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贤

　　怀念抗日烈士杜少英

　　李景贤

　　敌后冀东平原,在1938年7月农民抗日大暴动之后，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冀东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与日本鬼子进行坚决、残酷的斗争，丰润县就是敌后重要的游击战场之一。

　　1939年末，我家的长工王伯龄当八路走后。又雇一个新长工，是我村西街的叫杜少英。杜当年24岁。在家排行第二，他爸给他取名叫二虎。他腰宽体壮，为人热情，处事胆大、细心，在人群中有自然的亲和力。已经是一儿一女的父亲，乡亲们还是管他叫二虎，觉得叫二虎亲切。据我所知我们两家根本没有亲戚关系，不知怎么七拐八拐的，二虎管我爸爸叫表兄，我就得管他叫二虎表叔。

　　1940年刚过春节，不知道日本鬼子在哪里又吃了败仗。对丰润县的扫荡草草收场，紧急把扫荡部队调往新的扫荡区。农民们也从日寇紧张残酷的扫荡中解脱出来，过着难得的短暂的和平安祥的生活。

　　惊蛰节气已过，丰润平原在微风中迎来春天，冰雪融化，道路翻浆，农村的大地生气盎然，农民开始春耕准备活动。

　　在我家的北门外有一个将近三万平方米的大水坑。水深2——3米。春水清澈见底，轻风吹佛，水面荡起细微的波纹。在煦煦阳光照射下，闪出点点散碎的微光。我和几个伙伴，站在岸上就可以看到成群的小鱼、小虾，在春水里自由自在的畅游。还有十几只在家里圈养一冬、白毛红掌的鸭子，漂浮在水面上，不时的把头伸在水里找鱼捉虾吃。

　　西街50多岁的张旺。在大水坑里蹬着用秫秸砸的筏子，用竹竿支着，慢慢悠悠的在水上游荡。看到哪里有鱼就急忙撒网，撒网后，就慢慢的收网。把网收拢到出水面时，就可以看到网里的鱼拼命挣扎。在岸上看热闹的我很着急，深怕已经到网里的鱼跑掉。张旺不慌不忙的把鱼从网里一个一个的摘出来，放在准备好的水桶里。

　　我正在看张旺撒网打鱼，我二虎表叔——杜少英走过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对我说：“大小子！你看那边的5棵柳树，是我给你们栽的，你长大了可别忘了我呀！”其实我早就看见他在那边刨坑、浇水、栽树。我只顾看张旺撒网捞鱼，没到他跟前去。我心想，天天和你在一个桌上吃饭，还能忘了你，我离长大还早着呢！我随意说：“我知道！”我当时根本没认真听、也没理解“别忘了我”四个字的分量和含义。

　　就在这天晚饭之后，杜少英与我爸说：表兄！我想去当八路，你再找人吧！我爸听说他想去当八路并不感到意外。神态平静的对杜说：这可是拼命的活啦！与家里都商量好了？杜：就算商量好吧！那天回家先找我爸，把博文叫我参加八路的事跟他说了。我爸一听脸就沉下来，嘴撅的老高，气得小胡子发抖！看老头子生气，我的心跳加速。心想，八路当不成了。我爸沉默有一分钟，他开口：“他妈拉吧子的，小日本该打！扫荡围庄那气势汹汹的劲！对中国人随意打骂、砍杀！他们根本就不把中国人当人看，还不如他们的一条狗。在家里等着叫他们砍死，是白砍。二虎！你想当八路就去吧！面对面的、真刀真枪的跟日本鬼子拼，叫日本鬼子砍死也不算屈死鬼，那是你没本事。有本事砍死一个小日本鬼子够本，砍死两个就赚一个。砍得越多越好，给中国人争口气，叫小日本鬼子知道中国人也不是好惹的。”听了我爸的话，心里就像吃凉柿子那么痛快！

　　重要的一关过了，我媳妇就好办了，她同意不同意也管不了我。我就是怕她哭，我就准备硬着铁石心肠听她哭。在睡觉前，我把博文、我爸的话对她说了。她没有哭，就像博文说的一样。她说：“你在外边跟日本鬼子拼，我在家里为生活拼。有拼命的劲头，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天天跟我媳妇在一块睡觉，还不如博文了解我媳妇，我这个丈夫当得不合格！

　　博文说得对！为了不当亡国奴，为了我们的子孙，我们中国人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活着，要挺起腰杆像人一样的活着。就得团结起来与小日本进行斗争。

