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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寻仇路(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唐山文学 热度: 14194
◎张振玉

  漫漫寻仇路(短篇小说)

  ◎张振玉

  鳄鱼的嘴,嘴里含着一根绿色的条纹线,陈旧暗红的颜色,哑铃样的锈迹疤痕……庞然大物一些记忆的碎片,随着时间一步步加深,也随着他身体一天天好起来,逐渐还原清晰。“如果再看见它,你能认出来吗?”交通局肇事科王科长已经是第六次这样问他。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点一点头:“认识”。

  旧国道往南挪了半里多地,新国道已经通行三年多了。

  那已是六月末的日子,旧国道两旁是没腰深的玉米地,路两旁的白杨树都被公家伐干净了,墨绿色的庄稼地便一览无余。肥硕的玉米叶子相互交错着浮荡着,将地面遮盖得严严实实,太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绿色的光泽。无边的玉米地像一片绿色的深海,深邃而浩大。为那件事,他沿着那条路已经走过四遭了,他四处打听询问,所有和那件事有牵连的哪怕丁点蛛丝马迹他都不放过。他骑着

  自行车,有时候自行车过快而颠得厉害,屁股和大腿都磨破了,钻心的疼,有时候他会感觉身上那些伤口又隐隐作疼,可他一声也不吭。两个多月了,他四处奔波,只想找到那个肇事逃逸者,为未婚妻报仇。他一次次无果而归,失望绝望,他经常停下来,蹲在旧国道边,瞅着一地半大的玉米苗子发呆。他急了,就问地里的玉米苗子,这一颗,那一颗,他挨颗地问。有时候,他着急了,真想跪下给他们磕一个,或者,跪下就不起了,他想感动玉米神让玉米神站出来告诉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还有那个出事的地方。说起来,他再也不愿看那地方一眼,可他又控制不了自己,抱着某种不可能的侥幸和幻想一次次身不由己地到那地方去。未婚妻就是在那地方出事的。那天,他们去县城拍完婚纱照回来,出了车祸,她走了,永远离开了,肇事者逃逸了,无影无踪。像幻境一样,很多时候他会看见未婚妻在那地方等他,正款款向他走来。一会,一阵风吹过,幻境消失了,那地方除了几个陌生的过路人,除了被风吹得发白的旧水泥路,除了那冰冷的水泥墩子,破败不堪的旧石灰窑,再也看不见未婚妻的影子……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生不如死,悲痛欲绝。

  快近中午的时候,天格外闷热,人像在蒸笼,骑着自行车一身黏湿的透汗,空气里像高度缺氧,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商铺路面路标广告牌……被灼热的太阳光烤着仿佛要冒烟。过了一会,一下子天昏地暗,他看见天上乌云像汹汹涌涌的羊群,铺天盖地从东边压上来。轰隆隆一个闷雷,在乌云深处滚动着,震得心发颤。天很快都被乌云遮住了,眼前像黑了一样。然后,银晃晃几个裂天的急闪,映得眼前雪亮,紧接着,咔嚓嚓几个焦雷,撼得大地发抖,豆大的雨点从翻滚着的乌云里砸下来,哗哗哗哗……噼噼啪啪,像无数条皮鞭狠劲抽下来。雨的节奏越来越急,随之而来的是风,如狂飙似的风,一阵阵怒吼着,或打着旋,或拧着花,或卷地而来,或横扫疾驰而过,仿佛要把人掀上天去。风夹着雨,雨带风,瓢泼似的向人身上浇下来,他几乎被风雨击倒被风雨带走。那时候,他感觉到天地一片混沌,他感觉到了天的震怒,他有一种恐惧感……他有一种痛快感,一会,他就变成一只落汤鸡。那个时候,他彻底垮下来了,那些雄心壮志在一种强劲的气势下,逐渐减弱,他想找地方避雨,他隐约看见不远处锈迹斑斑的深蓝色的小铁屋,他匆忙往那边奔去。小铁屋的门首上方,横立着一块和小铁屋一样长的浅蓝色招牌,上面写着补胎充气修摩托几个醒目的楷体红色大字。

