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鹏小小说二则
张书鹏
医德
负责给我妈妈做阑尾切除手术的,是位中年女医生,姓周。术前检查,周医生有些心不在焉,阴沉着脸,语气生硬。遇上这么个缺乏亲和力的医生,我心里直打鼓。
病房里就两张病床,我妈占了一张。另一床上,躺着一位老阿姨,旁边坐着她女儿。老阿姨是城里人,刚做手术两天,气色很好。负责治疗老阿姨的是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医生,样子挺斯文,说话软声细语,脸上常挂着微笑。一上午时间,医生就为老阿姨检查了三次,每次临走还不忘给老阿姨掖好被角,嘱咐注意事项。
我妈不无羡慕地对老阿姨说:“大姐,这医生多好,让人心里舒服,可我的那个周医生,唉……”
老阿姨苦笑了一下:“我刚来也和你一样待遇,好不到哪去。”
“哪能呢?你的医生虽是男的,我看比女人还细心,一瞧就有文化有素质。”
“文化是有,素质和细心嘛,是看在钱的面子上。”
“钱?”
“什么?你还没给?”
“我们已交了押金了,三千,我儿子交的。”妈指了指我。
老阿姨笑了:“妹子,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们农村人见世面少,不懂规矩呢。做手术要给医生和麻醉师塞红包,知道不?我儿子塞了八百呢!”
老阿姨的女儿接过话头:“现在医院都这样子,没有红包开道,主刀医生故意延长手术时间,麻醉师不配足药剂,不把你整得死去活来才怪。”
我想起来,有个朋友说过,他妻子在上海剖腹生孩子,塞了三千红包。朋友说塞红包是医患之间公开的秘密,“意思”一下,心里踏实。
下午,周医生来到病房,依然阴沉着脸,像谁欠她钱不还似的。邻床的老阿姨睡着了,她的女儿正好出去买东西。我赶紧掏出备好的两份“红包”,一份三百,一份两百,悄悄塞进周医生的白大褂口袋。
“你、你这是干嘛?”周医生连忙往外抠。
“周医生,您多辛苦,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麻醉师那儿也烦请您打个招呼。”
第一次干这事,我紧张得做贼似的,幸好默念了无数遍的话,倒一字未落。
“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不要,你拿去!”周医生掏出红包,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一边挡她的手,近乎哀求:“周医生,没别的意思,妈妈的手术就麻烦您了,我妈体质差,经不起折腾,您多担待,您多辛苦……”
我挤出讨好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周医生愣了愣,忽地展颜一笑:“那,好吧。你妈妈的手术尽管放心。”
看到她笑了,我能不放心吗?这钱要送不出去,还真踏实不了。
我签过字后,妈妈准备做手术。周医生微笑着安慰妈妈别紧张,陪她走进手术室,与先前的冷漠判若两人。瘦高个麻醉师拍拍我的肩,笑说:“不用担心,我保证把病人的疼痛降到最低。”我一边感谢,一边暗叹金钱的魔力。
手术室外的墙壁,悬挂一张光荣榜——“全市十佳医生”,周医生赫然名列榜首。后来才发现,每层住院楼,甚至医院大门外,都有着同样的光荣榜。拥有一名“全市十佳”医生,医院当然得不遗余力宣传。看着光荣榜上周医生随和的笑脸,我感觉说不出的假,“优秀”,有几份真实?
手术很顺利,不到一小时,妈妈就被推出来了。周医生笑着向我点点头,匆匆离去。周医生虽然年近五十,相貌并不显老,笑起来还是非常好看的。
术后,妈妈恢复很快,这和周医生无微不至的照料分不开。周医生每天都会来病房几次,每次总微笑着问寒问暖,可一转身,她的脸马上变得阴沉如水。这种人,不学川剧变脸真是埋没了。每天上班,她的眼睛总略显红肿,明显是熬夜症状,估计不是打麻将就是玩手机。唉,我心里真的感觉不舒服。白衣天使,救死扶伤,医者父母心,说得多动听啊。联想刚见到周医生时的情形,如果没那份红包,鬼知道我们会受到怎样的冷遇。钱哪,唉!我一半后怕,一半庆幸。
第六天,周医生临下班又来到病房,给我一份“出院证明”。她说:“病人明天可以出院了。真是抱歉,我明天有事出差,不能亲自送你们出院。祝病人早日康复。”然后又仔细嘱托休养期间的饮食、作息等注意事项。我妈说,多好的医生啊。我想,如果与红包无关,她确实是个好医生。
隔日,出院手续办理完毕后,我到护士站服务台,交回租借的热水瓶和水盆,碰到一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我只预付三十元押金,护士竟然退回了五百三。
我开玩笑说,高利贷也没这么夸张吧?三十块钱,一个星期就多了五百?这样粗心可要扣奖金哦!
护士笑说,没错,这五百块,是周医生存放她那儿,等我们出院时交还。
“什么?”
我懵圈得厉害,周医生居然没收钱?可她在“钱”前“钱”后的态度明显不一样啊。
我问护士:“周医生下午来不来上班,我等她。”
护士说:“出国一趟,哪有那么快能回来?”