　　我在你这刚上几天班，啥活还没干就要走，真不好意思，耽误你的农活了！我爸：你去替我们打日本鬼子比给我干活更重要、更艰苦、更危险，花多少钱也雇不来呀！几石玉米比起人的姓命那算啥呀！今年的工钱，连明年的工钱，到时候我都给你家送过去！也算我支持抗属吧！

　　我爸怕日本鬼子、恨日本鬼子、也想当八路去打日本鬼子。他知道，他吃不了当八路的苦，受不了当八路的罪。他没有勇气和毅力，向前迈出这关键的一步，只能在后边擂鼓、呐喊助威。

　　我的二虎表叔——杜少英在当天深夜，就去找博文，走向抗日的第一线。这时我才想起前些日子，区委书记博文在我家吃派饭时，在饭桌上与杜少英的一次对话。书记说：“少英！你的身体这么好跟我一块打鬼子去吧！”杜：“真的？我早就想当八路去打鬼子，你跟东家说好，我今天就跟你走！”书记：“你很痛快就答应参加八路，我挺高兴。你再好好想一想，当八路的困难和当八路的危险。回家跟你媳妇、跟你爸好好商量商量，商量好再找我。”杜：“跟他们商量！老娘们一哭、孩子一叫、我爹一噘嘴，我的心一软，就走不了了！”书记：“八路军每时每刻都想发展扩军，但是从来都不强拉硬拽。如果你媳妇知道是我把他的丈夫拐跑，她还不是恨我一辈子！这个罪名我可承担不起呀！你们全家商量好，把你走以后生活按排好，你去打鬼子也专心！再说，你也不要把你媳妇看的觉悟太低，中国人谁不恨鬼子？没准你媳妇很支持去打日本鬼子！”

　　杜少英参加八路之后，区委书记给他起一个化名，叫西赢。起化名就是隐姓埋名保护家属的安全。所以叫西赢，农民都指日本人是东洋鬼子。意思是东洋鬼子必败，我们地处西边的中国人，必将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后来听说西赢当了丰润县三区的公安助理。西赢在公安助理的岗位上干得红红火火，杀特务，除汉奸名声大震。汉奸、特务们听到西赢的名字，用农民的话说：“就吓得他们全身出冷汗，后脖颈子冒凉风！”

　　日本鬼子为了镇压人民的抗日活动，在各城镇、集市设有重兵把守的据点。任各庄就是重要的据点之一。任各庄在丰润县城南23华里，东临唐丰公路，是日寇保护唐丰公路的重要据点。交通方便，经常过往日本鬼子的军车。在任各庄驻有日本守备队，30多人。驻有伪军一个大队，500多人。大队长姓张，带领这个大队帮助日本鬼子驻守任各庄，保护日寇唐丰公路的安全、畅通。

　　农历一、六是任各庄的集日。每逢集日，日伪军在村口放岗设卡。每一个入口处设有六个伪军和一个日军。伪军对进入任各庄赶集的农民，都要搜身检查。一个日本鬼子端着步枪站在岗楼里，瞪着大眼睛监视着伪军的检查和过往的行人。

　　1941年，也就是西赢当八路的第二年初夏——农历4月16日，这天也是星期日。西赢到任各庄去赶集。西赢穿着农民的衣帽，走到伪军的检查站举起双手，老老实实地让伪军检查搜身。一个伪军用双手顺着西赢的前胸和后背往下摸，摸到后腰时就摸到一只硬邦邦的手枪别在后腰上。把这个伪军吓得一哆嗦。这些伪军依仗日本的势力对农民打骂、敲诈勒索，碰到真八路，他们也真害怕。伪军这一哆嗦只有西赢看到，别的伪军和岗楼里的日本鬼子，都没有察觉！西赢轻声的也是命令的说：“快接着往下摸！”这个伪军哆哆嗦嗦的把西赢的两条腿搜完。大声喊：“好良民！走吧！”所以伪军不敢揭发西赢，当伪军的大部分是当地农村的二流子、懒汉，不愿意在农村干既苦又累的农活，当伪军混饭吃、搂钱。真心为日本鬼子卖命的是少数。他们的家小都在农村，如果西赢真死在他们的手上，怕八路军跟他们家属算账。更怕八路军盯上他本人，被八路军盯上那就是跑不掉的死罪。

　　西赢走进任各庄，到秘密联络站换装。下身穿上暂新的浅灰色的西服裤，脚蹬锃亮黄白相间的新皮鞋，上身穿着新的长襟到脚面、略短于西服裤、浅蓝色绸布长衫，头戴礼帽式的高级凉帽。一看很像一位文雅的中小学教员。戴上深茶色的水晶石墨镜，二把盒子手枪装上快抢套，公开的背在肩上，形象立刻就变了。谁都看得出这是地位高的日本特务。