  门口的白帆布布蓬被收起来,门外修车的家活什都搬进屋里去了,王三嘴上叼着一根香烟卷,坐门口小板凳上,眼睛茫然地瞅着外边深深的雨幕。王三三十多岁光景,高大魁梧,他厚厚的面皮,浓眉大眼,一身油污肮脏的天蓝工作服,一脸的市侩狡黠滑稽之气。他上次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他趁那时候路上行人稀少王三活路不多过来找他。他进屋时,王三正和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摔扑克。见他来了,王三以为他是来修车的,大声让他稍等一会,然后又埋头打扑克。他站在旁边等了一会,见王三他们几个扑克打的上瘾,他们打了一锅又一锅,仿若把他给忘了,他就大着声音吆喝了一声,第一声王三没听见,他又大声吆喝了一声,王三忙抬屁股深表歉意地过来照应他。啊!你们先来,你们先来着,我这边有客人。啥事?王三喜滋滋地问他。我是有点事情。啥事情?王三瞪大眼睛盯着他问。是这样,他把他拉到一边,然后如此这般……你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是否看见一辆红色大挂从这儿经过,是否注意……他把那件事情讲清楚了。是你啊?王三瞪圆了眼珠子,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个仔细,瞅得他脸上火烧火燎的。你烧包!王三的脸一下子黑下来。大哥,你怎么说话?他知道邻村的王三是子承父业干修车的。你谁啊?你就是烧包,我都没媳妇呢!你还想娶媳妇,该死!王三的一句话把他惹毛了,他只觉得一股子怒火腾地从心底冒起来,直冲头顶心。他攥紧拳头,无形间,狗日的!三个字从肚子里冲了出来,一个“狗”字在舌头尖上翻了个卷,冲出嘴唇一半,又咽回去了。你怎么?你怎么?还想出庄打架?他那句“狗日的”刚骂出半个“狗”,就见那几个打扑克的年轻人纷纷站了起来,挥拳头,摸石块,模板手家什,有人狠狠推他一把,要开仗。他的拳头还没举起来,停住了,他站那儿怒视着那几个人,呆愣了一会,悻悻地走了。

  几步就到王三小铁屋了,他忽然感觉到腿越来越重,越来越抬不起来。上次去找王三,不但什么也没打听着,反而受了一场辱。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去那小屋了!王三既然那么说未婚妻,他竟然说未婚妻该死,看起来这人是严重变态,想不起来怎么得罪他了,他对自己竟有那么大仇恨。不是听人说吗,天底下最大的仇莫过于杀父夺妻了,他那样说出车祸死去的未婚妻,就是对自己有深仇大恨啊。如此,想他帮自己,连门都没有。想到这里他掉转车头就要离开,却看见王三走出屋子,站在雨里,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向他跑过来。看着他站那地方要走,王三几步冲上来,把他拽进屋里。

  王三今儿对他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凶凶的一张门神脸一下子变成了文雅多情的张君瑞,竟让他满心惶恐。王三把他拽进屋里,连连道歉。他说:“那天,你千万可不要多心眼子啊!那天我可不是对着你的啊!咱做点小生意不容易啊,难免让村上一些不地道的人看了眼红,那天的情况你都看见了,那几个人就是存心使坏啊!你想想,他们要是在我这修车铺子打了你,今后,谁还敢到我这儿来修车啊,我这修车铺子今后也甭想干了。”

  没什么!没什么的。他见王三变了态度,也懦声懦气地跟着变。怎么?自己得求着人不是,再说了,他也不想和王三出什么过节,俩人两个村的,他可以确定他就是村上那种说话嘴上少个把门的那类二百五了。

  “你这人你也是,你别怪我说你。”王三很严肃地对他说。“那西王庄的孙二寡妇来我这里可对你大有意见哪!他说你太不会办事了。你说你在她家超市,当那么多人问她那事,你不是脑子少根弦是怎着?在那种场合,她就算知道点什么她能告诉你吗?你想想,那肇事的坏小子都跑了,他为啥跑?不就想充赖吗?谁要告诉你什么,就不怕他知道了下黑套子打击报复,常言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人家交警都不敢那么干,你看他们在电视上报纸上为你发的那悬赏寻找事故线索的启示,他们都讲给提供线索者保密哪。我给你提点小建议,我看,你不如也学交警队的样子印点小启示贴出去,兴许能办着事。人家大干部那头脑是你我比不了的,我们就学习呗,咱没本事咱不会照葫芦画瓢。镇上很多搞电脑复印的,花不了几个钱。再说了,你出了那种事,还是同情你的人多,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可不是,我未婚妻没了,我们刚刚拍完婚纱照,我们从县城就要到家了,却出了事。说完,他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哎!哎!哎!我说兄弟你别这样,千万别这样啊!你要挺住啊!挺不住就越报不了仇!我是说凡事都要动脑子,特别在这种大屈大怨大是大非的时候,更得要小心冷静,不然你咋能找到那坏小子?再说了,不是常言讲吗,要捉贼,得先知贼路。要想揪出他,你得心眼高过他。你这样娘娘们们又哭又闹,就是到了猴年马月也找不着人啊!