“周医生出国了?”我惊讶。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周医生的爱人在国外工作,上星期二出了车祸,可能要截肢。周医生一直瞒着大家,昨天才告诉我们要请假出国,临走时把五百块钱放我这儿……”
上星期二,正是我妈住院的日子。
我怅然若失,扶着妈妈,慢慢走出医院。回头看看大门外巨型“全市十佳”光荣榜,心里默默祈祷……
人间情
老李奄奄一息。医生断言,就两天的活头。精神尚好的时候,老李喜欢一个人发呆。同病房的病友老马问他:老李,怎么不见你家人?
老李先是沉默,过会儿说:老伴早死了,儿子在外地开公司,忙,走不开。
老马不满:再忙也不能不管爹吧?钱再多也不能丢下亲情吧?你看我儿子,哪天不来!
老李表情落寞,随即宽容地笑,说儿子不容易,白手起家拼到现在千万身价,独个儿管理几百人的大公司,给俺老李家长脸哩。
住院之前,老李在敬老院生活。儿子外地的别墅他住不习惯,感觉还是乡下老家舒坦。老李不健谈,但只要一提起儿子,就收不住话匣子,中气十足,满脸骄傲。老马听烦了,故意转移话题,老李偏不,马上又得绕回来。儿子的公司有几十亩地那么大,儿子的别墅像个迷宫,进去出不来,儿子买一双鞋花了八百八……老马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但只要不提儿子,老李能半天不说话,沉默如石。
经常有亲友探视老马,水果、营养品大包小包堆得老高。老李没人探望,就敬老院工作人员来过两次,床头柜上还剩半袋麦片。每当老马家来人,老李就蒙头大睡,真睡还是假睡,没人知道。
老马非常慷慨,过后总分些“福利”给老李。老李不好意思:嘿嘿,总吃你的,过意不去啊,等我儿子来了,加倍答谢。那小子,不买个三、五千块钱营养品,老子决不答应。
老马说拉倒吧,咱难兄难弟也算有缘,这年头谁稀罕吃的,你儿子虽然有钱,不如我穷人家子女孝顺。
不,不是不孝顺,他确实忙。老李为儿子辩解,转过脸去,又一阵落寞。
老李没等来儿子,却突然病危。医护人员抢救整整一夜,总算暂时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医生断言,活不过两天。
过了两天,老李依然昏迷,并没死。只有氧气瓶中冒起的气泡,证明他还是个活人。老马看着病友,揪心,禁不住老泪纵横,他知道,老李留着一口气为了等儿子。
第三天上午,老马盯着老李的氧气瓶,想着老李这样的人,儿子富贵无比,自已却落到如此惨境,何苦来着?氧气瓶里的气泡渐渐不活跃,像将死的鱼儿,半天才有气无力吐出一两个圆圈。老马大惊,赶紧按铃。病房门立即被推开,医院院长领着一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走进来。中年男子三两步跨到老李病床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撕心裂肺哭喊:“爸,我回来了,不孝儿子回来了,爸,你醒醒……”
昏迷中的老李陡然睁开眼,眼中精光闪烁,手指动了动,终究无力抬起。中年男子小心握起老李枯瘦的手,按在自已的脸颊上,来回轻轻摩挲,泪水扑簌簌往下淌。
老李费力地转动眼珠,看看儿子,看看老马,嘴角抽动,挤出一丝微笑。
氧气瓶中冒起最后一串气泡,便变成一潭死水。
老李儿子叹了口气,放下老李的手,起身扑扑膝盖的灰尘,若无其事地站到院长身边。刚才还哭得惊天动地愁云惨淡,这会平静得跟个外人似的。
老马感觉万箭穿心,再也忍不住,指着老李儿子的鼻尖破口大骂:“畜牲,忤逆子,白眼狼,被钱昧了良心啊,连亲爹都不要。你爹把你夸成宝贝,我看就是一堆臭狗屎,呸!”
老李儿子一愣:“大爷,你骂谁呢?”
“我骂畜生哩,我呸、呸、呸!”
“大爷,其实我……我……”
“你什么你,猪狗不如的东西,咳咳咳……都说养儿防老,养你这样的儿子还不如……咳咳咳……”老马手捂胸口咳嗽不止,老脸胀得发紫,但出了恶气,心里好受了些。
院长连忙扶住老马:“老马,你别激动,你误会了,他不是老李的儿子……”
原来,老李是孤老,根本没有子女。住院期间,老李羡慕老马,为了挣脸面,便编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大款儿子。时间久了,连他自已都沉浸在谎言中不能自拔。院长对老李的情况非常了解,在老李弥留之际,花钱请了个专业哭丧的,给老李充当儿子,送他最后一程。
老马心里发酸,望着老李带笑的遗容,不吭声。一时激愤误骂了人,心里多少有些歉疚。
院长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中年男子,说任务完成得不错,这是辛苦费。
中年男人没接,用衣袖擦擦眼睛,走到老李病床边,说:“院长,这钱我不要了。我是孤儿,从小没爹娘,我自愿做一回孝子为老李披麻戴孝,老李就是我爹……”
老李的眼角,悄悄滑落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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