　　西赢左手提着两瓶高粱酒，悠闲的走到伪军张大队长的家门。看到门前有一个伪军站岗，西赢大模大样的不搭理站岗的伪军，仰首阔步的径直往门里走。站岗的伪军一伸胳臂想把西赢拦住，并说：“请问先生找谁？”西赢用右手把站岗伪军的胳臂一扒拉，脖子一歪，眼睛一瞪，大声的骂道：“你他妈拉吧子的，找抽哇！我是丰润日本宪兵队特务班的！我进县衙门找县太爷就没有人敢拦我，我奉宪兵队长吉田之命，找张大队长有事商量，还得先跟你说呀！你他妈拉吧子的，臭兵犊子，成精了!”站岗的伪军看西赢的来头这么横！手里还提着礼物，不知道来人与大队长是啥关系。既不敢阻拦也不敢放过，只能小步快跑赶在西赢的前边，跑进大门就大喊：大队长！有城里宪兵队的人来见！张大队长正在打麻将，听说有宪兵队的人来见，也不敢怠慢。大声的喊道：请进！立即起身出来迎接，见西赢虽然不认识，但看西赢潇洒大方的派头，知道来者不简单。叫副官接过西赢手中的东西，伸手上前想与西赢握手。西赢举左手说：大队长先请！意思是让大队长带路，到厅堂说话。

　　西赢看到厅堂内有两个伪军、三个穿着时尚的女人。其中一个女人急忙给西赢沏茶倒水，大队长介绍说：这是我内人。西赢用左手接过茶杯放在茶几上并说：谢谢！我奉吉田宪兵队长之命专程来向大队长传达吉田的密令！张大队长向屋内人们一挥手说：你们先到对面屋里去玩，我和这位先生说几句话。张大队长热情地请西赢坐下说话，西赢没有坐。他们说话的地点是正房的西屋，屋门朝东开。西赢看窗前、门外没有人，右手自然下垂，虽然没有直接摸枪，但是离枪很近。把左手伸到腹前，三个小手指一弯，大拇指和二拇指伸开，是一个八字，同时说了一个“我”字。张大队长立刻吓得惊慌失措，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出一身冷汗。急忙说：先生有啥事有求于我！只管说，我尽最大努力给办！西赢往前右方跨进一步背靠后山墙，面对南面的窗户，左可以看到屋门。严肃轻声的说：我不是来求你，是来给你指一条出路！张：是！是！请先生指教！西赢：你是中国人，奉劝你别再帮助日本鬼子残害中国人。立即悬崖勒马，不要与人民为敌！张：我也不愿意当汉奸，只是给日本人当差，混碗饭吃。西赢：中国有这么多人，有抗日的，也有不抗日的，都能自食其力。就是你们这一小撮为了讨本人的残羹剩饭，低三下四，帮助鬼子侵略中国！张：我确实给日本人干了一些事，那是被迫身不由己呀！西赢：你的罪行罄竹难书，就一句被迫身不由己，老百姓信吗？一句身不由己，就能洗刷掉你的罪行吗？根据你的罪行，说你是叛国贼，一点都不为过！你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遗臭万年！

　　张：有时也想过，觉得干这些事对不起乡亲父老。为了追求个人物质生活上的享受，看到很多中国的高官和知名人士都吃日本人的饭，连皇上都给日本人办事。我跟他们一比较，自己就安然自得，在私欲面前就忘了民族，也就没有羞愧感。

　　这时张看着西赢犀利的两只眼睛，看西赢的右手离枪很近。自己略有异动，可以随时开枪。张的冷汗这时下去了，热汗又出来了，脑门上渗出绿豆大的汗珠。

　　西赢：他们的账是他们的，你们各有各的账，到时候人民都会给你们算清楚。你不怕人民跟你们算账吗？张：怕！西赢：现在你说怕，何必当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明确的告诉你，不要妄想依靠小日本保护你！从近处说，今天我能来，明天别的八路也能来。随时可以跟你算账。从远处说，你要认清国际国内形势，别看小日本现在咋呼的欢，杀人放火，横行霸道。是虚弱的表现，是失败的预兆。小日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很快就要完蛋，他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顾得上你呀！