  听了王三的建议,他觉得有理,一会雨小点了,就急忙回家。第二天,他就去镇上找地方印那(悬赏)启示,印了几百份,雇了两小工,一个集空就全贴出去了。

  说起来,这事真是苦啊!未婚妻没了,肇事者逃逸了,自己身上两处重伤四五处轻伤,住院两个多月,把家里的积蓄都折腾光了。他回家后,邻居村干部交通局领导一次次来安慰,可那又有什么用,事故毕竟发生了。

  那天,清晨起来,和未婚妻早早吃了妈做的早饭,骑上新买的摩托车,去县城拍婚纱照。一路上,她牢牢揽着自己的腰。未婚妻是在外地打工时认识的,他们的爱,完全是出于机缘。自己条件差,家里穷,爸妈啥都不是,爸妈一直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她不但温柔漂亮,而且通情达理,现在的年轻姑娘哪个不想找个富二代或者父母做干部的人家,或者至少也得父母是个村干部,眼下村干部在社会上很吃香的……她能爱上自己的儿子,爸妈一直为此谢天谢地。那天下午三点多,他俩拍完婚纱照就往回走。下了国道,上了那条废弃的旧国道,他像每次一样,一上旧国道,就给摩托加速。在旧国道上,往西行了十几里路,经过王三的摩托维修部时,他往王三的小铁屋瞅了一眼,见王三的白帆布车棚里停满了待修的摩托车,王三今天生意不错,他正专心修理他的摩托车。然后,上了石灰窑丁字路,拐弯的时候,他在考虑结婚的时候婚车挂什么样的彩饰,刚才,照相馆的老板打开手机相册让他看了好几款婚车彩饰式样,他着急回家和未婚妻商议……然后,却就像噩梦一样,迎面一个半旧的红色庞然大物,以不容思考的速度向冲过来,他急忙打车把掉车头,整个人却已经被一股子强大的气浪高高掀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那是一辆大型挂车,自己已经出车祸了,他特别恐惧,那是平生最怕的事,他还没来的及多想,一阵巨疼,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明白,不把那个人找出来,自己死也不能瞑目。他记得,住院时,一恢复意识,交通局肇事科的两位科长就去医院对他进行询问。出院前,他多次被交通局两位科长询问。交通局调集了所有可能从那地方经过的红色大挂的监控录像材料,逐一进行排除比对化验调查,几个月过去了,一无所获。一次,赵副科长告诉他,一辆湖北的车,嫌疑还没彻底排除,最近,在他们负责的路段,又出了一起肇事逃逸事件,他们正忙着调查,临时抽不出人手管他那个案子。他准备到湖北去。他下决心一定找到那坏小子,为未婚妻讨一个说法。他买好了去湖北的火车票,爸妈苦口婆心也没说服他……那天早晨,他离开检票口,就要踏上远行的火车,却意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人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对他讲,他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你必须准备两万元人民币……他立马打消了远行念头,离开火车站回家。

