西班牙人则是一个“永远的”入侵者,因为,三个世纪中他们不仅要在物质生活中臣服于殖民者,在精神上也受到了欧洲文明的“入侵”,逐渐丧失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宗教甚至自己的语言,在一个讲西班牙语的美洲,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印第安人的身份,然而肤色的不同又在时刻提醒着他们差异的存在。然而,当美洲国家摆脱了西班牙的殖民,相继独立之后,他们就像失去了父母管教的孩子,一遍遍地思考:自己究竟是谁?民族国家的独立并不等于文化的独立,摆脱了西班牙控制的美洲,要回到过去,还是带着欧洲的印记继续向前?每一个美洲人都有这样的疑问和迷茫,而富恩特斯,作为一名有代表性的墨西哥作家,虽然一直以国际化的创作方式写作,但他的创作主题却一直都是给予他生命的沃土——墨西哥。墨西哥是一个有着辉煌灿烂古代文明和复杂近代历史历程的民族,从羽蛇神到瓜达卢佩,从科尔特斯到马琳切,从奥克达维奥·帕斯到阿隆索·雷耶斯,无数的墨西哥人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文化身份,独立后的墨西哥一直在迷茫和困惑中踽踽独行,直到1910年墨西哥大革命,才彻底打破了对欧美文化的盲目追求,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正如富恩特斯所说,“感谢革命年代的自我发现,让我们做成了我们自己”。然而,走在发展道路上的墨西哥仍会自问,什么是墨西哥?自己究竟是阿兹特克的墨西哥,还是科尔特斯的墨西哥,富恩特斯以独特的视角和思路在《爵士乐中的豹子》中给我们以线索,让我们接近答案。
对于墨西哥而言,欧洲殖民者无疑是一个“入侵者”,然而面对这个入侵者,墨西哥没有《查克莫》中那样,被科尔特斯代表的西班牙所替代,科尔特斯亦不曾将墨西哥人赶尽杀绝,以欧洲文明完全替代阿兹特克文明;而是出现了一个女人——马琳切,一个既是科尔特斯的翻译也是他情妇的印第安女人,她用语言打破了两种文化之间的界限,在《爵士乐中的豹子》中,语言即是将主人公和豹子隔开的那道门,没有语言的沟通,两者之间的界限就不会被打破。马琳切不仅用语言打破了横亘在两种文化之间的那道门,而且作为科尔特斯的情妇,还生下了美洲大陆上第一个混血的孩子,小说中被扔进卫生间的小女孩无疑就是两种文化之间再无法割断的血缘纽带的象征,在血缘纽带的基础上,古老的墨西哥文化开始转变,开始被欧洲文化所改变,来自父亲的基督教信仰和母亲的印第安文明让墨西哥有了一位新的神明:皮肤深色,却有来自阿拉伯语的名字的新的圣洁之母:圣玛利亚·德·瓜达卢佩。直至今天,墨西哥仍然敬仰和爱戴这位庇护穷苦人民的仁慈圣母。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就这样以“生命”的形式实现了转化和延续,恰如小说里,主人公在被打破的界限面前,在流淌的小女孩的血液中,最终实现了他的转变。从历史的眼光看,科尔特斯所代表的欧洲文明对于印第安民族的入侵和征服无疑是一场浩劫,然而正是这场浩劫,让墨西哥没有继续沉沦在原始蒙昧中,让墨西哥实现了自我的转变和自我身份的认知,正如西班牙著名哲学家玛利亚·桑布拉诺所说:“一场灾难,唯有从中不能生出某种能拯救它、超越它的东西,它才是真正的灾难。” 富恩特斯同样承认欧洲的入侵对于墨西哥而言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但是富恩特斯更相信:“我们没有停留在浩劫里,因为我们从中而生。从殖民征服的灾难中,诞生了我们墨西哥人。”因此,我们看到,真正的墨西哥就是这样一个被转化了的墨西哥,被融合了的墨西哥,一个在本土古老文化根基中汲取和包容西方文明成果的民族。