　　今天我不杀你，看你是中国人，给你一个自新的机会，就看你识相不识相了。张：经过先生的指教，对我的震动很大，我是国家的罪人。感谢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一定按照先生的指教办。西赢：在你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就是继续与人民为敌，把我抓起来到日本人面前邀功请赏，这是一条死路。另一条就是彻底转变立场，站到中国人这边，与八路合作。戴罪立功，争取人民对你的谅解。张：我愿意与八路合作！请说叫我干啥？西赢：第一、你要把任各庄日本军队和你们大队的行动计划，及时报告你的老丈人（他的丈人是陶立营村思想传统、守旧的小地主。有民族感，同情抗日。是八路军统战、利用的对象）；第二、在半个月之内给我准备两把手枪，500发子弹，送到你老丈人家；第三、在跟随日本鬼子讨伐围庄时，尽量早开枪，给农民报信，少害百姓。遇到游击队转移时不要穷追！第四、把我安全的送出任各庄！张：第二、三、四条照办，第一条有困难，日本人并不相信我，他们的军事行动对我也保密，甚至对我们大队的调动，到行动时才通知我。事发突然，我来不及把情报送出去怎么办？西赢：你尽力就可以。你的周围到处都有八路，你干好事，干坏事，八路看得清清楚楚。你干好事中国人民就不会忘记你！

　　张大队长送走突然造访的八路后，回到家里心情就像钱塘江的海潮，上下翻腾，他感到大难临头。张大队长原来心目的几个土八路，人少、枪破，不敢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本军队正面交锋。今天越过岗哨盘查主动找上门来，要跟我算账，吓得心脏蹦蹦乱跳，差点没命。我这个大队长，日本人的话不敢不听，八路的要求，不敢不办。如果得罪八路，随时可能死在八路的枪口之下。小日本要知道我私通八路全家掉脑袋。他相信八路说的到处都有八路。他觉得在他的队伍里就有秘密的八路，时刻在监视他。想到这里如芒刺背，这个乱世的年头，中国人不好当，汉奸也不好当啊！感叹我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还不如农民，农民只受日本人的气，日本人来了农民可以跑哇，我往哪里跑？

　　他回想以往，跟着日本军队出发围庄抢粮。500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在队伍和农民面前吆三喝五。觉得自己很威风，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过着依靠日本人当汉奸的生活还很得意。经过八路军的当面敲打，他看到500多人队伍都是无用的饭桶。500多人，连一个八路都挡不住。也觉得自己窝囊，一个堂堂兵强马壮、前呼后拥的大队长，向一个独闯队宅的土八路缴械。他以往的威风和假自尊心，霎时，犹如秋风扫落叶悲凉的落地。

　　他回想着两只犀利的大眼睛，在瞬间可以向他开枪的八路。以前对八路的看法一扫而光，觉得八路是一群组织坚强、有勇有谋、不怕死的硬汉。又能得到农民的支持。像我这样被八路治服缴械的肯定大有人在。突然意识到，这场战争八路很可能是胜利的一方。

　　西赢进入任各庄找张大队长时，手枪里只剩两颗子弹。一颗是准备给张大队长用，另一颗是给自己用，决不当俘虏。

　　1941年的冬天，听说杜少英在日本鬼子大扫荡中突围时壮烈牺牲。

　　我们邻居和远房亲戚常有人辞世，我从来不知道心里难过。我和杜少英没有亲戚关系，，也不是同龄的朋友。但是我听到杜少英牺牲的消息，像失去亲人一样，在内心难过了好长时间。这时我才知道珍惜我们天天在一个桌上吃饭的感情，我心内失去了一个我熟悉的抗日英雄。

　　当初年幼无知又笨的我，对当时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就没有与“别忘了我”四个字联系起来。经过战争灾难长大成人、参加工作后的我 ，回家走到北门外大水坑的岸边。看到五棵大柳树已经生长成才，树干挺拔，枝叶繁茂。我自然就想起栽树人——已经离开我们远去多年的我的二虎表叔——杜少英。这时才猛醒，才理解“别忘了我”四个字的含义和分量。在那短暂平静、祥和的环境中，语气平淡、态度坦然，用“别忘了我”向我告别时，他内心已经是心潮澎拜，热血沸腾，怀着对日本人的深仇大恨，为雪国耻，急切的奔赴抗日战场。

　　“别忘了我”，是向我告别，是向日本侵略者发出海啸般的怒吼！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

　　回首往事，我的二虎表叔——杜少英，刨坑、浇水、栽树、拍打身上尘土的潇洒动作，历历在目。“别忘了我”这轻轻的四个字，永远沉重的铭刻在我的心里，终生难忘。