  晚上9点多钟,他又接到了那个电话,那人嗡声嗡气在电话里讲:你没有去湖北?我我没有啊!别急,我明天去给你借钱,两万块哈!说话算话。唉,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老婆那天去赶集,她目睹了那件事情的全部,她记下了那个车牌号,她光说你们惨,一地的血啊!这几天,她经常吓得哭,可我们不敢说出去,我们……你快去筹钱吧,最迟明天下午三点,我还不认识你,我们……就是吧,过时不候。他听出来他说话的声音是做了伪装的。他记得那天怎么来着?交通局的赵副科长告诉他,那天,他躺那儿得有一个多小时,才被一对赶集回家的夫妇发现报警。这人莫非就是……他一时想不清楚,又怕那条线索断了,也不敢多问。那天晚上,他为了借两万块钱,打了二十几个电话,一分钱都没借到,最后,打算明天去一个表舅家借钱。他那表舅是做生意的,家里条件好,两家关系不错,爸爸常常借他的钱,自己考虑着只有他那儿能借到钱。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到了镇上,坐上了去县城的最早一班公交车。到县城下了公交,正要给表哥打电话,拔开表哥的号手机贴耳朵上的时候,对面墙上一街头小广告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则低息放贷的小广告,上面留着两个手机号。啊!梦龙啊!找我有事吗?表哥在手机里大声问。啊!没事,我问你最近忙吗?忙!还有不忙的。挂了电话。他打通了墙上那个电话。你们借钱吗?是啊!这项业务,我们做了很长时间了,我们公司有很好的信誉。多少利息?一分二。他在心里默算着,两万块钱,一分二的利息,一年后,就得还两万两千四百元钱,对于自己要办的事来说,值!他不想在亲戚面前卖穷卖苦,他总觉得向人借钱特难张口。你有抵押吗?一辆白色的小轿车,里面坐着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那男的穿着板板正正干部制服,脸上白白净净,像个坐机关的,那女的烫发头,圆脸,皮肤白皙,是个城里人。他们那车上有笔记本电脑等相应办公工具。事情谈妥了,他们拉着他去他家,给房子拍照,还去他们家果园拍了照,给他的身份证印了复印件,签字画押,两万块钱到手。事情就那么简单!他觉得这样子借钱虽然需要算点利息,可比借亲戚家的钱舒坦,借亲戚家的钱老觉得过意不去。

  当天下午一点钟,他就骑车到了镇上,然后,他各处瞎逛,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挨到两点整,那时间越发过的慢,像蜗牛爬一样,他心里又急又怕。他看一眼左近商场里那些摊主快活地做着生意,心里羡慕死了。自己的命咋就那么孬?未婚妻没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死人了,所有快乐幸福都已与自己无碍。希望他们永远快活下去!他在心里暗暗祝福他人。眼下唯一一点心事就是找到肇事者,不然,死也死不安啊!下午两点半的时候,他到了华龙超市附近,按照那个陌生人的指示,很容易找到了那个垃圾箱。那半个小时很快就到了,他手机短信息提示音响了,一看短信,提示他“把钱放进去”。他没有马上行动,当时他心思特别缜密,他看看手机荧屏上时间提示,刚刚两点十分。他要等时间!一会,那边又打电话催,他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是两点十八,就回电话说:“没到点哪”,对方就静默了。他看着手机荧屏,看着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当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刚过两点三十,他就按照陌生电话的要求,把两万块钱搁在那个垃圾箱里。之后,他等在那地方二十米处的一个小面摊前,花五元钱买了碗肉丝面在那儿边吃面边监视那个垃圾箱。又过了二十多分钟,那二十多分钟他的心一直提溜着,他怕有人靠近那个垃圾箱。他终于看见一辆红色小轿车在垃圾箱边停下了,他的心又悬了起来,接着,车上下来一个穿破旧工作服的十五六岁的大男孩,把他那包裹了很多层的塑料装钱袋拿走了。临走,那边按电话里说法,摆了摆右手,他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又过了二十多分钟的光景,他接到一条短信息,是一个车牌号:XX3B68。他一看就知道那就是肇事车的车牌号。他拿到车号就立即用手机发给了赵副科长。半个小时后,赵副科长来电话,说那个车牌号的车辆,半年前就报废了。他讲他们要继续调查,看有没有可能有报废车辆上路,要他在家等结果。

  三天后,赵副科长那儿结果出来了。我们县交通局专门派人去了趟那辆车车主所在地,据调查:那辆车已经进了拆车市场。赵副科长还特意让他看了调查人员带回的那辆报废车的照片,他一看那辆车的颜色比他记忆中那辆肇事车辆的颜色明显浅不少,就对交通局的人说确定不是那辆车。被骗了!那时候,他真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绝望的阴影笼罩着他,他回家后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眼泪扑簌簌像断了线的珠子,整整流了十几分钟,把个凉藤枕头都打湿了。他不知怎么睡去了,等他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漆黑一片。一会,他听见妈妈在门口喊他吃饭,喊了几声,听见妈妈打开他房门的声音,妈妈开了他房间的灯,妈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推了推他,又喊了几声,见他闭着眼不吱声,就出去了。听见妈妈越走越远的脚步声,眼泪又下来了。那晚上,赵副科长又来电话了,警告他凡事一定要依靠组织,依靠政府,千万不可感情用事……赵副科长还提醒他,千万不可恢心丧气,千万不要被困难吓到,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再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盗用假号牌,可是按常理讲,那种可能很小,可以说那种可能几乎为零,因为根据你的描述,那辆车是一辆大挂车,而按常理那类车只能跑正规大型国道省道,而所有大型省道国道交通路口都有监控摄像头,他们挂假牌,那不是自投罗网。但我们交通局一定深入调查研究,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听着手机里的声音,是那么的干涩!那么空洞!