小说《爵士乐中的豹子》中有一个细节是值得注意的,即题目中的“爵士乐”元素,全篇小说分为七个章节,每一个章节都用一首爵士歌曲名字作为小标题,首先,七首爵士风格的歌曲是与小说七个章节的内容和情节氛围相对应的,其次,富恩特斯之所以将小说命名为“爵士乐中的豹子”,这是与爵士乐的特点分不开的,因为爵士乐即是一种非洲黑人文化、欧洲白人文化,和拉丁美洲舞曲相结合的音乐形式,因此,这就更印证了富恩特斯对于墨西哥文化身份的定义,墨西哥是一个“巴洛克”式的民族,在西班牙的穹顶下,孕育起一个带有自身文化特色的新世界,一个有着印第安人,非洲黑人、欧洲白人、穆拉托人、美斯蒂索人、克里奥尔人,有着新的节奏、新的语调、新的颜色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墨西哥。
三
19世纪20年代,墨西哥获得了民族独立,然而在接下来的十年中,却忽视了自己的文化身份,一味模仿照搬欧美发展模式,导致国家状态每况愈下,于是1910年的墨西哥大革命应运而生。尽管它有诸多缺憾,但在精神层面最大的成果便是唤醒了人民的墨西哥意识及对本土文化身份的认同。墨西哥人怀念过去,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过去。科尔特斯和马琳切是他们不愿承认并且憎恶的双亲。诞下墨西哥的印第安女人原名马琳辛(意为“忏悔”),经过西班牙人洗礼后的名字是玛丽娜,然而她的同胞们却叫她为马琳切(意为“背叛者、叛徒”)。墨西哥人不愿面对他们的历史却又始终认为只有在历史中才能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然而恰恰相反,面向过去是寻找不到自我的,墨西哥应该在未来中寻找自我。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在其1950年的著作《孤独的迷宫》中说,“科尔特斯和马琳切象征着墨西哥人心中某一个隐秘的,尚未解决的矛盾。在拒斥马琳切的同时,墨西哥人砍断了自己与过去的联系,否认了自己的起源,孤独地进入历史生活中。” 而卡洛斯·富恩特斯则发展了帕斯的观点,然而,沉浸在对起源的纠结中的墨西哥人是无法正视自己的文化身份的,更无法走向未来。在富恩特斯笔下,墨西哥人内心深处一直无法愈合的矛盾需要化解和正视。墨西哥人无需再被他们的“私生子”起源所羁绊,更无需再去排斥所谓他者。真正的墨西哥就是建立在混血人种、混血文化相互交织、影响和转化上的。富恩特斯在《墨西哥的五个太阳》中说,“我们需要他人,谁也不能单靠自己看到一个完整的现实。我们需要他人来使我们自己完整”。这段陈述不仅是对墨西哥的完美诠释,也对全球化浪潮下的每一个民族,每一个个体都有着巨大的启迪作用。如果那个曾经因为看到了自己人类的面孔的羽蛇神今天再次照镜子的话,看到的面孔将是墨西哥人的面孔,一个带着鲜活历史记忆和对未来憧憬的墨西哥民族的面孔,他们不再做排斥异族的离群索居者,而是在相互交流渗透的文化中去定位自我,包容他人,从而保持长久的生命力。
早年旅居国外的富恩特斯是在世界中看到墨西哥,而在他的作品中,在《爵士乐中的豹子》及其他作品中,我们从墨西哥里看到了世界。富恩特斯是一位兼具民族性和世界性的伟大作家,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位用文字安抚和引导民族灵魂的思想者。2012年,富恩特斯与世长辞,墨西哥以国丧礼向其致敬。而他在社交网络推特上的最后一条留言是:“除了屠杀与野蛮,一定还有其他支撑人类生存的东西,我们必须全力寻找。”我想,富恩特斯所指的 “其它东西”,其实在《墨西哥的五个太阳》中作者所写的序言里,就已经告诉我们了:“让我们拥抱符号的解放,拥抱人类进步的阶梯,拥抱包容,拥抱另一个人的梦想。”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 130012
温玥(1992-),女,汉族,河北人,西班牙语专业硕士,吉林大学,西班牙语语言文学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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