  第二天,交通局肇事科两位科长来家,他们刚从他未婚妻家过来。你这小伙子,你也太大胆了,你一个人就……社会上有坏人的,比较乱的,一个人做事总得有原则吧,你不要先给人钱吗?你或者先告诉我们一声!这不就被骗了。赵副科长急咻咻对他讲。你假如见了那辆车,还能认出来吗?刘科长认认真真地问他。这是刘科长第四次问他了,他像往次一样,点一点头很坚定地说:认得。好的,我们就扩大范围,尽可能把所有涉嫌车辆的资料都搜集到,让你认。刘科长果断地说。

  那些日子,他就在交通局里,坐电脑前认车。交通局里调出了几百辆他讲的那种红挂车的资料让他辨认,半个多月,一无所获。他几乎彻底失望了。那天下午,他准备回家一趟,刚下了公交来到村口,就被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拦住了去路。他费了好大劲才认出那个人。那个人换了发型服装,他们只有一面之缘。那人上次是标准的干部装,今儿却是特别讲究的港澳派,小平头,月白长袖T恤,象牙色男士商务休闲裤,脚上精致的尼龙白丝袜,橘黄真皮凉鞋。他身后还有一辆银灰色P卡,上面下来四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都在一米八以上,在那中年人身后一字排开。我说老哥,该还钱了吧?听中年人一说他大吃一惊。怎么?不是一年的期吗?一年的期?那中年人嘿嘿冷笑两声讲:我这小规模,哪有那么远的谱气?怎么啊?就今儿还,晚一刻也不行。可是,我没准备!他小声嗫嚅。没准备?你借人钱准备了,还钱没准备?没准备可不行,你可知道这行的规矩。

  看看吧,一个月了,总债四万元。多钱?你借的时候是两万,现在一个月之后连本带息四万整。你——你坑人啊!我谁都不坑,就坑你了。你看。他打开手机相册让他看,上边的人有缺手指头的,有一个眼睛坏了的,有身上一个深凹伤疤的……你看吧,这是不还钱的后果,剁手剜眼还是挖肉……我们公司十八样刑罚任你挑。可是,我有单据啊?单据?拿来我看看。你看啥,那天,你当众开的。当众开的?我怎么不记得,不行,你得拿来我看看。他从随身包里拿出单据,递给他。他看了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三把两把把单据给撕了。这才是真的。他从包里掏出另一张单据摆在离他眼睛不足一公分远的地方让他看。你看!你看啊!这张单据是一张便笺,第一行中间用蓝圆珠笔写着借据两字,隔两行空两字后边是两行潦草的蓝圆珠笔字,下边有他的签字画押。他仔细看看,上面用大写数字写着,借两万还四万,满月还清,还不清甘愿受罚。读到这里,他的头一下子懵了,他记得那时候签了两次字,画了两次押,第二次签字画押他没仔细看。你杀了我吧!我死也没钱。杀了你?杀了你那不便宜你了,我要玩死你,不然,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三天哈!老规矩。三天不还钱,按条例办事。

  他把事情给爸妈说开了,爸妈全力支持他还钱,他和父亲找村干部把家里果园更新的两万块无息贷款使出来了。三天后,他拿着两万零二百块钱到了那人约定地点。钱就这些,其他的依着你办。他撸撸袖子裤腿躺地上,伸出手和脚,闭上眼睛。来吧!他大声说,你怎么着都行。一会,他睁开眼睛,见眼前空空,那伙人都没影了。

  日子,就那么过着!所有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查的线索都查了,等一切都过去了,他的心彻底空了,空的一无所有,他就像个植物人,终日抱着未婚妻的照片发傻,他茶饭不思,一天天消瘦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爸妈天天守着他,陪着他,以泪洗面,苦口婆心劝他……

  那天晚上,他又做梦了。那些日子,他一睡下就整夜整夜做梦,失眠。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骑着新摩托带着未婚妻拍婚纱照回家,到了那个丁字路口,一辆红色大挂把他们撞飞了,未婚妻倒在血泊中,她满手鲜血正一点点向他爬来,他浑身失去知觉,一动也不能动,她快爬过来了,他伸出双手去拉她的手,就要拉到她的手了,却猛然醒了。然后,他失眠了,像梦游样起了床,来到院子里。他茫无目的游到街上。夜,黑森森的,天上星光惨淡,白天那些活生生的事物,只留下一些黑魆魆的轮廓,偶尔一些风,窸窸窣窣从身边穿过,许多暗影里,像藏着鬼怪似的,像有什么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仔细听听看看,又什么都没有。拐过胡同转角,他看见了村委会大楼轮廓,他习惯性向那个方向折过去,白天那地方是村上最热闹的地方。拐上村委会门口那条最宽的街,一股子奇冷从背后袭过来,刹那间,灌遍全身。他感觉到一阵奇冷,不由得重重打了个寒颤。那时候,他好像又经历了那天那个场景,一个庞然大物,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正向他扑过来,他躲闪不及……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庞然大物跟前。那是一辆车,一辆大挂。他急忙打开手机手电,确认那是一辆红色大挂。手电光从一个似曾相识的锈迹疤痕上扫过,他把圆圆的手机手电光停留在那个哑铃状疤痕上,一点点拉近自己和车辆的距离,那个疤痕越来越模糊。第二天,他就去村委会门口,他认出了那辆车。他刚要举起手机报案,却看见一位老同学正睡眼惺忪走过来。

  他不敢相信他就是那辆车的司机,然而,他却大模大样坐进了那辆车的驾驶楼。

  他走近那辆车的驾驶楼跟前,把他喊下来。他挥拳就打。开始他还装作莫名其妙,他还不停地躲他的拳头。过了一会,他像记起了什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他软绵绵的拳头往身上擂。

  他摊在地上了。他抱着他嚎啕大哭

  老同学,你能原谅我吗?原谅……他泣不成声。

  警笛声响了,从村外越来越近,他被带走了。

  他曾是个孤儿。他和他是小学同学,他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那是支书的外甥,那时候他舅舅还不是支书,他承包鱼塘。那年他爸爸妈妈都没了,爸爸出了车祸,妈妈改嫁走了。他寄养在舅舅家,舅舅舅母因为他老打架。在他舅家读书那些年,舅母老虐待他,他在学校里,经常是吃一顿饿两顿,时常饿的哭。读二年级的时候,他俩一桌,他中午经常分给他干粮,那时候看他真可怜。四年级上半年,学校所有代课老师轮流带他回家照顾他生活。后半年听说被他一个本家叔叔带走了。两年前听说又要回村,支书老婆死活不让他进家,听人讲他在县城不知干什么,又听人讲,他又回老家了,认祖归宗,继承他爸爸的老房子。

  妈妈回家告诉他,那个肇事司机找到了。没想到是他啊!妈妈和爸爸好像深深松了口气。那个孩子也够可怜的。妈妈的声音有些哀怜。记得他小时候在咱村住,他那舅母老坏,他们家那么富,时常把孩子赶出家,时常不给孩子吃的,想起来那孩子当初跟个要饭的似得,终日赤脚拉耙的,怪可怜的!我还给过他两次干粮几双咱孩子的旧鞋子。这,那孩子大了,他舅舅当那么大的村支书不管他,他就是个妻管严!怕婆子!他家里那么漂亮的车,那么高的楼,那么大的厂子,人说你出上点废品垃圾也够孩子活的……是一个外地老板可怜他,收留了他,让他跟着押车,没想到那孩子有心志,他想学驾驶证,没钱啊,就把老板的车偷开出来学。

  他那支书舅舅还给我们赔礼道歉哪,说外甥造成的一切损失他包赔!你要是给孩子点钱板板正正去学驾照,还能出这档子事。

  咱那么好的儿媳妇没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又得遭那么大的罪,我心里难受啊!

  他听见妈妈的啜泣声,心里越发难过。

  他闭上眼睛。心说:去吧!再也不回来!

  张振玉,汉族,笔名:张雨,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中国》《中国诗》《齐鲁诗歌》《参花》《中国文艺家》《作家报》《唐山文学》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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